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宇瞧了那玉佩半晌，哂然一笑，穿好衣裳便出了山洞，未曾回首，许是怕眼中无奈过盛，被身后女子瞧出。
“岳月……沈月月……”邹宇看了洞口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眼，摸摸肚腹，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画面一闪，已是仲春，阮都十里坡的迎春花早已开了一坡的鲜黄，一丛一丛，快要凋谢，衬着冒芽不久的嫩绿，拥簇着一个孤零零的小亭。
小亭内立着一个女子，衣衫略显单薄，裙摆到膝，下面是两条笔直的腿，着黑色短靴。乌发束起，简简单单，手中还拄着一把细剑。
是沈月月。
孟徵回想起之前她窥探到的信息，终于对上了。沈月月约战朱誉于十里坡，朱誉未至。
沈月月等了许久，知道天色发暗，只等来了沈家的婢子，来请她回府。
沈月月立了一阵，终于放弃，随着婢女出了小亭。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亭上挂的字，长亭。
“到底是不是你……邹宇……”
说罢，沈月月便大踏步走了，亭中一朵鲜黄迎春花，四瓣的花，此时已经有些蔫了。
远远的树影摇曳，一个人影倚在树后，久久未动。
孟徵伸出手，在面前宛若实质的画面上点了一下，自指尖漾起一圈圈的波纹，画面陡然一变，生出了铺天盖地的红来。
初夏的夜，微凉。叶间簌簌作响，几只野猫从高墙上越过，回头看了一眼平日里并不热闹的府邸。
外间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一副一副的红绸挂在黎侯府外，平日里黑漆漆的门匾，也蒙上了一层红雾。
宾客尚未走光，世子一身黑袍，仍旧端着酒樽在席间穿梭。
后院灯火通明，却极静，隐隐能听到前厅的管弦乐声，黑压压的婆子侍卫将内院的望月居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月月安静的坐在榻上，双手随意的搭在膝上。烛火被红纱罩着，散出一室红晕，不时有灯花爆响。
没有通房丫头，也没有陪嫁媵侍。左麾将军的独女，一个人嫁进了黎侯府。
晋王室日益衰微，所封诸侯，也只有一个尚在京畿，实力较弱的黎侯忠于王室。当初未曾分出，今日看来倒是明智之举了。其余梁，祁，卫，还有各个小国，各个野心勃勃，欲取而代之，其中尤以祁，卫为最，雄踞一方，虎视眈眈。
左麾将军握有三十万兵将，深受老晋王重视，此番与黎侯联姻，老王那里也不置可否，只是赐了些金银绸缎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沈月月微微睁眼，透过面前的红纱，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靴子踏在地上，伴着一阵清浅的酒香。
外面传来婆子的喊声，大约是什么“揭盖头”一类的，沈月月也不听，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男人，隔着一层纱。
男人拿起桌上搁着的玉如意，又放下。似乎是思索了一阵，便直接伸手，撩起沈月月面前的罩头纱。
按规矩，沈月月应当手持羽扇，遮住一半脸，待罩头纱去掉后，还得由男人握住她的手，才能移开扇子。
结果两人都破了规矩。
头纱撩到一半，沈月月咳了一声。
“为什么没有来？”她问。
对面的男人愣了一下，就看着榻上端坐着的沈月月那殷红唇色，似冰地里开出的一朵彼岸花。
“……哦，我觉得，不必来。”男人顿了一下，然后道。
沈月月沉默了一阵，男人也没有继续掀开，反而将纱落了回去。
“我去去就来。”
沈月月嗅着鼻端仍旧萦绕的浅浅香气，觉得这酒大约是竹叶青了。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又被推开了。这回是一大群人，似乎有些焦急，看到仍然端坐未动的沈月月，为首的似乎送了一口气。
“不必管了，由他去，不过要加强戒备，我这里就不必了。”男人以极低的声音吩咐道，随即挥了挥手。
门被合上，屋内只剩二人，伴着极静的火光毕剥声，沈月月抽抽鼻子，觉得酒气似乎浓烈了不少。
绵柔中带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气味，到像是祁地那边的青苓酒，沈月月也只是有幸尝过一口，是贡品呢。
男人拿起玉如意，大踏步走了过来。
“回来了？”沈月月漫不经心道，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指甲却慢慢的抠进掌心。
“嗯。”男人迅速挑起沈月月面前的罩头纱，满头金饰顿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还带了凛冽的寒气。
一线清冽酒水自尖细的壶嘴倾斜而出，落入镶了龙眼的金杯中，男人慢吞吞端了杯过来，沈月月忽然觉得他步伐虚浮了许多。
沈月月侧身而坐，接过酒杯，看着男人也坐下。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沈月月微微仰头，看着男人那张略白了些的脸，想了想，又补充道：“亲口。”
男人一愣，随即举起胳膊，示意沈月月换盏而饮，合卺酒。
沈月月从善如流，将臂弯勾上男人的胳膊。
有些瘦弱。
她想：怎么会那么沉呢？
男人举起酒樽，做出欲饮的姿态。在嘴唇将要碰到杯盏的前一刻，才开了口。
“朱誉，我是朱誉。”他道，说完便一饮而尽。
沈月月笑了一下，也慢慢饮尽盏中物。入口柔和，带些杏子的酸涩，还有微的苦味，半刻后化作清甜，在嘴中回味无穷。
“朱誉……是你吗？”沈月月放下酒杯，轻声道。
当啷一声，朱誉手中金杯坠地，滚了几圈，在五蝠团花的地衣边停住。
门外婆子大约是得了指示，该进行的繁琐步骤，一样也未曾进行，因而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也无灯火。
朱誉看了沈月月一眼，面前女子画了浓妆，红唇金影，眉心一瓣金红花钿，却还有隐隐的英气。缀着大颗珍珠宝石的镂金八翅凤冠，细碎流苏拂在耳边，红裳蓝裙的沉重翟衣，绣着累累的金凤，华贵的不可方物，是他的妻，尽管朱誉未曾见过她，却知道，她是见过“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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