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睡莲-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 大麻磨坊 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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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 大麻磨坊

    遗 言

    82

    我在大麻磨坊的客厅里等候着。医生就在隔壁,他和雅克待在一起,我是凌晨4点钟把医生紧急叫过来的。就像耗光了燃油的发动机在停止运转之前总要抽搐一番,雅克在被子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似乎他的心跳都变慢了,他的血液即将停止流动。开灯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苍白的胳膊,胳膊上遍布着清晰的蓝色血管。几分钟后,贝日医生来了。他把诊所开在了维农的波旁-邦提埃尔大街,然而他却在吉维尼附近的塞纳河边上买了一栋漂亮的别墅。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贝日医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坐在椅子上,什么都没做,只是等待着。贝日医生声名狼藉,这只蠢猪建造了游廊,修建了游泳池,所花的钱都是通过盘剥本地的老人得来的。但是坦率地说,至少,他也有别人无可取代之处。正是因为这样,几年来,村民们纷纷请他做家庭医生。有请他的,也有请别人的……

    “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雅克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只剩下……顶多几天的时间了。我给他的静脉注射了一针。再过几个小时,他会感觉好一些。我给维农的医院打过电话了,他们已经预留出一间病房,他们会派救护车过来的。”

    他拿起一个皮质的小手提包,似乎有点儿迟疑:

    “他……他想见您。我想给他吃点儿安眠药让他入睡,但是他坚持要和您说话……”

    我应该显得很惊讶,可能比“震惊”看起来还要夸张。贝日觉得需要补充一句:

    “您怎么样?身体还行吗?需要我为您开点儿药吗?”

    “我可以的,可以的,谢谢。”

    现在,我只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赶紧出去。他又向幽暗的房间看了一眼,随后,将一只脚迈出房门。他再次转过身去,脸上带着一些沉重。可以说,他的表情还是发自内心的。或许想到即将失去一位主顾,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吧。

    “很抱歉。斯特凡妮,加油。”

    我慢慢地向雅克的房间走去,一秒不停地想象着,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我丈夫的忏悔?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实际上,事情非常简单。

    全部案件只有一个凶手,只有一个杀人动机,只有一个地点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当事人。

    凶手杀了两个人,一次是在1937年,一次是在1963年。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捍卫自己的财富、宝藏: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她出生到死去的一生。

    我的一生。

    只有一个罪犯。那就是——雅克!

    雅克对我坦白了一切,一点儿都没落下。最近几天,记忆从我生命的一个阶段跳跃到另一个阶段,就像一个不可思议的万花筒……然而,所有细节都只不过是精密齿轮的一部分、是被一只怪兽精心策划好了的命运。

    那是十三天前的事情了。

    那天早上,我推开雅克的房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将这扇门关闭在命运的阴影上。

    彻彻底底。

    “过来,斯特凡妮,到我床边来。”

    贝日医生将两只大耳朵贴到雅克的背上。他没有躺着,是靠坐在床上。血流涌到他的脸颊,他那涨红的脸与苍白的胳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过来,斯特凡妮。贝日都跟你说了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说再见了……我……我……我要跟你说点儿事……趁着我还有气力,我要告诉你。我让贝日给我扎了一针,这样,在救护车到来之前,我就能撑得住……”

    我坐到床边。他皱巴巴的手沿着被单的褶皱滑落下来。他胳膊上的汗毛被剃光了十厘米长,上面缠绕着一层厚厚的乳白色绷带。我握起他的手。

    “斯特凡妮,车库里、储藏室里,都有一些我们很多年没碰过的东西。比如,我打猎的东西,几件旧上衣,一只袋子和一些返潮的子弹,还有我的靴子,都是一些发霉的旧东西。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踢开地上的砾石。在那些东西下面,你会看到一个地板门、一个空药箱,类似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把上面的东西都移走,是看不到这个地板门的。你把地板门拉开,会看到一个铝制的小箱子,跟鞋盒的大小差不多。斯特凡妮,你去把它拿给我。”

    雅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随后,他放开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搞神秘?玩儿游戏?这可不是雅克的风格。雅克是一个简单、直白、没有悬念的人。我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是贝日医生给他注射的药量太大了?

    几分钟后,我回来了,我丈夫的表述一点儿都没错。我找到了那个铝制的小盒子,盒子的接缝处已经生锈了,闪亮的铝皮上到处都是突起的、暗淡的斑斑锈迹。

    我将盒子放到床上。

    “盒子……盒子上还挂着一把锁呢。”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斯特凡妮,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不太擅长讲话,你是了解我的,但是你要告诉我,斯特凡妮,这么多年来,你在我身边感到幸福吗?”

    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要怎样答复这个生命还剩几天时间,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六十年的人呢?除了“是的……是的,雅克,当然了,雅克,这些年……在你身边,我感觉很幸福”,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似乎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足。

    “斯特凡妮,现在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们可以敞开心扉了。你有没有……怎么说呢……你有没有遗憾?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想没想过,如果生命可以有不同的轨迹,你的生活或许会更好……别处……和……”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液。

    “和别人在一起?”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雅克已经将这些问题思考过成千上万遍了,他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选择合适的一天将它们说出口。我没有……我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天啊,我从没问过自己。现在,我都是个老太太了。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可没做好回答这些问题的准备。以后,迷雾会在我疲惫的精神世界里慢慢消散。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我耐心地将这样的疑惑装进小匣子,然后强迫自己永远都不要再将盒子打开。我丢掉了钥匙。我得去找找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雅克,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你明白的,斯特凡妮。你肯定明白……斯特凡妮,你要回答我,这很重要,你想过另一种生活吗?”

    雅克对我笑了笑。现在,他的整张脸一直到脖子下方,都涨红了。贝日的药还真管用……但是他的药只是对血液循环有帮助……五十年来,雅克从没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真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既不像他的风格,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是他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吗?在八十多岁的高龄,去问自己的伴侣,他的一生是不是真的一文不值?面对这样的问题,谁会忍心回答“是”呢?就算她想过,就算她真的想过,谁会对那生命垂危的伴侣回答说“是”呢?我感觉这是一个陷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陷阱。

    “什么‘另一种生活’,雅克?你说的‘另一种生活’是哪一种?”

    “斯特凡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更愿意……”

    陷阱里的毒气味道更加浓重了,就像一股久违的味道又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是一股消散已久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熟悉味道,我从没忘记过这种味道。我别无选择,只能像护士一样温柔地回答他:

    “雅克,我过的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你想听的是这个吗?这是我值得拥有的幸福生活。雅克,这种生活是你给我的。是你给我的。”

    雅克长舒了一口气,就像圣·皮埃尔亲自前来通知他,他的名字在通往天堂的人员名单上一样。似乎现在,他可以安详地离去了。他很让我担心。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了摸,不知道在找什么。他碰到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杯子掉到地上,打碎了。水洒在地板上,形成一条细细的水流。

    我起身去擦,想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这时,他的手又抬了起来。

    “等一下,斯特凡妮。只是打碎了一只杯子而已,不要紧的。帮我一下,看看我的钱包,在床头柜上……”

    我向前走去。玻璃碎片在我脚下咯吱作响。

    “打开它吧。”雅克继续说道,“在我的社保卡旁边,有一张照片,斯特凡妮,你看见了吗?摸摸这张照片底下……”

    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打开过雅克的钱包了。我的照片出现在眼前,这张照片至少有四十年了。这是我吗?这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是我吗?这发自内心的微笑,这吉维尼灿烂的阳光下珍珠一样洁白的皮肤都是我吗?我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有多美了?是不是一定要到八十多岁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才敢承认自己曾经有多美?

    我的食指伸到照片下,摸了摸,掏出一把平整的小钥匙。

    “斯特凡妮,现在我放心了,我可以安心地死去了。我可以跟你说这件事了。以前我很不确定,或者说非常不确定。斯特凡妮,我已经尽全力了,你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挂锁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这把钥匙带在身边,我想,你会明白的。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坚持住,亲自解释给你听。”

    这会儿,我的手指颤抖了起来,比雅克的手指颤抖得还要厉害。一种可怕的预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力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下。过了好几秒,锁头和钥匙才落到床单上。雅克依然轻柔地将手臂放在我的胳膊上,似乎是在示意我“等一下”。

    “斯特凡妮,你值得拥有一个守护天使,我就是那个守护天使,我尽可能将自己的职责做好。请你相信我,这可不容易。有时候,我真怕自己做不到……但是你瞧,最终……你还是让我安心了。我这一生表现得还不赖。你……你还记得吗,我的斯特凡……”

    雅克的眼睛闭上了很久……

    “我的法奈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允许我最后叫你一声法奈特吗?从1937年开始……七十多年了,我从来都不敢这样叫你。你瞧啊,我什么都记得呢,我是一个听话的、忠诚的、懂规矩的守护天使。”

    我什么都没说,我感到一阵呼吸困难。我只有一个愿望:打开这个铝盒子,确认这个盒子是空的。雅克自言自语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贝日医生药物作用下的胡言乱语。

    “我俩是同一年出生的,”雅克以同样的语调继续说道,“1926年,法奈特。你出生于6月4日,在克洛德·莫奈去世前六个月。说来也巧,我是6月7日出生的,比你晚了三天。你出生在水之城堡大街,我出生在哥伦比亚大街,我们之间只隔了几栋房子。我一直都知道,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我来到这儿,来到人间,就是为了保护你。为了,怎么说呢,拨开你人生道路上的树枝……”

    拨开树枝?我的天啊,这样的形象很难与雅克对接到一起。我要疯了,我坚持不住了,我打开了那个盒子。就在开启的一瞬间,盒子立刻从我手中掉落下来,似乎这个铝盒热得烫手。盒子里的东西散落在床上,我的过去一股脑儿地展现在眼前。

    我惊愕地看见三把美工刀,是WINSOR&NEWTON牌的,我认得刻在刀把上的飞龙。飞龙两边有两个暗红色的污迹,由于时间久远,污迹已经干枯了。我的目光流转,落在了一本诗集上,那是路易·阿拉贡的《法文诗集》。我手里的那一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房间的书架,我怎么能想象到雅克手里还有一本呢?以前,我经常给吉维尼学校的孩子们读这本诗集的146页,那首叫作《睡莲》的诗。我像抓住《圣经》似的紧紧抓着这本书,书页在我的指尖起舞,我停在了146页。这页被人折了起来,我看了看底端,这页被人裁剪过。有人仔细地裁剪过,只有一厘米宽,只缺了一行文字,是第十二节诗的第一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句……

    我赞同将做梦立罪

    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没明白。我想不通了,我拒绝将这所有元素排好顺序。

    雅克苍白的声音将我冻结:

    “你还记得阿尔贝·罗萨尔芭吗?是的,你当然记得了。小时候,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你给我们每个人都取了一个画家的名字当外号,都是你喜欢的印象派画家的名字,他叫保罗,我叫文森。”

    雅克抓着床单,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美工刀。

    “那次……那次是个意外。他想把你的画拿给老师,你的《睡莲》。法奈特,就是你放在谷仓里的那幅画,那幅你一直都不愿意扔掉的画。你记起来了吗?但这并不重要,保罗,不,阿尔贝他滑倒了。是的,在他滑倒之前,我们打过架,但那是场意外,他滑倒在洗衣池边,他的脑袋撞到了洗衣池边的一块石头上。法奈特,我没想杀他,我没想杀保罗。虽然他对你的影响很不好,虽然他并不是真的爱你。他滑倒了……所有这一切,都是那幅画的错。这一点你是明白的,事情发生不久后,你就明白了。”

    我握着一把美工刀的刀把。这把刀刀身宽大,是刮画板用的。自1937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画笔了。这些都是埋藏在我头脑中的记忆,在我脑袋上张开的巨大缝隙中不断拥挤着。我握紧刀柄,感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詹姆斯……”

    我的声音微弱得就像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那个老疯子?那个美国画家?法奈特,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是的,我的心里默默地回答着。

    “詹姆斯……”雅克继续说道,“詹姆斯,没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着想起这个名字,但是我却想不起来,我把他忘掉了。我甚至还想问问你来着……”

    雅克放声大笑起来。他的后背从枕头上稍稍向下滑落了一些。

    “我开玩笑的,法奈特。我知道,我应该把这一切都说给你听。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守护天使就应该守口如瓶,对不对?一直保守秘密到最后,这是需要遵守的首要法则。或许,你还记得吗,他对你说过,你应该自私一点儿,他说你应该离开家、离开所有人,远走高飞。当时,他让你疯狂了,当时你还不到十一岁,你很容易受到影响……一开始,我吓唬了他一下,我趁他午睡,在他的画笔盒上刻下一句威胁他的话。他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就像一只大毛虫,什么都不管不顾。他继续折磨着你,东京、伦敦、纽约。法奈特,当时我别无选择了,那时候,你会离开的,你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甚至听不进去你妈妈的话。我别无选择了,我得救你……”

    我张开手指。我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不断从那可怕的裂缝中涌现出来。这把刀,这把放在床上的刀,这把红色的刀,这是詹姆斯的刀。

    雅克将这把刀插进了詹姆斯的心脏。那时,他才十一岁……

    他继续着他那令人憎恶的“忏悔”:

    “我没想到,尼普顿会在麦田里找到那个该死的画家的尸体。在你和你妈妈到来之前,我转移了尸体。我想,只是转移了几米而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吗,我本以为不会成功,我从没想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居然那么重。说来你可能都不相信,你和你妈妈就从我的身边经过。你们只要回一下头,就会看到我,但是你没有回头。我觉得,实际上你根本不想知道真相。你没看到我,你妈妈也没看到。你知道吗,这可真是个奇迹。这就是上天的旨意!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了,我应该完成自己的使命。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我将他的尸体掩埋在草原的中央。你要相信我,这只是一个孩子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接下来,我一点点地烧毁了他留下的一切:画架、画布。我只留下了他的颜料盒,把它当作证据,当作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的证据。你知道吗,法奈特,那时我还不到十一岁!那时候,我就已经很笃定了,现在你知道谁是你的守护天使了吧?”

    雅克没有留给我回答的时间。他绝望地试图往枕头上靠了靠,但是他仍然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滑。

    “我开玩笑呢,法奈特。其实即使一个孩子,杀死他也不是很难。你的詹姆斯是个老废物,是个外国人,比莫奈小了十岁,是个谁都不会放在眼里的流浪汉。1937年,大家都在担心着别的事情,几天前,一个西班牙工人在吉维尼对面的驳船里被人杀害了,当时,所有的警察都在处理着那个案子,几星期之后,他们才将凶手锁定在一个孔夫朗船员的身上。”

    雅克想用满是皱纹的手去寻找我的手,却抓了个空。

    “法奈特,你知道吗,我把这些说出来,感觉很好。从那以后,我俩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好多年……你想起来了吗?我们一起长大,只是在你去厄尔读师范学院的时候分开过,然后,你又回到了吉维尼当老师,回到了我们的学校!我们是1953年在吉维尼的圣-拉德贡德教堂结的婚,一切都那么完美,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守护你的天使……”

    雅克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我们的房子里听到这样的笑声,他会在看电视或者看报纸的时候哈哈大笑。我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个怪物发出的笑声呢?

    “但是魔鬼却在盯着你……嗯,斯特凡妮?热罗姆·毛赫瓦勒又缠在了你的身边。你还记得吗?热罗姆·毛赫瓦勒,我们吉维尼小学的伙伴,那个叫卡米耶的,那个大卡米耶……他是班里的第一名!他骄傲着呢。法奈特,你上学的时候不太喜欢他,但是他变了很多。久而久之,他居然能把爱打小报告的帕特里夏弄到自己的床上。就是那个之前外号叫作玛丽的,玛丽·卡萨特的那个‘玛丽’……但是很快,大卡米耶就不再满足于自己的帕特里夏了,他变了很多,这是肯定的。金钱会改变一个人。他买了吉维尼最漂亮的房子,在一些女孩儿眼里,他自大而有魅力……此外,他还堂而皇之地出轨,对自己的老婆毫不隐瞒。吉维尼所有人都知道,就连帕特里夏自己都知道,她甚至还雇用了一位私人侦探来追踪毛赫瓦勒。可怜的帕特里夏啊!毛赫瓦勒就用油画、赚钱和收藏现代艺术家的作品为由来敷衍她。但是,斯特凡妮,你听我说,热罗姆·毛赫瓦勒是巴黎地区最好的眼外科医生,他回到吉维尼只为一件事,他只有一个目的。不是为了莫奈,也不是为了《睡莲》,不……是为了漂亮的法奈特,为了那个小学时从没正眼看过他的姑娘。现在时来运转了,大卡米耶想复仇……”

    我的喉咙堵塞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

    “斯特凡妮,我知道,热罗姆·毛赫瓦勒没有得到你的心……至少可以说,他那时还没有得到你的心。我得在你动心之前行动起来。热罗姆·毛赫瓦勒住在村里,他有的是时间,他鬼得很。上学那会儿,他就知道怎样赢得你的芳心,《睡莲》、莫奈的记忆、景色……”

    这个怪物又一次试图去抓我的手。他放在被单上的手慢慢向前伸了过来,就像一只爬行着的臭虫。我真想握住画刀把他的手刺穿,就像扎死一只害虫那样。

    “斯特凡妮,我没有责怪你什么。我知道你和毛赫瓦勒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只是同意跟他一起散散步、聊聊天而已。但是他很可能会吸引到你的,斯特凡妮,时间久了,他一定会成功的。斯特凡妮,我不坏,我本来根本没想杀死热罗姆·毛赫瓦勒,那个大卡米耶。我很有耐心,特别有耐心。我想让他明白,让他非常明确地知道,如果他继续围着你转,我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先是给他寄了这张生日卡片,印着《睡莲》的生日卡片。毛赫瓦勒可不笨,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多年前他让我交给你的卡片,那是1937年,在莫奈花园,那时你十一岁,就在阿尔贝死去不久。我把阿拉贡的诗从书上裁了下来,粘在生日卡片上,就是那句你经常给班里孩子们朗诵的诗,我很喜欢这句话,它的意思大概是说‘做梦就是罪过,做梦就该和其他罪过一样受到惩罚’。毛赫瓦勒不是傻子,这句话传递的信息非常明确:所有试图接近你的人、想伤害你的人,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雅克试着去拿床上的阿拉贡诗集。他触摸到了那本书,但是他没有力气抓住它。我一动不动。雅克又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斯特凡妮,你知道热罗姆·毛赫瓦勒是怎样回答我的吗?他居然肆无忌惮地嘲笑我!如果我想杀他的话,当时我就把他杀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很爱他的,大卡米耶。我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我把那个颜料盒邮到了他巴黎的诊所,就是詹姆斯的那个颜料盒,那个颜料盒上一直刻着我对他的威胁:

    在这里,她是我的,现在是,永远都是。

    后面还画了一个叉!这次,毛赫瓦勒没明白……那天早上,他约我在大麻磨坊旁边的洗衣池前见面,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他是想跟我说,他想放弃了呢。结果恰恰相反,他当着我的面,将颜料盒扔进河里,扔进了泥水里。斯特凡妮,他看不起你,他并不爱你,你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猎物,只不过是他的另一个猎物。斯特凡妮,他会让你痛苦的,他会让你失望的……我能做什么?我要保护你啊……他看不起我,他对我说我没能耐,他说我的这双打猎的靴子不可能给你带来幸福,他说你从没爱过我,他一直是这一套说辞……”

    他的手又向前伸去,握紧那把画刀:

    “斯特凡妮,我别无选择了,我就在那里把他杀掉了,用的就是从詹姆斯那里夺来的画刀。他死在了那里,死在小河边。很多年前,阿尔贝也死在了那里。接下来,我用石头砸烂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脑袋浸到河水里。我知道这很荒谬,当时,我还怕你会起疑心,特别是后来警察又将詹姆斯的颜料盒打捞了上来,幸好你没看到那个颜料盒……我必须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地保护你,我甘愿为你冒一切风险……你当时选择了信任我,你做得对。我的法奈特,现在你可以承认了,你从没怀疑过我有多爱你,你从没怀疑过为了你我到底能做出什么。你还记得吗,毛赫瓦勒死去几天以后,你还去告诉警察案发当天早上,我们在床上做爱……大概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是知道真相的,但是你却不愿意承认。我们都能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位守护天使,是不是?这个无须感谢……”

    我浑身麻痹地看着雅克皱巴巴的手指抚摩着刀柄。他可真是个偏执狂,似乎这个苍老的身体还在为用这个武器杀死了两个人而沾沾自喜。我控制不住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脱口而出:

    “我……我本想离开你来着。正因为这样,我才做了伪证。你当时进了监狱。我……我有罪恶感。”

    他的手指在刀柄上扭动着。那是杀人犯的手,是疯子的手。他慢得不能再慢地松开了手指。雅克还在往下滑,现在他几乎是躺着的了。一声大笑撼动着他的身体,那是神经错乱般的狂笑。

    “当然啦,斯特凡妮。你有罪恶感……当然啦,当时你的神经完全是错乱的。但是我的神经没有错乱,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毛赫瓦勒一死,我就觉得我们得到了安宁,再也不会有人让你离开我了。随后,事情发展到了高潮!今天回想起来,这简直太滑稽了。毛赫瓦勒的尸体却将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吸引到了你的石榴裙下,这是所有危机当中最棘手的!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可怎么办呢?怎样才能将他杀掉,我又不会受到起诉、不会被捕、不会永远和你分开呢?如果我被困在监狱里无法保护你,而你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塞内纳克、另一个毛赫瓦勒可怎么办呢?从一开始,这个警察就怀疑我,似乎他能看透我……他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他是个好警察,斯特凡妮,我和他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幸运的是,他从未发现我和1937年男孩儿溺水身亡事件之间的联系,也从没听说过那位美国画家的失踪……当年,1963年,他和他的助手贝纳韦德已经触及了事件的真相……当然啦,但是他们根本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有谁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这时,那个该死的塞内纳克开始怀疑我,那个该死的塞内纳克爱上了你。我和他之间势不两立,我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手慢慢放到了床单上。雅克现在躺下了,他无法坐直了,他看不见我,只能对着天花板说话。我又握紧刀柄。此刻,与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变态的快感。似乎刀柄上干枯的血迹渗透到了我的血管里,这些血管充斥着想要杀人的冲动。

    雅克紧张的笑声变成了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他费力地重新喘息均匀。当然,他还是坐着能舒服一些。但是雅克没有要求我将他扶起来。他的声音比之前衰弱了一些,他继续说道:

    “我快说完了,斯特凡妮。说到底,塞内纳克跟别人一样,我威胁了几句,他就逃掉了……我对他的威胁确实有效……”

    他又在大笑了,或者说在咳嗽,或者两者都有。我慢慢将画刀移近我黑裙子的褶皱。

    “斯特凡妮,男人真是弱爆了……所有男人都是如此。比起对你强烈的爱慕,塞内纳克更爱他那小小警察的职业生涯。斯特凡妮,我们都没什么可抱怨的,是不是?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不是吗?最后,塞内纳克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谁知道如果他固执下去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斯特凡妮,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抹阴影了,最后一片云朵,最后一根需要拂去的树枝……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我将双臂交叉在胸前,画刀紧贴着我的心脏。我真想说,我真想呐喊:“雅克,你说你是我的守护天使,那你告诉我,杀人是不是很简单?将尖刀插进一个人的心脏,是不是很简单?”

    “斯特凡妮,如果我没有在正确的时机采取行动,如果我没有一个接着一个地扫清障碍,如果我不保护你,如果我没有像双胞胎一样出生在你的身旁,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斯特凡妮,我可以愉快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成功了!我是那么爱你,从今以后,你便有了我爱你的证据。”

    我站起身来,惊恐万分。我将画刀夹在两臂之间,紧紧贴在我的胸膛上,他看不到。雅克看着我,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似乎现在他睁开眼睛都很费力。他用脚支撑着,试图直起身。原本平放在床上的铝盒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雅克费力地眨了眨眼。相反,那尖锐的声音却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就像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回声。我感到整个房间都在围着我转。

    我吃力地向前走去,可是我的腿却支撑不住身体。我张开双臂,逼着这双腿往前走,雅克一直盯着我。他还是看不见那把刀,还是看不见。我慢慢地举起了这把刀。

    尼普顿在外面叫,就在我们的窗子底下。接下来的一秒,救护车的警笛声穿越磨坊的院子传进屋来。汽车轮胎轧得沙砾咯吱作响。在救护车旋闪灯的光芒下,两个模糊的身影从我的窗前经过,敲了敲门。

    他们把雅克接走了,我连看都没看,就签署了一摞文件,也没去询问医生这都是些什么文件。当时还不到早上6点钟。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上救护车,我说不,我要再过几个小时自己乘大客车或者出租车去。护士们什么都没说。

    铝盒子掉到地板上,敞开了。美工刀放在了床头柜上。阿拉贡的诗集就放在床单的褶皱里。不知为什么,救护车开走以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顶层,到顶楼翻出那幅落满灰尘的老画——我的《睡莲》,我十一岁时的《睡莲》。

    我总共画过两次睡莲,第一次画的是让人难以置信的美丽色彩,是参加罗宾逊基金会大奖赛的参赛作品;后来,保罗死后,我把它涂成了黑色。

    我摘下雅克挂在墙上的猎枪,把自己的画挂到了那个位置上,挂在同一根钉子上。那个角落,除了我,谁也看不到。

    我走了出去,我得出去透透气。我带着尼普顿一起出了门。还不到早上6点钟。在几个小时之内,吉维尼还会很空旷。我要去磨坊前的河边走走。

    去回忆一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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