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睡莲-第九天 2010年5月21日 罗伊大街 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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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天

    2010年5月21日 罗伊大街

    36

    吉维尼接连两天都是阳光灿烂。请相信我,这个季节的吉维尼美得真是无法想象。

    我沿着罗伊大街往前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不能理解那些要耐心等一个小时才能进入莫奈花园的游客了。他们在克洛德-莫奈大街上排着长队,一个挨着一个,在人行道上排了二百多米。然而,只要在罗伊大街上散散步就够了,谁都可以观赏莫奈的花园和房屋,根本就不用等。越过绿色的栅栏,沿着省级公路一直走,拍些难忘的照片,闻一闻花朵的芳香。

    车辆络绎不绝,将公路和自行车道分界线上的植物都轧扁了。每当有一辆汽车匆匆驶过,树叶都像痉挛似的一阵摆动。许多来自偏远地区的小伙子到了维农工作以后,就再也无须回头看那些安着绿色百叶窗的粉红色房子了。对他们来说,罗伊大街和维农大道的风光就像一张DVD光盘,他们眼里没有别的。

    以我的步速,我有的是时间赏花。花园肯定是美极了,不用我多说。种着玫瑰花的大教堂、成群结队的贵妇、诺曼底农田、一串串铁线莲、一簇簇粉红色的郁金香和勿忘我……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杰作……

    谁说不是呢?

    阿玛度·康提还跟我说过,十年前,有人曾在日本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修建了莫奈故居、诺曼底农田和水池花园的复制品。您相信吗?我看过那些照片,简直无法分辨哪个是真正的吉维尼,哪个是仿造的。您会说,告诉摄影师想要什么样的照片,那还不容易吗……但是,说真的,为什么要在日本修建第二个吉维尼呢?这种做法断然超出了我的想象。

    说实话,我都几年没踏进莫奈花园了。我说的是,吉维尼那个真正的莫奈花园。现在,想进去看看的人太多了。这里的几千名游客一个挨着一个,紧紧地挤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别人的脚,这地方可不适合像我这样的老太太。此外,当游客参观莫奈故居的时候,他们总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也不是什么艺术画廊啊!莫奈的故居没有一幅莫奈的作品,没有一幅《睡莲》,没有一幅日本桥和杨树林的画作。只有一栋房子、一间工作室和一个花园。想看真正的莫奈作品,要去橘园美术馆、马尔莫丹艺术陈列馆、维农博物馆……是这样的,总之,我还是待在栅栏外面吧。何况,我对这里的感情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这样,花园中沁人心脾的芬芳和美丽就全都镌刻在我的脑海中了。

    永远会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相信我。

    这些狂热的疯子仍然在罗伊大街上排着队。一辆丰田汽车刚刚以一百迈的速度驶过。或许您还不知道吧,一百年前,是克洛德·莫奈花钱修建的这条柏油马路。因为路上的灰尘会玷污他的花朵,所以重新开辟一条道路或许更好一些。花园被省级公路和络绎不绝的游客分成了两半。说实在的,我真搞不懂这条路为什么要这么修。

    好吧……一个吉维尼老妇人对她的村庄和村庄周围的演变唠叨个不停,您或许会对我的行为产生些有趣的想法了,这点我能理解。或许您会问,我这玩儿的是什么把戏,您感兴趣的是这个吧,嗯?在整个事件中,我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监视大家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别急,别急。还有几天的时间呢,过一阵子我会告诉您,让我再利用一下大家对我这个老妇人的冷漠吧。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就像对待一直伫立在那儿的路标和指示牌似的。我并不想让您相信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不,但我还是有我的一些小看法的。

    一定会是我,将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点,相信我。不会让您失望的,相信我!

    请您再耐心一点儿。让我再为您描述一下我面前的这个莫奈花园吧,要专心听哦,我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有用。5月的清晨,这里通常是学生的乐园,整个5月,每天早上,这座花园都像学校的操场一样热闹!当然,这要看老师有没有能力让孩子们爱上画画了,也要看孩子们在大客车里闷了多少个小时,要看他们的情绪激不激动。

    有时候,孩子们会在大客车里闷整整一个晚上!会有一些这样暴虐的老师!一进花园,老师们就沉默了,只要细心地看护着孩子们就够了。孩子们就像在广场上嬉戏似的,只不过这里是教学广场。他们填写着调查表、画着画,只要不掉进睡莲池里,他们就没什么危险。

    洛林面包房的卡车从罗伊大街驶过,它向我鸣了鸣喇叭,我向它摆了摆手。理查德·洛林和画廊的阿玛度·康提一样,都是为数不多的认识我的商人。每年,吉维尼都会有许多店铺发生变化,画廊、旅馆和住宅也会发生变化。是的,是会有些变化的。随着旅游旺季的到来,吉维尼就像一片浪潮。现在,我从远处看得见那片浪潮,而我却被搁浅在了沙滩上。

    我还在等待着……

    我听见了摩托车的声响,那是悍虎T100的声音,是摩托车的引擎在勒鲁瓦小巷停下来的声音,它就停在人群的入口处。八十多岁的老妇人仅凭发动机的声音,就能辨别出摩托车的品牌,您也会觉得奇怪吧?另外,我还能听出那是一辆老式摩托车,几乎成为古董了。如果您……相信我,那是悍虎T100的声音,纵使有一千辆摩托车,我也能从中辨别出来。

    天啊,我怎么能忘记那种声音……

    另外,我还注意到,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在竖着耳朵听的人。没过多久,斯特凡妮·迪潘的脑袋就从莫奈故居的最高处探了出来,她的半张脸被野葡萄树挡住了。她在高处,一副正在清点孩子的样子。

    她可真行……

    我觉得她在听到摩托车发动机声音的时候,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正在看护着在花坛间奔跑的孩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的想法则正相反,班里的孩子们这会儿倒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

    37

    斯特凡妮·迪潘跑上楼梯。洛朗斯·塞内纳克正在走廊的阅览室里等着她呢。

    “你好,斯特凡妮!见到您真高兴。”

    女教师气喘吁吁。洛朗斯转过身来。

    “天啊,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克洛德·莫奈的故居。谢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真的。我以前听说过这里,这里真的是……太吸引人了……”

    “您好,警官。您可以在这里参观一下。给您的这次机会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莫奈花园只有今天早上为吉维尼小学开放。这个机会可是绝无仅有的哦!这样的机会每年只有一次,我到莫奈的公寓来,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

    洛朗斯·塞内纳克无法定义吞没他的那种激动。那是介于幻觉与不安之间的一种感受。

    “您的孩子们呢?”

    “在花园里玩儿呢。他们不会有事的,您放心好了。今天我只把年龄稍大的几个孩子带来了,我在一旁看护着他们呢,房间里所有的窗子都是朝向花园的。那几个认真的孩子都在画画,他们在找灵感。再过几天,他们就会拿着画好的作品去参加罗宾逊基金会的小画家比赛。其他孩子对比赛不太在意,他们应该在洗衣池旁的小桥边玩儿捉迷藏吧……您知道的,在莫奈时期就是这样。可别相信这是一所安静的住过一位归隐老艺术家的屋子,克洛德·莫奈的屋里曾经可是儿孙满堂啊。”

    斯特凡妮往前走着,做出一个导游般的手势。

    “警官,您看,我们现在是在蓝色小客厅……它朝向一间奇怪的杂货店。您看挂在墙上这些装鸡蛋用的篮子……”

    女教师穿着一袭惊艳的红蓝相间的丝绸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带,这条皮带在腰身的正中间,由两朵花苞合拢在一起。这条裙子使她显得像是从石版画里走出来的日本艺伎似的。她的头发在身后扎了起来,她那淡紫色的目光深情款款地看着墙上的彩色水粉画。塞内纳克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落在哪里,不知怎的,斯特凡妮的这身装扮使他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幅克洛德·莫奈的油画,画的是他的第一个老婆——卡米耶·唐希尔,画里的她就是一副艺伎的装束。他穿着牛仔裤、衬衫和皮夹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入侵者。

    “我们去下一间屋子看看?”他的“导游”声音甜美地提议道。

    黄色。

    这间屋子完全都是黄色的。墙壁、家具和椅子都是黄色的。塞内纳克惊讶地停了下来。

    女教师走到他的身边。

    “您现在是在克洛德·莫奈接待贵客的餐厅……”

    洛朗斯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他的目光最后落到墙上的一幅画上。那是雷诺阿的一幅彩色水粉画,一个年轻女孩儿坐在那儿,头发梳成了偏分,戴着一顶巨大的白色帽子。他走了过去,唏嘘赞叹着这位青春美少女长长的褐色头发和蜜桃一样的肌肤。

    “这幅复制品真是太美了。”他评论道。

    “复制品?警官,您就这么确定?”

    塞内纳克仔细看了看这幅画,斯特凡妮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嗯……这么说吧,如果在巴黎的博物馆看到这幅画,我一点儿也不会怀疑这幅画是复制品。但是,这里是莫奈故居。大家都知道……”

    “没错,”斯特凡妮打断他说道,“我告诉您,这幅画就是雷诺阿的真迹,千真万确!”

    面对警官窘迫的神情,女教师微笑着,她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

    “嘘,这是个秘密……可别跟别人说啊。”

    “您是在嘲笑我喽……”

    “才没呢。听着,警官,我要再告诉您一个秘密,一个更加惊人的秘密。如果我们在莫奈的故居仔细寻找的话,在顶楼下方,在莫奈工作室的壁橱里,还可以找到一批真迹,十几幅呢!有雷诺阿的、西斯莱的,还有毕沙罗的,都是真迹。当然啦,也有莫奈的作品,原创的《睡莲》……触手可及!”

    洛朗斯·塞内纳克惊讶地看着斯特凡妮。

    “斯特凡妮,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样的故事?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雷诺阿和莫奈的画作价值连城……而且那么具有文化价值。你说这些画作就存放在这里的尘土中,这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可真是荒谬……”

    斯特凡妮惹人爱怜地撇了撇嘴。

    “洛朗斯,您可能觉得我的话难以置信,这一点我愿意接受。但是您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荒谬的,这就太让我失望了,因为我刚刚跟您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再说了,许多吉维尼人也都知道真正的宝藏就藏在莫奈的家里。但是……这么说吧,在我们这儿,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女教师放声大笑起来。虽然斯特凡妮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但他仍然不为所动。

    “斯特凡妮,”最后他开口说道,“很抱歉,如果您想开玩笑的话,可以找一个更容易相信您的警察。”

    “洛朗斯,您一直都不相信我,是吗?那就算了。总之,这也无关紧要,我们以后不说这件事了……”

    女教师突然转过身去,塞内纳克意乱情迷。他心想,自己真不该来,不该到这儿来,不该现在来。他应该约斯特凡妮在别处见面。但是现在……现在太晚了。他的心全都乱了。虽然这里并不是适合的场合。他说:

    “斯特凡妮,我来这儿并不是找向导陪我参观或讨论油画的,我们得谈谈……”

    “嘘……”

    斯特凡妮将一根手指放到他的嘴前,似乎是在告诉他,现在谈这个话题不合适。这个女教师可真是个老狐狸。

    她指了指一个带玻璃的碗橱。

    “克洛德·莫奈招待客人的时候也是很讲究的。克雷伊和蒙特罗的蓝色彩陶、日本的石版画……”

    洛朗斯·塞内纳克别无选择,他抓住斯特凡妮的肩膀。但是他立刻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布料如丝一般柔软光滑,就像一层皮肤贴在了另一层皮肤上。这布料让他心里产生了些念头,这些念头可不是一个警察该有的。

    “斯特凡妮,我没开玩笑。昨天,我跟你丈夫聊得并不顺利……”

    她微笑着。

    “昨天晚上,我也感到有那么一点儿。”

    “我们怀疑是他干的。我是认真的……”

    “你们搞错了……”

    洛朗斯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沿着丝绸滑了下来,似乎在抚摩着斯特凡妮的手臂。他不敢抓得更紧。他的内心挣扎着,保持着理智。

    “斯特凡妮,别和我耍把戏了。昨天,在审讯期间,你丈夫向我们供认,案发当天早晨,他跟你躺在床上。可是三天前,你跟我说的却恰好相反。你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所以……要么是你丈夫,要么是……”

    “洛朗斯,我还要再跟您重复多少遍:我不是热罗姆·毛赫瓦勒的情妇。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洛朗斯,我丈夫没有任何杀害毛赫瓦勒的动机!警官,我可是有这方面常识的,他没有杀人动机,就不需要不在场证明。”

    她甜美地笑着,像鳝鱼一样灵活地避开了话题,随后继续说道:

    “洛朗斯,您很愿意当导演啊。在那著名的全村靴子大搜罗之后,您是不是还要问问村里的每一对儿夫妻在案发当天早晨有没有做爱啊?”

    “斯特凡妮,我不是在开玩笑……”

    斯特凡妮的声音突然变得毅然决然:

    “洛朗斯,我清醒得很。别拿这起案子和这卑劣的调查来烦我了,重要的可不是这些,您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挣脱出来,逃开了,仿佛溜到了红黄相间的石板路上。她转过身,又一次微笑起来。她是天使,也是魔鬼。

    “这里是餐厅!”

    这一次,映入洛朗斯·塞内纳克眼帘的是蓝色。蓝色的墙壁,蓝色的彩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绿松石的蓝。

    斯特凡妮用市场商贩自卖自夸的语气说道:

    “家庭主妇会特别喜欢这一整套餐具,瞧,多大一套……鲁昂的铜器和彩陶……”

    “斯特凡妮……”

    女教师站到烟囱前。还没等塞内纳克说话,她就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皮夹克的两片下摆。

    “警官,我们都应该清楚这一点,结束对我丈夫的调查吧,别再调查他了。我丈夫爱我,我丈夫忠实于我,我丈夫是不可能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的。去找别的嫌疑人吧!”

    “那你呢?”

    她微微松开抓紧塞内纳克衣服的手,满脸惊讶。

    “什么?你是说我会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来,您想问的是这个吗?”

    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微妙色彩。塞内纳克结结巴巴,窘迫地说道:

    “不……不是的。你怎么会那样想。我想说的是那你呢?你爱他吗?”

    “您冒犯到我了,警官。”

    她松开塞内纳克的皮夹克,又一次冲进餐厅、客厅和储物间。洛朗斯远远地跟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储物间里的木电梯升了上来。斯特凡妮的裙子在木板上扫过,像是想要把它们擦得更亮似的。

    电梯运转之前,女教师说了一个词,只有一个词:

    “算了!”

    38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站在鲁昂的教堂广场上。他已经很久没回鲁昂了,差不多有一年了。他手里拿着导游图,心想,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游客的,他才不在乎呢。他和美术博物馆的负责人约好了一个半小时以后见,那个人叫阿基里斯·吉约坦。但是他却提前到了,似乎是要预留出时间来调整一下心态似的,同时也需要将自己融入老鲁昂的印象派氛围当中。

    他转身朝向旅游局,查了查旅游手册。鲁昂的大多数教堂,克洛德·莫奈都是在这栋大楼的一楼画的,他总共画了二十八幅,因为绘画的时间和季节不同,每幅画都是不一样的。在莫奈时期,这个旅游局曾是一家服装店。在更久以前,它是鲁昂的第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金融旅馆。西勒维奥仔细看着自己手中的导游册。克洛德·莫奈也采用其他视角画过这座大教堂,在大桥大街或者大钟大街上,从广场上各式各样的房屋里观察教堂,其中的一些作品在战争期间就被损坏了。

    警官微笑着、想象着:天刚蒙蒙亮,克洛德·莫奈就带着画架出发了,去那些还熟睡着的人家,或是一整天都站在贵妇沙龙的窗子前,一连几个月都是如此。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将同一个目标画将近三十次。可以认为克洛德·莫奈是个疯子……

    其实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是欣赏疯子的。

    西勒维奥转向教堂。是啊,人们喜欢欣赏疯狂。就拿这座教堂来说吧,欣赏它,就意味着要去理解它的建筑师的风格,理解那个构想出这座奇特教堂的人,虽然这座教堂可能已经建成五百年了。建造这座教堂的疯子大概坚持要把教堂的尖顶建成法国的最高点吧,成千上万的工人为此献出了生命。当时,那个工地的场景可能像屠宰场一般,但是人们都忘却了。最终的时光总会让人遗忘所有。我们忘掉了屠宰场,忘掉了野蛮,却崇拜起疯狂。

    警官看了看表,如果不想迟到的话,就不能再磨磨蹭蹭了。他还像学生一样,保持着准时赴约的习惯。他从教堂广场走了出来,从大商场的拱形门下经过。“加尔默罗会修士大街。”他读道。据他所知,博物馆在左面。他转到一条狭窄的街道,街上满是木筋墙的房屋。身处于鲁昂的中世纪风格建筑群中的时候,他总是难以辨别方向。这座城市给他的感觉就像一个苦恼的人设计出来的迷宫。瞧啊,没准儿他和想把教堂顶建成最高点的那个设计师是一个人呢,真是格外艰难。西勒维奥没太把注意力集中在走路上,自打到了鲁昂,他就不停地在想,在毛赫瓦勒的案子中,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像有人刻意操控着整个事件的发展进程似的,一双权术之手将线索散落在他们面前,想将他们引领到他希望的地方去。这个人会是谁呢?

    西勒维奥走到1944-4-19广场。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向右边。这时,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风风火火地与他擦肩而过,婴儿车的车轮从西勒维奥的脚上碾过,可是她推车的速度并没有因此而减缓下来。警官一面道歉,一面继续思考着。

    会是谁呢?

    雅克·迪潘?阿玛度·康提?斯特凡妮·迪潘?还是帕特里夏·毛赫瓦勒?

    吉维尼是一座小城,所有吉维尼的人都说:吉维尼村民之间都是认识的。那会不会所有人都在保守着一个秘密呢?比如说,1937年那起男孩儿溺水的案件?贝纳韦德开始了更加疯狂的假设。他甚至在考虑,他的上司有没有和他坦诚相见?洛朗斯·塞内纳克在处理油画方面事情的时候,方法有些奇怪。西勒维奥不太喜欢这种巧合——他的上司是油画爱好者,他会把油画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在被任命到维农警局之前,他调查过艺术品非法交易的案子;似乎也是出于偶然,这次他又接管了一起艺术品收藏者的命案……在吉维尼!他和斯特凡妮打情骂俏的时候,还想把一切都栽赃到雅克·迪潘的身上,这个就更别提了……他和自己的老婆贝亚特丽斯说过这些想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婆倒是挺喜欢洛朗斯的。他们只是那天晚上见过一次面,仅此而已。

    西勒维奥发现前方有一个小花园,花园连接着一个宏伟的灰色广场。十几个人等在台阶前面,他找到美术博物馆的入口。他加快了脚步,脑袋里还在不停地思考着。没错,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贝亚特丽斯对他说,洛朗斯是一个有魅力的、有趣的、滑稽的人。她甚至还加了这么一句:“作为警察,他有着惊人的敏锐,就像女人的直觉一样敏感。”西勒维奥心里琢磨着,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自己的上司有所保留。贝亚特丽斯怎么会欣赏塞内纳克呢?一个跟他那么不同的人!一个只对油画和毛赫瓦勒睡过的或想睡的女孩儿感兴趣的人!

    贝纳韦德走上了美术博物馆的台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问题又回到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像是一首萦绕在心头的歌:为什么人们的内心深处会欣赏疯子呢,尤其是女人?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在鲁昂美术博物馆的大厅里等了几分钟。天棚的高度、房间的深度以及巨幅壁画的光辉,都压得他喘不过来气。突然,就像大理石上出现了一扇门似的,一个穿着工作罩衣的秃头小绅士径直来到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您是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吧?我是阿基里斯·吉约坦,博物馆的负责人。好啦,我们进去吧。恐怕我只能陪您聊一会儿,再说了,我也没明白您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西勒维奥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吉约坦使他想起他初中的一位叫作让·鲍尔东的美术老师。那个老师才二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吉约坦和那位美术老师个头儿一般高,穿着同样的罩衫,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样。奇怪的是,在他上学期间,西勒维奥总被当作老师们的替罪羊,尤其是那些没有威信的老师。他心想,阿基里斯·吉约坦应该也属于这一类人吧,在权威面前就是个卑躬屈膝的小官;遇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就会变得蛮横无理。

    吉约坦已经走远了,他像灰老鼠一样爬上了楼梯。西勒维奥觉得他每往上走一步,都会踩到自己长长的罩衫,罩衫便会向下滑动一点儿。

    “好啦,您过来呀。那起谋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贝纳韦德在他的灰色罩衫后面碎步追赶着。

    “死者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是吉维尼的眼科医生。此外,他还很会欣赏油画。他对莫奈和《睡莲》尤其感兴趣。或许这就是凶手的犯罪动机。”“然后呢?”

    “然后,我只想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你们警局中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吗?”

    “有啊……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在艺术警局接受过培训,但是……”

    吉约坦听罢,似乎觉得他刚刚说的都是些歪理邪说,简直糟糕透顶。

    “但是怎样?”

    “但是我想自己得出结论……”

    吉约坦走到平台上的时候,西勒维奥实在分不清他是在喘息还是在叹气了。

    “既然您这么说……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说说《睡莲》。我想知道,莫奈总共画了多少幅《睡莲》?二十幅?三十幅?还是五十幅?”

    “五十幅?!”

    阿基里斯·吉约坦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他面带嘲讽地大笑着,那种声音只有鬣狗才发得出来。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戒尺的话,他大概就要敲打这位无知警官的手掌了。此时,文艺复兴时期展厅里那些严肃的画像似乎都朝西勒维奥转过身来,让他感到羞辱至极。在阿基里斯·吉约坦懊恼地耸肩的时候,西勒维奥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他一低头,贝纳韦德警官发现吉约坦穿着一双奇怪的橙色鞋子。

    “警官,您开什么国际玩笑?五十幅!据专家统计,有不少于二百七十二幅《睡莲》出自克洛德·莫奈之手!”

    西勒维奥转动着惊讶的眼睛。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按米计算。莫奈为一个国内订单画了大约两百平方米的《睡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这幅《睡莲》在橘园美术馆展出过。如果我们把莫奈自己没有作数的作品,把他患白内障期间、半瞎状态下的作品也都算上的话,专家共统计出另外一百四十平方米的《睡莲》,这些画作曾在世界各地展出过:纽约、苏黎世、伦敦、东京、慕尼黑、堪培拉和圣弗朗西斯科……相信我,总数会比这些还要多。这还没算上至少一百多幅私人收藏的《睡莲》呢……”

    西勒维奥没做任何评论,心想,自己应该做出一副无知顽童的样子。这样,人家才会教导这个顽童说,在沙滩上冲洗双脚的浪花背后,还有大海呢。吉约坦继续走过走廊,他每走进一间展厅,昏昏沉沉的管理员都会被他吓得一惊,然后便毕恭毕敬地站着不动了。

    这是黄金时代的欧洲。接下来是巴洛克风格的欧洲。

    “《睡莲》是一套非常奇特的收藏品。”阿基里斯·吉约坦甚至都没有喘气,他继续说道,“全世界都没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在克洛德·莫奈人生的最后二十七年中,他就只画睡莲了,画他那一池塘的睡莲!他渐渐抹去池塘周围的一切装饰:日本桥、柳条、天空,这样做就是为了将焦点集中在叶子、水和光上,提取出最精华的东西……他将临终前的最后几幅画画成了抽象派,他只画了一些斑点。专家说,这是印象派的点彩派画法。我们从没见过那些画。在莫奈时期,没有人看得懂。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位老人的突发奇想……等他去世以后,人们把老莫奈的《睡莲》,特别是他的最后几幅画作都遗忘了。大家都觉得,莫奈的那些画是出于纯粹的狂热。”

    西勒维奥还没来得及问吉约坦“遗忘”一词怎么讲呢,吉约坦就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一百年以后,他的最后几幅画作出现在美国,世界将这种艺术风格称为抽象派艺术……情况就是这样,这便是印象派之父留给世人的遗产。他创造了现代艺术!您知道杰克逊·波洛克吗?”

    西勒维奥不敢说不知道,也不敢说知道。吉约坦像厌倦了的老教师一样,叹了口气。

    “算了吧。他是一位抽象派……波洛克和其他画家都是从莫奈的《睡莲》中获得的灵感。所有画家都是如此,法国也是一样。我希望您已经记住了我的话。最大的一幅《睡莲》在橘园美术馆,那可是印象派的殿堂。为了纪念1918年停战,莫奈将这幅《睡莲》献给了法国政府。我还没说完呢,如果您想知道这些《睡莲》放在哪儿了,还有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呢……”

    “啊?”

    西勒维奥实在找不到什么更聪明的话可说了。吉约坦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

    “这些《睡莲》就正襟危坐在胜利标志的中轴线上!这条中轴线穿越巴黎圣母院、罗浮宫、杜伊勒丽花园、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拉德芳斯拱门……藏在橘园美术馆墙壁后面的睡莲,沿着这条象征着法国历史进程的轴线整齐地排列着,它们沿着太阳运行的轨迹,自东向西排列着。巧合的是,莫奈也是在一天的不同时刻画的这一池塘睡莲,从早到晚,因此他的画作本身就展现出太阳永恒的轨迹、星体的轨迹、法国历史的胜利进程、现代艺术的演变……现在您知道为什么哪怕几平方厘米的《睡莲》都价值连城了吧……因为那是现代艺术的转折点。在诺曼底,距离维农几千米远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池塘,这便是莫奈在将近三十年间,绵绵不休地画着的唯一目标,这便是莫奈最大的天赋。”

    在黄金时代的画作中,圣徒、皇后和女公爵似乎都不翼而飞了,就像保守派在诗歌里写的那样。

    “您刚才说‘价值连城’,到底是什么意思?”

    吉约坦像是没听见似的,他继续走到房间里,打开了窗子。贝纳韦德没有动。

    “您不过来吗?”

    西勒维奥明白了,他应该随着吉约坦走到客厅。

    “如果最近几次在伦敦和纽约的拍卖可信的话,我就跟您说说一幅《睡莲》值多少钱。举个例子吧,您看到对面那些奥斯曼风格的大楼了吗?就是沿着让娜-拱门的那些大楼?好吧,一幅正常尺寸莫奈的《睡莲》,也就是说,一平方米的画作,就相当于……好吧,保守地说,就相当于一百套公寓的价格……按照一栋楼门有四层来算,那么一幅《睡莲》的价值就相当于一片街区了……”

    “一百套公寓?您开玩笑的吧?”

    “我没开玩笑。我本可以把价值说成刚才的两倍那么多,这毫不夸张。您能看到让娜-拱门大街吧?您能看到那些等红灯的车辆吧?我也可以这样跟您来估价,根据最近几次交易的价格来看,一幅画的价值相当于一千到两千辆汽车。我说的是新车哦。或者,大概相当于大钟大街、让娜-拱门大街和共和国大街所有店铺里商品价值的总和。实际上,我想让您明白的是,莫奈作品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现在您心里有数了吧?一幅《睡莲》值多少钱!”

    “让您见笑了……”

    “上一幅莫奈的作品是在伦敦的克里斯蒂故居拍卖的,从两千五百万英镑起拍的……那只是一幅莫奈早期的作品!两千五百万英镑。来吧,把这些钱折算成公寓或是汽车吧。”

    还没等西勒维奥平静下来,吉约坦又爬上了一层楼,来到印象派展厅。

    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凯博特……当然啦,还有莫奈。在飞扬着的三色国旗下,是著名的圣-德尼大街、阴天中的鲁昂教堂。贝纳韦德结结巴巴地说:

    “市面上还有卖《睡莲》的吗?”

    “‘市面上’,这是啥意思?”

    “也就是说,在民间。”贝纳韦德警官腼腆地说道。

    “‘在民间’?‘在民间’又是什么意思?在警察局你也是这么讲话的吗?就不能说得详细一点儿吗?您想问的是莫奈的画作还有没有遗留在别处的,是这样吗?您忘啦?在吉维尼村的仓库和洞穴里。您可能会想,人们一定会为了这样的发现,这样一笔财富而杀人。好的,您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39

    克洛德·莫奈故居储物间的楼梯上响起了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的脚步声。

    他试着把那些多余的想法从脑海中驱走,他内心的守护天使喃喃地对他说:一定要坚守警察的底线,这一步步爬上的楼梯是一个个赤裸裸的陷阱,这个楼梯通往莫奈的房间,与他追随着的那个让他情不自禁的女孩儿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要让这个理智的小天使闭嘴并不难,只要想想刚才那一幕就好了:突然走掉的斯特凡妮,双腿夹在艺伎裙子里的斯特凡妮,冲到楼下的斯特凡妮。在斯特凡妮的笑声中,这些行为就像是明目张胆的邀约。

    当洛朗斯走到楼下的时候,斯特凡妮正站在走廊门口,站在卧室和浴室之间。她身姿挺拔地站着,像个导游似的。她慌乱地站在红裙子里,看起来比陶瓷花瓶更加珍贵和脆弱。

    “这里是莫奈的私人公寓,比别的屋子更加古典,这点我是认同的。这里更加隐秘。洛朗斯,您看起来不是很自在啊?”

    她走进第一个房间,坐在床上。巨大的鸭绒床垫将她的臀部和下身吞没进去。

    “现在是审讯时间了吗?警官,我得谢谢您。”

    洛朗斯·塞内纳克用不安的眼神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墙上挂着奶油色的织物,床上的装潢是深黄色的,烟囱是大理石黑的,烛台是金色的,床头柜是棕红色的。

    “好啦,警官,请您放松下来。昨天您在我丈夫面前似乎很健谈啊……”

    洛朗斯没有吱声,他俩都沉默了片刻。塞内纳克没有靠近床边,斯特凡妮灯笼一样愉悦的双眼渐渐变成一座忧伤的灯塔,她从羽毛的浪潮中站起身来。

    “那我先说吧,警官。您知道路易斯的故事吗?那个在吉维尼寻找蒲公英的小孩儿?”

    塞内纳克又惊讶又好奇地看着她。

    “当然啦,您没听说过。”斯特凡妮继续说道,“然而那却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路易斯有点儿像我们吉维尼的灰姑娘。可以说,路易斯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农村女孩儿。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年轻、清新、单纯。大约在1900年的时候,她在田野里为艺术家们摆造型,她经常为拉丁斯基做模特。拉丁斯基当时是一位颇有潜力的捷克画家,他来到吉维尼,与莫奈和美国画家们聚集在一起。这位帅气的拉丁斯基还是一位知名的钢琴家……他开着一辆当时非常了不起的车,一辆222Z。他爱上了这个寻找蒲公英的小女孩儿,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家……拉丁斯基现在是捷克最著名的画家……路易斯也从一个农村小姑娘变成了波希米亚的公主。克洛德·莫奈买来了他们那辆弃之不用的豪车——222Z,送给自己的儿子米歇尔,几个月之后,米歇尔撞在吉维尼梯也尔大街的一棵大树上。除了这辆豪车的结局有些悲惨,这还称得上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不是吗?”

    洛朗斯·塞内纳克抑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走过去,不让自己也被那鸭绒垫子吞没。他的太阳穴在灼烧。

    “斯特凡妮,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你猜……”

    她从鸭绒垫子里慢慢直起身子,就像洗着羽毛浴似的。

    “警官,我要跟您说一件事,一件很奇怪的事。除了我丈夫,我已经很久没有与第二个男人独处一室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在走廊里放声大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一个十一岁以上的愿意听我讲话的男人聊风景、绘画和阿拉贡的诗了。”

    塞内纳克想到了毛赫瓦勒。他控制着自己,没有打断斯特凡妮。

    “警官,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我想说,我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

    一阵沉默。

    “等待着那样一个人的出现。”

    随便让眼睛落到哪里都好,塞内纳克的脑袋飞速运转着。化了的蜡烛、墙上剥落的油画,只要不看斯特凡妮的眼睛,看什么都行。

    她又说道:

    “并不一定是捷克画家……只是一个……”

    甚至她的声音里,都带着一种淡紫色。

    “如果我知道这个人会是一个警察的话……”

    斯特凡妮一跃而起,从洛朗斯·塞内纳克身边走过,抓住他一只晃晃悠悠的胳膊。

    “来吧,我们去看看我的学生们。”

    她把他拉到窗边。女教师向在花园里奔跑着的十几个孩子挥了挥手。

    “警官,您瞧这个花园,玫瑰、暖房、水池。我再告诉您一个秘密:吉维尼就是一个陷阱!当然啦,它有令人惊叹的风景,谁还会想去别处生活呢?一座如此美丽的村庄。但是我要告诉您:这里的风景都是凝固的、呆板的,不允许房屋的风格有一点点改变,不允许在墙上重新作画,不允许采摘任何花草,有十项禁止这些行为的法律。在这里,我们就像活在油画中,我们被禁锢了!我们觉得自己在世界的中心,大家都说,我们完全可以移动啊!但是,这里的装饰就是风景,这些风景最终都会将我们覆盖住。那是一种能把您粘贴在背景上的油漆,是一种让人习以为常的‘妥协’的油漆、‘放弃’的油漆……路易斯——寻找蒲公英的吉维尼女孩儿成了波希米亚的公主,洛朗斯,她是一个传奇。这种事情今后不会发生了,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突然对三个穿越花坛的孩子喊道:

    “绕过去!”

    洛朗斯·塞内纳克感到焦虑不安,他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想止住斯特凡妮的忧伤,想抑制住自己此时欲将斯特凡妮拥入怀抱的冲动。他看着花园里繁盛的花朵与和谐的色彩,他被花园无与伦比的魅力所征服。

    “阿拉贡在书中所说的是真的吗?”他突然问道,“他在书里说,莫奈无法容忍花朵凋零,园丁们只好趁夜移植花朵。因此,每天早晨花朵的颜色都是不同的,似乎每天早晨,花园都被重新涂上新的色彩,这是真的吗?”

    这个方法似乎奏效了,斯特凡妮露出了笑容。

    “不,不,阿拉贡太夸张了。您读《奥雷利安》了吗?”

    “当然……我读了,并且我也读懂了。它是一部宏大的小说,讲的是一对儿无法在一起的情侣!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的爱情……是这样吗?它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阿拉贡是那样想的……那会儿,他应该是坚信世界上没有幸福的爱情。然而,随后,他却遇到了一位诗人从未经历过的、最美丽、最长久,也最永恒的爱情……这个您是知道的,他疯狂地爱上了艾尔萨。”

    洛朗斯转过身去,斯特凡妮苍白的嘴唇依然半开着。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将自己的手指放到这张颤抖着的嘴唇上,不要去触碰这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庞。

    “斯特凡妮,你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儿……”

    “警官,那您呢,您有让别人向您吐露心声的能力,我对您供认不讳。您比我丈夫描述得更加敏锐。不,警官,我要让您失望了,我没有什么奇特的,正相反,我平凡得让人可怜……”

    女教师顿了顿,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就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儿地说道:

    “我要跟您说,我很平凡。我就想养个孩子,我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觉得我丈夫给不了我。我是因为这个才不爱他的吗?我觉得也不是。我觉得,从我记忆的一开始,我就从没爱过他。当时,他出现了,他不比别人更糟,他热心、深情。我并没有深深地坠入爱河。您瞧啊,警官,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和许多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坠入爱情的陷阱。虽然我长得还算漂亮,我生长在吉维尼,我爱班里的孩子,但这也改变不了我很平庸这个事实……”

    洛朗斯握着斯特凡妮的手,他们十指交叠着搭在铸铁栏杆上。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是跟我说?”

    斯特凡妮笑着凝视着他的脸。

    难道他没有意识到,至少,她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是特别的吗?

    “警官,您可别瞎猜,千万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只是因为您的微笑很痞气,或许是因为您的衬衫敞得有点儿太开了吧,又或许是因为您那双榛子一样的眼睛不会轻易流露出感情。您可千万别觉得我认为您很有魅力,警官……只是……”

    斯特凡妮将手抽了出来,留着悬念。

    “就像路易斯一样,那个摘蒲公英的小女孩儿会被222Z汽车的魅力所征服,我爱上的,只是您的悍虎啊!”

    她笑了。

    “又或许是您停下来抚摩尼普顿的样子吧……”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警官,再跟您说最后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一件私密的事!并不是因为我不爱我丈夫了,他就要成为杀人犯。正相反……”

    塞内纳克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发现,这一刻,在他们前方五十米处,警车队正从罗伊大街上驶过,它们一辆接着一辆掉头向莫奈故居的方向驶来。这些汽车发现了他们,就像发现了窗台上的情人似的。

    他们疯了吗?

    还是他疯了?

    “我觉得现在我得去照看一下孩子们了。”斯特凡妮乘机溜掉了。

    塞内纳克独自站着,他看见女教师渐渐走远。他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就像想从他那敞开的衬衫里挣脱出来似的,他狂乱的思绪就要从脑袋里迸发出来。

    斯特凡妮到底是谁呢?

    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还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少女?

    40

    在鲁昂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派展厅里,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像个猫头鹰似的圆睁着眼睛。阿基里斯·吉约坦又挪了几步,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西斯莱的一幅油画周边看不见的灰尘。《马尔利港的洪水》——油画底下的纸板上写着作品的名字。西勒维奥问吉约坦有没有忘记自己提出的问题,吉约坦转过身来,用手帕的一角擦了擦额头,随后用夸张、传教士般的语气说:

    “警官,您是想说,莫奈那些消失的或者还未经发现的画作或许会重新面世,是这个意思吗?如果您真这么想的话,那就来吧,我可以陪您玩儿玩儿假设的游戏……”

    吉约坦又用手帕擦了擦鬓角。

    “我们知道,在吉维尼的莫奈工作室里,有十几幅克洛德·莫奈的画作,有些是草图,有些是他年轻时的作品,还有几幅未完工的大幅《睡莲》……这还不算他送给朋友们的作品。塞尚、雷诺阿、毕沙罗、布丹、马奈,莫奈总共送给朋友三十多幅画……您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笔财富的市值,这笔巨额财富,比世界上任何一家博物馆的馆藏都要珍贵。然而这些财富却由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和他的园丁看管着,只用一扇或许根本没关上的门、敞开的窗户和带着裂缝的墙壁保护着,任何人都有机可乘。无论哪个稍微机灵一点儿的吉维尼人,都可以通过小偷小摸的方式得到这些画,而不用去抢二十家银行……”

    他又用手帕擦了擦脸,最后将手帕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那么大一笔触手可及的财富,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具诱惑力……”

    西勒维奥明白了,他看了看周围墙上挂着的十几幅画。鲁昂美术博物馆,是省内公认的印象派作品收藏最齐全的博物馆了,可是这里的画作却不足莫奈工作室里收藏的四分之一。他坚持说道:

    “在吉维尼的莫奈工作室里,真的还会有大师的作品吗?”

    在开口回答之前,阿基里斯·吉约坦犹豫了一下:

    “克洛德·莫奈是1926年去世的,米歇尔·莫奈,也就是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大概从那以后就开始负责保管他父亲的那批画作了。他将没有捐赠给博物馆的所有作品都藏了起来。所以,现在我回答一下您的问题:如今是不太可能在吉维尼的粉红色小房子里找到大师的原作了。但是,也说不准……”

    “先别扯到偷窃那么远,”贝纳韦德警官镇定地说道,“莫奈会把他的画作分给别人、送给别人吗?”

    “当地媒体曾经追踪到一幅捐赠画作的踪迹,有一幅画被当作摇彩的奖品资助给了维农医院,肯定有人赢得了这个奖项。当时,那人只交了五十生丁就把这幅画拿走了……至于其他的,我们只要乐此不疲地去猜测就可以了。我们知道,吉维尼村民并没有让克洛德·莫奈的日子好过,为了点滴的热爱、为了买地、为了保留下他所画的风景,尤其是为了将河水引到睡莲池塘,他都不得不去争取。莫奈为这座村庄投了钱,而且投了不少钱。他甚至为阻止一家淀粉厂建在他的花园前面而投了钱。即使这样,那些恶毒的人、市镇参议员、狡猾的农民还有可能去协商,说自己不要那五百法郎的施舍,他们只要大师的一幅画,无论哪幅都行。我想,专家才不会相信在艺术家和村民之间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能行得通,但是谁又真的能说在所有吉维尼村民中,就没有一个人对绘画感兴趣,或者对莫奈作品的经济价值感兴趣呢?当然啦,莫奈很有可能送过画。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看看莫奈花园旁边的磨坊池塘吧,看看那片大麻田,就是因为西奥多·罗宾逊那幅著名的《特罗尼翁老爹》,我每次去吉维尼都想来这里看看。磨坊的农民总用各种方法对莫奈进行敲诈。河水从莫奈家门前流过,如果没能与他们协商好,莫奈就画不出睡莲了!”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来不及将一切都记录下来,他尽可能记住更多的信息。

    “您是认真的吗?”

    “年轻人,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我告诉您,有一些愚蠢的寻宝者,穿越整个世界去寻找三件金器。如果他们机灵一点儿的话,就应该去吉维尼的莫奈故居和周遭村落的谷仓看看,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克洛德·莫奈毁掉了他自己不满意的作品和年轻时候的作品。他很害怕在他死后,古董商们会因为他那些没有完成的作品以及作品草图蜂拥而至。因此,1921年,他在工作室将自己不喜欢的作品全部烧毁了。虽然大师万分小心,但也保不齐什么地方还遗留着一幅画作、一幅被遗忘了的老油画。用这一幅画,就能买下太平洋上的一座岛屿了!”

    吉约坦又换了一个房间,他瞪了一眼这个房间里的女管理员,她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油,而对德拉罗什画作中圣女贞德穿的红衣主教的裙子并不感兴趣。

    “还有一件事,”警官说道,“您刚刚提到了西奥多·罗宾逊,那位印象派画家是克洛德·莫奈的朋友。您怎么看待他的子女们创建起来的罗宾逊基金会?”

    吉约坦眯起了惊讶的眼睛。

    “您为什么这么问?”

    “在我们调查的案件中,经常涉及这个基金组织。奇怪的是,不少涉及案件的人都与这个基金会有联系,至少是有间接联系。”

    “那您想了解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待这个基金会的。”

    吉约坦迟疑了片刻,似乎在组织着语言:

    “怎么跟您说呢,警官……这个基金会挺复杂的。这种类型的组织机构是非盈利性的。我试着打个比方吧。您想象一下一个照料穷人的机构吧。它的悖论是,如果穷人的数量减少了,那么这个机构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换句话说,这家机构运行得越好,它就越有可能自行停业。反战组织机构也是一个道理。‘和平’对它来说,就意味着这个组织的消亡。”

    “就好比说,如果一位医生把他的病人全部治愈了,那他也就该下岗了。”

    “没错,警官。”

    “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个和罗宾逊基金会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他们有一条格言,这是他们自己说的。他们有三项宗旨:探索,保护,推广。这三条原则很了不起,不管用英语,还是用法语,这三个词的说法都一样。显而易见,这说明他们想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寻找作品,将作品买下来再卖出去。他们也会在年轻的画家身上投资,甚至是小孩儿。基金会在这些人身上投资,将他们的作品买进来,再卖出去……”

    “然后呢?”

    “一个天才会赶走另一个天才,警官。一幅画可不像碟片或者图书,画家赚多少钱并不取决于所卖出去的数量,事实甚至恰恰相反,而整个系统就是建立在这个事实基础之上的。一幅画卖得上价钱,是因为别的画卖不上价钱,甚至一文不值。如果可以自由竞争,如果在批评界、在流派中、在画廊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竞争,那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个机构呈现出垄断或者说几乎垄断的态势,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太明白……”

    吉约坦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如果遇到这种垄断的情况,机构越是挖掘出有才华的新人,也就是说,它更新艺术,将三项原则里的‘探索’做得越好,那么其他作品的经济价值下降得就会越多,‘保护’这一点就做不好了……您明白了吗?”

    “坦率地说,多少能明白点儿……”

    贝纳韦德挠了挠头。

    “我提一个更加具体的问题吧,如果莫奈的作品遗失在民间,那么,罗宾逊基金会有办法将它找回来吗?”

    吉约坦的回答掷地有声:

    “毫无疑问,它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卖力地将这幅画找回来!并且大概还会不择手段地将这幅画找回来。”

    “好的,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贝纳韦德继续说道,他现在完全是德鲁比狗那般无精打采的样子了,吉约坦似乎很喜欢他这个样子,“这个问题或许会让您感到吃惊……有没有一些不出名的莫奈画作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些小众的画作,或是一些有争议的画作,一幅或许能带来血光之灾的画作?”

    阿基里斯·吉约坦露出了一个暴虐的微笑,就像他刚刚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最后的问题似的。似乎这个问题才是本次对话的重头戏。

    “过来。”他用神秘兮兮的口吻说道。

    他把贝纳韦德带到对面的墙边,走到一幅扭曲了的画作跟前,画上画着四个裸体男子,显然,他们是罗马奴隶,他们正试图驯化一匹疯马。

    “您看看热里科笔下的这些身体吧。没错,就是大名鼎鼎的泰奥多尔·热里科。这是他在鲁昂完成的最大一幅画!看看这些身体吧。再看看他们的动作,警官。画家与死亡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联系。我们都知道,为了写实地创作出《梅杜萨之筏》,泰奥多尔·热里科到医院去收集截肢患者的胳膊和脚,以及被斩首的头颅。他的工作室散发着尸体的臭味儿!在他临死前,为了治愈自己的疯狂,他在硝石矿上画了十个疯子的画像,这十个偏执狂患者代表着人类灵魂受到的各种折磨……”

    西勒维奥担心吉约坦又要跑题了。

    “但是莫奈没有疯……他不画尸体!”

    这时,阿基里斯·吉约坦隐蔽的一面才开始显现出来。他那光秃秃的头上立着几根稀疏的头发,就像萎缩了的恶魔的触角。

    难道说,他是第十一个偏执狂患者吗?

    “警官,您过来看看。”

    吉约坦走下两层楼梯,走向博物馆的零售商店,拿下一本大书,用牙齿将书上的塑封撕咬下来。

    他翻开书页,像是被偏执狂附体了似的。

    “莫奈没有画过死亡,莫奈没有画过尸体,他只画大自然!啊,啊……您瞧啊,警官。瞧啊!”

    贝纳韦德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画上是一个幽灵,它占据了整个篇幅。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女人。她闭着眼睛,就像被包裹在一块冰冷的裹尸布里一样,就像被包围在冰冷的画笔的旋风中似的。她就像一张白色蜘蛛网上的女囚,而这张蜘蛛网正在吞噬着她那张苍白的脸。

    死亡……

    “这位是卡米耶·莫奈,”吉约坦冷冷地解释道,“这是莫奈的第一个老婆,也是他最美丽的模特。这个在丽春花间打着阳伞的姑娘,这个会在星期天的田野里容光焕发的伴侣,三十二岁就死了!莫奈在妻子临终的床头画下了这幅该死的画作。他恨自己没能抑制住将妻子五彩斑斓的生命搬上画布的冲动,可是她现在不在了;他恨自己把生命垂危的爱妻当成一件普通的物品去画,就像热里科热衷于画四分五裂的尸体一样。莫奈就像占有了他那绝望的爱人,莫奈站在刚刚死去的妻子面前,说自己是被无意识的作画习惯给害了,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警官,您怎么看?”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从来没有在一幅画前如此动容过。

    “还有……还有这种类型的画吗?我是说,莫奈的画……”

    阿基里斯·吉约坦的圆脸又红了起来,就像身上沉睡的魔鬼苏醒了一样。

    “警官,还有什么比画他老婆的死更加震撼的呢?您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当然没有……”

    吉约坦的脸一直红到太阳穴。

    “没有,除非去画他自己的死亡!在莫奈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画了一些未完成的《睡莲》,就像莫扎特的《安魂曲》一样,您能听懂我的话吗……疯狂的笔触,画着他与死亡、劳累和失明之间的抗争。这些画作很晦涩,让人感到痛苦和挣扎,似乎莫奈大脑深处感受到的就是这些。人们发现了莫奈匆忙画在画布上的各种颜色的睡莲,火红、纯蓝、墨绿……梦想与噩梦相互交织,只是缺少了一种颜色……”

    西勒维奥想结结巴巴地说出答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感到这起调查出了岔子,他没能把握得住。

    “莫奈在作品中从未用过的一种颜色,那种他拒绝使用的颜色,缺失的那种颜色,正是所有颜色的总和。”

    一阵沉默。西勒维奥放弃了回答,他在活页本上紧张地记录着。

    “是黑色,警官。是黑色啊!在他临死前的最后几天,1926年12月初,当克洛德·莫奈意识到自己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便画了一幅黑色睡莲。”

    “什……什么?”贝纳韦德结结巴巴地问道。

    吉约坦也不再听贝纳韦德说了,他自顾自地说道:

    “您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警官?莫奈在睡莲的倒影里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于是,他将这不朽的死亡搬上了画布。他画了一幅睡莲——《黑色睡莲》!”

    西勒维奥的笔沿着他的大腿,从他的手中垂了下来,他再也无法做一丁点儿笔记了。

    “警官,您怎么看这些大丽花似的黑色睡莲?”吉约坦问道。这会儿,他的情绪已经不那么激动了。

    “这个《黑色睡莲》的事情,真的……确有此事吗?”

    “不,当然不能肯定。但可以确定的是,迄今为止,从未有人找到过这幅著名的《黑色睡莲》……您想想看,这或许只是一个传说,仅仅是一个传说……”

    西勒维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只是提出自己头脑中涌现出的第一个问题:

    “那孩子呢……莫奈画过孩子吗?”

    41

    我看到斯特凡妮站在莫奈粉红色房子的窗边,就像在殖民地的大房子里看守着一群家仆的女主人似的。

    洛朗斯·塞内纳克走了下来。

    他们真是疯了!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这次,我们想到一块儿了。这两个笨蛋,干吗要这么张扬啊?在莫奈故居的阳台上,站在花园前,面向罗伊大街,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他们。总之,或许他们是故意选择这个地方的呢!

    我听见了悍虎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斯特凡妮也听见了,但是她没敢回头看,她正心事重重地看着花园里玩耍着的孩子们。没错,这个小老师确实挺迷人的。没错,她还挺会穿的,这身艺伎式的服装雕刻出她胡蜂一样的身材,显得她的眼睛水灵灵的。您要相信我,她总有办法让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男子回头,无论是警察还是医生,无论结婚了的还是没结婚的。她美得让人心醉!

    小美人,好好享受你的美丽吧。美丽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男孩子们跑到花丛中,女教师用温柔的声音责备他们。

    可她的心却在别处。

    小美人,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这个时刻是会让你的人生轨迹发生转变的,你自己也明白,因为你的生命中出现了最不可能的拯救者:一个警察。迷人、有趣、有教养,你做好准备吧,准备好从现有的链条上挣脱出来——与你丈夫的链条。

    现在是时候挣脱出来了。那么,还有什么在束缚着你呢?

    没什么了?

    啊,如果这件事只涉及你自己那就好了……如果死神不围绕在你的身边就好了。我亲爱的,似乎是你把死神招惹到了身边;似乎,走到最后,你只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一切。

    孩子们的笑声打断了我脑子里的坏想法。男孩子们追着女孩子们跑。

    这一幕很经典。

    孩子们,你们也好好享受这一切吧。好好享受吧!尽情地踩踏草坪和花朵吧,去采摘鲜花吧,去向池塘里扔石子和树棍儿吧,去把睡莲砸出洞来吧,去践踏这座浪漫主义的圣殿吧,千万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之,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花园而已,不要因为世界另一端的愚蠢教徒都来这里朝拜,你们就认为这里不是一潭死水!

    我知道我很坏,请原谅我……斯特凡妮·迪潘和她的警察,这两个傻子,今天早上他们确实把我惹恼了!您也要理解我。我只想当个沉默的看客,当个不见踪影的小黑老鼠,但是保持漠然并不总是一件简单的事。您听不懂吧?您还在想,在这件事中,我到底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呢?我保证,我并没安装什么能让声音穿透莫奈故居墙壁的窃听设备来偷听这两个傻子的对话,偷听他们之间打情骂俏的情话,并没有。比您想的简单多了,真的简单多了。

    我转身面向罗伊大街右侧的河岸,面向水之花园。罗伊大街沿途的几条木栅栏已经散开了,大概是被那些拥挤着想拍睡莲照片又被排在售票处前面的队伍惊吓到的游客挤坏的。未经遮挡的空间呈现出一片无法言喻的池塘美景。我观察着法奈特,她离班上的其他孩子都有点儿远,她站在柳树和杨树之间。她将画架放在日本桥上,用藤萝将画架垫稳,在身边的一片喧哗声中安静地、专注地画着画。

    我穿过罗伊大街,靠近了一些,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我几乎触摸到了金属网。

    我不该这么做。一个小毛孩儿发现了我。

    “女士,女士,您能帮我和我的伙伴照张相吗?”

    他将一架新潮的相机塞到我的手里。我不知道怎样操作,他跟我讲解了一下,我也没注意听。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用余光扫了一眼睡莲池和正在画着画的法奈特。

    42

    “过来呀,法奈特。”

    文森坚持喊道:

    “来呀,法奈特。过来玩儿呀!”

    “不嘛!你都看见了,我在画画呢!”

    法奈特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一朵睡莲上。那是游离于睡莲群之外的一枝独秀,它的叶子几乎是心形的,上面长着一朵刚刚冒出头来的粉红色花骨朵。法奈特的画笔在画布上移动着,可是她却难以集中精力。

    这个爱哭鬼又在我身后哭哭啼啼的了。要相信,垂柳可比她悲伤多了:玛丽!快让她别哭了,快让她那又尖又小的声音停下来吧,快让她别哭了!

    “你们耍赖,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要回家!”

    我的身后不只有泪水,文森也站在我身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搭在我肩上。

    “你去和玛丽玩儿嘛。”

    “她太没劲了,总是哭……”

    “那我呢,我总是画画,所以我就更有趣吗?”

    他不动了。文森不动了。他能做到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如果他发现自己有这种本领,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大画家。他很善于观察,但是我觉得他缺乏想象力。

    孩子们仍然在法奈特身边跑着、叫着、笑着、玩耍着。小法奈特却一心想让自己待在真空里。就像詹姆斯说的,要自私一点儿。

    卡米耶出现了,他停在日本桥上。整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还真是没完没了!刚刚就差他一个了!

    他把自己圆滚滚的肥肚皮塞进衬衫里。

    “累死我了,我得歇会儿。”

    他看了看法奈特,法奈特正忙着画画。

    “文森、法奈特,你们都在啊,太好了,我有一道关于睡莲的题。你们知道吗,睡莲几乎每天都能长大一倍,所以,你们听好,如果睡莲需要一百天才能覆盖整个池塘,那么,它们需要花多少天才能覆盖半个池塘呢?”

    “那样的话,五十天喽,”文森立刻说道,“你这道题可真蠢……”

    “你呢,法奈特,你怎么说?”

    我才不关心呢,卡米耶,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乎。

    “我也不知道。五十天,跟文森一样……”

    卡米耶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如果有一天卡米耶当了老师,我敢说,他一定是全世界最令人讨厌的老师。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掉进沟里的!当然啦,答案并不是五十天哦,应该是九十九天……”

    “为什么?”文森问道。

    “别想了,”卡米耶用鄙视的声音说道,“法奈特,你明白了吗?”

    他妈的!

    “我画画呢……”

    卡米耶在日本桥上换着腿跳着。在他的衬衫腋窝下方,出现了大片的汗渍。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在画画。还有最后一道题,说完这道题,我就不烦你了。你们知道‘睡莲’用拉丁语怎么说吗?”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不知道了吧?”

    文森和法奈特都没说话。可是这也没能打断卡米耶的话。他摘下一片紫藤萝叶子,将它扔进了池塘。

    “好吧,拉丁语是nymphéa,笨蛋。但是以前,这个词源自希腊语——numphaia。法语是nénuphar。英语的‘睡莲’怎么说,你们知道吗,英语?”

    他还没完没了了吗?

    卡米耶甚至没等别人回答,就做出一副要去抓离他最近的紫藤萝树枝的样子,但是“咔嚓”一声,树枝折断了。

    “是Waterlily!”他大声说道。

    他对自己的话很满意。他可真让我恼火,Waterlily也是!虽然要承认,Waterlily是个很美的名字,比nénuphar好听多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拉丁语的nymphéa更好听!

    卡米耶倾身看了看法奈特的画,他出汗了。

    “你干什么呢,法奈特?在临摹莫奈的《睡莲》吗?”

    “没有!”

    “是的!我看得清楚着呢!”

    卡米耶这个人啊,总是自以为是,但他的问题是,他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才没有呢,笨蛋,没有!并不是因为我和莫奈画着同样的东西,就说我和他画出来的画是一样的……”

    卡米耶耸了耸肩。

    “莫奈画了那么多画,你肯定是想画一幅相似的!就算画一幅圆形画也行啊。你知道什么是圆形画吗?”

    我真想把画笔扔到他的脸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明白自己有多讨厌。再说了,他怎么总是喜欢自问自答?

    “圆形画呢,就是画在一种圆形的画布上,就像展示在……”

    “你们过来吗,男孩子们?”玛丽突然喊道,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

    卡米耶叹了口气。文森笑了。

    “我想我应该把她推进水塘里。法奈特,这样你就可以画这一幕了,是不是?这幅画绝对会很独特!——《睡莲中的玛丽》。”

    他一边笑着,一边轻轻地将卡米耶推下了桥。

    “好啦,我们不烦你了,法奈特。”文森说道,“卡米耶,来啊,过来吧。”

    有时候他不能理解我,有时候却能够理解我。就像刚才那样……

    终于剩下法奈特一个人了。她仔细地观察着柳树在池塘中的倒影,倒影被睡莲的叶子遮挡了一部分。她想起詹姆斯最近几天教给她的东西——逃逸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克洛德·莫奈的《睡莲》之所以独特,正是因为他的画作是建立在两条方向相反的逃逸线之上的。睡莲的叶子和花朵形成一条逃逸线,总体来说,是与水面的方向相对应的。詹姆斯把这条线称作水平线。如果他愿意这么叫,那就这么叫吧……还有水中的倒影:河岸上的紫藤花、柳条、阳光、云影。总的来说,詹姆斯把这些线条叫作垂直线,就像在镜子中看到的影像一样,这些倒影都是反的。詹姆斯对我说过,这个便是《睡莲》的奥秘。是的,好的,好吧。这个秘密并不难懂。并非只有詹姆斯或者莫奈才能发现这个秘密……看看池塘就知道了嘛。这两条逃逸线,可以看作脸中央的鼻子。最终,这条线会消失……这个专有名词太复杂了。总之,池塘和水面上漂浮的叶子是完全静止的。我想说的是,它们都不动。没有运动,一点儿都没有。说到底,我想要画的是一种移动的错觉。

    真没劲!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甚至很想去找伙伴们玩儿,跟他们一起在池塘边奔跑。但是不行!詹姆斯说过,我应该自私一点儿。想想我的天赋吧,想想罗宾逊大奖赛。我一会儿再去找他们玩儿吧。

    法奈特倾着身,她小心翼翼地将调色盘里的颜色混合到一起。

    突然,她停了下来。黑色!调色盘里只有黑色了。

    法奈特正要叫喊,这时她闻到保罗身上的青草味儿。

    “嘿!”

    “保罗!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们在花园里分成六组玩儿老鹰捉小鸡来着,现在好了。我不玩儿了!”

    他弯腰看了看法奈特的画。

    “哇哦,法奈特,你画的简直太棒了!”

    “但愿如此。这是为罗宾逊基金会大奖赛准备的作品。我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能将作品交给老师的。”

    “你真了不起……你一定会获奖的!这是肯定的,你会得奖的。你画画的手法真是太厉害了。”

    “那当然啦!其实我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这种画法是詹姆斯教我的。”

    “就是那个美国画家吗?”

    “是啊,一会儿放学我就去找他,从昨天到现在,他应该一直在麦田里休息呢。我想把我的画拿给他看。他给的建议或许会让我有机会获奖……他很快就会感到疲倦,他睡得比画画的时间还要长。好吧……”

    “这倒挺有趣。你的画倒不像《睡莲》……”

    法奈特亲吻了一下保罗的脸颊。

    保罗,我真是爱死他了!!!

    “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想画的正是这个效果。我简单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当你看莫奈的《睡莲》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怎么说呢,身陷其中、融入画里、穿越画卷的感觉,我也说不好,就像掉进一口井或陷入沙子里一样,你能明白吗,这就是莫奈想达到的效果,透过沉睡的池水,似乎可以洞悉纵列的一生……而我想要的效果正好相反,我希望人们站在我的《睡莲》面前,会有一种漂浮在水面上的感觉,你能明白吗,就是能够跳到水面上,跳出去、飞起来的感觉。水是活的!我想画的睡莲是莫奈十一岁时候的睡莲——彩虹上的《睡莲》。”

    保罗柔情款款地看着她。

    “法奈特,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全都懂。”

    “没关系,保罗。这一切都没那么认真。嘿,你知道莫奈把那些他不太喜欢的《睡莲》怎么处理了吗?”

    “不知道。”

    “他把那些画都分给红房子里的孩子们了!那时候,那些孩子才跟我们一般大。那些扔掉的画卷就都给孩子们折纸船玩儿了!如果能在埃普特河和塞纳河底的瓶瓶罐罐里找到这些折纸,那就能找到莫奈的《睡莲》!你相信吗?”

    “我相信你,法奈特……”

    保罗不说话了。

    “但是你说错了,这一切都是认真的。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总有一天,你会离我们远去的。你会成名,会拥有一切的。但是你瞧,我可以一生都跟别人说,我在日本桥上遇见过你。甚至……”

    “甚至……”

    “甚至我还吻过你……”

    保罗啊,他可真没劲,太没劲了。当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睡莲缓缓地从池塘里蔓延出来。法奈特颤抖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保罗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法奈特的嘴唇上。

    “甚至,你还可以说,我跟你保证过我们会生活在一起,我们会结婚,会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在一栋大房子里。甚至,你还可以说,这件事一定会实现的……”

    “你……”

    紫藤萝“哗啦哗啦”一阵响。

    文森从弯曲的藤萝间钻了出来,像冲出丛林的野兽一般狂野地笑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保罗和法奈特,那是一种空洞的、忧虑的眼神,似乎他已经窥视他们很久了。

    他让我感到害怕。文森越来越让我感到害怕。

    “你们干什么呢?”文森冷冷地问道。

    43

    莉莉安娜·勒利埃弗尔警官还在刷着购物网站,她想买一个想象中的五层木制梯凳来放置自己的盆栽,她看了看表,那是一只银色的、优雅的浪琴手表:18点45分。还有一刻钟,维农警局的接待处就可以下班了。晚上这会儿,警局就没什么事了。

    她没有马上认出缓缓走上警局楼梯的那个身影。然而,当老人走进来,把脸转向她,跟她问好时,她的思绪就像绽放的花朵一样,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您好啊,莉莉安娜!”

    “洛朗丁警官!”

    天啊!她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洛朗丁警官退休怎么说也有近二十年了吧?1990年,马尔莫丹艺术陈列馆莫奈的画作失窃一案告破后不久,他就退休了。当时,洛朗丁警官领导着维农警局,他是社会公认的在打击非法买卖艺术品方面最出色的专家。打击非法文化财产中心办公室时常向他求助。在洛朗丁警官退休前,莉莉安娜和他曾共事过至少十五年呢……

    洛朗丁警官,他是一座丰碑。维农警局的全部历史,都应归属他一人!

    “警官,您怎么来了?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莉莉安娜很真诚。洛朗丁曾是一位杰出、敏锐、专注的警官。他拥有一种似乎世间已经不复存在的品质。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实在按捺不住萦绕在心头的好奇,问道:

    “都退休这么久了,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洛朗丁警官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嘘……我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莉莉安娜,等我一下,给我几分钟时间,我马上就回来。”

    洛朗丁走进走廊,他对这个走廊如此熟悉。莉莉安娜不敢阻拦,他毕竟领导了这栋房子三十六年啊!

    老警官心想,走廊的油画一直都是这么破败。什么都没变!33号办公室。前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不打开?这把钥匙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插进过锁孔了……

    芝麻开门……

    门开了!从……1989年开始,警局就没有更换过锁芯。洛朗丁心里琢磨着,总之,这也很合乎逻辑。为什么要更换警察局办公室的钥匙呢?他一边推门一边想,他的现任接班人一定是司法战线一头年轻的狼,他热衷于信息技术、前沿科技以及所有先进的科学技术,电视里的警员都会应用这些技术,然而很久以来,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突然他在办公桌旁边停了下来,打量着这个房间里的装潢。墙上挂满了印象派画作!毕沙罗、高更、雷诺阿、西斯莱、图卢兹-洛特雷克。他微笑起来。总之,如果他见到自己的接班人,这个人或许会让他感到震惊。他真的很有品位!

    这间办公室与他设想的一样:有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和一台扫描仪。退休的警官在办公室里缓缓地走着,他迟疑着。这次来访让他很失落,他发现,时光都进入2010年了,警察的办公室仍然如此空旷!所有文件都保存在电脑的硬盘里。他不能私自打开自己接班人的私人文件夹,他的文件夹肯定设置了保护密码。何况,他还对信息技术一窍不通。如果坚持打开人家的文档,就显得有些荒唐了。艺术部警察的最近几次行动,他都没有机会参加。现在很多工作都要依赖高科技。他早就听说,打击非法文化财产中心办公室是通过一个巨大的国际数据库运行的,那是“艺术领域的电子数据以及图片搜索系统”。这个数据库统计出六万多幅失窃作品,它与美国艺术犯罪组以及首都伦敦艺术和古董智能数据平台是联网的。

    洛朗丁叹了口气。

    时代变了,办公方式也变了……

    他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转身回到接待处去找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档案一直都放在楼下吗?红色的那扇门?”

    “警官,跟二十年前完全一样!至少在档案管理这一块儿,什么都没变!”

    他掏出老钥匙,又一次开门走了进去。谁都可以进到这里,但也不能这么说,他也不是一般人啊……他是个警察,仅仅是个警察。大概因为这个,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才求助于他的吧?这个寡妇还是有点儿头脑的。

    莉莉安娜说得对,这里什么都没变,档案还是按照字母排序的。虽然警局已经继任了好几任局长,但总会有强迫症警察将档案盒按照字母排好序,放在对应的架子上。即使在硬盘和优盘时代也不例外。

    M……毛赫瓦勒。

    红色的档案盒就放在那儿,不是很厚。

    洛朗丁又犹豫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偷看那本档案,他既没有委任状,也没有得到许可,更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为什么要打开这本档案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那种激动的刺痒感了,现在,这种感觉正在骚动着他的皮肤。如果不打开这份档案,那他到这里来干吗?他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门,将钥匙留在锁芯里,随后,将档案盒放到桌子上。他打开档案盒,慢慢地翻阅着,小心翼翼地,并留意着一会儿看完再将文件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相继看了看躺在河岸边的毛赫瓦勒尸体不同角度的照片。这些罪证从他的指尖划过。他又看了犯罪现场的另一些照片,一张石膏塑模的鞋印照片以及对指纹、血迹、泥浆的科学分析。他加快了翻阅速度,把目光停留在几张新照片上:五张毛赫瓦勒与不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有的是柏拉图式的,有的是淫秽的。这些照片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照片上都有死者热罗姆·毛赫瓦勒。

    洛朗丁警官抬起头,戒备着,试着透过那扇红色的门听听走廊里有没有微弱的声音。没有,一切都很平静。他正在仔细看着一摞文件:一张吉维尼小学孩子的名单——与案件或多或少有关联的人员名单——热罗姆和帕特里夏·毛赫瓦勒,雅克和斯特凡妮·迪潘,阿玛度·康提,吉维尼的其他商人,几个邻居,艺术评论家,收藏家;许多张手写的记录,上面的署名都是西勒维奥·贝纳韦德。

    现在,几乎所有的文件都被倒扣在了桌面上。洛朗丁皮肤上电流一般的刺痒感变得更加密集。还有一份文件需要查看:那是帕西-厄尔警局一张发黄的卷宗,一场意外——一个孩子于1937年溺水而亡,他叫阿尔贝·罗萨尔芭。洛朗丁警官的双手颤抖着,他在幽暗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他试着在没有任何预先推理的情况下去理解这个案子,不遗漏任何细节,试着形成自己的判断。把这些都带走或拍成照片会容易得多。

    但这样做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紧。

    他骄傲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还不错。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回到了接待处。好一个莉莉安娜,她什么都听到了!

    “您找到您需要的东西了吗,警官?”

    “是的,是的。谢谢您,莉莉安娜。”

    洛朗丁警官温柔地看着莉莉安娜。他想起她被任命到维农警局的那一天,那已经是距离现在三十多年的事情了,他是在33号办公室接待的她。当时她还不到二十五岁,却已经有了在女警察中并不常见的优雅。

    “莉莉安娜,新局长人怎么样?”

    “还行吧。不如您……”

    说好的优雅呢……

    “莉莉安娜,我能请您帮个忙吗?我对信息技术一窍不通,您现在可比我有学问。”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是什么样的忙呢?”

    “是一种……我想说的是,推翻这个案件。莉莉安娜,我想您应该会上网吧……”

    莉莉安娜确信地微笑着。洛朗丁警官继续说道:

    “这个我就不会了。我退休得早,又无子无孙,没人教我怎样浏览网页。我需要上一个网站,稍等,我把网址记下来了……”

    洛朗丁警官翻了翻自己的口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黄色的便笺,上面的字迹笨拙而潦草。

    “有了。这个网站叫作‘旧友’。我想找一张吉维尼的照片,是一张班级的集体照。时间在1936—1937年。”

    44

    “詹姆斯!詹姆斯!”

    法奈特在洗衣池旁奔跑着,她穿过詹姆斯每天画画的那片田野,她扛着自己刚刚在睡莲池的日本桥上打好草稿的画,画上还裹着一张栗色的纸。

    “詹姆斯!”

    田野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连一个画架、一顶草帽都没有,没有一丝詹姆斯的痕迹。法奈特本想给美国画家一个惊喜,给他看看自己画的彩虹上的《睡莲》,听听他的建议,跟他说说自己画逃逸线的方法。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寻找了一会儿,随后把画藏在了洗衣池后面,放在水泥板底下的一小块地方。

    她既没有看到詹姆斯,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站起身,大颗汗珠从她的脖子上流了下来。她跑了过来,想尽快找到那个游手好闲的詹姆斯。法奈特又跑过桥去。

    “詹姆斯!詹姆斯!”

    在老巫婆的磨坊院子里,尼普顿正在樱桃树下打着盹儿,它听见法奈特的声音,便穿过门廊,向法奈特跑来。

    “尼普顿,你看见詹姆斯了吗?”

    尼普顿像没听见似的,在身旁的蕨菜丛里嗅了嗅。

    这狗有时候可真让我恼火。

    “詹姆斯!”

    法奈特试着用太阳定位着,因为詹姆斯总是跟着太阳的轨迹走,他就像一只大壁虎,他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寻求光照度,只是为了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这个懒鬼很有可能正在麦田里睡觉呢。

    “詹姆斯,醒醒啊,我是法奈特。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走啊,走啊,麦田从她的腰间穿过。

    天啊!

    她的腿一阵发软。

    她面前是红色的麦穗!不仅仅是红色的,还有绿色、蓝色、橘黄色。染上色彩的麦穗都倒塌下来,就像有人在这里打斗过似的,似乎有人在这里打翻了调色盘、捅破了颜料管。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仔细想想。村民们确实不太喜欢这些流浪画家,但是因为这个去伤害詹姆斯……一位无毒无害的老画家。

    法奈特的身体感到一阵巨大的战栗。她停下脚步,瘫在了那里。她前方的麦田倒塌成一条小路,麦穗都染红了,像是一条血路。就像有人被人拖着从这里穿过一样。

    詹姆斯。

    法奈特的思绪狂乱不已。

    詹姆斯遇到意外了,他受伤了,他就在这片草原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的帮助。

    坍塌的麦田在整片田野中戛然而止。法奈特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去,她拨开麦穗,呼唤着,她急得直跺脚。草原太大了。

    “尼普顿,帮帮我啊,帮我找到他……”

    德国牧羊犬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法奈特让它做什么。随后,它突然穿过草原,径直向前跑去。法奈特试着跟上它,这可不容易,麦穗抽打得她的手臂和大腿生疼。

    “尼普顿,等等我!”

    狗狗在前方一百米处乖乖地等着她,它几乎跑到了麦田中央的位置。法奈特向前走着。

    突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德国牧羊犬身后的麦穗是倒塌的,有一两米长,正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体。

    稻草棺材——这是映入我眼帘的第一幅画面。

    詹姆斯在那儿呢。他没睡觉。

    他死了!他的胸膛和喉咙上各自敞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法奈特跪坐在地上。一口苦涩的胆汁淹没了她的整个喉咙。她慌乱地用一块衣襟擦拭着。

    詹姆斯死了。有人杀了他!

    苍蝇在詹姆斯敞开的刀伤上方“嗡嗡”作响,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法奈特想喊出声来,可是她做不到。酸楚的胆汁灼烧着她的喉咙,黏糊糊的胆汁吐在了自己的裤子和鞋上。她没有力气将裤子和鞋子擦拭干净,她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她扭动着手指。一群苍蝇舔舐着她的脚。她需要帮助。她站起身,像疯子一样奔跑了起来。麦田淹没了她的脚踝和膝盖。她肚子很疼。她咳着、吐着,脸上还沾着黏糊糊的液体。她跑着,用手背擦着脸。她穿过小河、磨坊、小桥、罗伊大街,一路都没有减缓脚步。一辆汽车在她的前方踩住了刹车。

    蠢货!

    法奈特穿过马路,回到村里。

    “妈妈!”

    她跑上水之城堡大街。她大喊着:

    “妈妈!”

    法奈特猛地推开门,门板撞在墙上的衣帽架上。她闯进家门。妈妈像平常一样,站在工作日程表后面,在厨房里干活儿,身穿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扎在身后。她来不及思考,一下子松开手里的东西:菜刀、蔬菜。

    “女儿啊,我的小女儿……”

    妈妈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本能地张开双臂,伸出手。法奈特只抓住她的一只手。

    她拉着那只手。

    “妈妈,你过来一下……快点儿!”

    妈妈站着没动。

    “妈妈,我求求你了……”

    “法奈特,发生什么事了?冷静点儿,跟我说说怎么了。”

    “妈妈……他……他……”

    “别着急,法奈特。你说的是谁?”

    法奈特咳嗽着,透不过气来。她觉得那种胆汁上涌的感觉又来了。要挺住。妈妈递给她一块抹布,她擦拭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

    “别着急,法奈特,别着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妈妈给她擦了擦手,将法奈特抱在自己的额头边,就像想哄睡一个婴儿似的。

    法奈特还在呜咽着,随后,她清晰地说道:

    “妈妈,是詹姆斯。詹姆斯死了,就是那个画家。他就在那儿,他死在了麦田里!”

    “你说什么?”

    “过来。过来!”

    法奈特突然站起身,拉着妈妈的手。

    “过来!快点儿!”

    听我的吧,妈妈,一次就好,求求你了。

    妈妈犹豫着。小姑娘加强了语气命令着,声音越来越强烈:

    “来呀!来呀!”

    她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在水之城堡大街上,几户人家的窗帘已经拉了下来,邻居们大概以为这个小女孩儿犯了什么疯病了。她可真够任性的!她的妈妈也别无选择。

    “好的,我跟你走,法奈特,我跟你走。”

    她们穿过河水上方的小桥。尼普顿乖乖回到磨坊院子里的樱桃树底下睡觉去了。法奈特拉着妈妈。

    快点儿啊,妈妈。

    她们走到了草原。

    “就在那儿!”

    法奈特走进田野。就算没有尼普顿,她也认得路,她认得那片坍塌的麦田。她继续向前走去,走到詹姆斯躺着的地点,她很确定,就是这里。

    法奈特牵着妈妈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法奈特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们的前方没有任何人。

    也根本没有什么尸体。

    我一定是搞错了,可能还差几米……

    “就是这里,妈妈……或许就在旁边。”

    法奈特的妈妈惊讶地看着女儿,任由法奈特牵着她的手走着。法奈特还在寻找着,她在麦田里穿梭了很久,她对自己、对这一切懊恼不已。

    “刚刚就在这儿啊,他刚刚就在这儿……”

    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安静地跟在法奈特身后。一个小小的、隐蔽的声音钻进了法奈特的脑袋,就像一条小虫钻进了水果里。

    她会把我当成疯子的,妈妈现在把我当成疯子了。

    “刚才……”

    突然,妈妈不往前走了。

    “够了,法奈特!”

    “妈妈,刚才他就在这儿。他受伤了,伤口很深,心脏和脖子上都有伤口……”

    “那位美国画家?”

    “是的,詹姆斯。”

    “法奈特,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说的那位美国画家。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

    从未见过他。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文森见过他,保罗也认识他……大家都认识他啊……

    “妈妈,我们应该报警。他死了。有人杀了他。有人移动了他的尸体,把他放到了别处。”

    别这么看着我,妈妈。我没疯,我真的没疯。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

    “法奈特,没人会报警的。这里没有犯罪,也没有尸体,更没有什么画家。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的小法奈特。真的过于丰富了。”

    她说什么呢?她到底想说什么?

    法奈特咆哮着:

    “不!你不可以这样说……”

    妈妈慢慢地蹲下,蹲到与法奈特的眼睛一般高。

    “好的,法奈特。我收回刚刚说过的话。我很想再相信你一次,我信任你。但是如果你说的那位画家存在,如果他死了,如果有人杀了他,那一定会有人发现的。会有人找他,也会有人发现他。那个人会去报警……”

    “但是……”

    “法奈特,但是这件事与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呢?相信我,现在警察正忙着呢。他们已经肩负了调查一起命案的使命,那是一具真正的尸体,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是还没有找到凶手。这样的烦恼警察已经够多了,可不要再让警察把精力分散到我们身上了……”

    我没疯!

    “我没疯,妈妈……”

    “当然了,法奈特。没人说你疯。现在天都黑了,我们回去吧。”

    法奈特哭泣着。她再也没有力气了,任由妈妈的手牵着她走。

    刚才他明明就在那儿啊。

    詹姆斯明明就在那儿啊。这一切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詹姆斯当然存在。詹姆斯是存在的。

    那他的画架哪儿去了?她脑袋里的声音又咆哮道。他的四个画架哪儿去了?他那漂亮的颜料盒呢?他的画布呢?他的美工刀呢?

    这些都哪儿去了?

    一个人不会就这样凭空消失的!

    我才没疯呢!

    汤的味道不好。

    当然啦,妈妈将法奈特写在小黑板上的问题都擦掉了,她写上了购物清单。购物单上总会有蔬菜、海绵、牛奶、鸡蛋和火柴……

    屋子很暗。

    法奈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晚上,她可睡不着了。她心里想着自己是否应该不听妈妈的,把这一切都告诉警察!明天。

    我才没疯呢……但是如果我自己一个人跑去报警,妈妈就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警察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家来,把我报案的事情告诉她。妈妈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这大概是因为她是做用人的吧。如果上层社会的人知道她与警察打过交道,那么以后他们在招聘仆人的时候,就要多加考虑了。肯定是这个原因。

    但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待着什么也不做啊!我想得头都疼了,我那可怜的大脑受到了伤害。

    我得去找找。我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得去找证据,把证据拿给妈妈、警察和大家看。

    做到这一点,我需要有人帮忙!

    从明天开始,我要行动起来,我要展开调查。不行,明天要上一天学,要在学校里等很久,等太久了。但是明天下午一放学,我就去找。

    跟保罗一起。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保罗。保罗会明白的。

    我没疯。

    45

    洛朗斯·塞内纳克极度紧张地摘下话筒。很少有人在凌晨1点半给他打电话,尤其是他的私人号码。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并没有使他安心。那人在电话里说着一些难懂的话,他只听清了“妇产医院”和“美国”。

    “妈的,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并没有变得清晰:

    “西勒维奥,老大。您的助手。”

    “西勒维奥?妈的,现在可是凌晨1点啊……你能不能大点儿声,你每说三个词我才能听清一个。”

    此时,音调增强了一些:

    “我在妇产医院。贝亚特丽斯在病房里睡着了,我正好趁着有空跑到大厅来……有新情况!”

    “你老婆生啦?你想第一个通知你的老大是吧?恭喜贝亚特丽斯……”

    “不是的,”西勒维奥打断了他,“我想跟您说的不是宝宝,老大,我给您打电话是想说说案情。我想说的是,案情有了新的进展。宝宝和贝亚特丽斯,他们还在观察中。我们刚才到维农的妇产医院挂的是急诊。贝亚特丽斯感觉自己有宫缩了。这次挂急诊,我们等了两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医生说,贝亚特丽斯不会马上分娩,宝宝还很安静、很悠闲,暖暖地待在子宫里,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到最后,贝亚特丽斯还是坚持说自己快要生了,医生只好为她提供了一个房间。老大,贝亚特丽斯还让我代她向您问好呢。”

    “也代我向她问好。告诉她,要勇敢……”

    塞内纳克打着哈欠。

    “好啦,说说吧,西勒维奥,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您在克洛德·莫奈故居和花园那天收获怎么样?”贝纳韦德说道,他似乎没听到塞内纳克刚刚在问什么。

    洛朗斯·塞内纳克迟疑了一下,搜寻着合适的词语:

    “心烦意乱!你呢,你在鲁昂美术博物馆收获怎么样?”

    这次换成贝纳韦德迟疑了:

    “很受教育……”

    “你就是为这个才给我打电话的吗?”

    “不是。我在美术博物馆获得了很多新的信息,但是有些信息与我们掌握的情况相矛盾,还需要再筛选一下……”

    话筒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后面的话有几秒都听不清了。

    “等一下,老大,他们用担架抬进来一个小女孩儿,我感觉担架太大了上不去电梯……”

    塞内纳克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随后,不耐烦地说道:

    “好了吗?你的新消息是什么?快说!”

    “老大,这件事很有趣……”

    塞内纳克叹了口气。

    “担架进电梯了吗?”

    “是啊,终于进去了,进电梯了……是竖着放的。”

    “我看你开心得很啊,西勒维奥。”

    “我得适应一下,老大。”

    “不错,不错。那么,我们就继续猜谜吧,一直猜到天亮?”

    “我找到阿丽娜·梅雷塔丝了。”

    洛朗斯·塞内纳克低声爆了句粗口。

    “你说的是那个毛赫瓦勒的情妇,那个在波士顿艺术画廊工作的人?”

    “对啊,就是那位。由于时差的关系,我无法在白天与她联系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总之,一刻钟以前,我成功地追踪到了她,她的面前放着两杯鸡尾酒,在东海岸,现在应该已经将近晚上20点了。”

    “那又怎样?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她倒没跟我说与毛赫瓦勒的死有关的事情,她似乎有着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天早上,她刚从纽约郊区的一家夜总会出来,等一下……”

    他读道:“夜总会的名字叫‘疯狂的坏脑袋’,她有众多目击证人。我得去核实一下,但是……”

    “我会叫人查的,西勒维奥,但是她不像能自己回农场的母鸡,这点也是真的。那么在她的工作、绘画、画廊和收藏方面呢,你能看出这些与毛赫瓦勒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据她所说,并没有。她已经十年没与我们的眼科医生联系过了。”

    “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之前,她挺忙的。她把头发剪短了。她只记得毛赫瓦勒对克洛德·莫奈的油画如痴如醉,她当时觉得这个,怎么说呢,很‘正常’——她会使用这个词。”

    “她一直在为罗宾逊基金会工作吗?”

    “是的,据她所说,她负责法国和美国之间的艺术品交换活动。展览,接待大西洋两岸的艺术家,交换油画……”

    “她负责什么层级的活动?”

    “她的言外之意是,她和两岸所有的知名画家都很熟,她可以直接到艺术家的工作室去,将他们的画作夹在胳膊底下带走;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也很愿意出席一些画展和会客活动,为宾客们斟香槟酒,她会穿着低胸装站在白桌布后面……”

    “好吧……看来我们真得对这个该死的西奥多·罗宾逊基金会多了解一点儿了……”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西勒维奥,这么说吧,不是我说你啊,这位美丽的阿丽娜也没告诉你什么大事啊。为了这么点儿信息,你真的值得大半夜给我打电话?”

    西勒维奥又一次压低了声音:

    “老大,还有别的事情。”

    “啊……”

    塞内纳克没有打断自己的助手,他竖起耳朵听着。

    “据阿丽娜·梅雷塔丝说,她总共和热罗姆·毛赫瓦勒一起出去过十五次,照片上的那次是在巴黎第五大区英国大街的仔德俱乐部里。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阿丽娜·梅雷塔丝二十二岁。当时她很开放,毛赫瓦勒挺有钱,一切都发展得很自然,直到……”

    “妈的,你能不能大点儿声……”

    “直到有一天,阿丽娜·梅雷塔丝怀孕了!”

    “什么?”

    “没错,她怀孕了。”

    “那……她把小毛赫瓦勒留下来了吗?”

    “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她把孩子流掉了。”

    “是她确实把孩子流掉了,还是她说她把孩子流掉了?”

    “是她告诉我的,她把孩子流掉了。当时她才二十二岁,单亲妈妈的命运对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那当时毛赫瓦勒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阿丽娜说,他在医疗行业托了些关系,并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

    “那我们再回到起点……事情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啊,阿丽娜也没有杀人动机。”

    又一阵脚步声响彻医院大堂。远处响起急救车的声音。贝纳韦德顿了顿,继续说道:

    “只是,如果这个孩子还活着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十到十一岁了。”

    “没有孩子,她把孩子流掉了……”

    “是的,但是如果……”

    “西勒维奥,没有什么孩子。”

    “或许她说谎了呢?”

    “如果她说谎了,那她为什么告诉你说她当时怀孕了呢?”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贝纳韦德的声音又上升了一个音调:

    “或许她不是唯一一个呢?”

    “唯一一个什么?”

    “唯一一个怀上热罗姆·毛赫瓦勒孩子的人!”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贝纳韦德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更大了。

    “老大,我在想,比如说第四个情妇,那个毛赫瓦勒家客厅里的女佣,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孩儿,我们一直都没能查明她的身份。或许,是时候要破解一下密码了,也就是照片后面那组该死的数字……”

    话筒里,塞内纳克听见一阵渐渐逼近的脚步声,似乎护士长跑到大厅来,是想警告贝纳韦德警官他的结论过于武断了。

    “妈的,西勒维奥,我都被你搞糊涂了,还有你的假设和那三栏傻×分类……”

    他叹了口气。

    “还是睡一会儿吧,明天我们还要起早去打捞吉维尼的河底呢。别忘了带上渔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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