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头脑机敏,却从未有过与人辩论的经历,这也是赶鸭子上架头一遭。知道己方动武优势微弱,只好试试动嘴皮子这一路子。只可惜从未做过准备,手里可能拿来指责万山岳的,就只有水车村惨案这一条,未免有些单薄。
水车村的村民究竟是不是死于绿芜山庄之手,紫曈还并不确信,此时只是没有招数的时候勉强拿来试上一把。而万山岳并不知道她心里没底。当时确实是他因得知陆颖慧与那村子的人相熟,为了向世人做出一个替陆齐声锦刀门报仇的姿态,而去踏平了那个村子。
万山岳慨然道:“你想在这里蒙骗诸位英雄,替秦皓白开脱,那可是痴心妄想!我之所以命人去踏平那个村庄,是因为那里的村民表面上是普通百姓,其实都已归顺了善清宫,人人手臂上都有‘水’字刺青。他们不过是隐瞒身份,伺机而动。他日善清宫若要对我等正派中人有何异动,这些村民都会受他们的调遣,个个都会拿起兵刃与我等为敌。我杀他们,比杀你还要师出有名!”
紫曈这是初闻真相,想起冯老汉夫妇那慈祥面容,听他居然如此诡辩,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道:“你杀光了他们,让他们死无对证,又烧光整个村子,所谓的‘水’字刺青也便无从证实。可是天理昭彰,你做下了这样天理难容的坏事,总会被人知道。你这伪君子的面具,怕是也戴不了几天了!”
秦皓白忽然将那个珠钗递到了她手里,淡然道:“这是万夫人方才丢给我的。”
紫曈一见这带着干涸血渍的珠钗,立时惊得脸色煞白,指了万山岳道:“你……竟然狠毒到连稍稍帮过我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万山岳漠然道:“一切都要怪善清宫为害太重,向他们的帮凶下手,无需再多理由。”
紫曈晃着手里的珠钗,朝周围人众凄然说道:“各位请看,这是我送给一个四岁女童的礼物。她只有四岁!你们这些自居侠义之士的高人们,我知道你们都有心铲除善清宫,但请你们试想,即便有一天你们真的攻上善清宫去,在那里见到一个年仅四岁、天真无邪的女童,是不是就真的忍心将她也当做善清宫的帮凶一刀杀掉?!”
在场群豪虽然都是练武出身,多数人手中都有过人命,但大多还算得上秉性正派,这时听到她这样说,也都不禁为之震动。
紫曈目中泪水莹然,又指向万山岳道:“而万山岳,他显然就干得出这种事。更何况,这个四岁女童还根本不是善清宫的人,不过是因为我受了伤,她的家人曾经善待于我,留我养伤,这小小女童便也做了绿芜山庄的剑下之鬼!万山岳,你是不是也想说,这个四岁女童手臂上也刺了‘水’字?等到善清宫想要为难正派中人的时候,这个四岁女童也会拿起兵刃,来威胁你们?”
万山岳被她这一逼问,感觉到群豪射向自己的目光已夹杂着怀疑和鄙视,不禁有些慌乱,沉声说道:“什么四岁女童?都是你信口编造,妖言惑众!万某可未见过什么四岁女童!”
紫曈冷笑道:“万庄主,我方才指责你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时候,可未见你辩解,你现在又想撇清自己,拒不承认了么?”
万山岳道:“即便万某手下错杀了一个女童又怎样?绿芜山庄一心为的是扫除秦皓白这个大祸害,造福天下苍生。为了这个目的,手下稍稍失控,又能怎样?你口口声声指责万某滥杀无辜,真比起滥杀无辜,我又怎比得上你这位情郎?”
紫曈朗声道:“好!你真想比上一比么?那我就来替你们比比。你们所谓的他手上头一桩血案,便是汇贤居的案子了,你们只看到他屠灭了汇贤居数十口人命,可是否想过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张文啸害死了他嫂夫人李花凝的全家!试问你们在场各位,若是临到了他这个境地,是否可以对这事置之不理,善罢甘休?他的另一桩大案,便是锦刀门陆家的案子,陆齐声是当年逼死他亲生母亲的凶手,他为母报仇,比之对付张文啸的理由更加充足!”
唐九霄忽然插口道:“你少来替他巧言开脱,那我父亲与在汇贤居做客那另外四大掌门又如何得罪他了?”
紫曈愤然道:“你父亲根本不是死在他手,只有你这种熊包傻蛋才会以为以善清宫的本事,杀了人还不敢承认!”
唐九霄堂堂的一派掌门居然被她这样当面怒骂,一时又气愤又惊愕,竟无言以对,道:“你……你……”
旁人看得这样的场面,又是心觉好笑。
紫曈又转向万山岳道:“比起他手里这两桩大案来,万庄主的手笔似乎要小得多了,你杀的不过是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是偶然与善清宫沾了边的老弱妇孺!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都睁开眼睛看看,他万山岳与秦皓白,到底谁更心狠手辣?谁更滥杀无辜?谁更应该触发众怒?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还不是昭然若揭的吗?”
说着她眸光一转看向鲁常身:“鲁先生,你可是江湖中公认的泰山北斗,你倒来说说,你站在万山岳这个衣冠禽兽身边,帮着他这个屠戮老弱妇孺的恶人来为难我们两个,是不是真的那么正义凛然?真的那么心安理得?!”
鲁常身竟是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秦皓白一直没有出声,完全一副看热闹的姿态,这时挑了嘴角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思辨敏捷,原来少主夫人才真正是思路清晰,语锋犀利!”
紫曈听他开口,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补充,哪想到竟听见如此无稽的一句话,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扭头皱眉看他道:“什么……什么少主夫人?”
秦皓白笑得很有几分幸福洋溢:“我真庆幸,你总算醒了,方才以我一人之力跟他们辩论,想办法让他们不来为难你,可真是累得我口干舌燥。你可知善清剑仙从来都是斗力不斗智的,逞口舌之快绝非我的长项。”
紫曈想起自己方才错会他意时的反应,赧然道:“可惜我没能及时会意,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秦皓白道:“好说,等咱们出去之后,再好好向我赔罪不迟。”
这话透着暧昧又无限美好的遐想。两人目光相接,却都不自觉地想到:谁知还有没有机会出去呢?
章夫人冷笑道:“汇贤居上的血案,可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揭开不提的。”
被噎的脸红脖子粗的唐九霄终于又找回了思路,跟着道:“正是如此!难不成你觉得,我等听了你这样一番说辞,便该调转矛头去对付万庄主,反而放过秦皓白这个曾经血洗汇贤居和锦刀门的恶徒?万庄主或有对手下管束不严之过,但他可没伤过我们武林同道!我等今日若再不将秦皓白这个武林公害除去,谁知他日又要有多少英雄豪杰命丧他手?”
万山岳点头道:“不错,万某确有伤及无辜的过失。不过还望众位武林同道着眼大局。诸位方才亲眼见识了秦皓白闯过弩箭机关毫发无伤的功力,试想这样的人时时将杀光咱们放在嘴边,又已经有过连杀五大掌门那样的恶行,若真让他有机会脱身,在场各位谁还能保证高枕无忧?谁还能保证自己的亲人弟子不会步汇贤居的后尘?”
鲁常身咳嗽了一声道:“郁姑娘,你一心想要为秦少主开脱,可惜光是那汇贤居伤损五大掌门的血案,他便难辞其咎。据老朽所知,关于此事,江湖中尚无一人听见过秦少主自己的辩解之词,他本人都已默认,你这样替他辩解,不是徒劳无功么?”
众人中更倾向于诛杀秦皓白的人这时便七嘴八舌吆喝起来:“鲁先生说的没错,他自己都没说话,你空口无凭说个什么?”“就凭你个小丫头,也想替他开脱这滔天血债?”“别听她巧言舌辩,她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拖延时间!”
紫曈蹙了眉叹道:“如今事情还是归结在,那五大掌门的悬案上面。”当下转向秦皓白道:“告诉他们吧,当时的情形。”
秦皓白微微一怔,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从来不屑于向外人辩解,从未向外人说起过有关汇贤居那个事件的一个字。不过我希望你此时能向他们说清楚。”紫曈满面真挚恳切,“就像当初对我说的那样。”
从赤蝎洞里出来后,是他头一次向她这个“外人”解释了汇贤居血案的始末。
秦皓白冷淡地瞥了周围人众一眼:“说给他们听又有何用?他们难道会信?”
“他们信与不信都是他们的事。至少我要让他们亲耳听见善清剑仙的辩解,要让他们记得,你是亲口否认杀过那五个人的。为了我,你就辩解这一次,好么?这可是我第一次开口求你。”说到后来,紫曈已用上了恳求语气。
秦皓白望着她,心下也明白,纵使她再怎样智慧过人、思辨敏捷,也是无力解除眼下这困境,若真能多争取到在场一些人的同情,也便多了几分带她脱身的希望,比起救她出去,自己折损这一点点骄傲来澄清事实,又算的了什么?
想到这些,秦皓白正欲开口说话,却忽见到紫曈背后的方向有寒光一闪,三枚暗器迅速飞至。秦皓白连忙左手扯开紫曈,右手一挥,将这三枚暗器都卷在了手中,随后间不容发地又甩手掷了回去。
只听“噗”地一声响,三枚暗器同时命中,人群之中的一人哼也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杜振涛“啊”地大叫了一声,转身扶起那人叫道:“振雄!”
众人一看,倒地的人正是杜氏兄弟里的弟弟杜振雄,而钉在他额头和胸口的三支暗器,也正是他们杜氏兄弟惯用的判官笔。这种钢制小笔可以用作武器,也可以作为暗器发射,方才正是杜振雄趁秦皓白与紫曈交谈之际,陡然向紫曈射出暗器,却没想到反被秦皓白回掷所杀。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本来听了紫曈的辩解,许多人心目中对秦皓白的敌意正变得模糊,哪知道这一眨眼的功夫,己方竟有一人丧命于他手。这一变故着实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令他们对秦皓白的忌惮和敌视又迅速反扑。
杜振涛红了双目瞪视秦皓白道:“秦皓白,像你这种举手便杀人的恶徒,还想途自辩解,迷惑天下英雄么?”
秦皓白听他倒打一耙,虽然气愤,也不屑与他争辩,只冷笑一声,转向紫曈道:“你听一听,这些人可是什么讲道理的人?我辩解与否,又还能有什么区别?”
紫曈满面忧虑,略带埋怨道:“你方才接住了暗器,又何必立时回掷伤人?这个场面里,你率先动手杀了人,还怎能指望他们放过我们?”
秦皓白胸中激愤,大声道:“你知道方才这三支判官笔瞄准的是你哪里吗?三支都是奔你的脊椎而来。杜振雄这样出其不意地偷袭,是想让你动弹不得,终生残废!这手段何其残忍毒辣!”
万山岳冷冷道:“杜少侠这么做,也不过是想要让这女子行动不得,成为你的累赘,好让你不得脱身。这也是为了天下英雄日后安危着想的义举。你这心狠手辣之辈,竟在这许多英雄面前都敢信手杀人,焉知一旦逃脱,日后又要杀伤多少人命?各位武林同道,咱们今日决不能放这样的祸害走脱!”
秦皓白怒极反笑,仍向紫曈道:“听见了吧?向你这样一个弱小女子忽施偷袭,是他们嘴里的‘义举’!你至今还指望空口无凭地说上几句就能让他们放过我们吗?这些人都是冲着《上善录》和武林盟主来的,你忘了部争宇和霍城戈的教训了?还在对这些人心存幻想!”
紫曈游目四顾,也只得无奈叹息道:“我只不过盼着咱们还有机会平平安安地出去,所以才幻想人性本善,能求得一线生机。或许真是我痴心妄想了。”
唐九霄道:“在场诸位与自己家人弟子的身家性命,都捏在秦皓白手中,今日务须齐心协力将他诛灭,不然真是后患无穷!秦皓白,你眼下当真想带着这女子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么?”
鲁常身道:“秦少主,为今之计,你若还想保得郁姑娘周全,仅剩下你自己认罪伏诛这一条路了,还望你三思。”
秦皓白扫了他们一眼,仍只对紫曈道:“我投降的话,他们不可能留我活着,我撇下你自己逃走的话,万山岳不可能让你好过。请问少主夫人,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处理?”
这话说得本是既决绝,又凄凉,他却用了全然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紫曈脸颊一红,面露微笑,斩钉截铁道:“少主夫人自是要与少主共同进退,同生共死!”
这一句同样说得决绝凄凉,而其中更多的,却是至死不渝的幸福洋溢。
秦皓白微微一笑,将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转向其余人道:“大伙都听见了,无需我再来申明立场了。”
这两个你为我死、我为你死折腾了无数来回的人,终于在此刻首次达成了一致,决定了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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