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早又备下了几盏凉茶,见状不敢打扰,只悄悄往红铜小炉里添了一块炭精,然后垂首低睑,静静地等着。
待了一会,朱魄隆又接着道:"自从父亲亡故之后,少年依然懒性不改,只靠当卖家里东西为生,村里地保见能占便宜,便趁机半抢半骗将那几亩薄田诳买了去。后来少年吃尽当光后,每日便仅靠村里人接济,饥一顿饱一顿度日。姐姐出嫁后回来过几次,每次尽量帮他洗补衣服,姐弟相对时除了哭便也无话,虽每次都给他带了些吃的,但一次比一次少。少年虽没心没肺,好在尚存一丝良知,他知道姐姐家里的日子也很艰难,无力再多养一张嘴,因此每日他怕得不行。怕什么呢?怕姐姐,怕同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见面......那一日,他狠下心终于拿定了主意,带了两件破衣一双草鞋,便跟隔壁打渔的牛二哥顺船去临海不远的湄洲岛妈祖庙了--这庙他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过,而且他也只认得这一座庙。指望和尚发善心能收他做个小沙弥吧,如果这也不行,那么便死在海上算了。
那打渔的牛二人很好但运气不佳,这一天早早起来,带着他出海,顺便打了两网鱼。那牛二十分高兴,还说他带来了好运,他从来没打过这么肥这么多的鱼。但正因为有两网又肥又大的鲜鱼,便被海盗盯上了,如果没有这鱼海盗或许就会放过这条小船也未可知。但正因为那半船在太阳下闪着银光的鱼,海盗们拿出白晃晃的刀子,不由分说,于是连鱼带人一同带到了一个海盗窝里。打了三天鞭子,二人无法可想,只好被逼做了海盗--这一年,少年只有十二岁。
如非这帮海盗人少,也根本不可能要他......因他人又小又弱,只能担当倒酒传话伺候人之类的活儿,开始由于笨手笨脚,挨了很多鞭子,沾水的鞭子--但这挨鞭子却真的是最长记性又除懒性的好法子,少年虽每日必挨,但一天比一天见少。那牛二却由于水性和驾船都好,很快便成为了小头目,平时也多亏他照应,少年才不至被打死。不想少年在海盗窝一待就是二年。后来海盗窝被朝廷端了,那群海盗倭寇死的死,跑的跑,大部分都被剿灭了。少年竟命大没死,也算奇事,虽被官兵抓了去领赏银,但根本没有哪个官老爷愿意审问他,只是打完杀威棒便往县衙的地牢里一关,有时一天只给一顿吃的,但随即被同牢房的囚犯抢去,有时几天不给囚饭,囚犯饿死病死得很多,少年的日子也过得苦不堪言,好在他在海盗窝待过,不仅分外抗揍,还跟几个真倭学会了生吃鱼虾,肚肠早已习惯了生咽活吞,平时就抓地牢里的蛇鼠蟑螂来吃,牢里就这些东西多。别的人饿极也有吃的,但吃后不是上呕下泻,便是得病而死,最后也没人跟他抢了。幸而如此,他这半年下来才得以活下来......"
朱魄隆自顾说到这里,偶一转眼,却发现那道静将手按胸,眼中泪光莹莹,显得极不舒服,遂悟到自己所言中有令人不适之事,不禁拱手歉然道:"在下说得嘴溜,没想到小师太听不惯这些,实在对不住!"
道静闻言,忙急切道:"施主且莫误会!小尼非是不适,而是觉得施主你......你故事中的这个少年经历这么多苦难,太可怜了,不免心中难过......"话没说完,忽将头一低,似显得羞不可当。
朱魄隆一时无言,怔怔瞅着道静,慨然忖道:这位小师太到底是佛门弟子,真是心地善良!
无名师太本已独坐入定,这时念了句佛,叹道:"苦难已尽,福缘将至,又何必为他难过?"
朱魄隆闻言诧异地看了无名师太一眼,奇道:"师太所言半点不假,但您怎知这少年苦难已尽,福缘来了?"
无名师太微微一笑,道:"大难不死,天必不绝,贫尼也是依常理所推。他小小年纪,如此大练,自当劫数已尽,运势复来,应不出一年,机缘必至。"
"师太真乃神人!"朱魄隆赞了一句,然后长叹一声,转头对道静讲道:"果不出令师所料--这一天,少年运气来了。一个狱卒把昏睡的他打醒,说有一个大老爷要提审他。少年去了,但不在衙门,而被带到一座军营。有一个中年将军向他问话。那将军模样虽十分威武,但行事却奇怪,不仅对少年不恫吓不打骂,反倒对他这样一个连狗都不如的小囚犯,说话竟十分和气。那将军问了一些海盗窝的事情,少年巨细无遗,详尽回答。将军挺满意,问完正事,又随口问他小小年纪干么不学好去干海盗呢?少年大哭,说了被逼为寇的前因后果。将军信了他,便给县衙下了一道令,免了少年的罪案。少年十分感激,大哭叩头不止。也是有缘,前几日将军刚打过一场惨烈大仗,身边亲随悉数战死,见这少年是性情中人,口齿便给,又让他写了几行字,甚是满意,便捏了捏他的胳膊腿,问少年可愿从军?少年岂有不愿之理?那将军很高兴,便给了他一匹马和十两银子,让他先回家见见亲人,十日内入营报到。
少年已三年没见到姐姐了,自然十分想念,好在路程不远,他揣着银子一点舍不得留,连夜就走了,骑着马一口气奔到了姐夫的村上。这时天也亮了,一见之下,却傻了眼--整个村子竟变得面目全非,在村口的姐姐家,已被烧成了白地!他急转马头来到自家村子,见也是房倒屋塌,十室九空。打马一转,见四里八乡尽皆白骨遍野,惨不忍睹。好不易找人一问,才知原是天杀的倭寇所为!可恨啊!可怜啊!......他不知姐姐一家是走是死,又四下找半天无果,便回到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爹呀,儿这一去,只怕再也不回来......"
刚讲到这里,朱魄隆突似有似无听到了一声长啸,他倏然止住话头,不禁转头朝门窗看去,才发现屋外天色已黑,侧目一瞧,无名师太不知何时已在床头掌上了一豆油灯。忽然,又是一声长啸夹杂在暴风骤雨中隐隐传来,这下听得比较真切,他不由心中一凛,暗暗纳罕道: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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