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我随手撇了一根树枝给自己挽了个近香髻,简单在河边洗了两把脸之后,便打算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大叔饱腹的东西。
我在树林间走着,昨天又做梦了,梦里很美好,梦里的我已经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那个时候,J还在我的身边:
“我梦到我2008年就美术生毕业,现在有一家画室,调子是自己所喜欢的。
房间被我全部漆成了白色,南面的墙被打穿,装上了落地推拉式的玻璃门。一面墙壁上挂满了黑川良一的画,人、兽、平面到二维的毫无光影的原野与天空,红、黄、蓝、绿大面积的色块无机地、单纯地相互铺陈。另一边的墙上是我画的自己,千千万种、世世代代的自己。我一直相信有很多很多前世,我的前世在这一世都变成了特定情绪下的鬼。有的手捧莲花,有的斜倚小兔,有的面目狰狞,有的恐惧贪婪,它们都在暗处,和死神相交莫逆。白昼如电光泡影,在千万个自己背后,也许是存在的真实真相。人鬼共处,世界保持它的黑暗。
我的画案面对着自己的众像摆放,背对着黑川良一。我时常盯着被挂在墙上的、一只只或愤怒或沉醉的眼睛,它们发着光,更像一张张窗口,我可以借助这样的一种契机从中自由进出或盘旋游荡。于是我侧身掠过幽深的通道,真正的世界永远在另一边,它的窗口布满铁栅栏。
大叔的电话打进来,问我在没在家,说是要来看我。
“退休仪式搞完了,我想你了。”他嗫着鼻子,定是昨天又被雨浇透了。
“你到画室来吧,我在画室。”我挂了电话,转身拉开画案下的小柜,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全都是治鼻炎的特效药。我顺手取出一小盒,看了看日期,扭开水杯的盖子反过来放在桌子上,掰了两粒在里面。
不一会儿大叔便推开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兜熟到暗红的樱桃。“喏。”他冲我晃了晃,然后放在了门口储物柜的一摞宣纸上。“我有让你带樱桃给我吃吗?”我从墨盒里夹出一块墨条。
“过来的路上看见了就想到了你,索性买了些带过来,怎么?倒怪我?”
大叔还是现在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反倒是我长大了,我们现在到像一对儿情侣了。他笑着走过来,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水盅,下意识地向砚台中淋了几滴清水。我用中指和食指捏着墨条,慢慢地在砚台靠边缘的地方划起圈儿来。魏波怔怔地看着,直到墨条尖儿上用金粉画着的兰花瓣被研磨进黑色的液体中,他才自言自语道:“我快要被这打着旋儿的深渊吸进去了。”
“说什么鬼话!”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伸手就要打过去。他抽了一下鼻子,偏头躲过,咧嘴坏笑:“你不就是这个调调嘛!”说罢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药,拿起来扔进嘴里,端起杯子仰头咽了一口。
“嗯。”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头上渗出的密密的汗,像湿润的空气中液化在璞玉上冰冷的水。我和他认识的这么多年以来,似乎从缠着他,甘愿在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开始,他就像株巨大却柔软的植物,摇摆着四肢,拼命想把我保护在庞硕的枝桠里。奈何表皮组织不发达,磕磕碰碰,划了一身的裂口。
“行李还在总部里,已经收拾好了,陪我去取?”巨大而柔软的植物侧过脸来。
“可以啊,不过我在门口等你。”说着跟在他后面关上了画室门。
“等什么啊,谁不认识J嫂,你这个小丫头现在的名气比我还大。”J从后面调皮的,轻轻的,不敢用力的拽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站在门口的斑马线旁注视着大叔拉着行李箱慢慢走出来。一片鸽子从北而南扑翅而过,我抬头看了一眼,在大叔总部的小塔楼顶层似乎站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距离太远辨不清性别。红是我所喜欢的红,是余晖镀上樱桃的颜色。
J走过来伸出手臂作势将我随意地揽着往回走,我禁不住想多看两眼,于是再次扭过头,没想到原本站在那儿的人却不见了,塔楼上的一片铅灰与后面的天幕融为一体,就这么隐掉了。
“在看什么?”J顺着方向也扭过头去。
“没什么。”我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拐进巷子里向画室走去。画室与学校之间有几条冗长无比的小巷,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不能过的士,人们靠双脚和自行车在其中穿行。大叔说每次见我的时候就像一场漫长的朝拜——知道我在哪里,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附则1:
今天又想记一记,关于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大叔的不可描述的幻想,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过于羞耻,但如果我不把它写出来,是对于我青春与情窦初开的一种愧对。
我幻想着和大叔的一次出游,去往杳无人烟的山谷。
对面山峰的横断面上只有几棵黑郁郁的松树生长在粘土上,让人联想到大山鹰利爪抓在红土里,在空中拍打着翅膀,空气中飘满千千万万尖细羽毛。游客排成的长龙从山上悬挂下来,缓缓前行的队伍在远处看来像一条因风吹过而波光粼动的幡带。
导游让大家随便走,晚上八点前在山顶集合。于是前面的很多岔路口渐渐将人群分流向四面八方,分别缓缓地渗进巨大的山体里。我们挑了人迹相对较少的那一支前行,大叔渐渐走在了我前面。四周晨雾渐浓,小腿划过,周遭浓雾像是被搅动一般,钝钝的凉意。我眯起眼睛,看着搅在晨曦里魏波的背影,将它比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用力一捏。
“小样!在干什么!”J回过头来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他冲过来抱起我,将我放在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上。土地异常松软,包裹着我的骨头要陷下去一般。J低头一动不动看着,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又像新生的婴儿第一次对自己的妈妈建立感知。这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多少喧闹,人们四散而去,完全流入地表。
“爱我吗?”他低头吻上我的唇。
见我半晌不说话,他又一次重复道:“嗯?”我像是一只落入猎网之马,也许要永远地陷入爱欲的墓穴中了。
啊,不写了,这篇绝对不能让J看到,不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就点火烧了它。
附则2:
我站在广场一片树荫背后的小塔楼上,看着J拖着行李一步一步迈向城府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就是一家没有名字的旅店,他四下里看了一下,转身走了进去。
太远了无法看清五官,不过这几天来我对他的身形早已烂熟于心。
是他没错。
眼前一片白鸽飞过,扑棱棱地掉下羽毛来。我转身飞速奔过街道,向旅店门冲去。似乎有预感我要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安安静静蛰伏在旅店里,我曾无数次地站在旅店的门口,安静地听它从深出传来的均匀而充满魅惑的呼吸。
现在我又一次站在了这里,J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想我必须追进去,如果放弃,将一辈子错失。强烈的执念支撑了我足足三四天,它在我心里盘根错节,我也一步一步计划着走到了今天。如今它喷涌而出,带着不可名状的冲动,我必须要出现。于是我迈开脚步,汗水将裙摆紧紧黏在我的双腿间,跑起来十分不灵便。
旅店的所在的街道都是渍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莓苔,旅店外是铅色的天。他们湍急着向我后方奔流过去,这让我陷入一种可怕的幻觉中——我还在原地做徒劳的挣扎,而眼前自己想要追寻的这个人会渐行渐远,就此再无交集。
这时我突然看见巷子旁边靠着一辆自行车,旁边的叔叔在仔仔细细地挑着菜摊儿上的西葫芦。我停下来抹了抹额上的汗,偷偷地绕到他背后,扶着车把儿一跨,飞离出去。车轮上的螺丝好像年久未修,刚蹬一圈就“叮呤哐啷”狂响起来,那大叔转过头来看见自行车已被人骑走,便放声大叫:“哎嘿!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我心里暗骂一声,双脚加快了频率,害怕动机太大暴露了我的行踪。可越是这样想自行车却是声势浩大,后面的大叔也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浑身挂满了破铁皮罐头的跛脚鸭子,歪歪斜斜一路横冲直闯过来。
就在前面!我看到了他的身影,长长的风衣,高高的领子。
我开始捏闸,想偷偷停在后面,然后在跟上去。于是我用尽浑身力气一捏,车子丝毫没有减速的征兆——车闸是坏的!
这时候J回过头来,冲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
我慌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车子直直冲他飞过去。我没法思考,嘴里开始乱七八糟叫嚷着。于是我装作目标并不是他的样子,一直越过他的身旁,向前骑去。
无论他有没有认出我或者说发现我,这都是一次失败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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