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路了。”J眼里闪过一丝担忧。眼看着后面的三螺旋体小队就要追上来,小云咬了咬嘴唇,从胸前衣服夹层取出一个微型卷轴,向地上铺开,她拉着J站在了上面,对准刻度,点击了确定。
“折,折叠空间?”J眉头一皱,“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没时间解释了……”小云回头望去,冲在最前面的三螺旋体人端起枪瞄准J,准备好了射击姿势,“走!”
J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感觉和进入自己的折叠空间时是不一样的……内心的疑虑更加深了一层。旁边的小云似乎也正在初体验,痛苦的呻吟显然是没有熟练适应这折叠空间的传输环境。突然,他的眼前一阵黑,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便大为不同。
天空被某种不透光金属如鱼鳞一般一片接一片牢牢钉死,没有日也没有夜,无穷无尽的黄沙从高空中缓缓流注进脚下炙热翻滚的铁水里。整个世界像是在巨大无垠的鱼腹之中苟延残喘,恶臭横行,半空中架起横七竖八提供通行的破旧路轨即是腐烂掉的神经。厄尔大瀑布永恒地流淌着铁水,在瀑布旁的一处小岩洞里,浑身赤裸的J斜倚在洞壁上,脸色灰白,小云单膝着地蹲在他身旁。
“血止不住,还是迟了一步。”小云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条布来试图紧紧扎住J的手臂断口,却似乎毫无用处。
“不用理会它,这反而证实了两点,曾让我陷入痛苦迷茫的两点,丫头。”
“听听?”小云偏过头望向洞口外,滚烫的瀑流漩涡中游荡着一团一团黑影,那是人形鱼群在争抢分食偶尔误落入水中的其他生物,趁还未完全被铁水的高温熔掉之前。听说这瀑布原来是座大坝,首次泄洪的时候,很多人形鱼因为水流落差高而被冲断了头,残骸被带回家去,分而食之。
“第一点,我很高兴自己虽然是实验品种,但与追我的那些家伙并不相同。如你所见,丫头,从手臂断口就可以得知。它们在一部分人类成熟蒂落的时候为他们植入芯片,这种芯片会读取和更改人类原本的基因。”
“那条红色人形鱼今天怎么没看见,就是常日里总喜欢跃出水面,在空中划个半圆的那条?”小云的视线又转向洞外。
“这种芯片会催生人体细胞组织异化分裂,使人具有鱼或是鸟等等别的物种的特征,甚至可以长出载有指定程式的晶体管,便于在战争中操控。”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被改造成战争机器?”小云的视线移了回来,定在J的伤口上。她说到“我们”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来。
“只是部分人……其实我已经是了不是吗,我猜你一定已经知道了。不管它了丫头,血是止不住的,你只需好好的、认真的把这些听完。战争机器也算不上,比自身更强大的才叫战争机器,而这一部分人,可能是用于某种特殊用途。在势均力敌的物种竞争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微不足道的其他物种,正如几百年前人类在战争中企图训练控制昆虫一样。”
“也许未必那么惨。你的埙可以给我看看么?之前在野外你倚在树枝杈上吹的那个。”
“喜欢就送给你,呵,我这残骨头一把,本应该双手给你带上的。”
“什么曲子,那晚?”
“《灭度》。”
“嗯?”
“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
“嗯?”
“不懂也罢,只不过是从上一代人对几百年前家乡所描述中残存的记忆罢了。”
“有时候,没有记忆许是好事。冷么?”小云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男人身上。
“有时候,没有意识也是好事。人们被批量培育生产,像农作物一样被种植在大片大片的园圃里。对于人类基因,它们了如指掌、轻而易举不是么?一部分人成熟后被采摘下来,圈养长大作为它们的肉源。为了肉质嚼感的差异,原先不同的人种都被有所保留。但这些肉源中会偶尔有一两个幸运儿,姑且这么叫罢,被挑走,用来陪它们散步,陪它们的孩子玩耍。它们会给这些人穿上合身的衣服,甚至会取一个顺口的名字。一旦有了名字,就得到了它们的感情,自然而然和没有名字的其他肉源区别开来,成了不能被吃的、受道德庇护的特殊群体,比如说你,丫头。尽管如你所讲,这是个伪装身份。”
“也许是我眼花了,炙热铁流泛起来的雾气给瀑面打上了缎子似的红光,才会看起来像只红色的人形鱼。”小云把一侧脸颊斜枕在胳膊上,轻轻地说。
“我没见过那种东西,现在也看不见,仅有的力气不够支撑我坐起身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刚刚的比喻,缎子似的红光。”
“妙。”
“那么,你所证实的第二点是什么?”
“还记得第一次打照面时你的样子。当时我校准折叠空间的刻度快要坏掉了,指针就差了一格。你一个人哭了好几天,直到我出现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光,像是被我的视线焦点突然点燃的一样。”
“你那几天一直在监视我?”
“是,也不完全是。你相信多少年后的地球上还有真的人类存活么?这样吧,用以区别,暂且命名为真人。我指的是像你一样的人类残留,而不是像我一样……被它们培育出来的。”
“我相信。”小云略微皱了一下鼻翼,用手指蘸着积在岩洞洼地上流不走的J的血,从左至右重复描画着简单的三角形。
“我有预感。几百年后,会有一支人类组成的部落,曾经他们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东躲西藏,寄生于炙热机械遍地的冰冷时代。这一类人还残存着人类先前的自我意识,和被种植出来的人不同,他们无法安静地接受被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变异、被食用、被奴役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一点点咀嚼吞噬干净的命运。他们会有一两个人自告奋勇,出来奔走,去寻找同类。”
“不是很懂……”小云的手指仍旧重复地画着,指尖的血干涸了,就再蘸一次。
“丫头……”
“嗯?”
“画什么呢?”
“人形鱼,红色的。”
“我没见过。”
“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叔,你听说过几百年前的那场世界革命吗?百年前圣鸟举行过一次大规模猎杀,派出了六只机械水母。”
“别乱讲,是谁告诉你的……”
“你的房间几年来每次饱绽出明亮的橘黄灯光时都会使我瞳孔瞬间微缩,那是一种被攫取的感觉。你的影子第一次映在窗玻璃上的时候,一身白色连衣短裙,身架是完全孩子的,头发打得很薄,看来像个男孩儿,手臂和你每次端起的药罐把儿一样纤细。当褐色液体一倾而出,玻璃便罩上了白雾,等白雾消散又能看见你的时候,大概就是九点。我的表坏了,你也知道,它们的世界不需要表这种东西来度日。”
“它们有更精准的时间感知能力。”小云停止了重复画三角的动作,搭了一句。
“没想到当我准备动身离开的那晚,你竟然追了出来,说让我带着你走。你看着我,小脸长期浸在药的蒸汽中显得羸弱发白,路道下炙热铁浪拍打溅起的红光映过来,像是可以照透一样。”
“你的第二点证实还没告诉我。”小云下意识期待着事情的发生,也不确知期待什么,总之好像有话还没有听够。她又一次将目光移出洞外,瀑流里争食的一团团黑影仍旧未散。确定没有红色人形鱼了,许是自己的臆想。
“你每次热得时候会用白色粉末扑在颈处,有时候一不留神扑得多了,使脖子脸不是一个颜色时又会轻笑着用布块掸下来,那个时候好美。”
“扑得是葛落粉,热的时候和汗混在一起,有淡淡的贡香味。”
“你知道我喜欢贡香?”
“嗯。”
“丫头……”
“嗯?”
“这血看来止不住了,不过用我这条手臂那帮三螺旋体人手里换下你的命,我这么死了也值。幸好我找到了你,这世上还有你,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保护自己,只要你还活着,我就在。”
小云站起身来,摇头示意面前已经毫无血色的男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她一步一步走向洞口,银色的瀑水倒挂下来,翻腾着、咆哮着,激起的云雾盖过了头顶。雾里两只身披机甲的炮鹤滑身飞过,冲向布满孔雀绿的锈斑的天顶。她低头看见一块滚烫的岩石横卧在远处水流中央,约摸是人的形状,波光打在上面,仿佛在游,细细一看,才越觉和红色人形鱼毫无像处。
“我的皇后棋,找到目标了么?”内挂耳机突然响起。
“找到了,已锁定在我的折叠空间里。”
“2分27秒后实施清理。”
“收到……”
小云回踱进岩洞里,J的血已经淌出来顺着岩壁直直淋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流柱与张牙舞爪的瀑流一起飞散开来。
“丫头,只要你在,我就还在。”
小云俯身下去拥抱着男人,她想说些什么,一动喉咙,嘴里却发出的是瀑布拍击地面轰隆轰隆的声音。此时的瀑流渐渐上涨,没过了远处人形的岩石,洞外灌进来的热气直往小云潮湿的脸庞扑来,她全身不停摇晃抖动着。
“没关系,一切都会像没存在一样,按着其固有的规律走下去。”
小云慢慢抚摸着男人的头发自言自语,一阵气浪卷上来,掀开了她的衣角,腰缝间错综盘绕着艾德曼合金部件和电线,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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