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甚雅观的委顿在木地板上，口水横流。几个精致的青瓷小酒坛四下散乱着，微烘的松香弥漫，虽然没有床榻软和舒服，但这人诚然是不认床的，所以也便昏昏的睡了过去。
醒时还是午时，只是从地上挪到了榻上，身上还盖了一条被。
忽而一道刺眼亮光晃在了脸上。
“苏燮！夭寿哦……”女子刷一下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草。
“孟徵！你看看你。”苏燮举着铜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铜镜里映出女子苍白面容，苍白衫儿，眼里还一层雾气朦胧。她登时躺了回去，还翻了个身，将自己裹成了一条。
被粗暴的拉了起来。
只好再看。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眼下有淡淡乌青，唇也苍白，翘着一层皮。
“混蛋……”她喃喃，傻了一般坐了好一阵。
忽然有一人掀了帘子，大踏步的进来。
是个老头，一大把年纪，颤着胡子瞧了二人半天，孟徵瞟了一眼，推测他是在磨牙。磨吧磨吧，反正再磨也磨不出你那三坛子梨花白，她暗道，还嘿嘿嘿的笑了两声。
“你这不孝徒……为师好不容易从宫里搞来的一斛春……你你你……”老头抚着胸脯，好像气的快要说不出话。
孟徵将手指插进发间梳了几下，转转眼珠，又捂住脸，在心里大笑了好一阵。
“叫你以前不舍的给我一口，现在被我喝光了存货，活该。”
“你说甚？”
“没没没……”孟徵连忙摆摆手，四下看了一圈，那几个散落的坛盏早已不见踪影。
师傅顺了半天气，终于平静下来。半晌捻捻胡子，看她不动，略微诧异道：
“孟徵！还不打理一下，客人马上就到了。”
孟徵正在满地乱转找水喝，闻言一愣，随即又笑。
“师傅你老糊涂了，朱夫人说明儿晌午来见我。”
半晌未曾说话的苏燮却在后头幽幽道：“我看你是昏……睡糊涂了，现在已是翌日晌午。”
“……”
“你这人……好会开玩笑的……怎么不早说！”
草草将头发拢起，随手抽了一支钗子别起，孟徵又从小盒子里抠了点桃红的胭脂，在清水里化开一半，抹在略显枯槁的面颊上。一股奇异甜香顿时化开。
于是某人的肚子响了两声。
身后一声冷哼，转头，只见苏燮那家伙拂袖而去，只留一点衣角，轻轻巧巧的拂过那只琉璃瓶儿，消失在孟徵视线内。
“莫名其妙……”孟徵挠头，转而去看老头儿。
没成想老人家背着手，叹息一声，也留了个背影，径自走了。
大怒。
孟徵刚想拍案而起，就听见苏燮清朗声线悠然道：“朱夫人来了，司织神君在里头等着您……”
于是她又匆忙起身，奔向里间披了件惯常见客穿的黑底金纹长裙来，胡乱在腰间松松垮垮的系了根带子，就地一坐。
朱夫人绣着莲花的紫绸裙裾恰好出现在屏风后，顿了一下，款款的走了进来。还没等摸着下巴苦思冥想措辞的孟徵想好要说什么，她就提着裙裾，跪坐在了对面。
“夫人，所求为何？”
这朱夫人衣着华贵，高髻上一面缠着金箔制的宫样花胜，一面插了繁复的簪环，雍容大方，却是脂粉都掩不住的憔悴。眼底淡淡青灰，眼神平淡无波，如一滩死水，三四十年纪，在薄薄一层妆容下却还似少女一般玲珑，可看眼神却又像历经了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的老妪。
“姑娘，可看得出？”她抬眼，语气轻柔，却不回答孟徵的问题。
有意思……孟徵心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要什么我哪知道……
孟徵在桌底扯着袖子，心里暗骂，面上却不动声色，想尽力显出高深莫测与平静从容来。
朱夫人淡然端坐，她身后竹帘卷起，日光打下来，在地板微褐的釉面上铺了一层柔光，绡纱一般。未曾关闭的窗外一片繁茂葳蕤，其间掩映着一面镜湖，微碧的水色，波光粼粼。
好一会儿，孟徵开口：“劳烦夫人，将纱帘挡上。”声音嘶哑如老妪，那朱夫人却好似略略打消了方进来时的疑虑。
高人就得神秘一些，一上来就交代才不像个高人，对吧。
世人总以为上了年纪才有资格去给人家做些指教，因而即使是孟徵，往往也得装出一副我很老只是有绝世的驻颜术的模样，或者干脆覆了面具，那些客人才会相信，这个黄口小儿，的的确确就是他们要寻的司织神君。
他们从未想过，若孟徵真的不是司织，那虚长几岁又有何益呢？
待朱夫人坐回来时，小几上已摆了一方镂空小金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鲜红香膏，一撮西木花粉，正是插在瓶里那枝的小伙伴，被摘下，烘干，辗磨，再投入火炉，化灰。
孟徵拉起大袖，四处瞟了几眼，却没看到那支拨灰的铜火箸儿，只好拔下头上唯一的钗子，慢慢的拨了拨灰，让沉寂下去的炉火露出星点橘色来。头发慢慢散开，在身后逶迤开来。
“夫人将门虎女，自小随父亲杀伐征战，十六岁被许给黎侯世子，朱誉。愤愤不平之下，向世子下了战书，约他在阮都郊外一处十里坡相见，以战相见，欲解除婚约。因为夫人在早些年救了一人，自此情根深种，非他不嫁。他告诉你他叫邹宇。”
“十里坡的约战世子并未赴约，确切的讲，他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你。于是你被绑上了花轿，送进侯府。新婚当夜，婚房走水，你想趁乱出逃，结果没逃出去。因为你发觉，邹宇即朱誉。”孟徵属实是窥探不到朱夫人的内心了，于是她只好大胆的猜了一把。
“那火是……夫人你放的，对么？”
说到这，孟徵停了下来，悄悄观察了一下对面朱夫人的表情。她倒是平静，只是一头簪环无风自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掩在宽袖之下，绞着一方粉红丝帕，微微颤抖。
“夫人不喜欢粉色吧。”孟徵眨眨眼，话锋一转，以轻快的口气悠悠问道。
“不，很喜欢。”朱夫人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齿间递出一丝悠长气息，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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