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皓白握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抚,随后又上前一步,竟然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向郁兴来端正一拜。见此情景,紫曈惊得呆了,郁兴来满面肃然,目中也闪过讶然之色。
秦皓白一拜之后仍不起身,跪地说道:“郁先生,当日我扬言要杀天下第一神医,又到玉柳苑上滋事,对你多有冒犯,现下向你正式赔罪。还请先生看在我年少轻狂不明事理,不予计较。”
郁兴来淡然道:“你曾欲杀我,我也曾欲杀你,早已扯了个直,你无需为此赔罪。”
秦皓白再次向他一拜,又道:“之前只因我心仪令千金,执意想要娶她为妻,便无视郁先生的拦阻反对,对先生得罪甚多,在此也向你赔个礼。”
郁兴来冷笑了一声:“你为这事向我赔礼?那莫不是想说,若此时此刻我仍不愿将女儿嫁你,你也不再强求,情愿将她还我?”
秦皓白抬头看向他,语气笃定:“正是。”
紫曈大惊道:“你……你怎能这么说?”
秦皓白却未回她,而是第三次向郁兴来拜了下去,说道:“竖子秦皓白,自知往日横行无忌,犯下太多过错,不敢奢求世人尽皆宽恕谅解,但求怀此悔改之心,将来竭力补过。愿黄天看在我确有改过迁善之诚意,可以许我一条自新之路。恳请郁先生以长辈之尊,为我做个见证。”
郁兴来紧皱双眉冷冷道:“你要我为你做个见证?”
秦皓白道:“请先生见证,我秦皓白今后不但会深自收敛,再不肆意伤人,再不招惹祸端,还要竭尽全力将功补过。清查汇贤居疑案,还以江湖公道之余,也会将一己之力从此用于正途,变武林之害为武林之福。特此以一年为限,我向郁先生承诺,一年之后,江湖中再不会有人视善清宫为武林公敌,再不会有人视秦皓白为武林一害!”
这一刻,在这勋昌城街巷间的清净角落里,三个人一跪两站,相对静默了良久。
秦皓白会说出这番话,紫曈也感到深深震撼。从前虽然知道他有心收敛锋芒,也情愿查清汇贤居血案,却也清楚,他之所以情愿那样做,都是出于想要与她平安相守的目的。他之前曾经后悔,是在为亲手断送与她相守的机会而后悔,而非真正反省了自身的过错根源。
方才这番话一说,才像是他真心意识到了自己错在何处,真心想要于根源上改过自新,这无疑又是他人格的一大改观。
郁兴来冷淡道:“你先起来说话。”
秦皓白却不起身,继续道:“郁先生若能相信我的承诺,请恕我斗胆,想请你看在我对令千金用情至真的份上,将她许我为妻。”
郁兴来叹了一声道:“世人皆知,善清剑仙一诺千金,言出必践。你的承诺,想必我是无需去怀疑真假的了。不过你竟会有此心意,着实令我意外。”
秦皓白转为和缓语气道:“不瞒郁先生说,我会有此顿悟悔改之心,都是曈儿的功劳。”
郁兴来向紫曈看去:“都是她对你规劝引导所致?”
秦皓白道:“不,曈儿从不来劝我。一切只因,我对她用情至深,为了她做什么都在所不惜。原先我以为去独闯绿芜山庄是为她好,又以为去杀光万山岳合庄弟子是为她好,以为能带着她同生共死,便是对她最好的事。直到那一次在华年庄园被你痛斥,后来又与曈儿有了一番交心深谈,我才开始醒悟,从前的自己不但有错,而且大错特错。”
他更放缓了语调,说得恳切异常,“想要为曈儿好,我需要的是收敛起戾气锋芒,需要的是终止那场大战,需要的是查清疑案永远脱去武林公敌的身份,需要的是转变本性弃恶从善。为了她,我既然连性命都可以舍弃,那么区区转性这样的小事,又怎会难得住我?我知道眼下先生是觉得我配不上曈儿,我情愿取消婚约,让她随先生离去。直到先生见证了我的改过之举,觉得我配做你女婿的时候,再来让她嫁我。”
郁兴来听完,静静地向紫曈看去。紫曈面色苍白,双唇震颤地望着秦皓白,既为他表露的至真深情而震撼,又为他提出的取消婚约而忧心,这时也转过头朝父亲看过来。
郁兴来忽地又冷笑了一声,道:“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此时若真将曈儿带走,她定会来与我寻死觅活;你也知道,如今你二人的婚事已成了天下皆知之事,我此时再来横加阻隔,便要让天下人看了我女儿的笑话。所以你这是心里明知我此时绝不能再带走曈儿,才故意说这番话来向我卖好!秦皓白,你当真为了娶我女儿煞费苦心啊!”
紫曈与秦皓白都听得心冷如冰,几乎要淌出冷汗,却在这时又听郁兴来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陡然一转:“可我郁兴来要为女儿找个好丈夫,须得看重的首要一条,还不就是他有多看重我女儿么?起来吧,皓白。”
紫曈与秦皓白齐齐一惊,都朝郁兴来看去。
只见郁兴来露出淡淡的平和笑意,向秦皓白伸出手。
紫曈几乎不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这幕情景——郁兴来伸出双手握住了秦皓白的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直到方才还觉得今生无望的翁婿和解,竟似就这样达成了!
紫曈颤声道:“爹爹……”
郁兴来看看她,一笑道:“曈儿,如今这世上除我之外,又多了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你可要懂得珍惜。”
紫曈满心震动,含着泪向他跪下来道:“多谢爹爹成全。”
郁兴来扶起她道:“你们两人这跪得此起彼伏,莫不是想在这里预演拜堂成亲?”
被他这位“高堂”一出言调侃,紫曈与秦皓白对看一眼,都是脸上一红。秦皓白方才尚可侃侃而谈,这一得他谅解,反倒很有些莫不开,也是一时回不过神来,看向郁兴来想要说话,又张口结舌。
郁兴来微笑道:“想要改称呼,也等成亲之后吧。”
秦皓白讪讪点头道:“那五日后的婚礼……”
郁兴来默然一阵,又笑了出来,摇头叹道:“真想不到,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过去,我这个原本对善清宫深恶痛绝的人,居然就被你说得不得不去那里参加女儿的婚礼了。唉,这个女婿不但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竟还有着如此高明的手腕,当初将我藏在深山之中的女儿找了出来已是不易,如今又能说得我心甘情愿将女儿嫁他。你们两个,我更该夸谁眼光独到呢?”
秦皓白与紫曈又都是脸上一红,各自心里喜慰释然。
郁兴来又道:“我知道皓白的双亲已然不在,你们的婚礼上,若是一位亲人长辈都没有,也未免太过冷清了。你们放心,腊月初六,我当日必到。”
秦皓白与紫曈一齐点了点头,都露出欣然笑意。
郁兴来望向紫曈:“曈儿,今日爹爹走前,还有最后一个忠告给你。”
“爹爹请讲,女儿听着呢。”
郁兴来说得慎重:“以后,不要再与雨公子有何来往了。”
紫曈一愣:“这是为何?爹爹与纷扬生了什么嫌隙么?”
郁兴来转过目光,见秦皓白目中虽也有着意外之色,却与紫曈不同,很显然,他是知道自己为何有此忠告的。一时间,翁婿两人竟首次有了默契,并且心照不宣。
郁兴来正为难不好解释,见此情状就放了心,淡然一笑:“你听爹爹的就是。先去安心等着成亲,其余的事都放到以后再慢慢说。我这便走了,你且保重,咱们初六那日再见。”说着便转身要走。
紫曈一阵不舍,情不自禁地探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郁兴来回身道:“怎么,要出嫁了,开始觉得舍不得爹爹了?要不要现在随我回去,趁婚礼前这几天再多陪陪我?”
紫曈一怔,又向秦皓白看去。秦皓白的双眉已然早早地蹙到了一起。
郁兴来笑道:“罢了,女儿有了丈夫不要父亲都是常理。我又怎会来自讨没趣?咱们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日可聚。更不必说,你留在善清剑仙身边,显然比跟着我更为妥当。”说完在紫曈的手上轻拍几下,又向秦皓白点了一下头,就此转身离去,不多时便隐没于街巷之间。
余下两人又静立一阵。秦皓白忽然转头看看这小巷两头,说道:“还好还好,秦宫主跪求老丈人的丑态没有被外人看了去。”
紫曈扑哧一笑道:“看见了又能怎样?”
秦皓白哼了一声:“谁看见了我便杀谁灭口!”说完也不去理愕然当场的紫曈,径自走去一旁,在墙根处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揉揉膝盖,“还从没跪过这么久,当真腿酸的很。”
紫曈跟过来道:“小白,我实未想到你会对我爹爹说出那样一番话。不过,你这一次当真是兵行险招。你是拿准了他不会强行带我走么?你那样欲擒故纵,就不怕他来个顺水推舟?”
秦皓白促狭冷笑:“哼哼,他想顺水推舟,也得推得动才行。”
紫曈讶然道:“难道你竟然想的是,如果他真想带我走,你便与他翻脸?”
秦皓白道:“翻脸?我才懒得与他翻脸,我会直接与他拼命!”
紫曈吃了一惊,惶惶然地朝郁兴来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皓白道:“放心,我此时已然留了意,现下周围绝没一个人在偷听,即便是练成了心如止水神功的人,也休想逃得过善清剑仙特意查察的耳力。”
紫曈望了他一会,又笑了出来,来在他脚边蹲坐下来:“不管怎样,你能这样让我爹爹对你刮目相看,情愿将我嫁你,我高兴的很。”
而秦皓白默然一阵,却转为肃然语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么?我从不在意做个恶人,更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可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性恶,被别人逼问得哑口无言!别人想说我强娶了郁家的小姐都由着他们,可我不能让你嫁我嫁得底气不足。我确有必要让旁人看到,我秦皓白是个配得上你的人!”
紫曈最怕的莫过于见他自怨自艾,忙握住他的手道:“小白,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知道你为了我,什么都肯做。能得你如此厚待,不知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我真是知足的很。哪里有什么配不配的上之说了?”
秦皓白面色阴郁,握起她的手道:“弥勒庙的那件事,如果换成旁人遇到,都不会刺出那一剑,对不对?”
紫曈惶然道:“小白,那事都已然过去那么久了,你与当时相比早已变了许多,不必再去想它了。”
秦皓白却殷切追问:“你来告诉我实话,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换解药时的那些蒙面人……我杀了那样的人,难道也是错的么?杀了他们,也证明了我本性不好么?”
紫曈呆呆望着他,眼前的他又化身为一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好像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长辈责罚。“我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不过我觉得,人命毕竟可贵,若是不做杀伤也可解决事端,那自然是不伤人命的好。小白,当日说起大哥的事,你可以做到以己推人,这件事其实也是一样。旁人也如我们一般,有着七情六欲,有着亲朋子女,你无论杀了谁,都会有人为他们难过心伤。以你的本事,想要达到目的而不伤人,想必是不难的。”
秦皓白失神地点点头,沉默一阵,忽又转为无所谓的轻松神情,道:“不就是尽力不去杀人么?老丈人的这个要求,于秦宫主而言是小菜一碟。杀人也没什么好玩,我又不是真的嗜杀成性,还有什么难做到了?”
紫曈欣慰一笑,转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我爹爹曾经比我更拿纷扬当做大好人看的,这时为何会交代我以后不去与他来往呢?”
秦皓白本就没准备好与她实说这事,此刻更没心思解释,便道:“这还用问?你嫁了人,自然不该再去与外面的公子哥勾搭了。我岳父这是交代你要恪守妇道。”
“我爹爹才没那么无聊呢,这里面一定另有内情。”
“你好不容易解开一个旧的心结,便急着再去系上一个新的么?眼下有与我成亲这桩大事摆在眼前,你还要于这些鸡毛蒜皮上面费神,真是太也分不清轻重了。着实该当教训!”秦皓白将她扯到怀里,朝她吻了上去。
紫曈慌忙闪避:“这……这里可是街上。”
“街上的无人之处又有何妨?如今我得了老丈人首肯,脱去了强娶你的嫌疑,这可算得上一桩天大的喜事,还不该当庆祝一下?”
紫曈望着他道:“你也在为这事高兴么?”
秦皓白捧了她的脸含笑道:“那是自然。我原先只觉得反正世间谁也阻不了我娶你,旁人反对还是赞同,都无所谓。现下才明白,老丈人的这个首肯就是玉帝的金科玉律,是皇帝的指婚圣旨。他点了头,竟会……竟会令我如此欣喜若狂,我自己也未想到。可见跪了半天,没有白费。”
见他目中闪着欣喜光芒,如同一个好不容易得到长辈肯定、受到嘉奖的孩子,紫曈心里也受了感染触动。无论他们从前如何义无反顾,郁兴来的首肯都在他们心中有着极重的意义。
而见到他又来吻她,紫曈想到不远处便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实在无法安心,奋力一挣逃到一边道:“要庆祝……回去了再好好庆祝,也不急于这一时。”
秦皓白叹息道:“我倒是想看看你所谓的‘好好庆祝’是个怎么回事。只可惜,昨日朱婶婶他们旁敲侧击地对我说,眼看婚期临近,有些宾客要陆续上门,让我与你避避嫌,这几日不要再那么亲近,免得被外人看在眼里,惹他们笑话。所以咱们今日回去后,怕是就不好再总聚在一处了,这‘好好庆祝’也无法成行。”
紫曈红着脸窘迫道:“反正……反正只剩这么几日了,你还急什么?”
“说的也是,熬过这几日便万事大吉,又急个什么?那便走吧。快些回去开始熬这最后几日才是正经。”秦皓白说着站起身来,向巷口走去。
紫曈跟在他侧后,一想到方才郁兴来与秦皓白平和交谈的情景,便感到一阵如沐春风的轻松快意。这个一直以来都被她视作无望度过的难关,如今居然消弭无形,当真是如梦似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牵住了秦皓白的手。
两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的迟缓异常,那是因为,此时的他们都正充斥着满心满怀的快乐。一时都觉得,就这样回到那繁华市井中去,就这样回到善清宫的众人中去,就是糟蹋了眼下这份平和快乐,着实难以甘心。
两人终于一同停下脚步,又向对方望去。秦皓白目中笑意一闪,陡然捧住紫曈双肩,将她推至一旁墙上,不管不顾地朝她唇上吻去。
紫曈只觉得胸中的快乐如同化为万千翻飞的蝴蝶,将她的身子直带飞到了天上,托着她飘上云端。
感觉到秦皓白将吻移到了她的脸上,便轻轻说道:“小白你说,咱们的事……原本磨难重重,怎会忽然之间,就变得如此顺心如意?难道……真是因为我修炼满了两千年,便该有如此完美的回报么?”
秦皓白声音含混道:“什么修炼两千年?你真当自己是白素贞啊?”
紫曈登时笑了出来,这一笑便再也停不下来。忽然又想起来:“事情并非万事大吉,我还得罪了一个采花贼,让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呢。不过连我爹爹的事都已解决,对付这个采花贼,总不会更难吧?”
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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