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紫曈来到客店露台上独自仰望星空消磨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紫曈笑着回身：“大哥既然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好了。”
朱芮晨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没好气道：“你明知故问。我不守着你，让你被人抢了可怎么办？小白好不容易把媳妇捡回来，怎能丢在我手上？”
紫曈轻叹一声：“其实咱们可以不必歇宿，连夜赶路的。”
朱芮晨撇着嘴角走上前来：“急什么？善清宫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你晚几个时辰去，它也跑不了。明日天黑之前，怎么也能赶到了。”
他来到紫曈身边，也抬头仰望星空，抬手指向晶亮闪烁的北斗七星，“知道那七颗星分别叫什么名字么？”
紫曈摇了摇头。朱芮晨道：“上数第五颗星的那颗，名为玉衡，另有一个别名，叫做廉贞。”
紫曈心头一颤——廉贞，白雯天就是为他起了这颗星的名字。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对小白，确实与颖慧对他不同。善清宫主部的人多年来都是从小就被告知，万事皆以故主为重。所以，”
朱芮晨朝紫曈转过身来，脸上仍是一本正经，语气却变的怪异，“如若被我得知有人胆敢勾引少主媳妇，我绝对容他不得！”
他居然还在惦记这茬口。紫曈紧蹙眉头看了他一阵：“大哥，纷扬只是如你一般，时不时与我开开玩笑罢了。即便真如你所说他是对我有着情愫，那他也是止乎于礼，没有任何逾礼举动。你何必如此提防他？”
“他若真没有那副心思才是最好，小白的大恩人若想来勾引小白媳妇，这可有点难办。”朱芮晨目视前方，“早上回来时我便回过味来了。他明明是希望你知道是他救了小白，却还口口声声说不想让你知道，把一副施恩不图报的好人姿态摆了个够。我引了你来见他，让你猜到他是小白的恩人，这些其实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这个人，上来就把夷吾公子利用了一把。哼，说他殊不简单，可不是抬举他。”
“你觉得他连这事都算计好了？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卖你个人情来讨好你啊。”朱芮晨说完，见紫曈又撇嘴不屑，笑了笑继续道，“我可没说他讨好你只是为了勾引你，他的心思若是仅用于男女之情，倒是简单的多了。他这一套戏演下来，可就成了你心目中的活菩萨。你自己也说了，谁救了小白，让你做什么都情愿。他这可是抓住了你的好大一个把柄，也会让小白那种从不对人服软的人对他心悦诚服，他这是一举成了整个善清宫的大恩人，这收获可着实不小。”
紫曈沉默了一阵才道：“大哥，咱们真到了别人帮了咱们，也不得不去怀疑人家是别有用心的境地了么？”
“你是想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朱芮晨干笑了一声，“这一次绿芜山庄的事，从头至尾都是有人于幕后策划，万山岳、小白和你，以及被搅在其中的一众武林人士，都被这个幕后主使耍得团团转。这样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去对人猜忌提防？雨纷扬这么不简单的一个人，赶在这样的时刻参与进来，我不得不在心里掂量他的分量。”
紫曈回思起雨纷扬的话，见朱芮晨果然如他预料，对他生了疑心，便问道：“你是怀疑，他就是那个幕后主使？”
朱芮晨看看她：“你觉得我若这么想，很是荒诞可笑么？”
紫曈故意道：“大哥的智谋在我之上，这我是服气的。不过我确实不能明白纷扬若是幕后主使，又为何会出手救小白这事。大哥能为我解说一二么？”
朱芮晨见她语气忽然变得如此正经，不禁生了疑：“你这倒像是在套我的话。”
紫曈见又被他看穿了，暗自一笑：“我知道了，你怀疑他是什么幕后主使，其实只是随便一想，根本毫无根据，所以也没什么可解说的。”
朱芮晨点点头：“套话不成，就又改激将法了。你不必这么不择手段，我这就解释给你听。你倒是来看看我的猜测是不是毫无道理。绿芜山庄当日的局势，我虽未亲临现场，却都是细细打听过了的。如果我是这个幕后主使，目的可能在于《上善录》也可能在于武林盟主，也或许两者皆有。那么我要做的，便是将小白推到武林公敌的位置，鼓动一群豪杰围攻他，万山岳就是我手上的棋子，等到功成之后，我再站出来，以主谋的身份白捡这个武林盟主。”
“但谁知这个周全计划，竟然被你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给搅乱了。眼看着形势越来越逆转失控，在场越来越多的武林豪杰不再恨小白，反而开始同情他，想要放过他，就差为了他与万山岳翻脸动手了。这时候若再任由小白被杀，我的计划也就全盘落空，武林盟主与《上善录》都不可得。”
“想要扭转乾坤，就不能让小白死，所以只好自己出手，将他救出来。然后再想办法挑起小白的怒气，所用的手法就是放任姜梓之流对你下手，逼小白失控大开杀戒，让他与正派豪杰的矛盾无可化解，又将他推回到武林公敌的位置。这样一来，我再带领群豪将善清宫打败，杀了小白，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地做武林盟主，也拿到《上善录》。一举两得。”
朱芮晨配合着手势比比划划，生动逼真地说完，再向紫曈看去，见她微低着头扶着木质围栏，完全陷入了沉思，随笑道：“听傻了吧？你可不是个笨人，现在还那么笃定认为，这位多情公子是个活菩萨么？”
紫曈犹疑道：“大哥的这番解说可谓精彩绝伦。如此听来，若说纷扬是那幕后主使，确实有着道理。可是……如今却有一个重大疑点。”
“重大疑点？”
“那就是，我方才来套你的话，其实都是他让我来的。换言之，是纷扬猜到你会怀疑他，故意说了出来，让我来问你原因。”紫曈俏皮地歪了头看他，“大哥觉得，如果他真是幕后主使，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是欲擒故纵之计？”
朱芮晨眼中讶然之色一闪，全然严肃下来，默然不语。
紫曈等了一阵也不见他开言，笑道：“大哥是觉得智谋被人比下去了，暗自伤感么？”
朱芮晨却完全没了玩笑意味，神情冷峻道：“我与他这次会面，除了表示了为小白的事感激他之外，就只与他谈了武功上的事。他居然这样都能料在我前头，将我的心中所想推算的分毫不差。这个人……武功仅次于小白，智谋不逊于我，实在不容小觑。”
他默了片刻，才加重语气道：“我只能说，但愿他真的不会来与我们为敌。”
紫曈也正了颜色道：“眼下是定风堂在带领各大门派与善清宫敌对，要去猜疑这些事的幕后主使是谁，咱们难道不该先去猜是贺远志么？他也一样可能想做武林盟主，一样可能想要《上善录》，而且，我也在登临阁上亲眼见到，他的武功也高的很。”
朱芮晨看她一眼：“你还是愿意相信雨纷扬。”
紫曈回他一眼：“你还是怀疑我对他有着情愫。”
朱芮晨反倒烦躁起来，两手在栏杆上一拍：“我没怀疑！我才不会怀疑这事儿呢，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朱芮晨都勾搭不来的女子，定是情比金坚，绝不可能三心二意。他雨纷扬怎可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紫曈蹙眉咧嘴，彻底无话可说。这都是什么歪理啊？亏他想得出来。而且，刚刚是谁说“谁要想勾引少主媳妇，就决容不得他”呢……
朱芮晨恨恨说道：“他武功比我高，智谋也不输于我，这也就罢了，若说在勾搭女子上都比我棋高一着，我朱芮晨可决不能承认！”说着又朝紫曈瞪视过来，“你是不是不以为然？”
紫曈赶忙摇头：“不不，偷心乃是大哥的不传之秘，别人怎可能比得上？”
朱芮晨撇嘴哼了一声，叉起双臂不再说话。紫曈看出来了，这位大哥倒像是在和纷扬较劲。
这其中道理也好想象，夷吾公子年纪轻轻便智谋过人，素日也会以此为荣自命不凡，陡然遇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智慧相当的人物，自然会心有不服了。
朱芮晨与雨纷扬的首次碰面，是做了相同的打扮以相同的剑术去对战定风堂营救紫曈与朱菁晨，如今又在暗中较量着智谋。这两个人，倒像是命里注定有着什么缘分。
朱芮晨默然一阵，转身想要走去门里，忽又顿住脚步，平静道：“你说得也有理。我也希冀这样厉害的人物是友而非敌。小白这么树大招风，善清宫的敌人已经很多，恐怕真正的敌人还未显露踪迹。若在临敌之前先因为多疑而得罪了朋友，可就得不偿失了。我方才对雨纷扬生疑这件事，你别跟旁人提起，跟小白也别说。”
紫曈笑道：“我若去跟小白说，他一定不会随着你怀疑，一定只会觉得你是在胡思乱想。”
朱芮晨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愿意信他，是因为他救了小白的缘故，倒不是因为你头脑简单。”
紫曈点头：“这话早上时纷扬也曾说过的。”
朱芮晨愣了愣，神情又有几分古怪：“你又想说我与他才是知己了？我是在夸你你听不出么？善清宫总算还有个让我可以与之商量的人。”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掰着手指算计：“你想想我身边这几个人，菁晨虽然机灵，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小子，颖慧虽然沉稳，却是个没心眼的乖孩子，小白么，哼，更不需去说了，就知道杀人闯祸。其余长辈多是墨守陈规、不知变通的人，吴大哥又不在。我一直担心这次回来，都没个人跟我参谋事情，自己肩上的担子太重。还好小白除了杀人闯祸之外，总算干了件好事，把你这么个精明丫头给骗到手了。我真庆幸的很。”
这份剖白诚挚恳切又光明磊落，听得紫曈备受鼓舞，立刻笑出一口白牙：“能得夷吾公子如此高看，真乃我之大幸。其实我也庆幸的很，总算善清宫里还有大哥主事。若叫那位少主真做了宫主，独揽大权，怕是真要坏事的。”
那个皇子，怎么看都是个昏君胚子……
朱芮晨笑了笑：“明日黄昏时分，咱们就可以到达善清宫了。你一定对那地方神往已久，但愿等真到了那里，不会有所失望。”
紫曈没有接话，心底隐然跳动着兴奋。善清宫确实是她向往已久的一个地名，在她心里几乎如仙境一般可遇而不可求，而今她终于要去了。那里是他的家，那么就无论是何模样，都绝不会令她失望。
一夜无话。此时天明两人早早上路，终于在次日黄昏时分，真的来到了岚衾山善清峰下。
依着紫曈想象，善清宫坐落于这个叫做“善清峰”的地方，名字又叫做“宫”，一定是座居高临下、气势恢宏的宫殿式建筑。却想不到，这座善清峰是岚衾山群峰之间较矮的一座，山势一点也不险峻，比之陆颖慧的登临阁所在地点翠峰还要平缓了许多。善清宫也不是建在山峰顶上，而是在半山腰的一片较为平缓的坡地上，被周围高峰这一环绕，倒像是处在山坳之中。
这一片建筑虽然修葺得十分精巧讲究，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逼人气势，倒更像是个修身养性的清幽所在。
进入山口后，朱芮晨见紫曈呆呆望着善清宫，一脸的不可置信，便笑道：“怎样，很出乎意料么？”
紫曈痴然道：“原以为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善清宫，应该是座‘雷音寺’，哪知道……竟是一座‘四圣庄’。”
朱芮晨哈哈一笑：“你的典故还真多。原本当年灵机道长着人修建善清宫给大伙预备下这个栖身之所，为的也不是让后人今天跟着小白独霸江湖。唉，早知会有今日之劫，这善清宫确实是该建到一个易守难攻的山头上去。”
紫曈随他下了马，牵着马走上善清宫大门前的台阶，直直地望着书写着“善清宫”三个隶书大字的匾额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隐隐悸动。
朱芮晨道：“看到这个向往多时的地方还不及绿芜山庄气派，你真的一点也不失望？”
紫曈望着大门，努力压制着心头激动：“我真恨不得这一进去，这辈子再也不用离开的好。”
朱芮晨浅笑道：“那倒是正遂了小白的心愿，像他那样的性子，一定是盼着将你好好关在这里不让你出门呢。”
终于一步踏入了善清宫的大门。几名家人仆从迎了上来，极其简单地招呼了朱芮晨，将两人的马匹接了过去。紫曈知道朱芮晨在她仍在绿芜山庄期间应该已经回过这里，所以家人们见到他归来也无甚奇怪，只是见到他们之间说话甚是简洁冷淡，觉得有些奇怪。
朱芮晨看看她：“你奇怪这些下人们为什么都不爱说话？”
紫曈道：“但愿不是被小白吓得。”
朱芮晨含笑道：“其实就是因为善清宫藏着秘密，担心从下人们嘴里泄露出去，所以一直让他们与主人之间尽量疏远罢了。”
穿过头一进院子，紫曈才见到，这善清宫的建筑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在这主体院落后面，坐落于更高一点的山坡上另有一组稍小院落。朱芮晨带着她穿过前面主院之后，沿着一条平整的石阶走向上面的后院。
天光已然昏暗下来，西边天际只余下一线余晖。山风吹过，不觉寒冷，倒有几分暖意。紫曈走到后院门外，回头俯视着下面的主院，问道：“上面这座院子与下面的分开是为了什么？”
朱芮晨道：“原本不为了什么，但自从善清宫里聚齐了我们四个男孩，大人们嫌我们吵闹，我们又嫌大人们管束太严，于是我们就与他们分开来住。我们四个住在上面这里，余人都住在下面主院。”
原来如此，紫曈甚觉新奇。善清宫主部四十二人当中，除了善清四公子外，也有包括傅雪薇在内的好几个年轻男女，都是主部长辈们的子女，其中就有成大泳与詹二娘的独生子成忠。
照理说，绝没有长辈们单单嫌四公子吵闹的道理。单独分出一座后院来给他们居住，主因自然应该是让那三人陪伴少主独居。
善清宫主部不像寻常帮派门派，几乎没什么职责分工，权力分配都是人们之间自然而然认可的关系。朱夫人与其丈夫与胡昌兴、吴千钧等人一样，是善清宫主部资格最老的一辈人，也就自然有着较大权力，朱家这两个儿子在善清宫内就算得上出身比余人子女更高，另外，他们的智谋武功也算出类拔萃，所以将守护陪伴少主的任务交给朱家兄弟是顺理成章，至于后来加入的特例陆颖慧，就更不必说了。
紫曈暗自打定主意，等余人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当年的四公子是如何“吵闹”的。
这时一名中年仆妇迎来过来施礼道：“大公子。”
朱芮晨点点头，向紫曈道：“这位是杨嫂，专管后宅之中一应事务。你住在这里，缺了什么都可对她说。”
杨嫂看看紫曈，温和地朝她笑笑，也如前面那些下人一样，并不多言多礼。朱芮晨凑近杨嫂小声嘱托了她几句话，杨嫂听后会意一笑。紫曈很快会意，他一定是说了自己是“少主夫人”的事，自己这是以少主夫人的身份来了秦皓白家里，心里顿时发窘。
朱芮晨道：“时候不早了，让杨嫂带你去房间休息吧。小白交了我这个送你回来的差事，我总算是办完了。”
“有劳大哥了。”紫曈点头说完，跟随杨嫂走去了旁边一座小跨院。
这里相比别处更加偏僻幽静，院中生着两株高大的合欢树，值此初冬季节已落了大半叶子，可以想象若在夏季，满树开满绒花，定是一番美景。
待得进到房间里，见里面家具摆设甚是简单，除了必须的桌椅床柜之外，几乎一无长物，字画摆设之类全都没有，而且桌帷床褥幔帐之类都用的是靛青色底白碎花的素净布料，更显得整个房间极其朴素简洁。
紫曈见到善清宫外面的建筑还算富丽，本以为屋内陈设应该像雨纷扬的隐月居那样讲究，一见到这副简朴样子，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到，善清宫的创始人灵机道长既然是位道士，想必也有着清修的雅兴，所以才让房间内的陈设这样素雅简朴。
杨嫂为她安排了吃喝用度，除了必须的问答之外，一个字也不与她多说。尽管如此，态度也是谦恭有礼，倒不至于显得冷淡疏远。
紫曈早早睡下，本以为这在善清宫里度过的头一晚会如何兴奋难眠，想不到一睡在那张铺着靛蓝床单的床上，很快便有困意席卷而来，沉沉睡去。
此刻的她一点也没疑心到，朱芮晨嘱托杨嫂的那句话，其实另有深意……
与此同时，秦皓白与陆颖慧、朱菁晨在乡下小店的通铺上歇宿。秦皓白一时无眠，睁眼望着被月光打亮的纸窗，默然想到：“曈儿今日应该已到达善清宫，不知采花贼会不会带她去我所住的跨院看看，只可惜那里的合欢树眼下都落光了叶子，不及夏季好看了……”
这么一想，就忍不住憧憬起更多，将来真娶了她，便要与她一同在那小院中生活。想起自己那一屋子的素淡摆设，秦皓白唇角微勾。想来那丫头一定会嫌弃他那屋子太素了些。
他绝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那丫头正睡在他的床上……
身边忽传来一句朱菁晨的含糊声音：“颖慧姐姐，小白哥哥想媳妇想得翻来覆去，吵我睡不着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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