陆思豫站在礼堂窗户外面听了一会儿,他没有进去,也能想象出舞台上的情形——意气风发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从全公司职工中按年龄、身高、体重等指标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真好啊!陆思豫不由感叹道。
当年,年轻的陆思豫正是唱着《团结就是力量》走进了平安县毛纺厂,当了一名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头发花白的陆老太太亲自送儿子去工厂报到,看着儿子已经显得壮阔的身板和微微突起的喉结,她觉得自己吃的半世苦没有白费。
平安县畜牧业发达,五十年代后期,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和开发利用畜牧资源,县城里兴建了第一家毛纺织厂。到一九六六年的时候,尽管全国各地的时局变得混乱,但作为平安县支柱产业的毛纺厂不仅没有停过产,还把“卫星”越放越大,一连建了两个分厂,成了凉州地区影响最大的红旗单位。扩大生产需要劳动力,更需要思想觉悟高的新型职工,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陆思豫正赶上好时候,这令陆老太太十分欣慰。她喜欢那家毛纺厂,喜欢儿子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还有可能于将来成为举足轻重的一员。
陆老太太从小就会手工织布,到平安县后也跟当地妇女学过用粗羊毛纺线,再织成“羊藿子”,她对家用土织布机非常熟悉。当年她嫁给陆祥后虽然也穿过洋布衣裳,还偶尔出入县城的几家洋布店,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用现代化机器纺织洋布的工厂,连县城里好多女娃娃都进厂当了工人,去操作那些轰隆隆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这也应该与人民政府帮她要回对儿子的抚养权一样,是新社会与旧社会的重要区别之一吧?从中原流落到西北,平安县毛纺厂是陆老太太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现代化工厂,她感叹自己赶不上当一名纺织工人的好时候了,但她相信儿子在那里肯定会有一个符合于新社会的似锦前程。就在送陆思豫去毛纺厂报到的第一天晚上,陆老太太破天荒炖了一锅逢年过节才会有的豆腐烩肉,与儿子面对面喝了几盅酒,而且喝醉了。她不停地对儿子说着醉话:好好干,毛纺厂可不像咱们家从前的豆腐坊,需要技术……她却不知道,她频频提到的“豆腐坊”最终引起了陆思豫的反感。陆思豫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往岁月刻下的窠臼中。包括他去学校读书,原本是要用新的思想抵制或遗忘一些东西,忘记过去,成就一个新的自己。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的陆老太太对儿子进行一番叮嘱教导后,沉睡在了自己的美梦中,从她微笑的脸上就可以猜测到梦的大致内容——那里面装满了陆思豫的似锦前程。这对于陆老太太的一生才是至关重要的。相比之下,因为后夫的原因,陆老太太对小女儿陆霞没有过多的过问,有时连最起码的关心都不够。
陆霞是随波逐流长大的,别的小孩穿补丁衣服她也穿陆思豫剩下的补丁衣服;别的中学生下乡的时候,能够留城的名额已经被陆思豫占了,她只好跟着下乡;别的女人结婚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嫁人了。因此,陆霞对娘家一直充满怨愤,母女俩的关系处得不好,兄妹关系也不太融洽。但陆老太太并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她唯一的儿子。
事实上,陆老太太对陆思豫的期待和培养实在谈不上远见卓识。她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社会似乎已经远离了崇尚劳动最光荣的时代,“工人”成了无知、落伍、贫困、苦力等等描述社会底层众生相的代名词,尤其是纺织工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纺织业竟一落千丈,纺织产品只赔不赚,厂里发不出工资,纺织工人总是和失业、落魄联系在一起。以畜牧和纺织为支柱产业的平安县也不能例外。
好在三十多年后的陆思豫经过千锤百炼,早已转换了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不论是一个单位的人事结构还是整个社会的阶层结构,都像一座金字塔,劳力者是最下面那一层由无数沙砾碎石堆积的塔基,虽然属于最广大的、最有力量的一个阶层,维系着整个塔体的稳固和安全,但是,把那一粒粒沙砾拆分出来,你能说其中任何一粒沙子很有价值吗?很珍贵吗?即使有那么一点使用价值(比如和水泥的时候总是要掺些沙子),还不是被上面一层又一层的“特殊材料”牢牢地踏在脚下?陆思豫可不想做底层的一粒沙子,仰人鼻息,供人践踏。为此他做出不懈努力,终于摆脱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步一步往金字塔上层攀登。刚开始他的奢望并不高,以他的资质和背景,处于“中层”就会让他感觉良好。但是,在砂城纺织集团,他最终踏上事业的顶峰,进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段。他不仅从未离开纺织行业,还成了该地区该行业的舵手或者说领头羊。当然,步入仕途的陆思豫一开始并没有忘记母亲的教诲,做一个对得起平安县的人。因此,在社会发生重大转折的大环境下,作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塔尖人物,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有没有饭吃的问题,而是下属六七家纺织厂的数千名职工能否吃得上饭的问题。
无论如何,陆思豫为了毛纺厂那数千口人的吃饭问题还是付出过不懈努力的。远的不说,在九十年代初期,已经规划到砂城的原平安县毛纺厂二期工程扩建,改制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二级单位,作为公司总经理的陆思豫仅一次就在扩建后的第二毛纺厂安置了下岗女工三百多人。原本仅有区区千来名职工的一个毛纺厂,突然间多出三百余张嘴,在当时行业危机逐步加剧的情况下,决策者无疑是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陆思豫把这个难题揽了下来,第二毛纺厂投产前,他不仅四处跑原料、跑销路,还通过私人关系到市里甚至省里跑资金、跑设备。虽然跑的结果不太理想,资金不到位,最后还是让重新上岗的职工每人交了近两万元集资款才解决基本问题,他却在职工群众中尤其是砂城市委领导班子中赢得了很好的声誉,成了砂城励志改革且卓有成效的先锋模范。陆思豫就是在那年获得省里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后来又从市人大代表成长为市人大常务委员。
职务越多,陆思豫为自己的工作考虑得越多,也为自己的得失考虑得越多。也许正是这些过多的思虑挡住了他纵观人生全局的眼光,他在重负下只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当然看不到长远的未来。但此时因事业蒸蒸日上而有点飘飘然的陆思豫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
陆思豫没有上过大学,为了仕途需要,他弄了一张某函授学院的本科文凭,后来又就读于某高校文学院在砂城举办的硕士研修班,获得了一个离开本市甚至本单位就得不到承认的硕士学位证书。这样的文凭有多少含金量陆思豫心里明白,但他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学到了很多实用的东西,充分理解“文化”是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金色外衣,他对“文化”更是由衷地景仰和追求。这从他荣升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后对企业文化建设的热情就可见一斑。
陆思豫刚到总经理的位子上时,纺织行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纺织工人的月薪不过四百多元,按照当时的物价,他们的物质已经够贫乏了,陆经理不想让自己的员工因物质贫乏再患上精神贫乏症。陆思豫的想法自然是对的,职工有了好的精神面貌,企业才有再度繁荣的希望,否则,曾经被誉为砂城轻工业之星的纺织集团不仅会一直消沉暗淡下去,还有可能彻底陨落。
根据陆思豫对企业文化的构思,纺织集团公司在他任职初期突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协会,如书画协会、音乐协会、体育协会、摄影协会、文学协会,还出现了钓鱼协会、桥牌协会、园艺协会等等,在这些协会中发展或者说发现了众多的优秀人才。这些协会和协会里的人才都归陆思豫领导,而且他领导组织得有声有色。在他的协会中,某个职工的版画作品在省级刊物发表,又有某个职工的书法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还有一个职工的摄影作品参加了国际巡回展出(只限于新加坡和澳门两地)……与砂城其他行业相比,纺织集团公司取得的艺术成绩已经相当卓越,这大大地鼓舞了人心,在陆思豫手下任职的公司中层领导中投身艺术的人也趋之若鹜。但是,问题也不是没有。比如,下面二级单位有一些缺乏文艺细胞且又不理解领导的少数工人对这一繁荣的文化现象就产生了看法——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搞什么精神会餐?有本事把职工的工资涨起来,生活水平提起来,不用领导催促,大家也会有闲情逸致钓钓鱼打打牌、听听音乐看看歌剧。当然,在砂市这样的西部小城还没有条件举办正规的音乐会或者歌剧演出,甚至连像样一点的文艺演出也没有,工人们能够多进几次电影院也是好的。现在却要求为了一家温饱而劳碌奔波的职工去发展业余爱好,纯属扯淡!甚至有个别人用调侃的语气给公司的协会总结说,都是“四拍干部”拍出来的不朽杰作。何谓“四拍干部”?简言之:一拍脑袋,某天心血来潮拍拍脑袋想出一个好主意;二拍胸脯,对自己的好主意拍着胸脯给上级部门作保证、给广大群众许承诺;三拍屁股,出了问题拍屁股走人,换个部门照样做官;还有一拍应该是拍上级的马屁。如此言论在纺织集团公司的部分职工中很流行,显得不近人情,说是对企业领导的恶毒中伤也不过分。
陆思豫对此并不知晓,他一如既往地热衷于企业的文化事业。除了领导各协会开展工作,他对摄影、桥牌等项目的兴趣不大,他感兴趣的只是题几个字、写几首诗,企业的内部刊物成了他题字和写诗的主要阵地。一时间,纺织集团公司的下属二级单位都纷纷办起了自己的油印小报,比较有名气的一份小报叫《纺织赞歌》,另一份叫《职工之声》,还有一份叫《开路先锋》。二级单位的小报每月出两期,在每期报纸编辑好后,正式印刷发到职工手里之前都要送到协会会长陆思豫那里审核。陆思豫从来不对那些付出了下属们无数心血的作品乱加指点,只是对《开路先锋》提出了一条建设性意见:我们又不是修铁路挖隧道的,“开”的什么路?他泼墨挥毫,在小报空白处龙飞凤舞题上了“骆驼草”几个字。接到反馈信息的下属心领神会,为该刊物写出了千来字的“卷首语”,主题是赞美骆驼草精神,不仅反映了砂市的西部特色和情调,又表达出纺织工人像戈壁滩上一株普通的草,坚忍不拔,生命力顽强,能克服一切不利于自身生存的困难而茁壮成长。后来《骆驼草》成了纺织集团公司的机关刊物,由陆思豫亲自题写刊名,且越办越红火,刊物也由一张小报升级为八开本杂志,内容上不仅刊登文学作品,还刊登书画、摄影和音乐作品,在砂城范围内都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后来出现的困难是,够得上《骆驼草》档次和级别的作品太少了,作为发起人和领导者的陆思豫还必须要笼络人才,不仅有撰稿方面的人才,也有编辑方面的人才。
麦穗就是为了顺应《骆驼草》的生存而调到纺织集团公司机关的,她做了这份企业内部刊物的文学编辑、打字员兼排版工。
不管怎么说,麦穗是纺织工人中为数不多的从正规院校毕业的人员之一,虽然只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总比大部分仅有初中文化的工人强多了,而且她有过多年在县文化馆工作、与文字打交道的经验,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陆思豫虽然领导着公司下属的好几个协会,但他绝非独断专行的人。将麦穗调入机关是郑重其事上了例会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是举手表决了的。然而,事情一经流传到外面,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要说陆思豫将麦穗调到集团公司机关没有一点点私心,也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果三十多岁的麦穗脱掉工作服,穿上得体的衣裙时,依然是那样优雅、漂亮,把她埋没在一堆灰蓝色的工作服里,成天和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确实有点不人道。俗话说英雄爱美人。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思豫虽然做了一个企业的总经理,又在市里担任人大常务委员,这样的官衔不值一提,在砂城一砖头就能拍死一大堆,更别说放眼全省或者全国了,总之一句话,他和普通市民并没有太多区别,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对于这样一个凡俗之人,连英雄们都克服不了的困难他能怎么办?何况按照麦穗当时的处境,她的确需要帮助,难道他一个有能力有办法的大男人能对一个弱女子兼同乡的困难置若罔闻吗?当然不能。对于外面的传言,不论真假,陆思豫都照单全收。为了不枉担虚名,他又循序渐进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将谣传的虚假成分演化成真实的激情故事了。
陆思豫第一次见到麦穗时肯定是个冬天。
那是一个不曾下雪的冬天,风卷起的落叶和纸屑在街道两边漫无边际地飘摇,显示出砂城在这个季节的破败与荒凉。
夜已经深了,陆思豫从市区最豪华也最有名的富华大酒店出来,带着微微的醉态徜徉街头。这样的夜晚少有行人。若不是偶尔疾驰而去的汽车或摩托车,大街上就冷清得像刚被水洗过了一样。陆思豫在这样冷清的夜晚一眼就看见了人行道的路灯下面那个摆烧烤摊的女人。说实话,他一开始以为那女人也是想买烧烤的顾客,只不过恰好摊主不在,她在那里等一时半会儿罢了。
陆思豫毫不讳言自己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有风度有气质的女人。喜欢归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跟老婆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怎么样过,连与女人的过头玩笑话都不曾有。不要以为陆思豫假正经,这只不过是形势所需。因为此前他一直处于母亲陆老太太以及老婆马永琴的监控之中,而且他还要在仕途上有所进步。一个想进步的人就不能家庭不和,更不能给自己沾上显而易见的污点。因此他必须自觉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对女人的喜欢肆意蔓延,最后泛滥成灾。只是目前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变。陆思豫独自一人刚调任到砂城,家眷还留在平安县。可以说此时的他是春风得意的,也是自由自在的,他心里显得无比酣畅和放松,这就使得他对独自坐在街边的那个漂亮女人多注意了一会儿,在注意的过程中产生出由衷地欣赏和喜欢。这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陆思豫在女人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了。
“你想吃什么?”女人问道,声音很低。
“是你在卖烧烤吗?我还以为……”
女人略显不安,随即低下头。
陆思豫的胃里装满了山珍海味和酒精,他并不需要什么食物来填充那已经很不平静的肠胃;即使真的需要什么,也应该是一碗醒酒汤,但他还是说烤二十串羊肉。
女人在烤箱上忙乎。陆思豫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过于漂亮的手,修长、丰满、白皙,手背却粘上了辣椒面,有点叫人痛惜。而她低垂的脸上,鼻梁挺直,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样冷的夜晚不该热得冒汗,她大概是因为紧张,陆思豫想。
她真是个美人,而且是陆思豫梦想中的美人。她的美虽然谈不上绝色,但是很有风韵,很动人。这样的女人碰到十个男人肯定会受到九个男人的眷顾,剩下的一个如果不是生理缺陷就是暗恋。她应该很容易获得所需要的一切物质的东西乃至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生活。而此时陆思豫所见到的实际情况是,她在寒风中辛辛苦苦地摆小摊,用劳动维持自己的生计。也许还要养活家里人。很显然她并没有依靠自身的优势或者说男人对她的眷顾来获得需要的一切,享受美妙的人生——这又很好地说明了一点:她的个人生活应该是单纯的。这样的女人在现实社会中已经不多见了。对此,陆思豫又产生了些许敬重。
女人大概摆烤肉摊的时间不长,手艺显得很不纯熟,最后还是将手里的一把肉串烤焦了。当她把带有焦煳味的肉串递给陆思豫的时候,拘谨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大概是用这笑来为自己糟糕的手艺表示歉疚。
陆思豫当然没有吃那些焦煳的肉串。他叫女人将肉串包装好说要带走,然后把钱付了。他要维护这个漂亮女人的自尊心,让她知道他尊重她的劳动,他付的钱是她劳动所得,而不是他的怜悯和施舍。
接连几个晚上,陆思豫都去了那条街边冷清的烧烤摊,每次他都把烤焦的肉串带回去,然后扔进垃圾桶。
此时的陆思豫刚到砂城落脚。因为平安县归并到砂城不久,县、市合并给人们提供了一些有所作为的机会。陆思豫在这机会面前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赢家,他从原来的平安县轻纺公司调到砂城荣任刚改制的纺织集团总公司生产计划处的一名处长。由于他的家和家属都还留在县城里,单位暂时将他安排在纺织集团公司的招待所里居住。中午他带个不锈钢饭盒到单位食堂吃饭,晚上却总有下属或客户在诸如富华之类的酒店为他接风。
后来的某个晚上,酒足饭饱的陆思豫再去那条僻静小街时,烧烤摊不见了。他在那里惆怅地站了许久,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两年后,陆思豫已经由生产计划处处长荣升为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公司下属的第二毛纺厂职工阅览室正式开张,厂长恭请他参加阅览室剪彩活动,他才遇见了曾经在街边摆烧烤摊的女人——虽然他只是在冬季朦胧的街灯下见过她几面,但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容颜。此时她是剪彩活动中一名出众的招待员,穿一袭当下在砂城流行的棉质印花短款无袖旗袍,穿梭于各位来宾中端茶倒水。时间过去两年,陆思豫仍然对她记忆犹新,且能在众多的年轻漂亮的女招待中一眼把她认出来,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尽管他们彼此还只能算是陌生人。
陆思豫很快就知道了她叫麦穗,是刚招进第二毛纺厂的下岗女工,现在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毛纺厂单身宿舍楼里居住。从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她的生活应该很不如意——下岗,再就业,单亲妈妈……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难题等着她。他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放不下了。
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陆思豫徒步走到毛纺厂职工宿舍楼下。他不时抬头仰望那个透着杏黄灯光的窗口,沉思良久。
那个总是在深夜仍然亮着灯的窗口是麦穗的宿舍,确切地说,是麦穗和她女儿两个人的家。
城市已经酣睡,麦穗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杏黄的灯光给了陆思豫温暖的、充满浪漫的无限遐想。他想象着她在灯光下做各种各样的事:洗衣,擦地,织毛线……他仿佛看到了她额角一颗闪亮的汗珠,他愿意抬手替她拭去。后来,他常常会在深夜不能入睡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走到那扇窗户下面,像着了魔一样,长久地仰望从窗户溢出的杏黄色灯光,想象着窗户里面的情景。
其实,麦穗此时靠在床头读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书很旧,已经起了毛边,是她从新建的厂职工阅览室借回来给女儿看的。她不知道女儿读了没有。她自己却读了好几遍,似乎想从书中找到一点消除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代沟”的有效经验。
麦穗看一阵书,又看看熟睡的女儿,不由叹口气。女儿长这么大,她很少给她买课外读物,都是从单位借,原先是借县文化馆的,现在是借毛纺厂阅览室的。由于毛纺厂不景气,建阅览室的时候厂里只买了几百册新书,其余的书基本上都是市总工会号召市民捐的旧书。她捧着的这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封面已经有点脏污,不知是何人捐赠的,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借书也不完全是为了麦子。许多年里,麦穗保持了深夜阅读的习惯。不论窘迫的现实将她抛向何处,她还是没有完全丢掉这个习惯。对她而言阅读本身已经不是目的,她是想从文字里找到一点安慰,一种精神的依托——哪怕她手里捧着的是一本读了无数遍的、已经起毛边的旧书,她仍可以沉迷其中,将书中的文字毫无节制地填充进思维的空隙处,使她暂时忘记现实的种种严峻,也使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真正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比如她翻开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原本属于青少年读物,年届四十的麦穗却连续阅读了三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书名,或者仅仅是喜欢“守望”这个词。事实上,“守望”在麦穗的人生历程里是一个很重要的章节。让她疑惑的是,她不清楚自己守望的究竟是什么,或者她还有多少岁月用于守望——这样的焦虑又常常令她惴惴不安,灰心沮丧。她偶尔扭头看看灯影绰绰下酣睡的女儿,才能重新找到一丝暖融融的踏实的感觉。她相信女儿的梦应该是甜美的,充满希望的,尽管她们母女间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有时甚至无法沟通。
沉湎在各种感触中的麦穗觉得自己很没用,女儿一天天长大,她却没有能力让她生活得更好,一切的温暖和关怀都代替不了肠胃的饥渴,她每天都咬紧牙关去承受,一切已经让她力不从心。
到毛纺厂上班是去年的事。为了这份工作,麦穗交了一万多元集资款。凑集那笔钱几乎使她和女儿倾家荡产。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钱交了,换回一张盖着毛纺厂财务公章的收条。这张收条给了她无限的欣喜和期待。因为她迫切需要一份固定职业,不论工资收入如何,她和女儿可都以住进单位的职工宿舍,以后再也不用四处找房子搬家了。只要不搬家,她相信她和女儿的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那段搬家的日子让麦穗锥心刺骨。
刚开始麦穗和县城里的其他拆迁户一样租住在城市边缘的土坯房里,每月五十元租金,这已经是最低廉的房价了。虽然麦穗在拆迁时也得到了一笔为数不多的安置费,但想到年仅八岁的女儿需要抚养,以后的生活还很没有保障,她不敢轻易动用那笔钱,日常开销都是靠她送报纸维持。文化馆刚解散时,人事部门给所有的文化馆工作人员都解决了出路,麦穗也被安排在县城一家不在拆迁之列的百货公司,仍是干部编制。但好景不长,不久百货公司在市场经济运作机制的激励下私营化了,就是将营业区和柜台租赁给愿意经商的公司内部职工经营。租赁合同很抢手,而麦穗仅仅在那里工作了两个多月,她没有签到合同,只好再次下岗,于是到邮局找了一份送报纸的零活。
送报纸的是临时工,发计件工资,每送一份报纸收入五分钱,后来涨到七分。也就是说,麦穗每天必须送出一百份以上的报纸才能维持她和麦子两个人的基本生存(不谈生活。生活包含了某种品质,不管其中的品质优劣如何,对当时的麦穗而言都是奢侈的)。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麦穗蹬着自行车东奔西跑,只当锻炼身体。到了冬天,她在外面冻得透心凉,天黑回到家,煤炭炉子早就灭了,土坯房里的温度跟外面差不多。年幼的麦子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前面放一块木板做功课,她则开始重新点炉子做饭,等炉子烧热,房子里变暖和,已经很晚了。就在那个冬天,麦子因为重感冒引发肺炎,住院花去了几千元,那是拆迁安置费的四分之一。
无奈之下,麦穗只好又一次搬家,搬到县城附近的一户农家小院,是砖木结构的平房,里面还有土暖气,又有房东老太太照应,她不用为孩子担心了。但房租贵了一些,只租一间屋子每月就要八十块钱。麦穗仅仅靠送报纸已经不能维持下去,她试着卖过水果,送过盒饭,除了母女二人的基本开销,她还节余了一点钱。但那段日子并不长久。因为房东的儿子结婚了,小两口不愿意有外人在院子里租房子,麦穗只好再次搬家。接下来的搬家很频繁,麦穗沿着新建的高速公路边缘从平安县一直搬到了砂城,最后住进了砂城的出租屋里。
新搬的出租屋在一片杂乱的楼群里,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砂市遭遇了一场特大暴雨,很多住自建土坯房的居民受了灾,房子被连续几天的暴雨冲塌了,市政府为救灾给居民盖了几栋简易救灾楼,除了主梁是钢筋水泥浇筑的,隔墙全部使用预制板,墙壁很薄,既不保暖又不隔音,市民们称之为壁板楼。几年后,许多住壁板楼的居民搬走了,住进了条件更好的楼房,他们把空出来的房子用于出租。
租住在壁板楼的人员十分混杂,大部分是小商贩。也有民工,他们从事着房屋装修、油漆家具、收购破烂、蹬三轮车等等杂活。还有无业游民。到夜晚,壁板楼附近的街上游荡着一些来自不同地域的妇女,有年轻的也有岁数大的,她们通常被市民称作“鸡”,随时会将一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带到出租屋里。
每个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麦穗回到壁板楼,她搂着女儿缩进被窝里,仍然能清晰地听到来自左邻右舍的不同声音:洗麻将牌时哗哗地响,醉汉们的猜拳行令,轻佻男女的浪笑,甚至是某个老太婆在睡梦中含糊的呓语……这些声音东一下西一下,毫无遮拦地撞击着麦穗的耳膜,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紧麦子的耳朵。想到孟母三迁的故事,但麦穗做不到。虽然她送盒饭能节余一点钱,麦子却进了砂城一家大工厂的子弟学校读书,除正常的杂费和书本费外,每学期都要交一千元左右的借读费,读到小学毕业时,她们获得的那一笔拆迁安置费已经所剩无几了。麦穗没有能力租一间条件好一点的房子。
天无绝人之路,麦穗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带着女儿离开壁板楼的理想很快实现了。刚改制不久的砂城纺织集团公司下属的毛纺厂为配合市政府的“再就业工程”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女工,得到消息的麦穗激动得彻夜未眠。但是,招工需要交一笔集资款才能签订劳动合同,麦穗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余下的全部积蓄。还差一点钱,她卖掉了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而又不属于必需品的东西,包括当初为了给女儿学习音乐买的一架旧电子琴,买的时候五百元,卖了三百元;她自己的一块手表;祖母临终时留给她的一枚金戒指和一块翡翠项链坠子;几件暂时不用的家具。七凑八凑,总算把一万多元集资款交齐。那会儿的麦穗并没有因为缺钱而产生过大的压力。麦子成了纺织集团公司的职工子女,可以到公司子弟学校读书,不再交纳昂贵的借读费了。至于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当麦穗开始在毛纺厂工作,她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样有太多改变。厂领导也许觉得她岁数偏大,也许是出于善意的照顾,总之没有把她分配到生产车间,而是留在厂里打杂,当了一名后勤人员。生产车间的人工资有四百多元,勤杂工却只有三百多元。但她不能说什么,不能让照顾她的领导认为她不知足,尽管她很需要钱。她和女儿的日子可想而知。好在进了毛纺厂算是固定工作,稳定,将来有养老金,她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麦穗没有预计到,伴随着麦子的成长,需要支出的花费越来越多,沉重的负担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麦子已经是初中生了,学校要交补课费,每月六十元。对于这笔额外开支,麦穗常常让麦子去对老师说,缓两天交,再缓两天交。麦子开不了口。交钱的事一拖再拖,麦子不得不在老师很难看的脸色中面壁思过,回家就对着麦穗发脾气。
还有的时候,比如校艺术节,后来的教师节、国庆或者元旦,学校要组织文艺演出,参加节目的学生统一购买演出服装,不算贵,一百多块钱,却是麦穗三分之一的月收入。麦穗只好亲自到学校找老师,借一套演出服作参照,再买来布料自己做。麦穗的缝纫手艺好,老师倒没说什么。但是,鞋不能自己做,跳蒙古舞的靴子,跳四小天鹅舞的芭蕾舞鞋。麦穗狠狠心,给女儿买下了,尽量把鞋号买大一点,在鞋头垫一团毛线,勉强合脚,这样能多穿一两年。
买了两双漂亮的舞蹈鞋,有一段时间麦穗不得不在晚饭后去菜市场买小贩剩下的扒堆菜,一块钱一大堆,里面有芹菜和小油菜。她回家把小油菜挑出来,用开水焯了,挤干水分后用盐揉一揉,压在小瓷坛子里放几天,捞出来切成细末,用干红辣椒炝锅,然后炒一炒,就是餐桌上最可口的美味佳肴了。芹菜她用来包成包子或饺子,那样的馅料缺少油水,只能勉强填肚子。但是,麦子正在长身体,她不能总跟着吃这些,麦穗每天早晨煮一枚鸡蛋,让女儿带到学校当早餐。那一枚鸡蛋几乎承担了让麦子健康成长的全部营养重任。
再就是穿衣,尽管没有钱,麦穗也不愿意让女儿和自己走出家门时过于寒酸,她们的衣着体面干净。但麦穗知道,所有的服装不是买的反季节降价处理品,就是用从早市淘来的布料自己缝制的。
窘迫的日子过久了,麦穗觉得自己活得像一架生了锈的机器,被生活的鞭子驱赶着吱吱嘎嘎往前奔,顾不得来处,也看不到尽头,在疲于奔命间眼看就要散架,却不能作片刻的停顿和休整。唯一让她还能感受到的热度,是对女儿健康成长的期盼,当然,还有内心深处对那份已经过去很久的、变得陈旧不堪的爱情的默默怀念。是的,对于一个基本上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已经逝去的陈旧的爱情成了心灵深处的宝藏,能带给她精神上的支撑。但这种支撑在处处需要物质来包装的世界又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在充满巨大诱惑的现实世界中,一个精神的圣徒往往在物质上是要唱空城计的。
为了培养女儿,麦穗也曾想过去找麦子的亲生父亲。尽管他当初并不知晓有这么一个女儿,尽管听说他还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和一个很厉害的老婆,麦穗想,自己如果真的豁出去了,总可以通过合法途径(比如亲子鉴定)为女儿争取一点经济补偿。麦穗知道他现在已经很有钱了,以他的为人,不会吝惜钱财。但麦穗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也不愿这样做,否则当初就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如果她为了所谓的“生活得好一点”就去和他以及他的家庭对簿公堂,还不如当街卖了自己。这个时代似乎到了什么都可以作价出卖的地步。她虽然已经“奔四”,却知道自己仍然具备可供出卖的资本——只要不去琢磨爱啊情啊的就成。
如果说“卖了自己”原先仅仅是麦穗出于自嘲在头脑里偶尔闪过的一点小念头,当毛纺厂面临倒闭的消息越传越盛,尤其是资产评估的专家和公司领导进驻毛纺厂后,这个念头于她就变得强烈而迫切。毛纺厂倒闭,意味着麦穗将再次面临失业。也许砂城市政府还要启动下一个“再就业工程”,但那“也许”还停留在失业人员“盼望加想象”的阶段,已经“奔四”的麦穗觉得自己无论从经济状况还是从自身条件都等不起了,她不能失去眼前这份低薪的却有保障的工作。她不在乎自己当勤杂工,即使为了麦子,她也不愿意重新回到过去那段衣食无着的岁月。如果失业,她连每天给女儿一枚鸡蛋都不能保证,更别提给她更多的培养。换句话说,如果毛纺厂倒闭,断送掉的不仅仅是麦穗这个普通勤杂工的前途,还有她女儿麦子的将来。
好在倒闭的是一家毛纺厂而不是整个纺织集团公司。保住工作的机会还是有的,尽管机会渺茫,就看谁有勇气和决心去争取。
在这个寂寥而冷清的夜晚,麦穗手捧书页起了毛边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靠在床头,她的心思却没有停在书上,而是任由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翻飞。
有一段时间,总经理陆思豫突然很频繁地到毛纺厂视察,麦穗作为内勤人员总要陪同厂领导去参加接待工作。每次她和他碰面时,她都能感受到热辣辣的目光。这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的直觉。有时她真的希望那是错觉。然而不是。事情真相是她无意中在宿舍楼下发现的。某个晚上,麦穗做饭时割破了手指,刀口很深,她不得不到楼下的小诊所去包扎,于是看到了他在楼下一边徘徊一边朝她们家的窗户仰望的侧影。
就在这个夜晚,心烦意乱的麦穗仿佛又听见了楼下徘徊的脚步声,那长久地仰视窗户的目光正一点一点地触动着她尘封已久的心弦,就像是命运之神对她的眷顾。此时此刻,她对那双关切的目光真心实意地满怀感激。
麦穗固执地认为,她离开了纺织集团公司是没有出路的,她尝够了没有单位的苦楚。她要让自己留下来,且不计较任何代价和后果。这种固执的念头最终击退了所有的自尊、高傲和羞耻之心,使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陆思豫这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她在交出自己的每一个良宵里尽管并没有身体的满足,她的心却是坦荡的,甚至坦荡到有一丝平静的幸福。当然那幸福是由“竞争”成功的虚荣、对物质生活的满足以及对麦子的责任等等一切世俗的需要堆积而成。
陆思豫终于得到了麦穗,他梦想中的女人,优雅而娴静,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款款走来的。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许多年来,他和妻子马永琴有众多的不协调,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无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是许多年里他虽然标榜自己喜欢女人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发展具有实质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曾经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马永琴缺少女性魅力。马永琴为此背了好几年的思想包袱,为他遍寻偏方,求医问药,为他起早贪黑地煲煮各种各样的滋补汤。但她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后,男人的情况依然毫无起色。每当他们夫妻间的事无果而终,都会使得马永琴处于深深的愧疚和自惭形秽中,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平等。后来他们基本上不在一起了,陆思豫的能力在无所作为中进一步退化。
陆思豫没有料到,这种羞于启齿的状况会因为另一个女人而改变,这令他欣喜若狂。麦穗作为一个美好的女人唤起了陆思豫作为一个男人的激情,还有爱和宁静。这于一个喧嚣到虚无的世界是多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使他重新获得了男人的能力,这不仅让他觉得自己爱她,还对她产生了一点感激。
当然,暗地里感激麦穗的陆思豫并没有承诺给她婚姻。麦穗也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任何女人都很看重的结果。这使他非常满意,也非常轻松。这满意和轻松使他的能力有了进一步的提升,甚至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马永琴真年轻啊!她不漂亮,且略带几分乡村女子的俗气和野性,却朝气勃勃,单纯仁厚,脸上也没有长出难看的蝴蝶斑。也就在当年,同样年轻的陆思豫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女人的漂亮或者说魅力并不仅限于一张脸蛋,许多时候取决于年龄。但这种所谓的漂亮或魅力不容易保持,这是陆思豫随着阅历的增长后来才逐渐认识到的。像马永琴这样自然条件一般,婚后极不注重个人形象,在岁月蹉跎中沦为黄脸婆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这使得虽然“奔四”却优雅十足的麦穗显得尤为动人,甚至她眼角的每一条细致的皱纹都漂亮得恰到好处,成为了她楚楚风韵中不可或缺的修饰。当然,无论马永琴如何平庸,陆思豫能与她生活几十年不离不弃,他们自有他们的感情——那是一种无法割舍的骨与肉的亲情。也就是说,现在的陆思豫和马永琴并不相爱,但他们是亲人;也就是说,不论陆思豫和麦穗在一起时处于怎样的激情澎湃中,却从来没有使他忘记过自己的老婆。这使他的感情常常处于矛盾之中,也使他觉得自己亏欠了身边的两个女人,尤其是自己的老婆。这种亏欠感于无形中改善了陆思豫与马永琴之间的关系,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对老婆好一点。每次他离开麦穗回到家里,在这种亏欠感的左右下都会令他对老婆产生浓浓的柔情,他带着浓情蜜意附在马永琴的耳边呢喃:“老婆,老婆……”他在老婆那里又重新捡回了消失多年的激情。
这样的情景令马永琴惊喜万分。她以为自己使用的某个偏方产生了效力。甚至她还不切实际地幻想能在这偌大的年龄给陆思豫生下一男半女。于是不论时间有多晚,马永琴每天都会等陆思豫回家。毕竟岁月不饶人,要同时应付两个女人的陆思豫明显地感觉到了精力不济。他又不能拒绝,尤其是对妻子。他害怕在对妻子的拒绝中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那样的打击他承受不了。面对马永琴的热情,他只能用臂弯揽着她堆积了厚重脂肪的腰肢,手掌在她松弛的脖颈上摩挲,闭着眼睛说一些亲昵的话。马永琴在陆思豫的柔情里感动得想哭,尽管那柔情滋生得有些可疑。她当然不知,闭着眼睛的陆思豫脑海里出现的是另一个美丽女人,他温柔的呢喃只不过是掩饰,掩饰他对于身边这具使用过多年并且已经开始衰老臃肿的肉体的厌倦。
马永琴还不知道自己身患疾病,她的病情一直被陆思豫好意地隐瞒着。这隐瞒和晚来的两情相悦终于使她的病情不可逆转地加重,又让陆思豫更加内疚——他必须要放过马永琴,也就是放弃在马永琴身上保持男人的魅力和能力。
世间的事总是阴差阳错。就像陆思豫对麦穗的感情,因为纠缠上了他对妻子的愧疚而出现了错位。他到了麦穗那里往往也是用亲昵的“老婆”作为他们情爱的开场白。
麦穗是顺从的,而且永远是冷静的,这顺从和冷静使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因为陆思豫的激情而得到快乐。在他的激情澎湃中,她心里差不多都在想别的一些事,比如女儿麦子一天不如一天的功课,还有麦子那双时时闪现出怨愤的眼睛……这些浮想常常被陆思豫呼唤老婆的呢喃声打断。麦穗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老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把她喊作老婆。大概为了躺在老婆身边说梦话时不至于穿帮吧?这是她的猜测。
直到有一天,陆思豫对麦穗的安静或者说冷静终于无法忍受,认定她那略显僵硬的身体是在敷衍他。这让他很恼火,对麦穗缺乏主动和热情的恼火。越恼火他越不能让自己的激情充分发挥作用,致使他的能力出现退化。陆思豫有点泄气,且对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终于产生出不能自已的怀疑和不满——有时人的外表很不可靠,包括美丽的女人,并不能总是激发出一个男人的激情,甚至还会起副作用,让那个对她渴望不已的男人变得猥琐不堪。最重要的,这会使他再次失去做男人的骄傲。要保持这种骄傲就需要补充新的能量,获得新的动力。如同一台超负荷的机器需要随时修理或者加油,他觉得他很难从麦穗那里再次获得新的能量和新的动力了。这也决定了陆思豫和麦穗永远都不会成为同一条路上的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也就是说,他们注定成不了伴侣。这是压在陆思豫心底的悲哀。在马永琴病重期间,他也曾经考虑过有一天能给这个女人名分,一种真正安定的生活,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因为她是他除妻子外遭遇的第一个女人,而且他曾经是爱她的,不论那爱因为各自心理的干扰有多么短暂。但是,当陆思豫终于感受到麦穗在完全被动地承受——因为物质的需求而不得不被动承受一个男人的一厢情愿时,他受到了伤害。尽管他是一个很物质的、一切以自己的欲望为目标的男人,但他仍然需要感情,需要一个女人温暖的慰藉,面对麦穗被动承受时表现出的无辜他根本不敢奢谈爱情。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关系变得程式化以后,这个程式就显露出浓重的交换意味:他给她提供物质保障,而她则给他提供身体。这种交换是一种无形的伤害,就像毒瘤一样侵袭着他的内心以及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渐渐地,他开始讨厌这个漂亮女人了。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她于沉默安静中在想些什么。是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至于她作为母亲角色关心的那个叫麦子的女孩,其实只不过是她感情世界的一种假象,至少并不是她感情世界的全部。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这是陆思豫最终意识到的。他曾为此一度自卑。他希望自己能够重新振作,从自卑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么他就应该选择离开她,去寻找他真正需要的。
最后促使陆思豫下定决心做出这种决定的,并不完全是麦穗无动于衷的顺从和冷静。因为有一天,陆思豫看到花季少女麦子站在门口搔首弄姿,带着一种嘲笑的口吻喊他“老陆”时,他吓了一跳,迅速地逃离了那个“家”。他畏惧麦子的搔首弄姿和嘲笑,这令他切实感受到了青春对年迈的戏弄。
以后,那个该叫他干爹的花季少女带着嘲笑的面容总会时时侵袭他的脑神经,使他和麦穗在一起很难再进入激情澎湃的状态。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恢复自己作为男人的雄心,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最后他选择逃避,就像一只老狼逃离了猎人的陷阱。
或许这也是麦穗所希望的,虽然她并未说出来。
有一段时间,因为麦穗,陆思豫怀着深深的挫败感。他将过剩精力投入到了文艺协会的繁杂工作和他个人的诗歌创作中。他也为此结识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叫冷月若雪。
那会儿是夏天,砂城文联举办第六届诗歌研讨会,在巴丹吉林沙漠,以众多诗人、业余作者的欢欣热闹为背景,衬托了独坐蒙古包里的一个女人的孤寂、落寞和感伤。彼时陆思豫并不知晓,她是因小说《神话》而在砂城一举成名的女诗人。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多年从事诗歌创作的冷月若雪并没有因为她的诗歌享誉文坛,却由一部近十万言的小说确立了她在砂城文坛的地位,而且《神话》是她发表的唯一一部小长篇。此后读者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小说作品。于是有人断言说,如果她在这个以效益为核心的时代仍然一头扎进已经显现出渺茫前景的诗歌创作队伍,是缺乏理智的,也将是毫无成果的。文学圈子里的很多人替冷月若雪惋惜,觉得她是写小说的天才。但冷月若雪不为所动,她并没有借着不期而至的荣誉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以致引来一些猜疑:那部叫《神话》的小说究竟是何来历?她会写小说吗?甚至有人猜测她是否雇佣了枪手。
在巴丹吉林诗歌研讨会上,冷月若雪对与会者坦然言道,《神话》原本就不是小说,它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感触或独白,只不过用虚构的故事形式表现出来了,读者从小说风格便可窥其端倪。她又说,《神话》的结构和语言都比较散文化,说它是现代诗也可以,而且这并不是她首创的文本风格。
有人对她的言论当场提出了质疑:小说毕竟不是散文,如果用小说来抒发感情,一个人真实的内心、真实的经历就不可能无遮无拦,这是任何一个作者都做不到的;否则它只能算虚伪的谎话,是一个人伪装自己而用文字编造的谎话。
对此她冷静回应:很多文本其实都是由梦幻一样的呓语或者谎言堆砌起来的,包括鸿篇巨制的所谓历史,除了地名可考,其间又有多少真实可信的东西?真不明白,人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好奇心,要在满是谎言的故纸堆里寻求真实呢?何况是文学创作!它的性质已经规定了其间有很大的虚构成分,怎么可以用“真实”来束缚它?
小说怎么可以写得像散文或者诗歌!?
冷月若雪的观点没有博得大多数与会者的认可,她因与众不同而招致的非议可想而知。有一位在砂城德高望重的作家比较保守,尽管他早已经封笔,很多年没有再出过作品,还常常把教育培养文学新人作为己任。在总结发言的过程中,他语重心长且不无忧虑地批评冷月若雪,叫她写作时不要玩让人看不懂的文字游戏,这是对自己、对读者的不负责任。这位前辈的话外音好像是说,她在文学界突然而至的知名度都是由做文字游戏引发非议换来的。这极大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傲然地对谆谆教导着她的前辈说,即使我以后永远不再写小说,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前辈当即变了脸色,原先支持她的一些人也倒戈相向,诗歌研讨会演变成了声讨冷月若雪创作态度的批评会。但她没有苟同质疑她的人,尽管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要比她大得多。
在以相互恭维为风气的砂城文学圈里,也许正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的坦率直言引起了陆思豫的注意,虽然他并不懂小说创作。当他看着她独坐蒙古包的落寞与感伤,还有那一身黑色衣裙,与黄昏中沙漠的凄凉景象融为一体,他想起了一首名叫《橄榄树》的老歌,它是某部台湾影片中的插曲。也许还有别的,比如古代女子等待征人归来的画卷,再比如戴望舒的诗——《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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