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她这哀戚伤感的模样,郁兴来也是百味杂陈。自己刚刚认下这个女儿,为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棒打鸳鸯,让她与心上人分离,他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可是身为父亲,怎能甘愿看着女儿去追随一个天下闻名的嗜杀魔头?那分明就是一个火坑,他怎可能情愿看着紫曈去跳?为人父母者,永远会将二女的平安放在首位。
郁兴来深深一叹,为紫曈理了理头发,满眼怜惜道:“曈儿,都是爹爹不好。若是我早些好好待你,就不至于害你遭遇这些变故。”
紫曈将苍凉无力目光转向他:“爹爹,你来告诉我,依你来看,他对我是不是也有真情?”
郁兴来一时沉默。“在你看来,他对我是不是也有真情?”当年的芊芊,想必也曾问过别人相同的话吧?听的人,说不定就是赵锦絮,如今说的人与听的人,都已不在。他明白,即便放弃,知道与之无缘,紫曈也会想确认这件事,会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对你,好意是有的,若说真情……对你心有真情的人,也会将你伤成这样么?我实在难以相信。”郁兴来说的是心里话,他虽然不了解那个魔头的人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但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会让爱她的人对她这样一个无辜弱女下此重手。而这件事,同时也是阻碍着紫曈相信其心意的巨大鸿沟。
紫曈沉默一阵,无力苦笑:“临到此时,我还要问这些,即使觉得错了,又当如何……”往事如潮水般回流灌进心口,玉柳苑寿宴上初次与他相对,锦刀门陆家花厅里为他倾心,金桂雨下望他发呆,与他同乘白马驰骋郊外,靠在他怀里看他的畅然笑意,夜市与他携手共赏烟花……这些片段如同一支支飞箭纷至沓来,射在她的心口,这感觉真真是痛不欲生!
紫曈紧紧捂住胸口,头脑一阵难以忍受的眩晕。耳边含糊地听到父亲叫了声“曈儿”,心间之痛再难忍受,头脑眩晕更甚,就此软倒下来,人事不知。
若是有忘忧花便好了,吴宫主中了忘忧花之毒却不想解毒,当真是明智之举……
再醒来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睡了一生一世那么久。睁开眼睛却见到一片漆黑,紫曈心头一慌。难道自己已经彻底失明?她倏然坐起,脸上飘下了一块湿巾,眼前亮了起来。这才知道,刚刚眼前漆黑,是因为蒙了湿巾所致。视野依旧朦胧,只是比昏迷之前稍稍明亮了一些。
“曈儿,你醒了?觉得怎样?”郁兴来过来坐到床边,手里搅着一碗汤药。
察觉到视觉的好转,紫曈先有几分欣喜:“爹爹,你为我治疗了眼睛?果然我这眼疾,还是有治的。”
郁兴来叹息了一声:“很久以前,锦絮便告诉过我这样一个方子,说是若有一天你的眼疾恶化,可以如此调养治疗。我并没去在意,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方子定是当年你母亲定下来的。那时候……她的医术,其实在我之上。”
紫曈没有接话。赵锦絮,母亲,都涉及到沉重的话题,却还不是她心头最沉重的那一个。那天若知道眼疾有救,自己还会那么坚决地拒绝他么?
郁兴来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说道:“你先不要急着庆幸,这只是一时的办法。倘若不能从此止泪,你终会有失明的一天。”言下之意,你若跟了他去,即便这次可以医得好,将来也是难说。
紫曈不免自嘲,自己居然又在动摇,又在胡思乱想了,那天明明想得很清楚,离开他是为了不去拖累他,是对他好,怎能还总要来心猿意马?
郁兴来递上药碗:“先将这药喝了吧。”
紫曈接过药碗喝了汤药,品了品滋味道:“我觉得喉咙有些刺痛,下次怕是要加点橘梗的好。”
郁兴来苦笑:“好,天下第一神医醒了,我便该退位了。”
紫曈也想随着父亲笑一笑,动了动嘴角却笑不出来,转而看了看周围。面前是座整洁明亮的房间,可以看清近处的绮罗幔帐和乌木雕花挂钩寻常客栈自是没有这么讲究的装潢,莫非自己昏迷期间,竟已被带回了玉柳苑?
“咱们这是在哪里?”
“这里名为‘隐月居’,是我一位朋友的宅子,他好心收留了咱们,让你在此养病。”郁兴来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后半句话,“这里还是在吉祥镇上。我知道你也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只是你如今这身体,怕是禁受不住舟车劳顿。”
这里确实是个伤心地,紫曈恨不得一步跨入一个崭新的天地,将从前的经历当做南柯一梦抛诸脑后,可也知道,爹爹没有带她离开是为她着想。“我明白,有劳爹爹费心了。只是这吉祥镇上有过了这许多的是非,外面想必是鱼龙混杂,爹爹出入还要小心才是。”
郁兴来道:“这你不必担心,你昏迷的这两日里,我已然留意过了,这镇上再没见到善清宫的人,我召集来的众高手也已散去。”
原来,她已经昏迷了两天。紫曈望了望窗外天光。已有两天过去,那个人想必已经走得远了。他走了,他的朋友、敌人也就都跟着走了,自己被留在了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空对着一个熟悉的镇子,却再寻不到了从前的同伴。
“爹爹的这位朋友……这宅子的主人,可是我认识的?”
“不是,你爹爹除了认识由你医治过的那些豪侠外,也还另有几个友人的。”郁兴来笑意和蔼,“这位朋友是个隐居的高人,眼下也不在家。他嘱托了我,不必与你讲起他的事,让咱们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到时他若赶不回来,咱们便可自行离开,无需等着向他告辞。”
紫曈正盘算着自己醒来,是否该去拜谢这家的主人,听郁兴来这么一说,倒有些意外。这主人留他们住下,却不愿让她知道他的身份,还真是一副古道热肠又淡薄世事的高人做派。这样也好,她也绝没去谒见外人的心情。
郁兴来拉过她的手来,按上她的腕脉:“曈儿,你竟有了些许内力修为,莫非这阵子,还曾修习过内功?”
那个人擒了她的手腕,教她“心如止水”的情景回到眼前,紫曈心口蓦地一阵剧烈的揪痛,两手紧紧攥起,忍不住又要哭出来。郁兴来见状也心如刀绞,拢过她来抱在怀里道:“是爹爹不好,爹爹不该问。曈儿千万别哭,你这眼睛……可容不得再哭下去了。”
紫曈极力平复心神,将眼泪忍回去,幽怨道:“爹爹你说,我要何时才能心平气和,何时才能……不去想他?”
郁兴来长长一叹,沉默良久,才道:“我来为你讲讲你母亲的事吧。”他知道这会儿劝是劝不成的,只好分一分她的神。
紫曈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你已然知道,爹爹最初学医,是在江西一户姓许的行医世家。你母亲,就是那家的小姐,她的全名叫做许芊芊,算得上是我的师妹……”
郁兴来娓娓道来,紫曈静静靠在他怀里听着,却拢不住思绪,很快就听而不闻,满心满怀都是那一天赵锦絮弥留之际说出她身世的情景。
“曈儿?”
紫曈猛醒过来:“怎么?爹爹讲完了么?”
郁兴来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没心思听,你母亲在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便去世了,又待你那样无情,你对她自是毫不关切,能不去厌恨她,已经不错了。”
说起母亲,紫曈能想到的,只有赵锦絮。那个执意反对她加入善清宫,嘴上说着与她决裂,却在关键时刻冲出来为她挡了飞剑的人,才真正值得她以真情相待。“爹爹,你将赵妈妈葬在哪里了?”
“在镇东的墓地。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为她烧纸上坟。”说起赵锦絮的死,郁兴来又是满心苦涩,这个多年来代替他给了紫曈亲情的人,竟为他亲手所杀,他又将抱着紫曈的手臂紧了紧,“曈儿,爹爹做了这许多错事,该怎样……补偿你才好呢?你想要什么,只要爹爹能找来给你的,我一定拼了命也要去找给你。”
紫曈怅惘万分,她最想要的,不正是被她自己主动放弃了么?还如何找得回?
“爹爹,倘若赵妈妈早早将我的身世说出来,不是临到那个境地,你……也会认我么?”父亲能够幡然悔悟,赵锦絮之死显然是个巨大的冲击与推动。
郁兴来叹息道:“曈儿,不瞒你说。我在离弃了你母亲之后,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只不过一心想着都是自己选的道路,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别无他法。便硬起心肠,想将这自私自利的坏人做到底,终此一生也就罢了。”做了一件错事,便自暴自弃,想着干脆去错到底好了,这就是当年郁兴来的心态。
“可得知了芊芊居然留了一个女儿给我,我……从前的所有心思就都变了!老天爷居然给我留了这个机会,让我可以对那个大错稍作补救,那就是好好对你。我真是……从来没这么感激过,从来没这么庆幸过。我郁兴来何德何能,还能有这样父女团聚的福分?”郁兴来说话间竟淌了泪下来。他是有些怨怪赵锦絮的,如果她能早些将这件事说出来,该省去了多少烦恼?也就免得他又朝着错的方向走了这么远。
紫曈听得满心震动,忍不住又要落泪。郁兴来已然察觉,轻晃着她道:“曈儿别哭,记得你的眼睛,千万别哭。”
紫曈静静点头,再次尽力忍住泪水。
郁兴来道:“我私下里与连环儿谈过,知道了她帮了你们的事。我向她道了谢,又送了她一些伤药,送她走了。”
紫曈又点点头,暗暗祷祝那位苦命善良的连婶婶将来可以平安顺心。“爹爹不必再为从前的事愧疚,我虽然经历了这许多风波,但能得爹爹真心关怀,还是庆幸的很。咱们是至亲之人,将来还有许多日子要一齐相守,再不用把什么亏欠与补偿挂在心上了。”
郁兴来知道她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不然也不会甘心情愿替他行医那许多年,也就不会将过往恩怨挂在心上,便点头道:“好,你且安心养伤,等你身体再恢复些,我先带你在这园子里逛逛。我这位朋友是个富贵人家来的,这园子修得着实讲究,虽然比咱们的玉柳苑小了一些,但也独具匠心。等你彻底好了,咱们再离开。”
紫曈没有答话。彻底好了,是啊,但愿自己可以早早彻底好起来吧。
接下来的日子,有了这父女神医的携手调理,紫曈的身体自然恢复很快。她外伤虽重,未伤筋骨,只是失血过多,加之一月以来连遭伤病,还受了极重的精神刺激,才导致身体极度虚弱。调养体质反倒比治疗外伤更为重要。
这座隐月居坐落于吉祥镇东南角,当初紫曈在镇上闲逛的时候也多次见过,只是没有机会入内。府上的丫鬟仆人都对他们父女十分恭敬客气,将他们奉若上宾。紫曈生来从未收到过如此殷勤的照料,简直有些惶恐,心里更是对此间主人充满了好奇与感激。
几天过后,紫曈身上恢复了些力气,郁兴来便扶了她去到园子里散步。这里确如郁兴来所说,亭台楼阁、山石水榭修得着实讲究,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甚至还养着几只丹顶鹤与鸳鸯之类禽鸟,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宅邸。呆在这个小天地里,已感觉不到自己还置身于吉祥镇上。只在一次偶然去到假山高处,抬眼看见了远处山坡上的弥勒庙,紫曈才脸色骤变。
真正经历过了,才会明白什么叫做刻骨铭心。而既然是刻骨铭心,就不会是逗逗禽鸟、赏赏鲜花便可以揭过不计的。
“曈儿,你决定没有跟秦皓白走,我很庆幸。”郁兴来慨叹,他自知是个极不称职的父亲,紫曈那会儿若是极力坚持跟随秦皓白而去,他怕是也硬不下心来阻止。
紫曈心中一慌,脸上血色顿时褪去,惶惶然地看向身后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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