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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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季节,一个平常的上午。罗扬和柳絮乘坐一辆由砂城通往艋县的长途班车,行驶在戈壁滩上灿烂的阳光下。中途,汽车在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旁停下,要休息一会儿。旅客陆续下车,男女分开各走一边,在沙丘后找一个隐蔽处方便。

    罗扬定定地站在了水库岸边。水库里的水面呈黏稠的墨绿色,漂浮着一些塑料袋、饮料瓶等杂物,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即使在水库四周,也只有几株因干旱而垂危的沙枣树和干枯的白杨,从黄沙和卵石间暴露出浅黄色的根须,在阳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芒,犹如被风化的枯骨。而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有一座青色石碑寂寞地立在水库边,碑上刻着水库的修建史,还有为水库修建做出卓越功勋的人员的名字。罗扬知道,父亲的名字不会在碑上出现,尽管他在修建这座水库时献出了生命,甚至尸骨无存。一缕缕被阳光烤热的漠风夹杂着水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想到了枯腐或者死亡。只有眼前这石碑,不知是否会在死亡气息的围剿下永垂不朽。但这永垂不朽是属于别人的,与长眠在此的父亲无关。面对石碑的无语和一潭腥臭的绿水,一切恍若梦中。

    罗扬到过这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无数次。他熟悉岸边的一树一石甚至水面的每一丝波纹。十多年前他到这里来探视父亲,当时父亲被送到这里强制劳动,参加水库的三期工程建设。父亲是在一次炸药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但由于父亲身上的诸多罪名,他的名字不会被作为烈士镌刻在石碑上,尽管他后来平了反。以后罗扬又以地矿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到这里考察。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学,毕业分配专业不对口,他还是尽职尽责完成单位的工作,并为沙漠水库所处的严峻局面忧心忡忡。对沙漠水库进行考察是省里的一个项目,任务压到地矿局,地矿局又将工作分解到罗扬头上,他在这一带几乎跑了半年,测量统计翔实的资料。当时,由于作为水库唯一水源的石羊河上游那些大大小小水库的截流,沙漠水库的水位正在急剧下降,即使偶尔有水注入,也是从石羊河沿岸工厂排放的污水,致使沙漠水库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伴随着污染和缺水,生命一点点消失,曾经的绿洲成了一大片盐碱滩,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从东、西、北三面围抄过来,黄沙不断向库区推进。沙漠水库终于与它的青春秀美作了凄婉的告别,就如同一个人必须要和他的过往岁月告别。不论过去的一切多么令人留恋,都已经别无选择地埋葬在漫漫黄沙中了。这种状况似乎很难改变。在考察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不忍目睹许多像父亲一样的普通人为之付出生命的、滋养了一片绿洲的生命源泉这样夭折,罗扬决然地离开地矿局,这也是别无选择的。

    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罗扬都觉得别无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和柳絮来到这水库边不是为了凭吊父亲,而是为了至今不肯去砂城定居的母亲。

    罗扬大学毕业到砂城工作,而罗妈妈却还滞留在艋县那个叫沙湖村的小村庄里。概括说有三个原因,一是母亲不愿意回到平安县城罗家老宅里单独居住,那是她的伤心地;到砂城来与罗扬同住也不可能,当时罗扬还住在地矿局的职工宿舍里,两个单身职工住一间。二是母亲不愿意把父亲的孤魂丢在沙漠中,尽管父亲死时尸骨无存,但她始终相信,他的魂魄是不会散的,她要留在那里陪伴他,直到自己百年离世也可以夫妻团圆。这就是母亲他们那一代人身上闪现出的最简单朴素的爱情。爱情只是被后来的人复杂化了,再掺杂上功利的因素,才变得虚妄而捉摸不定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母亲知道了那个叫麦穗的女子——她是儿子拒绝接受柳絮的真正理由。罗妈妈并非是不讲理的霸道家长,但罗、麦两家的旧怨让她耿耿于怀,她不希望罗扬和麦姓女子不清不楚,即使拼一把老骨头,也要把他们掰开。独自留在砂湖村,正是罗妈妈对罗扬最严厉的制裁。

    许久以来,罗扬想用真情和时间来抹平母亲对麦穗的芥蒂。他曾经带着麦穗一起到乡下接她,但母亲毫不留情地将麦穗赶了出去。无奈之下,罗扬只好平安县、砂城和沙湖村几处来回奔跑,看望了母亲再去安慰麦穗,还要做好工作。那时他觉得很累,累得快要放弃了——要么放弃麦穗,要么放弃母子情。这种选择让他为难。于是他只好拼命地累自己,尽量多抽时间去乡下照顾母亲,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感化母亲,使她接纳麦穗。麦穗那里他渐渐去得少了,他相信她能理解自己,因为母亲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她现在只剩下这唯一的儿子支撑着最后的岁月;而他和麦穗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始终相信他们之间有美好的未来。

    也许母亲的健康和他与麦穗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消磨掉的。但当时罗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真的老了,人也糊涂了,她独居在沙湖村,该是怎样的寂寞无依!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令人担忧。罗扬去接母亲时,母亲却说,如果柳絮来接她,她就跟着去砂城。毫无办法,罗扬只好去请柳絮出面,说是无论如何要她帮着劝母亲离开乡下。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尽管罗扬伤了她无数次,她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跟着他一起奔赴沙湖村。

    下车方便的旅客全部坐回到了座位上,班车又徐徐开动了,很快把那座散发出死亡气息的沙漠水库抛在了后面。

    罗扬和柳絮在艋县县城下的汽车,又顺路搭上一辆从县城拉化肥回沙湖村的骡车。已经是半下午,路上见不到其他的车辆和行人,也见不到村庄,骡车在无边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上吱吱嘎嘎前行。骡子用杂乱的蹄声敲碎了旷野的沉寂,使他们的旅途显得愈加寂寥。

    “罗扬,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柳絮说,“从前我们居住的村子里来了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劳动,一起吃饭,那个女孩渐渐爱上了男孩,她给了男孩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暗下决心,做一切令心上人喜欢的事情。有一天,男孩突然告诉女孩,他想离开村子,但他没有返城指标。于是,女孩就去请求掌握着知青命运的村干部,请他能放男孩走。村干部答应了女孩的请求,却以女孩永远留在村子作为交换条件。女孩同意了。男孩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一个繁华的都市。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和他一起在乡下同甘共苦的女孩为什么把自己独自留在了村子里……”柳絮在讲这个故事时没有看罗扬,也没有注意他是否在听,她自顾自地娓娓道来,好像那个故事本来就是要讲给自己听的。

    罗扬将原本投向褐黄色地平线的目光硬生生收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柳絮:“他们后来呢?”

    “他们没有后来。男孩走出村庄,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女孩则永远留在了乡下。那个掌握着一点微权的村干部有一个长年病恹恹的老婆,而且没有给他生养一个孩子。女知青给村干部生下一个孩子后,于某天深夜跳进蔬菜地中央的涝水池里淹死了。”

    此时骡车已经到达沙湖村村口,罗扬和柳絮先后跳下车,穿过村街向他们居住了十年的院子走去。

    罗妈妈正拄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木枝斜靠在院门口,双眼眯成一条缝,一只手搭起凉棚向村街上张望。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佝偻的背上和雪白的短发上,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凄凉。

    “娘!”罗扬一个箭步奔过去,紧紧搀住了母亲的胳膊。

    “罗妈妈!”柳絮也站到了她面前。

    罗妈妈看看儿子,又看看柳絮,笑了。然后她牵了他们的手说:“走,进家去!知道你们要回来,我早早把房子打扫好了,在这里等你们。”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许多年后罗扬都在想,如果他的心里不是装着另一个女孩,如果他真能如母亲所愿和柳絮好好过日子,这该是怎样幸福的一家人啊!可惜母亲等不到这一天,即使罗扬后来与柳絮结婚了,他们也无法重现此时的情景。

    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虽然她还不是罗家的媳妇,却像一个懂事的媳妇一样,一到家就下厨房给三个人做了可口的饭,是当地人常吃的黄米面条,还打开了一瓶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青酒。从不饮酒的罗妈妈也喝了一小盅。喝了一点酒的罗妈妈脸色潮红,她快活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罗扬和柳絮,已经衰弱的身体仿佛一下子硬朗起来了。

    吃过饭,罗扬要陪母亲说话。柳絮说她累了,先睡觉去。罗妈妈说再坐会儿吧,她们好久不见面了。柳絮说明天再陪她聊天。罗妈妈想想自己正好有话要单独同儿子谈,也没有过多地留她。

    柳絮回到了自己当年的闺房,就在罗妈妈住房的隔壁。

    其实,躺在炕上的柳絮没有一点睡意,她还在回味坐在骡车上时给罗扬讲的故事。

    柳絮并没有告诉罗扬留在村子里的女孩后来真正的结局。

    在那样一个混乱年代,一些人失去了良知,更多的人会盲目地跟从,他们因为自己的欲望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悲剧。那是时代的悲剧。

    留在村子里的女孩不是知青,她是被自己的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她也没有替村干部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在怀孕五个多月后到县城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当她于某个深夜准备跳进村外的涝水池结束自己时,却看到了村长老婆在涝水池边挣扎的最为恐怖的一幕。病恹恹的村长老婆带着本能的求生欲望拼命抓住涝水池边的灌木枝。那纤弱的植物当然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何况还有一个健壮的男人将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她抓树枝的手上,她体力不支最终掉进涝水池去了。那情景就像一场噩梦,困扰了原本想要轻生的女孩很多年。她一直在拼命逃离,逃离那场噩梦,逃离那个村子以及那段岁月留给她的种种伤害。

    柳絮隐瞒了故事的真正结局。是的,她从来不愿回忆那个结局,她害怕罗扬把故事里的女孩跟她本人联系起来。她很在乎罗扬对她的感觉。清白而纯洁,一往情深。她之所以对他讲那样一个故事,是命运将他们分离了,他心里有了另一个女孩;现在命运又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且把他们带回到沙湖村,面对此情此景,也许她只是想提示他,在那段过往岁月中,她为他付出的不仅仅是一个“姐姐”所能付出的。她不想让他忘记,但又不能让他知道全部真相。

    后来,柳絮睡着了,沉睡在疲惫与噩梦之中。

    睡梦中的柳絮听不见隔壁房间里罗扬和罗妈妈激烈的争吵。尽管他们都害怕争吵声惊动柳絮,尽量把嗓音抑制下来,但还是避免不了面红耳赤。

    “在我们来沙湖村不久,我和柳家奶奶就有了给你们定下亲事的打算,可惜事情还没有办柳家奶奶突然去世了。想想柳家奶奶和柳絮对我们的照顾,你如果忘了恩,会招人骂哩!”罗妈妈说。

    “她们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是我和柳絮一直以姐弟相待,我们没有爱情。我不能害了我一辈子,也害了她一辈子。”

    “我和你爹刚开始连面都没见过,不照样结了婚生下了你?爱情是什么?就是夫唱妇随、敬老悌幼,就是柴米油盐的居家过日子。柳絮将来是个好媳妇呢!”

    “时代不同了,您不能用你们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没有感情的婚姻迟早会死亡。”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不想和柳絮结婚,你就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如果执意如此,就是陈世美,将来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个招人戳脊梁骨的陈世美!”

    “娘,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和柳絮又不是夫妻,她照顾你几天我就要背陈世美的名声吗?”

    “滚,不孝的东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好,我哪还有脸在村子里住下去啊!”

    “我没有打算让您在这里住下去。我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家的,回我们的家。”

    “你以为我会跟你回去吗?回去见麦穗?如果你不答应和柳絮结婚,我就死在这里。我要让那个小妖精知道,是她的父亲害死了我们全家,现在她又害得我们母子分离,都是麦家造的孽啊!”

    “娘,过去的事情跟麦穗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是错怪她好不好?”

    “你倒说说,我们家发生那么多事,你爷爷死了,你爹死了,我又在这沙窝子里苦了十几年,这到底跟谁有关系?”

    “娘,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限度。请您不要逼我!”罗扬从来没有这样对母亲说过话。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母亲,由于种种人为的原因她经受了多年磨难,她面容憔悴来日不多,却不应该对自己心爱的姑娘恶意中伤。或者,请求柳絮一同来沙湖村接母亲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给了母亲逼迫自己的机会。

    罗妈妈已经扭过脸去,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看罗扬一眼。

    罗扬默默走出了母亲的房间,他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于柳家曾经给予自己和母亲的关照,他在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但是,让他把这种感激转换成与柳絮的长相厮守,他真的无法接受。

    清晨,柳絮一大早就起来了,给罗妈妈做了可口的西红柿汤面片。当她去请罗妈妈吃早饭时,只见老太太摔倒在炕沿下,一双眼睛直瞪着屋顶,脸色蜡黄。她赶紧跑到院子里喊罗扬。

    罗扬从房间里跑出来,奔赴到母亲面前。两个人七手八脚将罗妈妈抬到炕上。柳絮又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替罗妈妈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睛看,悄悄把罗扬叫到院子里说:“典型的脑溢血,村子到县医院几十公里,送到医院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你还是准备后事吧。”

    罗扬回到母亲的房间里,他绝望地看着仰躺在炕上的母亲。他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在抽搐,他甚至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祖母在最后时刻的挣扎,不由号啕大哭:“娘,您不能死啊!我什么都答应您,我答应您……”他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那是一条无力地垂放在炕沿边的细瘦的胳膊。

    “快,掐她的人中!”柳絮紧张得浑身哆嗦,还是凭着有限的常识给罗妈妈施救。她爬到炕上,一只手托起老人的头,一只手用力掐在她的人中穴。只听老人的喉咙里有了咕咕的声音,她又叫罗扬端来一碗糖水,一勺一勺喂进老人嘴里。

    罗妈妈睁开眼睛,却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站在炕沿边的罗扬。

    柳絮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当年祖母的无疾而终,村长老婆淹死在涝水池里,还有后来母亲被癌症折磨而死。不论是何种死法,当生命一步步走向终结时,他们都会做出最后的挣扎。但柳絮想不通,昨晚还好端端的罗妈妈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而且她脸上那么宁静,好像并不留恋生命,也不留恋眼前站着的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儿子。在老人的传统观念中,尽管儿子已经有了正当的职业,但也只有等到他成家后才能算立业。她不知道罗妈妈和罗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短短的一夜之间老人就很轻易地要放下她一生的心愿和期待。

    过了许久,罗妈妈的头已经能转动了,但还是不能说话。罗扬半跪在母亲面前,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娘,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罗妈妈抬动了一下她细瘦的胳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出晶莹的光泽。她又转过脸,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站在旁边的柳絮。

    罗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依然半跪在炕前,缓缓地把母亲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用双手捧起,像捧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物件。他注视了玉镯良久,突然抬头对柳絮说:“娘要把这只玉镯送给你。”

    “罗妈妈,我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柳絮也半跪在了炕沿边。

    罗妈妈扭过头去,微微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们。

    罗扬说:“娘是想让我亲自将玉镯给你戴上。”

    罗妈妈这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罗扬抓起柳絮的左手臂,缓缓将玉镯穿过她那只由于经历了过多的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

    玉手镯原本就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用于求婚的定情物,它把一代一代男女的缘分圈定了下来。

    “妈妈!”柳絮懂得了罗妈妈的心意,她扑倒在罗妈妈胸前,泪水夺眶而出。

    罗妈妈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浑浊的眼睛似乎也爆发出了强劲的活力而变得熠熠生辉。她抬起细瘦的胳膊,一手抓过罗扬的手,一手抓过柳絮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叠放在一起。

    此时罗妈妈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像是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很快沉睡过去。

    罗扬和柳絮给罗妈妈盖好被子,轻轻走出房间,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了村子外面。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但没有对视,很快又将目光移开,漫过彼此的轮廓,投向远处辽阔得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大地和苍穹。面对眼前如沙海般的褐黄色天地,他们沉默的内心世界里就像烙下了一块补丁,沸沸扬扬喧腾起“缘分”的泡沫。

    缘分这东西,讲究的不仅是一个“缘”字,还有一个“分”字左右其中,否则世人怎么会道出有缘无分的谶语?所以,不论罗扬与麦穗怎样有缘相识并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到底是“缘”深“分”浅,罗扬和柳絮同往沙湖村后发生的事,一切都应该是他们预料中的。

    罗妈妈并没有因为亲眼看到罗扬给柳絮戴上玉镯就病情好转,那天她睡过去后再没有醒来。

    按照母亲的遗愿,罗扬在村子外面给母亲和父亲修了合葬墓。父亲的墓是衣冠冢——里面埋着罗妈妈保存了多年的丈夫的旧衣物。

    罗妈妈下葬那天,村里人和柳家的乡下亲戚都来帮忙,丧事办得中规中矩。柳絮也以罗家儿媳的身份穿戴孝服,灵柩一抬出院门她就抚着棺木号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一直哭到了坟地上。她那长长短短的哭声打湿了整个村子的院落和山野的沟沟壑壑。村里人都说,一个人入土的时候能有晚辈这样哭,罗家妈妈这辈子活得值。他们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后人,特别是做媳妇的。

    丧事办完,柳絮将家里还能使用的家什、农具以及衣物被褥都分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和乡邻,把空无一人的院子门上了锁,然后和罗扬一起离开沙湖村。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碰巧没有去县城的骡车或马车,只能步行几十公里到县城,再由县城乘坐班车返回砂城去。

    罗扬和柳絮是清晨五点钟离开沙湖村的,他们打算中午以前赶到县城。尽管是夏天,天色还没有亮透,两个人在灰蒙蒙的晨曦下闷声不响地行走。

    刚出村子的时候他们是走在一条小路上的,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只剩下东一片西一片的盐碱地和不远处的戈壁滩。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不过,这样的环境并不妨碍他们的行程,他们也不用辨别地上是否有路,因为地上除了尘土就是沙砾,非常平坦,平坦得连一株稍微大一点的树都没有。只要方向不错,他们会按既定时刻抵达县城的。

    柳絮毕竟是个女子,她走了一会儿就跟不上罗扬的速度了。罗扬每走一截路,都要停下来等她片刻。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却听到了旷野里隐约传来的几声号叫。

    “该不会有狼吧?”柳絮说着,紧跟了几步。

    “瞧这个穷地方,连兔子都被你们这些当年的知识青年吃光了,还能有狼?”自从罗妈妈去世后,好几天不说话的罗扬总算开口了。

    “注意啊!我可不是知青,我原本就是沙湖人!再说,当年的兔子肉你也没少吃。”

    “快走吧,过一会儿太阳升高了,我们会被戈壁滩的沙子烙焦。”

    听见罗扬的催促,柳絮加快了脚步,有点像小跑。

    罗扬只好再次放慢速度。

    “要是能碰上进城的马车就好了。”柳絮说。

    “也许吧。”

    “现在如果是收西瓜的时间,老乡要卖瓜,进城的人会多一些,我们可以乘便车,还可以有西瓜解渴。”柳絮又说。

    “别做梦了。现在的西瓜才小拳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

    罗扬和柳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个人边说边走,没有刚才那么沉闷了,仿佛走路都轻快许多。但过不了多久,柳絮又落在罗扬身后一大截,她不得不小跑一阵子赶上来。

    意外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

    一路小跑的柳絮突然踩到了一个沙窝子里,把脚脖子崴了,很快红肿起来。她蹲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罗扬。罗扬过来搀起她。

    这里除了沙丘和戈壁滩,四处荒无人烟,离县城还很远,而返回村子也是不可能的。

    罗扬问,你还能不能走啊?柳絮咬咬牙说,走吧!罗扬只好搀着她一瘸一拐往前走。因为走得太慢,两个人就像两只蚂蚁在空旷的荒野上移动。

    罗扬搀着柳絮从中午走到了下午,还没有到达县城。糟糕的是,他们这一路也没有碰到一辆进城的马车或者是一个赶驼人。黄昏时,他们带的水和干粮都已经吃完,他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没完没了的饥渴和疲惫。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走了。”她抬头对罗扬说,“你先走,到县城找一辆马车来接我。”

    “等我回来天就黑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半路上。”罗扬说,“早晨说到狼的时候我是跟你开玩笑,其实这里真的有狼出现。只怕我们到不了县城,马上要成为狼的晚餐了。”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别这么说,从前你在村子里照顾我母亲,现在又来帮我这么大的忙,让母亲安心走了,我还不知该如何谢你呢!”

    两个人说了一番客气话,柳絮又站起来让罗扬搀着慢慢往前走。罗扬越是客气柳絮越是感觉到了手腕上那只玉镯的分量。她心里明白,自己和罗扬的事只是罗母的一相情愿,也是自己的一相情愿。柳絮这么想着,她犹豫了一下,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递到罗扬面前说:“罗妈妈已经安心了,我也不能叫你总不安心。这个东西还给你!”

    罗扬说:“这是娘的心意,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你知道,当时罗妈妈给我手镯不是要我留着做纪念的意思。”

    “你该不会当真吧?你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一个爱人。”罗扬把“爱人”两个字说得很重。

    柳絮眼里闪过一丝雾蒙蒙的泪光,她说:“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将它留下。这手镯一定很贵重。再说,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却要我来给你的母亲送终、披麻戴孝?”

    “你当然是我的姐姐,我一直就喊你姐姐的。姐姐来送母亲,是很正常的;姐姐有一只母亲留给她的手镯,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这是我母亲送给你的,我没有权力将它收回来。”

    柳絮不再说话。她说要把手镯还给罗扬,只是想看一看罗扬对她到底有多少情分。当罗扬亲口说出“心里有一个爱人”时,她最终才死了那份奢望已久的心。至于玉镯,她想,即使是价值连城,它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也许有一天卖给古玩贩子可以换个好价钱。她又想,既然她用“还给他”的激将法仍然激不出他对她的半点情意,倒还真不如把玉镯留下,至少它会因为姐弟情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即便某一天连姐弟情也没有了,还可以“卖掉它”,试一试他是否真的就是一个对钱财也能淡然处之的君子。于是柳絮又将玉镯戴上了。

    以上的讨论使两个人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静,他们一路再无话可说,只一点一点慢慢向前移动。

    大概因为心情的影响,柳絮觉得自己受伤的脚每动一下就钻心地痛,她终于走不动了。罗扬只好扶她在一个小沙丘旁停下来,他们就势坐在沙堆上。

    天眼看要黑了,放眼四顾,漫漫沙尘被最后几缕夕阳晕染得昏黄一片,不远处有一座废弃院落的土墙残垣和一堆牲畜的白骨,在没遮没拦的荒野里闪烁着幽幽的白光,好像是对于尘世的最后挽歌或者是绝望的告别。事实上,即使那样一座残垣也不会存在很久,在风沙的吹刷下它终究会化成无数沙粒消失在茫茫无际的戈壁沙漠中。只有那一堆牲畜的白骨,森然昭示着曾经存在的生命,并永久传递出一种类似死亡将至的恐惧。

    看着残垣和白骨,罗扬暂时忘记了饥渴。他想起前几年地矿局要增补附近地区的地质、地貌资料以及周边环境对砂城的影响预测,还在那里工作的他和几个同事到艋县所在的沙湖地区调研,临出发前他给麦穗留了一张便条:一切生命都在这漫漫黄沙中销蚀、湮灭,至于渺小的人,曾经妄想改天换地,除了制造出铺天盖地的沙尘,还有一座座无法居住的院落。沙进人退,沙再进,人再退……人又能退到哪里去?我们最终魂归何处?梦归何处?……他知道年轻的麦穗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他给她留下那张便条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而那个人也愿意听他倾诉。

    罗扬明白,这是西北干旱地区的普遍现状。有关资料显示,地处塔里木盆地东部的罗布泊,曾经是一个碧波荡漾的丰盈之湖,已于七十年代初期完全干涸,使罗布泊地区形成了戈壁沙漠的死亡之海;位于河西走廊的青土湖原来是一片绿洲,多年来由于毫无节制地开垦和取水,也已经成为荒漠化最严重的地区,是北方沙尘暴的发源地之一;在这一地区每年有一百三十多天风沙天气,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也正以每年二十米的速度向艋县逼近。那些废弃在荒漠里的院落正是黄沙的杰作,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杰作。而砂城与艋县比邻,齿亡唇寒,黄沙离都市已经不再遥远……

    作为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个体的人,即使频繁地遭遇沙尘天气,除了骂娘,大多数人都不会有太多想法。罗扬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又在沙湖地区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对家园渐失的沉重忧戚常常占据着他的脑海。此时目睹那漫漫黄沙以及零落的断墙残垣,凄惶的情景又怎能不让他兴叹?

    黄昏,落日的余光缀在由戈壁和沙丘构成的地平线上,天色却没有因此而暗淡,天空反而变得黄亮起来,像是被漫无边际的沙子染黄了,连空气都显现出一种黏稠的黄色。

    “恐怕要刮大风。”罗扬说。他话音刚落,突然抬头看见远方有一大片灰黄色的烟雾状云团矗立在地平线上,不一会儿那云团散漫开来,变得浓烈且无边无垠,犹如在天边布下一堵厚重的墙。很快,那灰黄色的“墙”又如挟裹了千军万马,轰隆隆直向罗扬他们这边扑过来。

    罗扬知道,一场沙尘暴已经无法避免了。

    快,躲到前面那个废院子里去!罗扬说着,拉起柳絮就要往前跑,几乎忘了她受伤的脚。

    灰黄色的“墙”漫开来。天地间突然狂风骤起,原本平静的戈壁沙漠如波涛般汹涌起来。

    柳絮在乡下经历过几场沙尘暴。有一次特大沙尘暴给整个沙湖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大风摧毁了一些简易的房屋甚至一些碗口粗的树,一些牲畜和几个小孩被吹到渠里淹死了。面对眼前的情景,她慌了神,加上脚痛,她是一动也不能动。罗扬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前跑,但只跑了几步便被大风掀倒,两个人摔在沙地上。

    狂风呼啸,沙粒迅速地飘飞翻卷,四周变得黑压压一片,时光顷刻间仿佛由黄昏跌入深夜。除了轰隆隆鸣响的风声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罗扬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或者感觉不到了。他们将手拉在一起,却在大风强劲的作用力下分开了,两个人任由风暴推动着在沙地上翻滚、摔打。

    不知过了多久,罗扬因窒息几乎要晕过去。风渐渐小了,他才重新获得了一点呼吸的畅快,尽管还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满嘴的沙子,令他咳嗽不止。

    狂暴的风终于息怒,汹涌的戈壁沙漠重又沉寂下来。罗扬从沙堆里站起来,拍打着满身的沙土。在沙尘暴制造的昏暗中,他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眼前是满世界的黄沙,漫漫黄沙……柳絮哪里去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找人!否则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就麻烦了。

    茫茫戈壁沙漠,要找到一个人无疑大海捞针。罗扬回想他们在沙尘暴初起时说过:到那座废弃的院子里去!如果柳絮没有发生意外,他们失散后她应该能够想到,到那座废弃的院子里去找他。

    幸好罗扬只是随着大风跌撞到沙漠边缘,并没有误入真正的沙漠。他凭着在地矿局工作过的经验寻找能够辨别方向的标示物。远处,他和柳絮相约的那堆土墙残垣虽然已经被沙子埋掉了半截,但由于地势平坦,依然像烽燧一样伫立在黄沙和戈壁之间。罗扬朝着土墙残垣走去。柳絮果然蹲在一面断墙后,蓬头垢面,像一个土人,眼里是惊惧的目光。大风将她抛来抛去,最终把她推到了这里。见到罗扬走来,她顾不得脚上的伤痛,扶住墙一瘸一跛走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她无所顾忌地哭泣起来。

    许多年后,柳絮回忆起当时发生沙尘暴的情形,总是不无感慨地想:一切都是天意。即使老天爷也不忍心将他们分开。因此,不论罗扬有多少个不情愿,他们都注定要做夫妻,一生一世在一起。

    眼前这座曾经的家园被世人抛弃在荒凉的戈壁沙漠上,对罗扬和柳絮而言到底包含着怎样的象征意味?也许一切真的是天意。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不敢乱走,只能在这废弃的院子里过夜。

    西北的初夏,昼夜温差非常大,白天烈日当空,晚上却能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冷。柳絮和罗扬坐在墙根下,情不自已地依偎在一起,以抵挡丝丝入骨的寒意。他们实在太累了,终于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罗扬是被远处此起彼伏的号叫声惊醒的。在这空旷的荒野,除了狼群的号叫还能有什么?

    “你醒醒!”罗扬推了推靠在他身边的柳絮。

    柳絮其实早就听到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叫,她已经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号叫声哀婉,真切,此起彼伏,穿透了厚厚的夜幕。此时狼群大概和罗扬他们一样饥肠辘辘。不同的是,罗扬他们已经被那场可怕的沙尘暴耗得精疲力竭,而狼群却为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而亢奋不已。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成了狼群的美餐。

    柳絮浑身哆嗦起来。

    “姐姐,别怕,狼如果过来了我用石头、土块砸它。”罗扬说。这番安慰的话连罗扬自己都不信。因为他们身边除了几段土墙就是沙砾,根本没有大一点的石头或土块。除非他们能有工具把土墙敲打成土块。

    狼嚎声越来越近。

    柳絮哆嗦着往罗扬身边靠得更近了些,他们的呼吸就像一缕温润的风,在这恐怖的黑夜里互相温暖着、安慰着。

    很快,他们要葬身狼腹,而且是“葬在一起”。这个念头使柳絮暂时忘记了恐惧,反而有点高兴,有点幸灾乐祸,对罗扬所说的“爱人”的幸灾乐祸——等到明天,不,应该是现在,满腹忧戚、悲哀惆怅的人便是那个叫麦穗的女孩,而不是自己。

    柳絮不再哆嗦。她突然大胆地抬起手捧着罗扬的脸。罗扬感受到了一种沁入心脾的凉意——那是玉镯拂在了他的脸上。

    “罗扬,在我们死去之前,你真的不想履行妈妈的遗嘱吗?我是说,我们很快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妈妈了,你该如何向她解释?你答应她的最后嘱托仅仅是一句谎话吗?”

    此时,柳絮将原来她称呼的“罗妈妈”改称为“妈妈”。罗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应声。

    狼嚎声四起,似乎是在应和着柳絮的话。他们已经能感受到从狼群里呼出的腥气。死亡的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近。

    “看来,我们是逃不过这一劫的。能跟你死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柳絮继续说道,语调很轻,很悠闲,有点像梦幻中的呓语。

    “姐姐,你不要再说了!”

    “再不说恐怕来不及了。你必须承认,我们是青梅竹马,从你们家遭到劫难的那天起。在那年夏天,你的家人被造反派带走了,你在院子里孤立无援伤心绝望,我就下定决心要护着你,帮你;后来我替你照顾妈妈,甚至为了你能顺利走出沙湖村而不惜……包括这次来沙湖村扮演一个孝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心一意要嫁给你。你不能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姐姐……”罗扬惊叫道。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她说什么。

    “你再别叫我姐姐。是你亲手把玉镯给我戴上的,我还如何做你的姐姐?”柳絮泪流满面,她紧紧抱住了罗扬。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柳絮又说,“这次来沙湖村的时候我给你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的那个女孩应该是我。而且,她在沙湖村的结局也不是刚开始我告诉你的那样。”

    罗扬:“应该是什么样?”

    “你还记得你准备到省城读书的那个早晨吗?那会儿我刚从村长家里回来,你碰见我正在洗澡。”

    “你为什么半夜到村长家去?”

    “因为你想离开沙湖村,我曾经去求村长开证明,让他放你走。”

    “后来呢?”

    “后来我常常在晚上去村长家,直到天快亮了才能回来。那样的晚上村长老婆通常是不在家的,他就……他就……”

    “我明白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只好拼命折腾自己。我从围墙上往下蹦,我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泡,我往桌子角撞我的肚子……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去掉祸胎,老天爷却惩罚了我。”

    “我不知道,你为了我们家受了这些罪!”

    “不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今天这种情况,我们再不能活着回去,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件事。”

    “那个村长呢?”

    “恶人自有天报。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到县城做了一次手术,后来从腹部穿出一根塑料导管,接着一个玻璃瓶子,整天挂腰上,自己痛得熬不过去,上吊死了。”

    “我们没有办法找他算账了!”罗扬浑身战栗。此时他知道,柳絮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包括女人最宝贵的。在这个夜晚也许还要因为他而付出生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他都没有勇气将一个处于极度危险边缘的女人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她对生命绝望的同时再对患难与共的真情产生绝望。

    狼嚎声越来越近。罗扬已经能看见黑暗中绿茵茵的萤火——那是狼群饥饿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

    转机是突然之间出现的。

    一道闪电撕裂了黑夜,撕开了夜空厚厚的云层,似乎将黑夜劈成了两半。随着那道强光划过,雨点疾速地抽打着夜色,抽打着夜色中的戈壁沙漠。浓烈的土腥味儿和着水雾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一会儿,只能听见大雨倾盆的哗哗声,世界万物都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包括土腥味儿和狼群的血腥气,很快被大雨冲洗得荡然无存。

    大雨下了半个晚上,这是西部地区自入夏以来一场罕见的大雨。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

    罗扬和柳絮走出那个破败的土院子,向四周张望,没有发现狼的踪迹。他们身上早已经湿透,浑身战栗着,不仅因为寒冷,还因为劫后余生的激动。昨夜的一场大雨,把他们从狼群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鲜亮的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将金色的霞光撒向大地,将一切照得金碧辉煌、生机勃勃。戈壁沙漠中浸满了雨水,是那样湿润、清新,星星点点的骆驼草和野沙葱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沙土里冒出来的,饱含了生命的汁液,向着两个幸存的人招摇。

    当罗扬和柳絮终于搭上一辆进城的马车时,都不由得喜极而泣。此时罗扬才想,在昨晚一系列的惊险遭际中,他竟然没有想到过麦穗,没有想到过自己死了以后麦穗会怎么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是和身边这个女人维系在一起的,虽然他并不爱她,但这一切又预示着什么?此时想到麦穗的罗扬心里无比惭愧,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坐在马车上,柳絮似乎并没有从昨晚的情景中清醒过来,她依然紧紧依偎着罗扬。罗扬揽住浑身湿漉漉的柳絮,他还是没有勇气将她推开。想到她对他说过的往事,丝丝入骨的寒意顿时遍布全身,直抵肺腑。是的,他们将活着回到砂城。是的,他在昨天那个恐怖的夜晚知道自己欠了她很多。他再也不能绝情地将眼前这个与他共患难并曾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推开了。但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未来——三个人的未来……

    罗扬回到砂城的当天下午就乘班车去了平安县城。当他走进在初夏季节那个开满刺玫花的院子时,麦穗正在收集刺玫花的花蕾。

    “麦穗!”他见到她时抑制不住激动,心里藏着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诉说,说母亲的去世,说他到沙湖村的遭遇,说戈壁滩的狼群。但发生的事情太多,这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麦穗直起腰,没有说话,却用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啦?”罗扬伸开双臂,做出准备要拥抱她的姿势。

    “她是谁?”麦穗用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罗扬回过头去,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她正站在篱笆墙外向院子里张望。那个人是尾随罗扬而来的柳絮。他奇怪她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跟踪技术,从砂城到县城这一路他竟然没有发现她。其实那辆班车的乘客并不是很多。或者因为他思念麦穗心切,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

    罗扬还睖睁着的时候,柳絮已经一步跨进了院子,说:“你不用这么奇怪地看我,我当然是他的未婚妻!”

    麦穗看看眼前的不速之客,又看看罗扬。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要信口胡说!”罗扬恼怒地盯着柳絮。

    柳絮冷冷一笑:“我有没有胡说你最清楚。看看这只玉镯,是你前几天亲自给我戴上的。是我给罗妈妈送终戴孝,沙湖村的人都知道,我柳絮是罗家的儿媳妇!”

    “你们走吧!”麦穗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放下手中装了花蕾的柳条篮子,返身进屋,把门关上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这么做是迫于无奈。你留在这里好好给她解释清楚吧,我先回去了!”柳絮说完这番话,转身出了院子。

    罗扬没有理睬柳絮,他去推眼前那栋房子的门,门是反锁上的。他只好隔着窗子对麦穗说话:“你听我说,这几天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不想听,你的理由太多了,从前你说母亲不同意,现在又冒出来个未婚妻,我不知道你的哪一句话是真的。现在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个女人来这里?”

    “我必须澄清一下,她不是我的未婚妻,也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自己跟来的。”

    “如果你和她真的那么清白,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你该不会说她是无理取闹吧?”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知道有这个院子。其实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来过这院子,我和她认识的时候都还是孩子。”

    “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怎么就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呢?”

    “我不给你说话的机会?这几年你对我说的话太多了,即便所有的话都是真的,她是你从小就结识的女朋友该不会错吧?听她刚才的语气我是夺人所爱了。现在既然她来了,我也该走了……”又伤心又委屈的麦穗语无伦次,忍不住眼泪奔涌。她突然打开门,向院子外面冲去。

    罗扬一把拽住她说:“你不用走,要走也该是我走。这本来就是单位让你住的房子,现在这儿是你的家!”然后,他撇下仍在哭泣的麦穗,大步向院子外走去。正好有一趟去砂城的班车停在马路边,他几步跨上了班车。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摇晃着离去,把昨夜大雨后留下的积水飞溅起来,又落下来留在小县城沿街一排旧房子斑驳的墙壁上。

    麦穗忘记了哭,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碾着泥浆急驰而去的班车抛下一团模糊的影子,转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任性,刚才真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听他把话说完。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麦穗以为罗扬在赌气,等他气消了就会回来,回到这个院子。至少他应该来告诉她,他和那个叫柳絮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了等待他的到来,她每天上班之前总是烧一暖瓶开水,再沏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后锁好门,把钥匙放在门框上他能看到的地方。她想着,他一进门洗把热水脸,然后坐在那张木凳上一边喝茶一边等她。他们和好如初,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自从那天罗扬走后,麦穗每次下班回来,那扇沉重的木门都是紧紧关闭的,他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来对她解释什么。每当此时,她失望地推开门,门扇发出吱嘎一声闷响,好像在昭示她沉闷的心情。桌子上的茶水早已冰凉,她把它泼在院子里,然后站在门前看着一片片碧绿的茶叶萎缩、干枯,就像她心底的渴盼和愿望。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日子周而复始,把她的盼望消磨得灰暗无比。

    失落许久的麦穗没有等到罗扬,在某个黄昏却等到了曾经尾随罗扬而来的柳絮。柳絮给麦穗讲了同样一个关于曾经居住在沙湖村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只不过她在讲述时把故事的结局改成了下面的样子:女孩和男孩坠入爱河,几个月后女孩发现自己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但男孩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了爱人的前途,她独自忍受着内心的和肉体的痛苦到医院做了手术……但是后来他好像变心了,不愿再履行他们的婚约。讲到最后柳絮泣不成声,并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她收藏了多年的妇科手术收费单递到麦穗面前。

    听故事的麦穗同样满脸泪水,为眼前这个做出巨大牺牲的痴情女子,也为自己这几年里被欺骗。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愿抛弃心中的爱情,并努力为自己“憎恨”着的罗扬开脱:那不是他的错,错的是有两个女人同时在爱他;而自己所缺乏的,似乎正是故事中那个女子的牺牲精神——为心爱的人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麦穗就这样一直沉浸在关于沙湖村那个忧伤的故事里,她甚至不知道讲故事的女主角何时离开的。直到晚上,麦穗为她等待的人泡了最后一杯茶,作为她对理想爱情的最后期待。

    但他依然没有出现。

    那杯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她没有倒掉,直到杯子里的水蒸发殆尽,茶叶上长出一层绿茸茸的霉菌。

    于是,在另一个黄昏,麦穗锁好家门,乘上了去砂城的末班车。

    麦穗来到罗扬的小屋。她一进门,罗扬就显得激动万分,他拥抱着她,不停地吻她脸的泪水:“傻丫头,不论我们今生是否在一起生活,你都是我在这世上最挂念的人。”这句话却令麦穗伤感而绝望。

    后来他们谈了很多,主要是罗扬在说,说母亲的病重到去世,说从沙湖村出来后的遇险,说自己的心力交瘁。麦穗总算得到了罗扬的解释,原来罗母去世时,去送葬的果真是柳絮而不是自己。而且,柳絮那天去县城找她,给她讲有关沙湖村的忧伤故事,倘若当时麦穗还将信将疑,但现在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此时她想,柳絮对罗扬的感情远远胜过于自己对罗扬的感情——也许这就是横亘在她和罗扬之间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而这沟壑似乎应该由柳絮来填平。

    罗扬揽着麦穗差不多独自说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终于在麦穗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中沉沉地睡去了……

    天已经很亮了,清晨柔和的阳光洒满街道、楼群,将柳树斑驳的影子投进窗户,落在罗扬熟睡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婴儿一样恬静。麦穗轻轻下床,穿好衣服,到卫生间擦了把脸,她又回到床前的书桌边坐了许久。麦穗拿起书桌上的信纸和笔,犹犹豫豫写下了这样一封长信:

    亲爱的: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许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为所谓的“爱”而奔走,当我自以为找到了,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昨晚,不甘心的我最后一次向你求证,从你的言谈中我知道,你依然选择了她。其实,早在两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她跟随你来到小院时,你就已经做了选择,否则你不会一怒而去。但我丝毫没有抱怨,仍然天真地满怀希望,固执地等待,等你来对我说声对不起。那两个星期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啊!我自己来了,你却再一次给了我预料中的答案:“不论我们是否在一起生活……”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现在我已经不伤心了。当希望不再是希望,也就不存在绝望;当绝望不再是绝望,所有的往事可以一笔勾销。我不怨你,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

    你不要辜负柳絮对你的爱和牺牲。

    请多保重,我真的该走了。

    ……

    麦穗放下笔,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担。她把信以及原先他留给她的房门钥匙一起压在了一本书下面。这本书是罗扬常看的小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书名的另一个版本被译作《寻找失去的时间》。麦穗放下信和钥匙,最后看了仍在熟睡中的罗扬一眼,然后她轻轻地拉开房门,走进砂城的清晨那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中。

    罗扬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中午。他刚才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像亡命之徒一样正躲避一群人的追赶,他不停地奔跑,可总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所,直到他醒来。追赶他的是一群什么人呢?罗扬想不起来了。

    罗扬坐起身,看见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才发现麦穗早已离去。他看见压在书桌上的信,伸手去拿,一把金灿灿的铜钥匙“当”地掉在地上。这是他的门钥匙。罗扬心口一紧,“人去楼空”这个词跃进他的脑海。他展开信读起来,浑身战栗。在他的意识中,因为曾经处于爱情和亲情的两难境地,他设想了无数个与麦穗分手时悲痛欲绝的场面。然而现在,极力阻挠他们的母亲已经去世,当麦穗真的把具有象征意味的门钥匙留下后,他却找不到一点伤心的感觉。此时他才想,在麦穗写下这封信之前,他们的爱情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就像沙湖曾经的绿洲,在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个沙漠的夹击下慢慢萎缩。而信的最后一段话: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这是麦穗为他们的爱情所做的注脚吧?

    罗扬没有顾上换鞋,趿着拖鞋追到大街上。不管怎样,他觉得此时他应该找到她。但这毕竟太迟了,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的面孔。他垂头丧气地在马路边站了很久。

    该走的总是要走,该来的总归要来。

    罗扬回到屋子,把麦穗留下的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牢牢记住了最后那段话: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他坚毅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男子汉的热泪。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之后,罗扬接到麦穗的电话,她突然来到了砂城。罗扬到车站去接她。他看到她裹一方红头巾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于风尘仆仆的人群中是那样醒目。于是他向她走去,一如既往地牵起她的手。他们来到汽车站附近一家简朴的餐馆,在那里共进了最后的午餐(或者说晚餐)。

    后来他才知道,她要和他共进最后的晚餐只不过是在举行一种仪式,永远分离的仪式。因为当他们走出那家餐馆时,已经疏离得形同陌路。她独自踏上了开往县城的末班车,那方红头巾在车窗前飘拂,像火一样灼痛了他的眼睛。从此她远离了他的生活,在县城里成为别人的新娘。他仿佛看到了她在婚礼上穿一袭红色礼服的样子。火一样的红色在他眼前燃烧,于灰烬处留下一颗永远无法宁静的心。

    很长一段日子,罗扬处于恍惚之中,以至于忽略了每天都会出现在他面前的柳絮。

    柳絮自从母亲病逝后就搬出了继父的家,她住在地质队的单身宿舍里。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罗扬居住的小屋,精心准备他们两个人的晚餐。她知道麦穗已经结婚了,心里是高兴的,却暗暗为神思恍惚的罗扬担忧。她希望通过她的真诚和细心让他从灰暗的状态中走出来,接受麦穗彻底离开他的现实。是的,他现在应该接受她,眼前这个无条件爱他的女人,她正试着努力让他接受。

    每次柳絮来罗扬这里之前,她都要对着镜子装扮自己。当时市面上并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化妆品,她只有一瓶叫“面友”的普通面霜和两支不同色系的口红、一支黑眉笔。她希望通过这几样东西使自己出现在罗扬面前时尽量显得可爱。也许因为她的可爱他会渐渐忘记那个叫麦穗的女人而真心实意地爱上她。即便不爱,能真诚地接受她也行。只有等他接受了她,她对爱情的预期才有可能实现。因此每天临出宿舍门时她都要对自己的面容狠下一番工夫,然后换上一件最好的衣裳,像每一个赴约的年轻女子一样。

    这种时候罗扬通常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书发呆。他几乎没有注意过柳絮是什么打扮。摊在他面前的是手抄本《黑马奥德赛》,它是麦穗从县文化馆抄下来的,仅仅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她就抄完了。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手抄本《黑马奥德赛》成了她留给罗扬的唯一纪念品。柳絮从心底佩服麦穗的心劲儿。这也许就是知识女性与她这样一个在乡村长大的普通女人的区别。但柳絮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爱罗扬,一种朴素的爱情。

    “宠你就像宠一个孩子。”柳絮将饭菜摆上饭桌后通常会这样对罗扬说。这时罗扬才如大梦初醒地抬头望柳絮一眼。“你的脸怎么啦?”他吃惊似的看着她说。

    柳絮回到卫生间,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因在厨房里的一翻忙碌而被油烟和汗水污脏了的脸。于是她用湿毛巾将脸擦干净,对着镜子用口红补妆。她涂上一种颜色,又抹掉,另换一种,然后再抹掉。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实在难以达到“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境界。于是她很生气地把两支口红丢进废纸篓。她仔细端详镜子中的女人。由于临出宿舍时涂抹的面霜已经擦掉了,她终于一览无余地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她对那张脸很生气,而那张脸也在怒气横生中变得扭曲。镜子中的面容总算提醒了她,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在一场无望的角逐中耗尽了青春!而他对她的青春遁逝根本就不领情!于是对着镜子的柳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责问:有必要为了一个从来就不爱自己的男人做出如此的牺牲吗?有必要吗?

    也许,她对他由爱恋转变为怨恨就是从看到镜子中一张憔悴的脸的那一刻深入内心的。

    以后,柳絮依然每天下班都到罗扬的小屋来,但她只是来坐一坐,手里有时捧着一本杂志,有时是毛衣针。他看书,她也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或编织毛衣,甚至她克制住自己不去过问他到底吃饭了没有。她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个虽然离开却还时时纠缠着他内心的麦穗一样,做一个优雅的女人。她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改变自己“爱”他的方式。不,此时的她已经再谈不上“爱”了,她只是不甘心轻易放手,就像投资者总要拿到相应的回报。她在心里冷笑,却能显露出一脸的无辜。因为她用惨痛的经验换来了近三十年的人生,她真的不再是一个天真幼稚而又充满幻想的小姑娘了。她知道怎样克制自己,也知道怎样掩饰自己。

    生命的一切烙痕都会在时间的冲洗下结痂,平复。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罗扬从对过往岁月的缅怀中走了出来,他面对柳絮无辜的眼神总算不能再熟视无睹了。有的事情他必须要做个了结,有的话他必须要说出来。

    “柳絮,我一直当你是我姐姐,那只手镯只是母亲的意思。而且你知道,我心里爱着另一个人,虽然她离开了,但我还是爱她。难道你愿意我们生活在一起后,我心里还惦记着别的女人?”

    “你还有脸说我是你的姐姐?你不能那么心狠,我都三十岁了!而且我……”柳絮泣不成声。

    “我并不稀罕什么玉镯,但你必须对我负责!”哭过之后,柳絮眼里燃烧着愤怒,只有愤怒!

    “我负责……”罗扬喃喃道。

    “好,咱们下午去把手续办了。等‘五一’节的时候天不冷不热,还可以回趟乡下,亲戚们不知道我们俩结婚,我们送请柬过去,把他们都请来!”柳絮说。

    罗扬将目光落在书上,头也不抬地说:“我想想。下午我要去准备一些资料。法院在五月份有一起公开审理的诉讼案。”

    “你定,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办手续?”柳絮“啪”地把一根毛衣针丢在茶几上。她正坐在沙发里给罗扬织一条枣红色的毛裤。那条毛裤她上一年的夏天就开始编织,准备上一年的元旦他们结婚时给他穿的。但罗扬一直犹豫着没有和她去办理结婚登记,她手里的毛裤也就一直犹犹豫豫没有织完。

    “好吧,明天,如果明天没有什么事我陪你去。”

    “哼,你‘陪’我去!?”

    “你非要那么计较,我就更正一下我的措辞:是我‘和’你去。”罗扬放下书,看着那张因为怒气变得更加青黑的脸。他好像这时才发现,面前那一张女人的脸经过乡下阳光的过度暴晒竟黝黑得不可救药。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她错就错在还要往黝黑的脸上涂脂抹粉,并且矫情地做小鸟依人状。几年来他对她说过很多次,她不是那种纤纤可人的小女人,还是保持天然本色的好。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建议。

    “我计较?如果我计较,当我看见你狼狈的样子时,就该把你一脚蹬了!”她把毛裤连同毛衣针卷起来,装进手提袋里,准备要回宿舍了,“你爱去不去,占了便宜想跑,门都没有!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别想从我眼前跑掉,除非我死了!”柳絮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她走出屋子,又“砰”地摔上门。

    罗扬希望她快些离开,好静静地想一想。

    的确,他从前欠了她很多,现在她要索取应得的报酬,该轮到他来偿还的时候了。还能再拖延吗?还能喘息多久?任何事情都该有个结果,不管那结果是好是坏,也不管是否能够接受。否则,就没有起码的安宁。对,他现在必须要一个结果,也就是要生活的平静,内心的安宁。那个“结果”是他自己早就种下的,在这瓜熟蒂落的季节他没有办法拒绝品尝。

    罗扬知道自己拖拖拉拉不去办理结婚登记就是过早地看到了他和柳絮婚姻的结果;他不知道以后该怎样去面对她或者面对自己的感情——很不幸,人是一种有感情的奇怪的动物,他和她都很看重这一点;更不幸的是,他们为了一个苦涩的、甚至是畸形的“结果”必须抛弃感情。他曾经试图要说服她,也说服自己:不要再挣扎了,不要再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但他因为自己欠了她的而张不开口。他想说他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补偿,但这种想法使他显得更加卑劣。于是他什么也不说了,只在她的牵引下考虑结婚,虽然有些勉强,他还是点头同意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挣扎下去,一切只会更糟。

    他和她要组建一个家,但这个家不是他们感情的归宿。

    没有归宿也该算一种归宿吧?他坦然了。

    在那一年的“五一”节,罗扬和柳絮去办理了结婚登记,但他们迟迟没有举行婚礼。两册证明他们之间法定关系的结婚证书放在书桌上差不多有半年,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然而,一切都不能永无止境地等下去,尤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这年初冬,砂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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