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5日 吉维尼草原
离 世
81
我从小岛走向荨麻丛。在经过理查德·帕特诺斯特的农场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到大麻磨坊,而是向右转去,向呈花瓣形排列的三个停车场走去。尼普顿一路小跑地跟着我。公交车和大客车上渐渐有了许多空位。好几次,几个倒车不看后视镜的傻子都险些把我剐倒。我挥舞着拐杖向车的保险杠打了下去,甚至打到了他们车子的下面。对我这样一个老太太,他们也不敢说什么,甚至还请求我的原谅。
真对不起,这么做能让我心里痛快一点儿。
“过来,尼普顿……”
这些傻子可能会轧死我的狗。
我终于走到了罗伊大街。我继续向前走了几米,径直走到莫奈花园。莫奈花园里种着一簇簇玫瑰和睡莲。我想说,今天可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现在距离莫奈花园闭园还有一个小时。游客们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排着队,乖乖地等待着,在小路上站成规整的一排,一个挨着一个。17点钟的吉维尼,有一种大家都在排队等候地铁的感觉。
我看向人群。很快,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了。
法奈特。
她背对着我,坐在睡莲池旁边,面前放着一幅画,画布放在紫藤萝上。我猜她在哭泣。
“你找她干什么?”
卡米耶站在睡莲池的另一端,站在绿色的小桥上,垂柳的枝条散落到桥上。他看起来傻乎乎的,摩挲着一张纸质卡片。
“你找法奈特干什么?”文森又问了一次。
卡米耶支支吾吾,有些窘迫地说道:
“我是想……我是想……安慰她……我想……给她一张十一岁的生日贺卡。”
文森将卡米耶手里的卡片顺手抢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是一张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画着一幅淡紫色的《睡莲》,再寻常不过了。只是明信片的背面写着:“十一岁。生日快乐。”
“好的,我给她送过去。现在,让她安静一会儿吧,法奈特现在需要自己安静地待着。”
两个男孩子看着水池对面,法奈特正低头盯着自己的画布,狂怒地胡乱挥舞着画笔。
“她……她怎么样了?”卡米耶问道。
“你觉得呢?”文森回答道。她和我们大家一样,也受到了惊吓。保罗淹死了,葬礼是在雨中举行的。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时候确实会发生一些意外……会的,是这样的。
卡米耶落泪了,文森甚至没有做出一个安慰他的动作。他沿着睡莲池走了过去,边走边丢下一句话:
“别担心了,我会把你的卡片交给她的。”
睡莲池旁的小路向左转去,消失在一片紫藤萝丛中。一走出卡米耶的视线,文森就把生日卡片装到了自己的裤兜里。他反手拨开稍稍挡住他去路的鸢尾,向日本桥的方向走去。
法奈特就在那里,背对着他,喘息着。她在调色板里蘸湿了画笔,那是最大号的画笔,几乎有刷墙的刷子那么大,调色板里的所有颜色都混杂到了一起,尽是些暗淡的颜色。
深棕色、深灰色、深紫色。
黑色。
法奈特肆意挥洒着笔触,在画布上画起了彩虹。其实她什么都不想画,只想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似乎只用了几分钟,阴暗就降临在整片池塘,降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降临在画布的五彩斑斓上。法奈特只放过了几朵睡莲,那是她用最细的画笔画出来的鲜活的黄色圆点。
就像点缀在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文森温柔地说道:
“卡米耶本想过来,但是我跟他说你想一个人静一静。他……他想祝你生日快乐。”
文森将手伸进裤兜,但是没有掏出里面的卡片。法奈特没有回答,又在调色板上挤出一管黑色的颜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法奈特?这……”
最后,法奈特终于转过身来,她已经哭红了双眼。她大概是用画画的那块抹布匆忙擦过脸颊吧,她的脸都黑了。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文森。这些色彩,结束了。画画,也结束了。”
文森沉默着。法奈特一下子爆发了:
“文森,都结束了……你不明白吗?保罗是因我而死的,他是在去帮我拿这幅该死的画的时候从台阶上滑下去淹死的。是我让他去拿的画,是我让他快点儿的……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文森温柔地将手放在法奈特的肩膀上。
“不是这样的,法奈特,那是一场意外,你很清楚的。保罗滑了下来,他滑到河里淹死了,我们大家都无能为力……”
法奈特深吸了一口气。
“文森,你真好。”
她将画笔放到调色盘上,依偎在男孩子的肩膀上,落下了眼泪。
“他们都说我最有天赋,说我应该自私一点儿,说画画会带给我一切……他们都在说谎,文森,他们都在说谎。他们都死了,詹姆斯、保罗。”
“没有都死去,法奈特。我还在。再说了,保罗……”
“嘘!”
文森明白,法奈特想让他安静。文森什么都不敢说了。他等待着,只有法奈特的喘息声,垂进池塘里的柳叶和紫藤萝轻轻的沙沙声,会时不时地打破这水池边的宁静。最后,女孩儿颤抖的声音传进了文森的耳朵:
“这场游戏,也……也结束了。我给你们每个人取的印象派画家的名字,也结束了。这些假名字,从此没有任何意义了……”
“法奈特,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
文森搂着小姑娘,将她靠到自己身上,让她可以这样睡去。
“我在呢,”文森轻声说道,“我会一直都在的,法奈特……”
“这也结束了,不要再叫我法奈特了。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叫我法奈特了。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那个叫法奈特的有画画天赋的小姑娘,那颗未来之星,她也死了,死在了麦田边的洗衣池旁。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法奈特这个人了。”
男孩儿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到女孩儿肩上,从上到下抚摩着她的胳膊。
“我明白……我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法奈特……”
文森咳嗽了一声。他还在抚摩着女孩儿的胳膊。
“我会一直在的,斯特凡妮。”
男孩儿的手镯沿着胳膊滑落下来,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这件饰物。他明白,从今以后,斯特凡妮再也不会用画家的名字称呼他了:文森。
她会叫他的真名,叫他接受洗礼时的名字,叫他领圣体时的名字,这个名字用银色的字刻在他的手镯上。
雅克。
水流沿着斯特凡妮的裸体流下。她站在滚烫的水流下,歇斯底里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她将那条淡黄色的、沾满红色血污的裙子揉成一团,扔在了地砖上。水流像瀑布一样冲洗着她的身体,她已经这样洗了很久,可她依然觉得自己身上有在尼普顿的血泊中沾染的血迹。那股血腥味儿、那片血污。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刚在荨麻岛上所经历的疯狂瞬间。
她的狗——尼普顿,被人杀死了。
还有洛朗斯的诀别。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雅克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循环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让人头晕,那是弗朗索瓦丝·阿迪的《爱的时刻》。为了能让冲着淋浴的斯特凡妮听到自己的声音,雅克提高了嗓门儿: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斯特凡妮,再也没有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会闯入我们中间。”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我们的甜蜜只是记忆臆造出来的假象。
斯特凡妮哭泣着,眼泪与滚烫的淋浴水混合在一起。
雅克继续在床头念着独白:
“你等着,斯特凡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给你买一栋大房子,一栋新的真正的房子,你一定会喜欢的。”
雅克是那样了解她。雅克总可以找到话题。
“哭吧,亲爱的。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吧。明天我们就去奥特耶农场,领养一只小奶狗。尼普顿是个意外,一场愚蠢的意外。在乡下,有时确实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尼普顿没有遭罪。斯特凡妮,我们明天就去。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水流声停了下来。斯特凡妮用一条紫色的大浴巾将自己裹了起来。她向复式屋顶的房间走去,光着脚,头发往下滴着水。她很美,真的很美。在雅克的眼里,她是那么美。
爱一个女人真的会爱到这种程度吗?
雅克站起身来,将妻子搂在怀里,将她紧紧拥入臂弯。
“我在呢,斯特凡妮。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有危险的时候,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斯特凡妮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只是一瞬间,随后,她完全放弃了抵抗。雅克吻着妻子的脖子小声说道:
“我的小美人,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明天,我们就去领养一只小奶狗,这会帮你忘掉一切……我了解你的。到时候,我们再给这只小奶狗取个名字!”
潮湿的浴巾滑落到地上,雅克轻轻按倒妻子,将她平放在双人床上。斯特凡妮浑身赤裸,任由雅克摆弄。
她明白了。她不再抗争了。命运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她知道自己余生的时光都不重要了,她会在这个陷阱中,在一个体贴但是自己并不爱的男人身边慢慢变老。她之前那种想逃离的心情会随着时间淡去,渐渐消散。
斯特凡妮闭上了双眼。从今以后,这是她唯一可以做出的抵抗。收音机里,《爱的时刻》最后几个吉他音符被雅克嘶哑的呻吟声所淹没。
斯特凡妮真想堵住耳朵。
一阵短暂的广播预告曲过后,主持人用欢快的声音介绍起第二天的天气:“明天,天气晴,我们将会迎来本季度最炎热的一天。祝所有戴安娜生日快乐
。太阳将会在5点49分升起,比之前又提前了几分钟。明天是1963年6月9日。”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我们的甜蜜只是记忆臆造出来的假象。
永别了,再也不见。
洛朗斯
我打起精神。如果这样站着一直不动,会被太阳灼焦的。我站在罗伊公路边,沉浸在一个老疯子的思绪中。
我得往前走,我要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句点。在整个故事的框架中,就只差这么一个字了——“完”。
这是一个美丽浪漫的故事。不是吗?但愿您会喜欢这个幸福的结局。
至少,他们结了婚,他们没有分开,他们没有孩子。
他生活得很幸福。
她觉得自己也是。人总会习惯的。
她拥有过一段时光……一段近五十年的时光。准确地说,是从1963年到2010年。一生的时光,仅此而已……
我决定再向前走几步,沿着罗伊大街,一直走到大麻磨坊。我从桥上穿过小河,在栅栏门前停了下来。我的信箱里塞满了愚蠢的广告单,都是一些附近超市的促销广告,我从来都没迈进过那些超市。我一边咒骂着,一边将这些广告单扔进院子门口的垃圾桶中。这垃圾桶是我特意放在那儿的。垃圾桶还远远没有装满……我突然骂了句脏话。
在这些广告单中,还夹着一个信封,我险些把它也扔进垃圾桶里。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我的名字,那是一个小号的牛皮纸信封。我将信封翻过来,看了看这封信是从哪儿寄来的。“贝日医生。波旁-邦提埃尔大街13号。维农。”
贝日医生……
这只吸血鬼很有可能寄给我一张发票,再向我勒索一些额外的费用。我看了看这个信封的大小。或许,这只是一封稍稍迟到了的哀悼信。总之,他是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见过我丈夫的人了。确切地说,那是……十三天前的事情。
我笨拙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灰暗的浅灰色卡片,卡片左上角画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
贝日潦草地写了几行字,勉强可以辨认出写的是什么。
亲爱的朋友:
我悲伤地得知,您丈夫于2010年5月15日辞世了。几天前,我最后一次去看望您的时候,就对您说过,这个结果是难以避免的。你们是一对儿感情稳固、情投意合的夫妻。一直都是如此。这点真的难能可贵。
致以我最深切的哀悼。
埃尔韦·贝日
我烦躁地将这张卡片揉成一团,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最后一次会诊。那是在十三天前。这十三天漫长得无穷无尽,漫长得像是又过了一生。往昔的记忆又一次涌现在我的心头。
那是2010年5月13日。那天,一切都颠覆了;那天,一个老头儿在他临终的病床前向我坦白。临死之前,他只是承认了一些事情……
他说那些话,只用了一个小时;听他讲,也只用了一个小时。而我却用了十三天的时间,去回忆那一个小时。
我的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将这张纸板撕掉。在我再次迷失在记忆的迷宫之前,我的目光落到了信封上。
我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那是我的地址。
斯特凡妮·迪潘
大麻磨坊
罗伊大街
27620 吉维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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