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中的麦穗噩梦连连。
她梦见自己走进一座陌生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陈设,覆满了灰尘。墙上挂着戏剧人物的脸谱,一张张黑、红、青、蓝、紫的面孔看不出表情。立在房子中央的是骷髅骨,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这个世界怒目而视。牛头骨制作的壁挂悬在半空中,犄角上的黑色珠串像风铃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墙角处有一座石膏雕塑——断臂维纳斯,断臂处的伤口很新鲜,浓重的血腥气息在房子里飘浮……
麦穗在这间奇怪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很暗,应该是傍晚。她没有找到电灯开关,也找不到门,不知道从哪里走出去。她不知所措,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牢笼,或者墓室。
这时她看见从骷髅骨后面走出一个人,径直向她走来。她好像又想起自己是特意到这房子里来找他的,而他也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他走到她身边,说:“你终于来了……”
她答道:“我是和另外三个女同事一起进来的,我们被邀请来参加一个晚会。但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人。”
“我带你走吧,”男人说,“天要黑了,我们去一个有灯光的地方。”
“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说:“你的忘性好大。仔细想想,两年前,你在街头摆烧烤摊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她很快回忆起来,那个买烤肉串却从来没有看见他吃过的男人。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他又说,“你知道你应该跟我走。”
她犹疑不定,但天色已经很暗了,眼前的男人以及房子里的陈设变得模糊不清。
“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吧。”他说着,划亮了一根火柴。
借着火柴燃烧的刹那,她看见了他脸上一丝略显狰狞的笑容。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在幽暗的房子里穿行。
她果然见到了她的另外三名女同事,在一间KTV包房里。那里灯光灿烂,乐声震耳,与她走出的那座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不知道他于何时消失在何处。KTV包房里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讨论一些重大问题——资产重组、同工同酬、资源配置、营销策略……在高亢的音乐背景下他们讲话很费劲,好像吵架一样。
一个男人退出了争论,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她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她的头发。
她惊慌失措时,带她进来的男人又突然出现了。他对那几个醉醺醺的男人说:“过分了吧?没什么事叫她们先回去。”
那个将手停到半空中的陌生男人打着哈哈说:“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你们别见怪啊!?”
他看了她一眼。她意会到他的意思,和另外两名女同事离开了包房。不知为什么,那个最年轻的叫艾红的女工却没有跟她们一起出来。
她突然记起,等她再次见到艾红时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红在杂乱无章的毛纺厂库房里上吊自杀了。当时艾红没有死成,她被一大早去库房的保管员解救了下来。平时保管员八点上班,那天早晨她是赶在别人上班前去库房里拿能拿走的东西。都传言厂子要倒闭了,那一阵子很乱,除了搬不动的机器,职工们顺手牵羊,把能拿走的东西都偷偷拿走了,也没有人认真追查。叫艾红的女工被保管员解救下来后,不知何时又爬到十多米高的厂房顶上,从那里跃身而下。
艾红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一股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出。猩红的血潸潸潺潺流淌了一地。
眼前鲜红一片。麦穗突然分不清这是不是艾红的血,还是从断臂维纳斯新鲜的伤口处流下来的血。或者是很多年前,一个叫司马寻心的老太太从县城钟鼓楼跃身而下时,留给世间的最耀眼的色彩。带血的飞翔……
飞翔成了麦穗睡梦中的常景,但人物各异,场景交替。
麦穗梦见最多的是麦子的飞翔——不,应该是坠落,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她伸出手想抓住女儿,麦子却恶狠狠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仿佛是在母亲的心上咬了一口。她不禁惊呼:“女儿,你回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我。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是我的女儿,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自己的生活!”
麦子怨愤地看着母亲说:“你不要总是对我讲你在为我牺牲。妈妈!不,麦穗,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然后麦子消失了,消失在世界的嘈杂与喧嚣中。
但愿真的只是梦。头痛欲裂的麦穗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想要醒过来的麦穗心急如焚。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爱的女儿。她却忽然发现世界那么空旷,没有人,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只剩下白茫茫的大雪。她觉得自己是在漫天大雪里不停地奔跑,奔跑……雪很厚,很松软,她像踩在棉花垛上,脚下轻飘飘的。后来她飞起来了,伴着雪花翩翩起舞地飞翔。
飞翔着的麦穗在一座很大的花园里停落。花园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山石,也没有树,只是一片花的海洋。百花竟然在大雪纷飞中全部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花瓣和叶子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如一个水晶的世界。她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在五彩缤纷与晶莹剔透中,她闻到了玫瑰的芬芳。
其实,这一切并非完全是梦。麦穗病床边的小柜上的确插着一束红玫瑰,是值夜班的护士送进来的。等麦子来病房看护母亲时,花已经放在那里了。后来麦子问护士,送花的是什么人?护士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金丝边眼镜,一副很有风度很儒雅的样子。但他并没有进病房,把花交给护士后就走了。
从护士的描述中,麦子已经猜到送花的人是谁。但是她想不明白,他和母亲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过去的同事,朋友,或者恋人?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他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她?也许这是他们今生能见的最后一面。
到后半夜,趴在病床边假寐的麦子被输液瓶与支架的轻微撞击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的手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在轻轻蠕动。她欠起身,将耳朵附在母亲嘴边。
“水,水……雪化了,真的化了……”
麦子兑了一杯温开水,一勺一勺喂进母亲嘴里。水又原封不动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麦子一面用毛巾擦拭,一面轻声问:“妈妈,你渴吗?你疼不疼?”
母亲没有回应麦子的问话,嘴唇也停止了蠕动。看来,母亲不是真的需要水,输液的人一般不会感觉口渴。那是她潜意识的呓语,她在做一个怎样的梦呢?
似醒非醒的麦穗于蒙蒙眬眬中终于有了一些准确的记忆。她的记忆然后一直停留在出车祸前一天的黄昏。
那个黄昏,做好晚饭的麦穗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到麦子下班的时间了。她在餐桌上摆好碗筷,然后下楼。
下了楼的麦穗来到家属区一个椭圆形花圃前,这里直对小区大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进出大门的人。
砂城的隆冬即将来临,花圃里只是一些枯枝败叶,往日盛开的鲜花无法在枝头残留。麦穗就站在这破败的花圃前等女儿。尽管她知道,女儿下班很少有按时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天天站在这里等她。她想通过这种等待让女儿明白,她有多么爱她,这种爱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她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因下班高峰期而人潮涌动的大街已慢慢安静下来,对面的楼群还次第亮起了闪闪烁烁的灯光。一,二,三……她耐心地数着对面明亮的窗户,等待女儿出现。对面所有的窗户都亮了,但依然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女儿又与同事到外面的某个地方玩去了。她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她知道,自从陆思豫走进这个家门,女儿就在心里怨恨她。她觉得对不住女儿,但是毫无办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她要把母女两人的生计维持下去,要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把女儿培养成人,就不能断然拒绝陆思豫的接近。她希望女儿长大后能理解她,原谅她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她始终没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尽管陆思豫已经很久不来了。麦穗的心痛起来,剧烈地抽搐着。她在疼痛中急切地渴盼,渴盼能立即见到女儿,把想说的话都统统告诉她。是啊,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过她说话了,即使她真的说了什么,女儿也会与她的话背道而驰。女儿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现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女儿,她不能忍受女儿这种极端的惩罚,更不能失去女儿。否则,当初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没有当初的选择,她和女儿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此刻,她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啊,那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日子……想起这些,她的心又感到了温暖,一幕一幕往事浮现在她眼前,与街上流光溢彩的车灯和霓虹灯光重叠在一起。
“妈!”这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吐出的一个字,像崩豆一样清晰响亮。她不像别的孩子学说话时会将“妈——妈”两个字连起来说,麦穗教了她好多天才教会她喊妈妈。
女儿站在巷子里出神地看别的孩子踢毽子,她多么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可是没有孩子接纳她。麦穗能理解当时孩子们的思维,有两种人他们不愿意为伍甚至有意进行孤立:一是学习特别好的或者老师特别喜欢的;二是特别丑陋的或者家庭状况不好的。她不知道孩子们将女儿归于哪一例,但她知道,女儿是孤单的。后来她给女儿缝制了毽子和沙包,一有时间她就带着女儿在院子里玩,但女儿并不开心。
麦穗给女儿找来很多书,有名家小说,有儿童故事。女儿迷上了阅读,她再也不用羡慕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了。
麦穗带着女儿刚搬到砂城时,偶尔进商场,女儿站在卖糖果的柜台前不肯离去,她只能给女儿买一支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回到出租屋,女儿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却一定要让妈妈先舔一下,然后问甜不甜。麦穗心里酸酸的,连连说甜,但忘了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是女儿替她擦去眼泪的,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对她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吃糖了,糖吃多了牙齿会痛的。”
到毛纺厂工作不久,厂里停产了,麦穗迫于生计去走街串巷推销布料,已经上中学的女儿总是跟她做伴,去共同忍受周围的白眼乃至谩骂。当时她是多么感激女儿啊!正是看到身边懂事的女儿,才给了她继续向生活挑战的勇气……
女儿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了。随着女儿的成长,在女儿心里膨胀起来的却不是对母亲的爱,而是完全变成了对她的怨恨。麦穗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也知道女儿很难接受她的错误,但她还是想告诉女儿,她之所以会犯那样的错,完全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无私的爱。此时,在这寂静的冬夜,她是多么渴望见到女儿,并不仅仅是为了告诉女儿这些,还有关于她的父亲——女儿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然而,麦子始终没有出现。
麦穗的心开始惴惴不安。
慢慢地,街上的霓虹灯仿佛也安静下来了。这样的夜晚,冷风飕飕,麦穗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冻僵了,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但她还是坚定地站在那里,面对破败的花圃,一边等女儿,一边回忆昔日鲜花的绚丽。不知麦子是否出了什么事?一个年轻女孩子,深夜不归会出什么事呢?一种更大的惶恐重重地压迫着她……
后来,天就蒙蒙亮了。
远远地,麦穗看见女儿和一个男人向这边走来,走到小区大门前时,两个人挥手道别。
尽管天色幽暗,她还是能从那个男人的体态看出,他就是经常送女儿回家的人,一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原来,女儿一直都在和那个中年男人来往,而且发展到整夜整夜待在一起的地步。这对女儿来说,将来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结局啊!?女儿坠入这样的人生游戏,看来,曾经为她所做的牺牲真的毫无意义了。她看着走向自己的女儿,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想伸出手抓住女儿,却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她感觉自己虚弱无比,只能僵硬地看着女儿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麦穗拖着僵硬的腿随女儿机械地上了楼,回到家里。还没有等她说什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的女儿又走了,甚至没有问一问她为什么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站在楼下,当然也没有问她在楼下站了多久。
女儿又走了。麦穗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餐桌前。餐桌上摆放的还是昨天的晚餐,没有人动过的晚餐。
在这个清晨,她对着冰冷的晚餐回忆刚才与女儿分手的中年男人。她知道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为了女儿她曾经去恳求过他,但她人微言轻,遭到了他粗鲁的拒绝。她知道自己挽不回女儿了,但她还是祈祷上苍,不要让女儿滑得太远。也许给她足够的时间,容她想一想,还可以想出别的办法将女儿从迷途中拉回来。
她坐在餐桌前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最后她想到他——麦子的父亲。也许,只有他还能帮一帮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于是她决定出门。她决心要找到他,趁现在还来得及,她要亲自把女儿交还给他。
临出门前,麦穗从箱子里翻出许多年前的那条红围巾包裹在头上,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她怕经过多年的分别后,岁月的侵蚀已经使他认不出她了。还好,在鲜艳的红头巾的映衬下,如果不仔细看她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她走出家门,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
天空晦暗、混沌,飘着大朵大朵洁白的雪花。这该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吧?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他了,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是上苍为他们的见面所做的特意安排吗?他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天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如果不是女儿将她逼到了绝境,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鼓起勇气去见他。想到这一点,她不觉微笑起来,尽管那笑容中隐含着苦涩的泪光。他们的女儿,和他们当年一样执著的女儿,为什么还要重蹈一个不幸的轮回?她相信,他有能力说服她,或者再去恳求那个中年医生。
在穿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她看到了对面阳光律师事务所四楼那扇窗户前站着的人,尽管她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甚至还没有断定是否就是她想见的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激动万分。不错,那里一切都未变,只是窗户换成了全景式落地窗。站在窗前的人真的是他吗?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她要向他奔去!
在她奔跑的一瞬间,她忘记了街上飞速行驶的车辆。她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就像一朵轻盈的雪花般飞了起来。
是的,她飞起来了,在美丽的飞翔中她内心深处轻轻地喊道:罗扬,我来了!
雪不紧不慢地飘着。飞翔中的麦穗没有意识到,这初冬的第一场雪不是上苍恩赐给她与他相见的序曲华章,而是为她安排的一场凄美的人生谢幕!她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一刻,站在窗前的罗扬正目睹了她的谢幕。
她以为自己会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国度,但她在昏昏沉沉而又破碎不堪的睡梦中却总是停留在从前的故园。
梦中的故园并未凋敝。她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从前点点滴滴的黄昏以及黄昏中的爱情。
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她收到了三朵鲜艳的红玫瑰。梦幻般的瑰丽色彩和醉人的芬芳使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爱情,已经在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降临。
梦醒后,麦穗突然想到,在她与罗扬的爱情中,她除了每年能收到他的三朵玫瑰,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没有向她求过婚,甚至有很长时间她连他的一个问候电话都接不到,而她的“做一对平凡的柴米夫妻”的愿望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那些玫瑰花瓣在时间的延宕中渐渐褪尽了绚丽的色彩,终于暗淡得令她不忍回顾。但她还是在内心坚守那份爱,在她与他分离的咫尺天涯中、在每一个冬季的黄昏里等待。日子就是在她的等待与疑惑中一天天过去的,但她却一直不去见他,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找过她。她和他终于音信杳无。分别的日日夜夜在时间的洗刷下变得寡淡,她不知道这淡泊的岁月还能给她和他残留多少情意,她甚至不知道当初他是否真的爱过她。这许多的未知使她疑惑而惘然,她也为此耗费了自己一生的时光。
好在还有女儿,他们唯一的联系,唯一的梦想。
但关于女儿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这唯一的梦便成了她一个人的梦,而且是残破的梦……
破碎的记忆让麦穗更加头痛欲裂。
等麦穗真正清醒过来时,她不知自己在医院躺了多少天。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医生和护士,也没有见到麦子。
外面的走廊里有许多人在吵吵嚷嚷,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是在吵架。她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麦子怎么还不来?!她的女儿,唯一的亲人,此时她是多么想念她!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麦子说,她怕再拖延下去就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女儿,我是多么爱你!我知道你在恨我,我的所作所为曾让你不齿。但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有个安定的生活!
女儿,我怎么看不到你?你回家了吗?我要回去找你!但是不行,那些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就像一条条绳子,把我牢牢地绑在这里……
麦穗在各种管子中烦乱地挣扎了一会儿。当然,她的挣扎太轻微了,轻微得无人能够注意。
她觉得自己累了,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又一个夜晚降临,麦穗再次醒来。麦子正坐在她的床头。她睁眼看到麦子的脸,布满一道又一道血痕,脸肿胀得像一个涂了油脂的硕大的面包,在灯光下泛着亮亮的青光。她的眼睛眯缝着,不知是因为肿了还是因为在打盹。
“孩子,你怎么了?你痛不痛啊?……”麦穗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很小,小得什么也听不清。她抬起胳臂,努力地想摸一摸女儿伤痕累累的脸。输液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妈妈,你醒了!”麦子俯下头,努力地睁着肿胀的眼睛。
“女儿,你……怎么啦?……”
这次麦子总算听见了母亲说的话。她趴在床沿边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对母亲说着她的爱情,她的伤痛,她所受的屈辱。麦子没有看母亲,她把头埋在床沿上只顾一边哭泣一边诉说,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听懂了她的话。
麦穗已经完全听懂了。她想起了白天走廊里的吵吵嚷嚷,想到她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女儿……天啊,她已经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谁能救她?这个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亲人!……
麦穗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潺潺地流淌。也许,这是她最后的生命的源泉。她希望自己继续昏睡下去,不要再醒过来,看见女儿的无助,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麦穗愿意停留在梦里。那个早晨,天空是那么阴暗、郁闷,她迎着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飞奔过去。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下旋转、飞翔。飞翔的麦穗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阳光洒满街道、楼群,透过窗户落在罗扬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婴儿一样恬静;她又想到了县城里那个古怪的有雾的早晨,麦子不哭不闹地降生在院子里,她们从此相依为命了……但是如今,她还剩下什么呢?即使她还能见到罗扬,又怎么对他说女儿的事呢?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麦穗继续回忆着,在回忆中做最后的努力挣扎,但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来说,这样的挣扎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最后,她竭尽全力拔掉了手臂上的输液管和罩在嘴上的氧气呼吸器。
拔掉支撑着麦穗生命的两条管线的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如梦中那样轻灵的飞翔,由于窒息她觉得自己非常难受。但她的意识异常清醒,她清醒地结束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痛苦与欢笑,爱与恨,幸与不幸。她想,不论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就让自己真正地、彻底地自私一次吧!只为永久的安宁,她要自私地将唯一的亲人抛在这个世界上了。因为,她的确已经无能为力,拯救或者沉沦,哪怕只是简单的面对。
麦子还伏在床沿边饮泣。这里是她唯一的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和哭泣的地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晨曦爬上了病房的窗口。当麦子再抬头看母亲的时候,麦穗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一刻麦子看到母亲的眼睛是睁着的。睁着眼睛的麦穗那灰蒙蒙的瞳仁在晨曦中显得混浊、暗淡,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盛满了她最后的满腹忧戚和绝望!
“妈妈,妈妈啊!”麦子惊呼着。
主治医师张大夫过来了,她摇摇头,替麦穗合上了眼睛。
看着全身蒙了白布单子的母亲被护士推出病房,麦子突然没有了眼泪。是的,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来承受她的眼泪了!
母亲的悲哀与绝望连同她自己被洁白的单子包裹起来,交给了另一个世界。麦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孤苦无依,自己的和母亲的,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的孤苦无依。她想恳求母亲饶恕……
麦穗的葬礼如期举行。
一个简单的灵堂设在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太平间告别厅,庄严而肃穆。追悼会时,来了很多人,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他们来了,形形色色,使原本宽敞的告别厅显得人满为患。这是麦穗生前没有想到的。
麦穗没什么朋友。是啊,对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来说,同性对她是深入骨髓的嫉妒和轻视——因为她们成不了她,所以嫉妒;因为她们不是她,所以轻视。而异性呢?望梅止渴是不顶用的,他们还要面子,还要家庭和睦,还要前程,为一个小女子而舍弃诸多看得见的好处总是一件不划算的事——在经济社会里没有人会愚笨到算不出这笔账的地步,尽管他们曾经暗地里是如此地渴望能与她那样的美丽女人亲近!凡此种种,让活着的麦穗又哪里来的朋友?但如今她死了,世人对死者总是宽容的,她过去的污点被他们真诚的悲伤掩盖起来,他们自愿来给她送葬,这多少令死者欣慰。当然,他们自己也同样感到欣慰。
麦子为母亲彻夜守灵。麦穗在这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只剩唯一的女儿,尽管女儿有些来历不明,她的父亲让人颇费猜测,但麦穗作为她的母亲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麦子跪在麦穗的遗像前低头不语,也没有哭泣。从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地没有了眼泪。她知道哭已经不能够用来忏悔母亲活着时她对母亲的冷淡,甚至用极端的方式来伤害母亲。母亲——这世间最后的一个庇护所失去后,她将来又能把愤懑与玩世不恭向谁发泄呢?母亲是在聆听她的哭泣中离开的,这世界上还有谁来承受她的眼泪?不论她的哭泣是否真诚。
许久,麦子抬起头,注视着母亲遗容上凝固了的表情,那种既不哀伤也不绝望的表情,仿佛是在微笑。这应该是殡仪馆里美容师的杰作。麦子不知道母亲在生命离去的那一刻是否感受到了痛苦,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盛满哀怜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但她认定此时的母亲应该是宁静的。因为母亲再不用在生活的浊浪中挣扎,也再不用因为唯一的女儿被卷入到了这浊浪中而心急如焚、心力交瘁。母亲终于解脱了。在母亲解脱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又是如何飞升到她理想中的天国去的呢?麦子茫然不知。
布置灵堂的是纺织集团公司去年秋天招聘来的女大学生桃子。一开始桃子在生产车间“锻炼”,麦穗住院后,陆思豫慧眼识珠,让她暂时接替了麦穗在公司机关的工作。如今麦穗再也回不去了,桃子不仅送来了麦穗留在办公室里的遗物,她还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前辈做好最后一件事:在灵堂里摆上花圈,挂上挽联,排列上了用锡箔扎的金山银山和金童玉女。桃子还买了一束鲜花,是那种猩红的玫瑰。不知为什么,她在公司里听到了许多关于麦穗的种种传闻,心里不仅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表现出应有的蔑视和厌恶,还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最真诚的同情。于是她决定给麦穗送上一束鲜花,且固执地认为麦穗只与红玫瑰般配——这个美丽得让人嫉妒的女人!当桃子捧着一束玫瑰来到灵堂,她正在考虑该把花束放在遗像前还是遗体前时,花店的两个伙计突然送来了无数的鲜花,也是猩红的玫瑰。他们把玫瑰摆在遗体周围,桃子的那束花被这些不计其数的玫瑰淹没其中。
“是谁让你们送来的?”作为葬礼操办人之一的桃子问花店伙计。
“是一位先生早晨定的,他没有留下姓名,只叫我们赶到追悼会前直接送到太平间。”伙计说。
参加葬礼的人都疑惑地相互打量、猜测。
是的,没有人知道那不计其数的玫瑰是谁的杰作。它们显得那么神秘,又有一点暧昧。但对于一个死去的女人,能拥有最后的温情与浪漫,是值得庆幸的,那一点点不光明的暧昧也是可以原谅的。
没有人再去追问玫瑰的来历,两个伙计从容地走出了太平间。
主持葬礼的是陆思豫,以纺织集团公司单位领导的名义。他站在灵堂正前方念悼词,抑扬顿挫,哀婉沉郁,脸上肃穆得没有一丝表情。悼词是他亲笔写的,表现了他的(当然代表公司领导)全部哀思。没有办法,他对麦穗的死怀着真诚的哀痛,但他的哀痛只能表现这么一点点,且以公司领导的名义。如果麦穗真的有知,她应该谅解他的苦衷。是的,她会谅解的,这些年他太了解她的为人了——能不能扛得住的事她都会扛着。现在她不愿意再扛了,以弃世的方式,这反倒更让活着的人放心,更让人感念。这个聪明的女人!
罗扬也出现在追悼会现场,以肇事司机代理人的名义。一开始他得知出车祸的人叫麦穗时,曾悄悄到医院探望,但大夫不让进抢救室,他没有见到她。后来知道她的伤情稳定下来,他就想,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他们总会见面的,只是时机未到。然而,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与她分别二十多年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难道这是麦穗所能给予他的惩罚?这个令他悲痛欲绝的女人!此时此刻,他静静站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中,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肝肠寸断!
面对麦穗的遗体,罗扬又想起了那起车祸的场面,它与三十多年前的一幕竟然如此相似。三十多年前,一个叫司马寻心的体面的老太太像一只大鸟在县城中心的钟鼓楼顶端飞翔,优美的瞬间永久地印在罗扬年仅八岁的记忆中,使他几十年来总是把死亡与飞翔联系起来。对于那起车祸,罗扬能想象出麦穗在车轮前的飞翔,他相信当年的麦穗已于飞翔的瞬间死去,那是只有代谢机能的心灵的死亡。司马寻心和麦穗,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她们为什么都选择了用飞翔来结束自己?也许她们通过飞翔都清醒地找到了生命的完美状态,找到了情感的至纯至美,于是生或死都变得无关紧要了。那么留给活着的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对于生命欲望的贪恋和对死亡仪式的哀悼?
李晨光也来了,以麦子的同事的名义。他对这个死去的女人满怀内疚,一种真诚的内疚。
麦穗出车祸前的某个黄昏,她在李晨光下班必经的林荫道上等他。她拦住他说:“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李晨光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对她说:“我和麦子很相爱。”
“那么,你的妻子呢?你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而麦子还小啊,她输不起……”女人诉说着她的担忧以及对他拐骗她女儿的愤怒。
医院里下班的人一拨一拨往林荫道上走。“你这个疯子!”李晨光有些不耐烦了,一把搡开她,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走了很远他还是于心不忍地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来哀求他的女人。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戳在林荫道旁的一截枯树枝。
或者,是因为她的哀求遭到了最粗鲁的回绝,才导致了她的车祸?李晨光开始良心不安。他没有向麦子提起她母亲曾经找过他,这件事没有人知道,那一点点的不安就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慢慢隐退。然而,她现在死了,死于车祸。他是个医生,在此之前他已经竭尽全力为她救治过了,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错!
李晨光在心里内疚着。他希望葬礼快点结束,他能单独和麦子待在一起。他想安慰她,尽管在陆霞到医院打闹那天又发生了女儿坠楼的事,所有与此相关的人都在深深地自责,但此时此刻,最不幸的应该是麦子,失去母亲的她现在多么需要安慰啊!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
电工王强跌跌撞撞跑进太平间。他没有看在场的其他人,一进来就扑倒在麦穗的遗体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他的哭使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王强现在已经不是毛纺厂的电工了。毛纺厂倒闭后,单身宿舍也折价卖给了居住的职工,王强和他的老婆还住在那里,靠卖早点为生。他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老婆带来的那个儿子很有出息,刚考上重点高中,他供养两个孩子念书非常吃力。
砂城的确太小,任何一件事都传播得很快。王强是在摆摊时从吃早点的顾客嘴里听到麦穗死去的消息的,他扔下已经烧滚了的油锅和发怒的妻子跑到太平间来了。自从麦穗调到公司机关,又从单身宿舍搬走后,这几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让王强念念不忘的,并不是麦穗的美丽、优雅和安静,而是她对他的断然拒绝。想起她在单身楼度过的艰难岁月,他是那样真诚地想帮助她,她却拒绝了。其实王强并不是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他当初对她的帮助仅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的同情,却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强加于他,促使他迎娶了现在的老婆。结婚那天他就后悔了,他在心底里是喜欢麦穗的,只不过他不善于表达,而且觉得自己与她不般配。他有了自己的老婆才渐渐意识到,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自己当初的不善言辞是对麦穗无言的伤害。因为他的付出毫无道理地让旁人把他们的关系想象得肮脏而复杂,当时的她还不能接受那种无端的议论和猜测。麦穗是一个多么自重的女人啊!假如他能明确地给她一个婚姻,给她一个家,她就不会无奈地走到现在这一步。不管别人怎么说,王强始终相信,麦穗后来的所作所为是迫于无奈。毛纺厂倒闭之际,许多大男人包括很有身价的厂长不是都“卖身”投靠了么?像麦穗这样的弱女子为自己找一个依傍又有什么可责备的?
还有曾经辱骂过麦穗的、朝她家窗户悄悄扔过一双掉了后跟的皮鞋的、在车棚里给她的自行车轮胎扎了十几个针眼的、把她挂在更衣室的衣物扔进垃圾筒的……也都来了。尽管他们并没有觉得如何对不起她,却都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可怜。对弱者的可怜不正可以表现出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善良与高尚吗?谁愿意错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高尚的机会呢?谁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被普遍认同的善良之人啊?麦穗应该原谅他们,而且她已经死了,不得不原谅他们。
原来死可以这样美好,让冷漠的甚至是仇视的人突然间变得亲切友善。死了的麦穗像收债一样急匆匆地收到了她原本早该拥有的一切礼遇。除了那个倒霉的肇事司机,所有曾经伤害她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免除了内心的自责。他们对她的死暗暗松了口气,好像从来不曾伤害她。
此刻,玫瑰丛中,麦穗安详地睡去,尽管她苍白的脸上还残存着最后的绝望与挣扎,玫瑰却给了她关于来世的幸福的遐想——假如她真的有知。
猩红,喜庆的颜色。一个有着一蓬一蓬鲜艳的玫瑰的葬礼,反倒不像是葬礼,像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或者像隆重的婚礼。从来没有为自己庆祝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过她像样的婚礼的麦穗,此时在玫瑰丛中安详地睡着,她是喜是悲?是悲是喜,没有人知道。
你真的走了吗?
在这冰冷的春寒陡峭的季节里,我似乎看见你在空中飞翔,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荡,再慢慢散去,散去……此时我才体会到,我曾经舍弃的是怎样美丽的、珍贵的、并且一去不复返的东西。
我真的看见了,你随着冬天那场雪飞舞的影子,轻盈得像雪花一样的舞蹈。就像你本不属于这城市——这里的严寒和冷酷,即使到了春天,也是冷酷的。
你匆匆来到这个世界,又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就是为了这雪的世界以及在雪中那一瞬间的曼舞吗?
你带来了该带来的,又带走了些什么?当你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应该铭记还是应该遗忘——我的和你的,或者我们的?
你静默无声。
虽然,这个世界并不多么值得你留恋,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该忘记自己当初的诺言。当然,我没有责备你的理由。就像你当年选择离开我时,你是对的;你现在决定离开这个浅薄、虚伪而又无聊的世界,也许这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某一天我同样也会离开,在我未来的不多的日子里,我依然会回去看看那片落雪的原野,我将永远在心里守望,直到死神降临。那时我将一无所有,我不会拿世俗的一切来玷污你,玷污那片洁白的原野。
一颗真诚无瑕的心向你靠近,你会接受吗?
……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