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换了平底鞋,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不露丝毫痕迹。半夜两点的医院是温的,安全指示灯绿莹莹的光被氤氲的消毒水气打湿,从墙壁上淌下来。我看了一眼挂表:2点29分,抬脚拐进了走廊转折处,轻轻扭开了507病房的把手。
无尽的黑暗中蔓延着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我走到床前隔着黑暗凝视着。这是一场长久而悲哀的注目礼,眼前这个人我无比了解,以至于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的时候,我知道此刻再不行动就会错失良机。我打开手提包,用中指和无名指夹出一支针剂,估了估轻重,再次确认出门前装了三个人的量进去。他手背三分之二处有一条血管比别人的粗些,于是举起针,将针头缓缓地刺入他的皮肤。
这时门被推开了,我看了看,正是2点35分,她没有迟到。“办妥了?”病房一片寂静,没人回答我,只有他的呼吸声在肆意爬行。我心一沉,脚步稍向右移了几寸。果然!我后背一硬——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脊柱处。
“你的枪指错人了吧。”
我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注视着病床上的他。针尖抖了抖,靛青色的花在皮下绽开,像是不小心挑穿了血管。
“小云,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把你自己作为整个计划的完美了结。”说话者用枪口从脊柱一路刮上去,重重地停在了后脑勺的地方。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枪口突然离开了我的脖子,扣动扳机。
我只觉脑袋一声闷响,视线缓缓分为两层,开始错位,身体中的某种气体顺着后脑勺的洞流淌干净,躯壳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向下拽着。我强忍着慢慢松开推针剂的大拇指——似乎才打进去了十分之一不到。
真好,至少他还能活着。
公寓外玫瑰香气透过玻璃渗进来,一跃,停在了鼻尖上,我猛地惊醒,才觉刚刚是梦。月亮咀嚼着榆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干而硬的被子绞住了我的手脚,压迫着内脏,闷生生要挤出血来。我艰难地滚了滚喉咙,掉过脸去,一阵腐臭冲入鼻腔。
奇怪,怎么突然做出那样的梦来。我很清楚的知道,梦里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想要杀死的人,有着J的模样。
和他相遇已经近一月了吧,对于他的感情很难讲的清楚是迷恋多于依赖还是依赖多于迷恋。这个伴随着我的双亲逝去的瞬间出现的男人,几乎诠释了我在这个年纪对于男人不可遏制的所有幻想。
可能我与同龄的孩子不同,甚至自知有些奇怪。但,成熟,的确让我痴狂。
成熟。不可否认,我也很成熟。
虽然J总说我是小孩子,但相较于同龄的孩子,我对于自我定位还算准的。
舅舅舅妈去世好多天了,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从废墟里翻出了仅存完好的他们的枕头。我和J大吵了一家,因为他觉得沾满灰土的枕头应该洗一洗再睡,可我偏不,这是我与爸爸妈妈最后的、可怜的、仅剩的一丁点儿联系。我不想阻断它。可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我去洗了它,所以现在上面还残留着他们的味道,不过是夹杂着硝烟与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我把脸埋进绣着白梅的枕头,深深地吸上一口,吞进胃里,感觉舌头要和皮肤一起烂掉。是的,我把他们埋在了心里,他们的皮肤和覆在我心里的土是一个颜色,暗褐得像死去多日的豹子凝在舌根里的血。
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忽明忽暗的屏幕把天花板映成了惨白的银河。我接起来,是J,他似乎还不适应地球上的这种通讯工具,声音笨拙却又很局促。
“你在哪儿?”
“在家。”
“老实呆着,别给我添乱。”
我说:“看看巷南口的小面馆还开着吗?给我带份面回来。”
J四十二,比我大整整二十七岁,比我爸爸还要大一点点。如果同班的好朋友知道了我现在与一个大叔朝夕相处,恐怕又要和我断交了。她叫玲子,比现在更年幼的时候受过一些伤害,至此使得她对所有比自己年龄大的男性都有本能的恐惧和复仇的潜意识。
“小云,你知道吗?这十五年来,自己和每一个年长男性接触的瞬间都在慢慢被撕裂,冗长而可怕,像一只干瘪憔悴的拔丝香蕉。”玲子曾在一个微风的傍晚,倚在天桥的栏杆上这样对我说,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在桥下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车辆上跳跃、移动和变换着。
“所以在我看来,J之于你,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一场为了完成安抚自己的成年祭礼。”
如果她现在看到我,肯定会这样说。可是我没有告诉她,伤害她的人,正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瓜葛的父亲。那时在她受伤害的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正悄悄的躲在柜子地下,那天晚上嘴唇被我咬破了,我强忍着自己没有哭出声。
如果这场难以启齿的黑暗在她心头开出复仇之花的花,却让我不可遏制的爱上了爱情。可无论是哪一种花,它的基因就是罪恶的,浇灌它的水也是罪恶的,所以它最终结出来的苦果也终将是罪恶的。
其实我猜想,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被送走的最根本的原因。
门锁“卡啦卡啦”转动了两声,J开门进来,将面放在桌子上,走过来从上而下俯视的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
“没放辣椒,打了三份醋。先吃面?”
我手环上他的脖颈,将身子扭转过来。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身体僵硬,将我从身上取下来,摔翻在一边:“别胡闹,先吃东西,不吃我去喂狗了。”
“吃吃吃!我吃!”
我赶忙翻身起来,拖拉着脚步挪到餐厅,这里战火的味道稍稍好些。打开塑料袋,三份醋是分开装好的,还有一小份樱桃,这几次一直如此。我拎起其中一份,用牙签在上边轻轻扎了个小眼儿,暗褐的液体倾泻而下,顺着面条渗进了无底深渊。
“不好吃。”我抬头对上视线,他眸子里的我仓惶地跑着,又蓦地被一把火吞噬,只剩不断扭动的白骨。我心惊肉跳,咽下嘴里的面:“不好。”
“怎么不好?”他将视线移向我的面,一滴醋正向下滑动着。他的语气有一点不耐烦,甚至近乎于急躁。我看到他撑着洗手间的台子,受挫了一般身子一软。
“你不和我一起吃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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