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 维农警局
对 峙
30
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很是快活。他时不时地透过窗子小心翼翼地看一眼维农警局那个最大的办公室——101室,这间屋子通常是做审讯室用的。雅克·迪潘背对着他坐着。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在走廊里,塞内纳克踮起脚,像谋划大师似的小声对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说:
“我们得让他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他拉了拉助手的袖子。
“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导演了这出好戏。等一下你也过来瞧瞧吧,西勒维奥。”他继续说道。
他又一次向走廊的深处走去,径直朝审讯室走去。
“总共找到多少双靴子啊,西勒维奥?”
贝纳韦德忍俊不禁。
“一百七十一双!一刻钟前,莫利警官又拿来三双。”
塞内纳克直起身子,又仔细瞧了瞧101室。警察把昨晚在吉维尼村找到的所有靴子都放在雅克·迪潘候审的那间屋子里。靴子堆放在审讯室的各个角落,柜子上、桌子上、窗子边、椅子上,到处都是,有一些堆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各种塑料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有荧光黄,有消防红,还有那种经典的泛着光的土绿色家用袋子。按照靴子的磨损程度、鞋头尖度和品牌,这些靴子被分门别类地分拣出来。每双靴子上都有一张标记着主人名字的小卡片。
塞内纳克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狂喜:
“西勒维奥,我想,你已经拍过照片了吧?我真是特别喜欢这种兴奋的感觉!没什么比这些更能让我们的当事人进入状态啦,这简直是现代艺术家的作品!再看看你家花园里的十七个烧烤架,你应该很欣赏我这种摆放物品的风格吧?”
“是啊……”贝纳韦德头也不抬地说道,“这种审美观可真了不起,像展览似的,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展览。相反……”
“西勒维奥,你太严肃了。”塞内纳克打断了他。
“我知道……”
贝纳韦德翻阅着资料,将它们分类整理。
“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儿太像警察了。老大,您对这个调查感兴趣吗?”
“哎呀,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没有幽默感。”
“跟您说实话吧老大,昨天晚上我没睡着,或者说,几乎没睡着。贝亚特丽斯说我在床上太占地方了。可以说,这三个月以来,她一直都是仰着睡的,所以,我只好睡沙发了。”
塞内纳克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吧,再有一个星期,或者用不了一个星期,就熬出头啦,你就要当爸爸啦。到那时,你和贝亚特丽斯啊,你们两个就都不用睡啦!你喝咖啡吗?我们去客厅休息一下吧?”
“我来杯茶!”
“是啊,我真蠢,这还用问吗?不加糖。你不打算用‘你’来称呼我了吗?”
“我考虑了一下,说真的,老大,我私下里练过很多次呢。”
塞内纳克哈哈大笑起来。
“西勒维奥,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承认,就跟你一个人说,你获得的破案信息比整个塔尔纳警局获得的还要多呢,真的是这样!”
“您可别这么说。但是跟您说,我整个晚上都在工作呢。”
“在沙发上工作的?在你老婆四脚朝天地打着呼噜的时候?”
“是啊……”
贝纳韦德露出了爽朗的微笑。两个警察向走廊深处走去,爬上三级台阶,钻进了一间储藏室大小的屋子。这间十平方米的“客厅”装满风格不一的家具:两张旧沙发,上面堆满了带着长长的橘黄色流苏的布料,一把淡紫色的手扶椅,一张贴了塑料膜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咖啡壶、几个不成套的杯子和几把锈蚀了的勺子,棚顶散发着微弱的灯光,带着圆柱形纸盒灯罩的灯泡还散发出一股焦煳气味儿。在洛朗斯准备咖啡和茶水的时候,西勒维奥一屁股扎进了淡紫色的椅子里。
“老大,”西勒维奥先开了口,“我们就从这场靴子大展览入手吧,这是您最关心的!”
他的上司转过身去。贝纳韦德看了看笔记。
“到目前为止,我们这儿共有一百七十一双靴子,尺码从35码到46码。35码以下的靴子还没有找到。在这些人当中,有十五个渔民和二十一个获得许可的猎人,其中就包括雅克·迪潘。另外还有三十多个无业游民。可是,老大,您是知道的,在这一百七十一双靴子中,没有一双能跟莫利警官那天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尸体前塑模的石膏脚印对得上。”
塞内纳克一边往咖啡壶里倒水,一边回答道:
“问题就在这儿。杀人凶手是不会自己站出来的……但是,我们反而能够证明这一百七十一名吉维尼人是无辜的……”
“照您这么说……”
“雅克·迪潘的靴子并不在这一百七十一双靴子里……我们就让他坐在那儿再等一会儿。至于其他,我们说到哪儿啦?”
贝纳韦德展开那张叠了三折的纸。
“西勒维奥,你可真是个怪人……”
“我知道。在调查这起案子的时候,我就像建造阳台和游廊那样,又耐心,又仔细……”
“我敢说,在你家,贝亚特丽斯也会不太在意你的这副德行,就像在办公室,我也不在乎一样……”
“您说得没错……但是我的阳台,真是太棒了!”
塞内纳克叹了口气。水开了。
“好啦,拿着这该死的三栏折纸,快说吧……”
“这三栏,从上到下,已经渐渐填满啦……情妇、《睡莲》、孩子……”
“当我们画出一个可以跟你那三栏信息相连接的漂亮的水平箭头的时候,基本上就可以结案了。从目前来看没有丝毫联系的三栏线索之间的关联……只是,目前我们被卡在这一百七十一双靴子中,这些信息对我们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贝纳韦德打了个哈欠,淡紫色的椅子似乎将他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进去。
“好啦,说说吧,西勒维奥,我要听你说。你昨天夜里有什么新的发现?”
“第一栏,眼科医生和他的情人们。我始终在寻找证人,但是一直没能找到情杀案的证据。对于照片后面那些该死的数字,也是毫无进展。可我还是苦苦思索了一番。总的来说,我没有得到任何波士顿的阿丽娜·梅雷塔丝的消息,而且依然无法确认第四张照片上那个陌生女子的身份……”
“就是那个在客厅里跪在毛赫瓦勒前面的女仆吗?”
“老大,您的视觉记忆可真了不起。我还试着按照嫉妒程度,将这些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排了个序。毫无疑问,雅克·迪潘身居榜首,只是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妻子通奸。老大,您那边有什么进展?昨天您见到斯特凡妮·迪潘了吗?”
“不告诉你!”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惊愕地看着他,深陷的椅子慢慢鼓起,他懒洋洋地慢慢直起身子。
“您想说什么?”
“不告诉你,就是这样。我就不跟你模仿那双淡紫色眼睛发出的求救信号了,否则,你就要把我举报给检察官了。就不告诉你,等着瞧吧。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这一块儿的调查。但是,我同意你的分析。虽然我们找不到任何能够证明热罗姆·毛赫瓦勒与斯特凡妮·迪潘之间有通奸行为的证据,但是,雅克·迪潘依然是头号嫌疑人。好啦,继续吧,你的第二栏:《睡莲》呢?”
“自从我们昨天见过阿玛度·康提之后,就再没什么新的进展了。您是不是应该联系一下艺术部的警察呢?”
“好的,好的,我会联系他们的。我明天就联系他们。啊,对了,我还要去克洛德·莫奈花园的周围转转……”
“跟斯特凡妮·迪潘的班级一起吗?”
咖啡壶的热气飘到塞内纳克乱糟糟的头顶上,他局促不安地看着助手。
“你真是个疯子,西勒维奥。你怎么总是知道我想做什么呢!你是不是监听了我们?你整个晚上都在听监听录音吧?”
贝纳韦德大声打着哈欠。
“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访问学校是秘密行动吗?”
他揉了揉眼睛。
“明天,我已经和鲁昂美术博物馆的负责人约好了要见面。”
“理由呢?”
“要有创新性和主动性,这是您给我的建议,对不对?对于莫奈和《睡莲》的事情,我有自己的看法……”
“西勒维奥,你知道吗,我会很自然地怀疑你这么做是对你的直接上级的不信任。”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疲倦的双眼突然又闪烁起狡黠的光芒。
“就不告诉你!”
塞内纳克警官谨小慎微地拿起一只带缺口的杯子,并小心翼翼地喝起了咖啡。他把一小袋茶包浸到另一个杯里,将茶杯递给助手。
“诺曼底人的心思还真是让人猜不透……西勒维奥,这会儿你应该陪在你老婆的床边,而不是在这里当工作狂……”
“老大,您别发火呀,我只是有点儿心神不宁。虽然长了一副忠犬的模样,可实际上我是一头倔驴。我对绘画一无所知,这一栏就放在这儿吧。您再听我说说吧,最后一栏,也就是第三栏,十一岁的孩子。”
塞内纳克一边做着鬼脸,一边抿了一口咖啡。
“这是你感兴趣的话题……”
“我仔细核查了一下斯特凡妮·迪潘提供的那份十一岁孩子的名单。如果您想聊我喜欢的话题,最理想的情况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或者小男孩儿,孩子的妈妈是个钟点工,或许,她在毛赫瓦勒家已经工作十多年了……”
“照片上那个翘起的裙子外面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那么,有什么调查结果吗?”
“没有!这张名单上居然没有一个孩子符合特征。在吉维尼村,总共有九个小家伙在这个年龄段,也就是说九至十一岁。在他们的父母当中,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单亲妈妈。第一个孩子的妈妈是卡斯尼面包房的服务员,面包房就在山的另一头;另一个孩子的妈妈在省内开公交车。”
“这不符合常理啊……”
“是啊,就像您所说的,这不太符合常理,但也不是绝对的。我的爸妈也离婚了,我的妈妈是埃夫勒的高中老师。别的孩子的父母都没离婚,也没有哪个孩子的妈妈现在或者十年前在别人家做过女佣。”
塞内纳克拄在贴着塑料贴膜的桌子上,满脸沮丧。
“西勒维奥,如果你问我的话,对于你的调查失败,我只能想到两种解释:第一种,你那关于私生子的假设根本不存在,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第二种呢,在毛赫瓦勒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生日贺卡,他要送贺卡的那个孩子不在吉维尼,因此,照片上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被他宠溺的情妇也不在吉维尼。她到底是不是小孩儿的母亲呢?这个……”
贝纳韦德没有喝茶。他目光腼腆。
“老大,如果我可以发表一下观点的话……还有第三种可能。”
“啊?”
西勒维奥迟疑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嗯……很简单……斯特凡妮·迪潘提供的名单有误。”
“你说什么?”
塞内纳克一口喝下半杯咖啡。西勒维奥依然瘫坐在那把淡紫色的椅子里,继续说道:
“那我就换一种说法吧。我们无法证明这张孩子的名单是正确的,因为斯特凡妮·迪潘也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之一……”
“我看不出这位毛赫瓦勒的猎艳对象和班里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啊……”
“我也看不出来。但是在这起案件中,我们也看不到更多别的联系了。如果有时间,还应该再把女教师班里孩子们的名单与吉维尼村里的所有家庭核对一下:包括姓名,目前和以前从事的职业,孩子母亲出嫁前的姓氏,所有这些都要查。无论您怎么说,毛赫瓦勒口袋里的明信片上写着阿拉贡的诗句,‘我赞同将做梦立罪’,这句话与吉维尼的班级有着直接联系:这是村里孩子们学过的一句诗。老大,您还跟我说过呢,这是您从斯特凡妮·迪潘口中得知的。”
塞内纳克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好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有一个疑惑。你最终要把案件引到哪个方向呢?”
“我也不知道。另外,有时候我还会觉得吉维尼人对我们隐瞒了些什么。怎么说呢,有一种这个科西嘉村庄拒绝做证的感觉。”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直觉?这可不是你以往的风格!”
一丝忧虑的微光从西勒维奥眼中掠过。
“是这样的……老大,关于第三栏,我还有别的话要说。就是‘孩子’这栏。我得告诉您,这可相当奇怪……甚至可能比‘奇怪’更严重。用‘诡异’这个词来形容,也许更合适。”
31
今天早上,吉维尼的天气棒极了。这次,我打开客厅的窗子,决定清理一下房间。阳光带着一丝羞怯,腼腆地溜进我的客厅,就像头一次溜进来似的。它在我家找不到一丝起舞的灰尘,便只好散落在碗橱和桌椅的木头上,把木头照得更加明亮。
我的《黑色睡莲》就待在属于它自己的角落里,隐藏在阴暗中。我家在四楼,谁也别想从外面或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到它。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客厅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到处乱翻。壁橱上、抽屉中或者楼下的车库里,倒空发霉的纸盒箱、拎起剪成两段的垃圾袋、打开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打开过的箱子。然而,我知道我自己在找什么。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找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在哪儿了,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看见您走了过来,您说,这个老女人失忆了。随便您怎么说吧……别告诉我您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翻遍整间屋子,就是为了寻找回忆。对于这件东西,您只能确定一点:您从未把它丢掉。
没什么比这更恼人了,不是吗?
跟您直说吧,我非要找到不可的东西,是一个纸盒箱,一个像鞋盒那么大的普通纸盒箱,里面装满了旧照片。您瞧,这也不足为奇。似乎现在,一辈子的照片都可以装在一个打火机大小的U盘里了,这个我是知道的。而我呢,暂且还在找着那个“鞋盒”。等您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也会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去翻一个小小的“打火机”。祝您好运。这就是时代的进步。
我不抱希望地打开五斗橱的抽屉,把手伸进柜子里,在几排书后面翻了翻。
当然,什么都没找到。
我放弃了。我要找的东西并非触手可及。我要找的盒子应该放在车库的什么地方了,压在一堆陈年旧物的底下。
我还在犹豫着,这么做值得吗?我费力地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中乱翻一气,只是为了寻找一张照片吗?一张我从未丢弃的照片,这点我还是确定的。那张照片上还留存着我对一张面孔的记忆,我多想再看看那张脸啊,再看最后一眼。
阿尔贝·罗萨尔芭。
我还没有决定好。我看了看整整齐齐的客厅,只有两只靴子晾在烟囱的通风口处。它们终究会晒干的……我要说,这两只靴子是我放在那儿的。
显然,楼下的烟囱熄灭了。
还没到圣诞节。
32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最后的几句话虽然说得有些夸张,可是他的上司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塞内纳克又漫不经心地倒上一杯咖啡,似乎他的脑袋一直在数着靴子。助手将茶杯送到嘴边,做了一个鬼脸。他没放糖。
塞内纳克转过身去。
“西勒维奥,你说吧,我听着。看看你能不能震惊到我!”
“老大,您是了解我的,”贝纳韦德解释道,“原本我已经排除了既涉及吉维尼又关系到一个孩子的这种可能性,可是最终我在警局的档案中找到了……”
他一屁股扎进柔软的手扶椅中,将茶杯放到地上,仔细翻阅着脚下的一捆文件。他将一份来自帕西-厄尔警局的卷宗递给了塞内纳克:那是一份写着十几页文字的发黄纸张。塞内纳克咽了口唾沫,带缺口的咖啡杯在他的手中颤抖。
“老大,我帮您总结一下吧。我觉得您是不会愿意听的。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一个吉维尼孩子曾经溺亡在埃普特河中,溺亡地点正是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的地方。他们是同样的死因、以同样的方式被杀,只是那个孩子身上没有刀伤:他是被人用石头砸破了脑袋,然后将脑袋浸在河水中。”
洛朗斯·塞内纳克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肾上腺素猛增。他把手中的杯子“咣当”一声放到铺着塑料膜的桌子上。
“我的天啊……那个孩子多大?”
“差不多十一岁吧,还差几个月就十一岁了。”
一股冷汗顺着塞内纳克警官的额头流了下来。
“妈的……”
贝纳韦德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像是要溺亡在这淡紫色的椅子里。
“警官,只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这起案子已经过去不知多少年了……”
他沉默片刻,观察了一下塞内纳克的反应,接着说道:
“确切地说,是1937年……”
塞内纳克一屁股扎进橘黄色的沙发里,两眼紧盯着那份发黄的卷宗。
“1937年?我的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孩子恰好死在毛赫瓦勒的死亡地点,而且是同样的死因……但是1937年!这种巧合能说明什么呢?”
“老大,我也不知道……您瞧,一切都写在帕西-厄尔警局的这份卷宗里了。如果我们往这个男孩儿的案子上去想的话,这两起案子之间似乎又没什么联系……当时,警察将这起案子定性为意外身亡。一个小男孩儿踩到一块石头上,摔破了脑袋,然后就掉进河里淹死了。一场蠢猪一样的意外,就是这样。”
“那个孩子叫什么?”
“阿尔贝·罗萨尔芭。在这场悲剧发生以后,他的家人就离开了吉维尼。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洛朗斯·塞内纳克将胳膊伸向桌子上的咖啡。他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喝着咖啡。
“妈的,西勒维奥,你说的这件事我感觉有点儿乱啊。我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意外,真的不喜欢。就像我们现在的状况还不够乱似的!怎么又扯进来另一起案件……”
西勒维奥整理了一下散落在脚下的文件。
“老大,我能跟您说件事吗?”
“有话就说……”
“让我感到最困惑的是,从一开始,我俩的直觉就恰好相反。我想了一个晚上,从一开始,您就确信一切线索都是围绕着斯特凡妮·迪潘展开的,您总觉得她会有危险。而我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三栏——杀人凶手正逍遥法外,他正准备制造另一起案件。我认为有一个孩子的生命正受到威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洛朗斯将杯子放到地上。他站起身,亲切地拍了拍助手的后背。
“这很可能是因为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当爸爸了……而我呢,我只是一个单身汉,比起孩子们,我对孩子的母亲甚至已婚女士更感兴趣……只是身份的问题,这也符合逻辑,你说是不是?”
“或许吧。我们都有各自的观点。”西勒维奥叹着气,“但愿我俩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最后这句话让塞内纳克大吃一惊。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助手,只看到一张紧张的脸和一双疲倦的眼睛。贝纳韦德还在整理着脚下的那些文件,他知道,就算贝纳韦德再怎么疲倦,他也会在离开前把所有资料都复印一遍装进红色的档案盒,再把这个盒子好生安放在地下档案室的柜子里。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他的助手就是这样……
“西勒维奥,总该有一个解释,会让一切都说得通的;总该有一种方法,可以将七巧板上的木块儿各归其位。我相信一定能找到这样的方法!”
“那雅克·迪潘呢?您不觉得我们已经晾了他够久了吗?”
“我×!我把他给忘了……”
为了坐到101审讯室的办公桌上,洛朗斯·塞内纳克推开了十几双蓝色的靴子,把它们晃晃悠悠地摞在了一起。雅克·迪潘怒气不减,他的右手相继摸了摸棕色的胡子和胡子拉碴的脸颊,这些动作都流露出他逐渐高涨的不满情绪。
“警官,我一直都没搞明白,您到底想要我怎样。您已经把我扣在这儿一个小时了。您都不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想见见您,只是想见见您……”
塞内纳克伸手抱过来一大捧靴子。
“迪潘先生,咱们开门见山吧。您想必也看到了,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交给我们一双靴子,他们默默地配合着我们的工作。我们发现他们的脚印与犯罪现场留下的脚印都不相符,因此,我们就不会再去叨扰他们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然而……”
雅克·迪潘捋着胡须的右手肌肉紧张地缩到一起,左手烦躁地抓着扶手。
“我还要再跟您说多少次,那双该死的靴子,我找不到了!我想我是把它们放在学校旁边车库的遮雨棚下了。现在它们不见了!昨天,我是向一个朋友借的靴子……”
塞内纳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迪潘先生,这倒奇怪了,您说,怎么会有人去偷一双泥糊糊的靴子呢?您的靴子是43码,那正是在犯罪现场勘测到的脚印大小。”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站在屋子的最里面,靠在一个柜子上,他身旁放的是39—42码全新和几乎全新的靴子。他疲倦而愉悦地观察着这场会面,至少,这么看着可以保持头脑清醒。对于塞内纳克提出的那个问题,他的脑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不会让嫌疑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迪潘恼了,“或许偷靴子的就是凶手本人啊,他想偷一双和自己的鞋号一样的靴子,再把这双靴子的主人栽赃成替罪羊呗!”
这正是贝纳韦德等待的答案。这个迪潘先生,他不傻啊,他心想。
“怎么会那么凑巧落到您的身上了呢?”塞内纳克坚持说道。
“总会落到某个人的身上啊,而这件事偏偏就落到我身上了。‘凑巧落到我的身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警官,我可不喜欢您这种话里有话的说话方式。”
“那么,您能听出话里有话也好。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的那天早上,您在做什么?”
迪潘的脚在空中画着圈,踢开所有塑胶靴子,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把院子里的玩具都踢到一边似的。
“这么说您是怀疑我喽?那天早上将近6点的时候,我还跟我老婆躺在床上,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迪潘先生,这点也很奇怪。我们的证人称,每个星期二的早上,您都会迎着朝阳早早起床去您的朋友帕特里克·德洛内的禁猎区去打猎。有时候是成群结队出行,但更多的时候是您一个人去……案发当天也就是那个星期二,您怎么会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呢?”
一阵沉默。迪潘恼火的手指还在抚弄着胡子。
“那您想想看……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原因,一个男人会想和自己的老婆腻歪在床上?”
雅克·迪潘的目光插进塞内纳克的眼睛里。对,是“插”,正是这个词,就像两把尖刀。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对弈,他又一次感到,雅克·迪潘为自己辩护得很不错。
“迪潘先生,没人说您做得不对,没人那样说。别担心,我们会再核实一下您的不在场证明……至于犯罪动机嘛……”
塞内纳克小心地推开堆放在办公桌边缘的十几双蓝色靴子,将斯特凡妮和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合照放到桌子上。照片里,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嫉妒,可能是一个杀人动机。您不这样认为吗?”
雅克·迪潘瞟了照片一眼,好像已经知道了照片上的内容似的。
“警官,您别越界。如果您怀疑我,如果您愿意这样想的话,那当然可以……但是请您别把斯特凡妮搅和进来,这事与她无关。我觉得您也是这样想的吧?”
西勒维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插话。他感觉目前的情形会分分钟变糟。塞内纳克还在跟他的猎物周旋。他将蓝色的靴子套在自己的两只手上,漫不经心地想把这双靴子组成一对儿。他满脸讥讽地抬起头。
“迪潘先生,您这样辩护,可有点儿不靠谱啊。您不觉得吗?用法律术语来说,您这叫‘重言式辩护’……您的杀人动机就是建立在嫉妒的基础上……而您却要用一个更加嫉妒的方式为自己辩护……”
迪潘站起身来,距离塞内纳克不足一米远,迪潘比塞内纳克警官矮了一些,至少能矮二十厘米。
“别跟我玩儿文字游戏了,塞内纳克。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您的小伎俩……如果您再敢靠近……”
塞内纳克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把手上的一只靴子甩了下来,又把另一只靴子套在手上,他微笑着。
“迪潘先生,刚刚您难道不是在对我说,您想阻止案件侦破的正常进行吧?……”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永远都不会知道雅克·迪潘在案发当天到底去了哪里。再说,他也不是很想知道。正是因为这样,他一边将一只宽慰人心的大手搭在雅克·迪潘的肩上表示安慰,一边向塞内纳克走去。
33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将雅克·迪潘送出了警察局。他知道应该客套地表达一番礼貌并含蓄地表示一下歉意。在这一点上,贝纳韦德警官还是很有天赋的。当坐上自己福特汽车的时候,雅克·迪潘又激愤起来,他带着轻蔑的挑衅,猛踩油门驶出了卡尔诺大街的停车场。贝纳韦德闭上眼睛,随后,他回到办公室。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还很擅长揣摩上司的心理。
“西勒维奥,你怎么看?”
“老大,您刚才真挺厉害,太厉害了,相当厉害。”
“呵呵,可以说,那是我南方风格的一面。但是除了这一点,其他方面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迪潘不够坦率,我不知道您想听的是不是这句话。其实这也说得通,可以理解。他有老婆,那么他自然而然地会维护自己的老婆,这一点您也不该否认吧。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凶手……”
“我×,西勒维奥,那他靴子被偷的事情怎么解释?他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啊!还有,他的不在场证明也一样,是他老婆斯特凡妮跟我说的,案发当天,她的丈夫外出打猎去了……”
“好吧,老大,这可真够让人费解的。我们要对质一下他俩的证词。但是还要注意一点,那就是,接连不断的证物都来得太容易了。首先,不知谁寄来的他老婆和毛赫瓦勒一起散步的那张照片;随后,他的靴子不见了……可否设想,有人试图把犯罪嫌疑人栽赃到他的身上。其次,至于河边的脚印,他并不是唯一一个需要找借口的人!我们尚未找到吉维尼的所有村民。我们敲过关着的门、敲过空房子的门,还敲了那些几乎永远都不在家住的巴黎人的门。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妈的……”
塞内纳克抓起一只橘黄色的靴子,用两根手指捏着鞋跟。
“就是他,西勒维奥!别问我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是雅克·迪潘干的!”
洛朗斯·塞内纳克突然把橘黄色的靴子扔到对面架子上的十几双靴子中。
“扔吧!”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平静地对他说。
上司一动不动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我们搁浅了,西勒维奥,我们搁浅了!帮我召集整个警队,一个小时后全体集合。”
此刻,洛朗斯·塞内纳克思绪大发,他要发动头脑风暴。因此,他将维农警局的所有警察召集了起来。明亮的房间里洒满阳光,房间的窗帘破烂不堪。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趴在桌子旁边打着瞌睡,在两次呼吸的间隙,他听到维农警局的老大又提出了新的侦查方向,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搜查名单。其中包括:确认毛赫瓦勒情妇们的身份,调查她们的亲属,挖出印象派画作的不正当交易,特别是要再度盯紧阿玛度·康提,了解一下大名鼎鼎的西奥多·罗宾逊基金会的情况,深入调查1937年那桩男孩儿意外落水身亡的案子,走访吉维尼村民,特别是住在毛赫瓦勒家旁边的邻居和那些恰好家里没有靴子的人,以及那些家里有十一岁孩子的人……同时,还要到眼科诊所周围去看看出入的患者。
可以说,任务既纷繁又复杂,这一点塞内纳克是知道的。对一支只有五个人的警察队伍来说,这些任务确实太重了,谁也不能做到二十四小时工作,这个远远做不到……大家都要紧张起来了,并且相信一定能抓住机会找到突破口。一定要等待机会的出现……警察们都习惯了,他们的工作一贯如此。唯一一个塞内纳克没有跟同事们提起的任务,就是求证雅克·迪潘的不在场证明是否真实。这个任务,他留给了自己——这是领导的特权!
“还有别的事吗?”
鲁多维克·莫利警官神情倦怠地听着上司下达完指令,就像更衣室里的替补球员一样百无聊赖。身后的阳光炙烤着他的脖子。在头脑风暴期间,他又仔细看了看铺放在自己面前的犯罪现场照片:河水、桥、洗衣池。毛赫瓦勒的尸体是双脚搭在岸上,脑袋浸在水里。他心想,怎么自己偏偏这会儿冒出个想法来?他举起手来。
“鲁多,怎么啦?”
“洛朗斯,我有一个想法。案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彻底清查一下吉维尼的河底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塞内纳克带着不快的声音像是发起火来,似乎突然间,他不太愿意听到莫利警官用南方口音称他为‘你’似的。”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这样的……”莫利警官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在案发现场找了个遍,我们现在有照片、有脚印、有取样。当然啦,我们也在河里瞧了瞧。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对河水清查得不够彻底。我是说,我们还应该深入地往下挖,翻动一下沙子。我是在看到毛赫瓦勒口袋的特写照片的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的口袋是沿着水面向下的。不管他的口袋里有什么,都有可能落入水中,掉进沙子里,消失掉。”
塞内纳克用手蹭了蹭额头。
“这想法倒也不赖……总之,这样做有何不可呢……西勒维奥,你睡醒了吗?尽快帮我组织一支队伍,队伍里要有一位沉积学专家,或是懂得沉积学的人。清楚了吗?总之,一位无论我们从淤泥中打捞上来什么,都能推算出落水时间的专家!”
“好的。”贝纳韦德说道。他努力地抬起眼皮,一副举重运动员举起杠铃时的表情。“后天,一切都会就绪。我要提醒您一下,明天,就是我俩调查文化遗产的日子,按照计划,您会去走访一下莫奈花园,我会到鲁昂的美术博物馆去一趟。”
34
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夜色从迪潘家复式住宅百叶窗的缝隙中溜了进来,诺曼式房屋的出售广告在雅克·迪潘烦躁的指间被捏得哗啦啦直响。
“斯特凡妮,我要请律师。我要起诉警方的骚扰。斯特凡妮,这个警察,也就是塞内纳克,他动机不纯……可以这样说……”
雅克·迪潘把脸转向了床的另一边。无须证实,他知道自己在跟妻子的背影说话,在跟她的脖子说话,在跟她长长的秀发说话,在跟她四分之一的脸庞说话,在跟她捧着书的手说话。有时候,若是被单滑了下来,他就在跟自己每晚克制着不去抚摩的腰身和美臀说话。
“我觉得他是在找我的麻烦,就是那个警察。”迪潘继续说道,“如果他是出于私心……”
“别担心,”背影回答道,“冷静点儿……”
雅克·迪潘又试着去读他那出售房产的广告。时间在他对面闹钟的刻度盘上慢悠悠地走着。
21点12分……
21点17分……
21点24分……
“斯特凡妮,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啊。”
斯特凡妮的背影,话语不多的背影。
21点31分……
21点34分……
“斯特凡妮,我想给你买个房子。我们别住在学校上方这个大壁橱里了,我们去找一间你梦想中的房子。总之,这事交给我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住进去的。如果你耐心些,我就能……”
斯特凡妮的背影稍稍动了一下,她的手移到了床头柜上,放下书。
《奥雷利安》。
作者路易·阿拉贡。
她按下了床头灯的开关。
“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永远都不离开我。”黑暗里响起了雅克·迪潘的声音。
21点37分……
21点41分……
“你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吧,斯特凡妮?你不会让那个警察把我俩分开吧?你知道的,我和毛赫瓦勒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雅克。我俩都知道。”
斯特凡妮的背影,光滑而冰冷。
21点44分。
“斯特凡妮,我会去做的……你的房子,我们的房子,我一定会找到的……”
一阵被子的窸窣声。
斯特凡妮的背影转了过来。她裸着胸,释放着性感,说道:
“雅克,让我生个孩子吧,先生个孩子再说。”
35
詹姆斯躺在地上,品味着最后几缕阳光:还有十五分钟,太阳才会落山。他知道,在未来的二十二个小时里,太阳就要变成一个渺小的圆点了。詹姆斯没有表,他的生活节奏都是随着太阳而走的,就像莫奈那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这会儿,太阳和杨树玩儿起了捉迷藏。
这变幻的温度让人感到很舒服,詹姆斯闭上了眼睛。他很清楚,自己画得越来越少,睡得却越来越多了。可以这么说,他越来越像流浪汉,越来越不像画家了。吉维尼的村民可能也会这么想吧。
多么有趣啊!成了正常人眼中的流浪汉,他是吉维尼村的流浪汉。正如每座村庄都有自己的神父、市长、小学教师和邮递员一样……而他呢,他是吉维尼村的流浪汉。在克洛德·莫奈的年代,这里似乎有过一个流浪汉,人们给他取个外号叫“侯爵”,因为他总是用一顶毡帽和过路的行人打招呼。这位“侯爵”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在莫奈家门前捡拾莫奈抽剩的烟蒂。他用烟蒂把口袋塞得满满的,就这档次!
是的,这位“侯爵”成了吉维尼的流浪汉,这个人野心真不小。但是詹姆斯清楚,想达到这样的境界,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除了小法奈特,再也没有人对这位和画架一起睡在田野里的老疯子感兴趣了。
只有法奈特……
有法奈特就足够了……
这话并不是空谈。法奈特确实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小姑娘,甚至超过了他。这小家伙的天赋真是天赐的,就像上帝故意把这种天赋降临在吉维尼,故意让法奈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似的。
刚刚,她还叫他“特罗尼翁老爹”!
就像在罗宾逊的画里一样。《特罗尼翁老爹》……
詹姆斯心里想着法奈特叫他“特罗尼翁老爹”时的样子,他情愿就这样死去。
“特罗尼翁老爹”。
这四个字像是总结了他的毕生追求……从西奥多·罗宾逊的杰作到少年天才的冒失。
正是他。
他就是“特罗尼翁老爹”。
还有谁能想到这一点呢?
太阳的光亮彻底暗淡了下来。
还没到晚上22点,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似乎太阳突然改变了游戏规则,杨树林里的躲猫猫变成了捉迷藏。杨树后面像是藏了二十个太阳,这样月亮才能显现出来……
詹姆斯睁开眼睛,满脸麻木、满脸惊愕!
他只能看到他脸的上方有一块石头。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在他脸的上方,距离他的脸至少有五十厘米。
这简直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影像。
他不是在做梦,但是他明白得太晚了。那块石头就像砸烂一个普通的、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砸烂了他的脸庞。詹姆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爆裂开来。
世界瞬间失去了平衡。他翻过身去,趴在地上,在麦穗中艰难地爬行着。他离河水、房屋,也就是那间磨坊不算远,他本可以喊出声来。
可是他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在他的思绪中混杂着一串可怕的轰隆声。他的脑袋肿胀着,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蒸汽机。
詹姆斯依然向前爬着。他能感觉到袭击他的人还在,那人站着,就站在他的上方,随时都会再次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想干什么?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画架的木腿。画架——他的双手绝望地紧紧抓住画架,他胳膊上的肌肉紧绷,试图重新站起身来。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中,画架倒在了地上,一盒画笔散落在他的面前。毛笔、铅笔、颜料管,纷纷散落在草丛中。詹姆斯霎时想起了刻在颜料盒上的文字。“
在这里,她是我的,现在是,永远都是。
”他之前没明白这句话是恐吓,他也不知道是谁刻在上面的,以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吗?
他至死都没能死个明白。他觉得思绪将他淹没了,那些思绪和他皮肤中剩余的血液一起流淌到地上。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他一直是站着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冷静,应该转过身去,站起身来,说句话,可是他做不到。一种惊惶的恐惧将他冻结了。那个影子试图将他杀死,影子还会重新举起石头的,他得逃走。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他的脑袋里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他只能靠本能行动了。爬,向远处爬,逃走。
他又推翻了第二个画架。至少,他自己觉得是那样的。现在,血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眼前的风景都染上了一层红色、锈色和紫色。河流应该就在不远处了,他可以爬出去的,会有人来救他的。
他还在爬着。
他又推倒了前方的另一个画架。他的调色板、毛笔和小刀也一块儿散落到地上。
那个影子走到他的前面。
现在,影子在他的前方了。透过一片黏糊糊的红色滤镜,詹姆斯看见一只手攥着他那把写生用的画刀,向他靠近。
一切都结束了。
詹姆斯向前爬了几厘米,随后撑起胳膊。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了。他的身体翻滚了一圈,两圈,好多圈。有那么一瞬间,詹姆斯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沿着斜坡一直滚下去,滚得远远的,他希望自己可以沿着草原的缓坡一直滚到埃普特河,那样他就得救了。
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身体卡在了斜坡上。他平躺在地上,他才翻滚了不到两米。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血水混杂着颜料,詹姆斯将其一口吐了出来,他的大脑实在无法形成严密的逻辑了。
影子走了过来。
随后,詹姆斯又试着动了一下,哪怕一块肌肉也好。可是他做不到,身体不听他的使唤。或许,他还可以动一下眼睛。
影子就在他的上方。
詹姆斯看了看那个人。
突然,他的脑子似乎又转了起来,这是这位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个想法。詹姆斯马上认出了那个影子,但是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到底是怎样的疯狂滋长了这样的仇恨?
影子的一只手把他按到地上,另一只手把尖刀插进他的胸膛。詹姆斯动弹不得。现在,他的大脑实在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他惊恐至极。
现在,他明白了。
现在,詹姆斯想活下来!
不是因为贪生,他的生命倒没那么重要。他想活下来,是想阻止他所猜想到的一切,他想阻止这场残暴的连环杀人案,这场无法避免的恐怖阴谋。在这件事情当中,他只是一个老废物,只是一场次要的悲剧。
他感到冰冷的刀刃插进了他的肉体。
他太老了,甚至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生命离他远去了。他感到自己是那样没用,甚至对正在发生的惨剧都无能为力。他太老了,保护不了法奈特了。从今往后,谁会帮助那个小女孩儿呢?当这个影子向她发起攻击的时候,谁又会保护她呢?
詹姆斯最后看了一眼压在肚子下方的麦田。谁会在这些麦穗之间发现他的尸体呢?多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呢?几个小时还是几天?在他最后的幻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位打着阳伞的女士,那是卡米耶·莫奈,她就站在疯长的草地和丽春花之间。
现在,他没什么遗憾了。说到底,他离开康涅狄格州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死在吉维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詹姆斯临死前最后的感知,是尼普顿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微微荡漾的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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