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去理会这种奇怪的感觉,如往日般起了床,穿好衣服,梳洗停当。一走出卧室便闻到一股鸡汤的香气,赵锦絮正在外屋的小桌上摆好碗筷,见她出来,一笑说道:“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莫不是昨晚听了我讲善清剑仙的故事,兴奋得难以入睡?”
听见“善清剑仙”这四个字,紫曈心头一动,脑中似有一个被坚冰封冻的记忆现出一道裂纹。她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赵妈妈,那个善清剑仙……会不会来杀我爹爹?”
赵锦絮一怔,又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是昨晚做了噩梦么?”随后拉了她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我知道了,我不该将汇贤居的事说得那么血腥恐怖。你不是也曾说过么,这个善清剑仙秦皓白,或许并不像别人说得那么凶恶,他去杀张文啸是为了给兄嫂报仇,那五大掌门不见得是死于他手。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也不能人云亦云。”
紫曈从竹屋敞开的房门望出去,脑中呈现出一个画面:月华之下,自己被一股力量扯出门口,落在了一名黑衣男子的臂弯之中,那是她平生头一次与那双眼睛对视。
那个场面透着死亡的肃杀之气,却令紫曈悠然神往,她痴痴说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世上再没什么人,比我更知道他了……”
“好像是你爹爹来了。难得他这么早便来看你。”赵锦絮没去留意她那句话,也朝门外看着,一改温和的语气,冷淡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又来了求医的人,他要叫你过去诊治。”说罢起身走出。
紫曈回过神来,听到赵锦絮与父亲郁兴来的交谈声从门外传来,她站起身,走去门口朝外看去。
面前的篱笆小院点缀着青藤与野花,飘着淡淡雾气,恍如仙境,郁兴来与赵锦絮就站在这仙境中说着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郁兴来笑了出来,还笑得极是畅快,竟停不下来。赵锦絮开始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笑,后来似也受了感染,跟着他笑了。
这个画面是那么和谐美丽,紫曈看得心下一片静谧平和,不觉想到:“这些年来,我一直当赵妈妈是母亲。别人家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夫妻,为什么我的就不是呢?赵妈妈已在玉柳苑做了十余年的管家,与爹爹极为熟悉。她一直待爹爹很冷淡,不过我看得出,她与爹爹之间,时不时地会显露出一点默契与和谐,他们相互之间也有着淡淡的关切。”
“他们之间的隔阂都是因为我,赵妈妈看不过爹爹将我关在这里、利用我去为人诊病的作为。想要让她消除这芥蒂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她将心底的那个秘密说出来,告诉爹爹,我其实是他的亲生女儿。那样的话,爹爹就会从此善待于我,赵妈妈也就消除了对他的怨气,他们之间也就再没了隔膜,可以就此做成夫妻。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如别家的孩子一般,同时有着父亲与母亲了。”
紫曈这样想着,心中溢满幸福喜乐,急急冲上前去说道:“赵妈妈你快告诉爹爹,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赵锦絮回过头来,问了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紫曈怔住,也向自己问了句: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一个画面呈现脑中:郁兴来掷出一柄长剑,长剑裹挟着劲风飞来,直直穿入赵锦絮的胸膛。
这个多年以来被她视作母亲的赵妈妈,明明已经死了啊!紫曈身子一震,面无血色地看向郁兴来。父亲仍然谈笑风生,胸口却有一片血迹扩散开来,并露出一柄短剑剑尖。
紫曈心神震颤,恐惧如墨汁般泼洒开来,将眼前染得一片漆黑。待得她再次清醒了一点,发觉自己竟又躺到了竹屋卧室的床上,重新醒来,方才的所见所闻都成了一场梦境。
紫曈茫然地重新起了床,走出卧室,再次见到赵锦絮对她笑着说话,不禁在心中问了自己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是在将睡将醒之际,听到枕边人在对她温柔地说着话,那话语携着他口中吹出的暖风送入耳中:“明早你醒过来,发现自己仍住在玉柳苑后山的竹屋里,赵管家来为你送饭,为你讲起善清剑仙血洗汇贤居的故事解闷……”
这声音极轻,却震动着心弦,引得一连串的记忆画面闪过眼前,每个画面都无一例外地有着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眼前环境飞速变化跳转,由玉柳苑后山依次变为锦刀门花厅、野外疏林、吉祥镇夜市、登临阁露台、邵松山悬崖、绿芜山庄大院……
记忆化作离弦之箭,从这些场景中飞速穿过,直直冲上岚衾山善清峰,冲进善清宫后院的那个房间,凝定在那最后一个平静之夜,她与他同床共枕的一刻,那个有生以来的幸福巅峰。
又听到他继续温柔说道:“然后你回想着梦里的我,也不知会庆幸,还是会怅惘……”
紫曈只觉一阵好笑,真若那样,自己怎可能会庆幸?她自然只会怅惘,不光怅惘,还会觉得恐怖异常。有什么事,会让她情愿回到从未遇见过他的时候?有什么事,会让我情愿放弃与他共度的这些时光?
于是她那样回复他:“若真那样醒来,赵妈妈还活着,那自然是好,可没了你,着实恐怖的很……我还是老老实实将眼下这个梦做下去的好。”
他含糊道:“傻子,真回到那时……”
紫曈意识一浑,想要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却没能做到。
记忆陡然间跳到了几个时辰后的福庆街上,父亲的身体随着那柄短剑的拔出而耸动了一下,就此倒了下去,露出了背后面容冷峻的秦皓白。
紫曈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仿佛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成冰。她极力盼着自己的意识再模糊起来,帮她抵御这巨大的刺激,可她却一如往日的清醒理智,清清楚楚地将这件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下,又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
她在成亲的前一日,见到父亲被小白亲手所杀。那个她倾心相爱的人,她明天要嫁的人,此时此刻已成为了她的杀父仇人。她在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与他的缘分。
意识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创痛,急急逃入一片迷茫混沌之中,眼前拼凑起的,仍是玉柳苑竹屋里的情景。
原来,真会发生这样一件事让她不敢面对,让她宁愿回到这个时候,宁愿与他共度的一切都尚未发生。可是……这里毕竟没有他,她又怎会甘心?
耳边又响起那一晚他说的那半句话:“傻子,真回到那时……”
紫曈极力想要钻回记忆,听清他当时究竟说了什么,终于将那句话拼凑了起来:“傻子,真回到那时,我一样会去玉柳苑抓你,你一样可以骗到我手里的橘子,一样可以让我爱上你。你还可以不用等到我误解刺伤了你,就来早早向我告白情意。咱们还不是平平安安地聚在一处,做成夫妻?”
紫曈心中轰然一热,满面笑意:不错,那样的话,赵妈妈不会死,爹爹也不会死,我既有双亲,又有你,那才是真正的圆满。小白,你当真高明!
这样想罢,她满心惬意地朝着面前的赵锦絮与郁兴来缓步走去,朝那个温馨和谐的画面走去。
耳边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曈儿,你赶快醒过来,你不能死!”那嗓音嘶哑凄厉,充满了焦急和恐慌。听来有几分熟悉,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紫曈脚步一顿,什么不能死?她明明是想回去从前,想从头来过,怎会是死?
再去看向那个和谐画面,看到面带微笑朝她望过来的郁兴来和赵锦絮,头脑忽然一阵清醒,明白过来:是了,赵妈妈已经死了,爹爹他也死了,选了去投奔他们,便是自尽,是毁了对小白永不自尽的承诺。世上根本就再没了什么两全其美的机会!
迟疑间回过头去,又看见了郁兴来倒下,露出背后持剑的秦皓白那一幕。胸口便是一阵难忍的剧痛,紫曈默念着:“我也不想自尽,我也舍不得离他而去,可是……我哪里还有胆量回去面对那件事?你们就不能放过我,让我解脱了么?”
又听见耳边那嘶哑的声音道:“曈儿,你快醒过来!”这人显然濒临绝望崩溃,正在用尽全力朝她嘶吼。
紫曈终于分辨出来,那是朱芮晨的声音,便无力地回道:“大哥,你若想要叫我回去,那就告诉我一个理由,让我多一点力气,支撑我走回到那个有他在的人世。”
只听朱芮晨又嘶吼道:“你再不去阻止,小白他就要死了!”
紫曈心神巨震,小白就要死了,世上再没什么比阻止这事于她更加紧迫重要!
她立时睁开了双目,弹坐了起来。
秦皓白倒坐于地,靠在陆颖慧的臂弯,沾着满唇鲜血,睁开神采暗淡的双眼看去。只见面前人群往左右一分,让紫曈走了过来,朱芮晨紧跟在她身后,原来是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声音,特意去叫了她来。
看到她尚且好好活着,可以不用人搀扶也稳稳走路,秦皓白心中一片释然喜慰,不觉露出了微笑。
周围众人都清楚看到,紫曈长发披散,面色灰白,唇无血色,瘦的两颊凹陷,若不是这双眼睛尚且透出一点神采,真让人疑心她只是一缕幽魂。一阵寒风吹来,吹起她的长发与衣摆,似是要将她这缕幽魂一并吹飞了去。
这个幽魂般的人儿躲开了詹二娘的搀扶,自行走来跟前跪坐到地上,伸手按上秦皓白的腕脉,冷淡地望向他道:“你想要我死么?”
秦皓白支撑着最后一点力量摇摇头。
她又道:“你想要我活着?”
秦皓白点点头。
她点头道:“好,你要我活着,那你也绝不能死。你断气的一刻,也便是我自绝的一刻!”
这句曾在吉祥镇外秦皓白对她说过的话,又被她重复了出来。
秦皓白眼中光芒一亮,脑中立时转过了这个逻辑。正如陆颖慧曾说的那样,她“这辈子都不会恨你”。他自以为是做了她的杀父仇人,她却绝没要他抵命的心思。而他若是自绝而死,她遭受丧父与失去他的双重打击,才会尽弃生念。想到让她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便是延续自己的生命,秦皓白急急拾回了求生之念。
紫曈异常冷静说道:“大哥,按我说的顺序来封住他的穴道。天突,大椎,鸠尾,中脘,灵台,关元,悬枢。胡爷爷,你来将真气自他左手腕脉注入,为他疏通手太阴肺经。计叔叔,你将真气自他右手腕脉注入,疏通他手少阳三焦经。朱婶婶,你的内力最为绵柔,来将真气输入他的灵台穴,支撑他的心脉运转。”
周围众人慌忙依照她的分派指示行动开来。
紫曈直望着秦皓白,道:“你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我爹爹那样做绝非出自本意,他是被人下了嗔毒,才会理智失控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秦皓白听了这话,目中闪过一阵迷茫与疑惑。
紫曈继续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让你活着,有意编了这套话来骗你。你自己想想,我爹爹是怎样亲口承诺来参加婚礼,怎样笑容满面地开咱们的玩笑?他像是会使出这种极端手段来对付你的人么?即便他仍然对你心存芥蒂,又怎会忍心用他的死来换得我一生难过?”
秦皓白显然听进了她的话,信了几分。
紫曈又道:“我曾说过,贪嗔痴三种毒是梵音教所创的三种奇毒,其中嗔毒就是会无限扩大中毒者心中的怨怒,让人失去理智,做出平时不会做的极端之事。我爹爹虽然理智上接受了你,实则对你的转性仍心存疑虑,所以中了这种毒后,才会使出这种办法来考验你。这是有人背后动了手脚算计了咱们,你若是就这么一死了之,不但是害了我,也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这下你可明白了?”
秦皓白目中的犹疑尽去,终于将紫曈这话尽数信了。
周围众人都知道此前紫曈已经病势垂危,见到她可以及时走出来说话已感意外,又听到她竟说出了这样理性睿智的一番话,将前因后果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彻,均感诧异难言。而转而也便想到,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难能之事,都是出于对挽救秦皓白性命、还他以求生之念的急切执着。
紫曈道:“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帮我查清我真正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记住了么?”
秦皓白又点了点头。
紫曈缓缓露出一抹宽慰的笑意。
朱芮晨依她所言为秦皓白封了穴道之后,便一直在留意着她,见她交代完毕,神情松弛下来,心里急急担忧着她会就此倒下,再不会醒来。
余人只知紫曈病情危重,而仅有朱芮晨一人知道,紫曈竟是刚死过了一次的。方才他冲进房间去叫她的时候,已见到紫曈气息全无,连脉搏都已停了,分明已经是个死人。那一刻他真是绝望透顶,几近崩溃。
自从吉祥镇上被她巧计擒拿,他便看出她是个极其特别的女子。待得有了客栈中的一番对饮交谈,看出了她那与柔弱形象毫不相称的豪气,他更是觉得眼前一亮。他招惹过太多年轻姑娘,其中光是爱上了他想要嫁他的就又三十余个之多,确实可算得上阅女无数。而眼前这一个,显然与他认识的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
可他毕竟是冷静睿智的夷吾公子,又是广见世面的采花大盗,还是对李大小姐尚未忘情的痴情种子,那时即便对这个特别的姑娘再怎样欣赏赞叹,也未动过男女之情。在定风堂那个白衣女子拿了她,以戳瞎她的眼睛来逼他投降的时候,他也没有答应,而只是决定以后陪她做瞎子来偿还。朱芮晨待她,一直都是磊落慷慨的知己之义。
待得登临阁上见识了她与秦皓白的忘我真情,他满心震撼之余,也极是欣慰。这个已在他心中有了特殊份量的姑娘,竟与那个他愿舍命相护的兄弟是两情相悦。这对他而言是个多么理想的结果。
在离开善清宫做了两年的闲散游魂之后,他终于再次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促成这两人的姻缘,让这两人都能得偿所愿。
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只是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那时候,他已经暗暗将这对男女视作了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让他们幸福喜乐,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经过一连串的努力,终于看到风波平定,这个目标即将得以实现。却想不到,竟在这最后关头又出了事。他身在当场,眼睁睁看着秦皓白刺出了那一剑,便觉得心中一片虚空,情知一切希望与努力都付诸东流。
看到秦皓白自绝将死,朱芮晨疾步冲去紫曈房间,想要叫她去阻止,却见到的是,她已然没了气息,这天下唯一一个有望阻止秦皓白死去的人,已经没了气息。这两个被他视作最重要的人竟要同时辞世而去。朱芮晨一时只觉得,是天整个塌了下来。
而夷吾公子毕竟还有着比常人更强的理智。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为紫曈输入真气,推动她血脉重新运行,并在她耳边急切呼唤,终于用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来叫醒了她,实现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
看到紫曈这个刚刚复活的人,竟无需他搀扶便自行下床走出,去到院中唤醒了秦皓白,阻止了他的自绝,又冷静地指挥周围众人对其施救,还说出一番道理,给了他一个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使命。
朱芮晨担忧着她这一说完,就会倒下,真正变为一具尸体。那样的话,这两个人便只可保住一个,可以保得住多久,也甚是难说。
可他这样忧虑万分地望了她一会儿,却见到她平稳地站起身来,回过头,语气冷静吐字清晰地对他说:“大哥,劳你将我的药囊取来,我要为小白施针用药。”
朱芮晨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面现欣慰笑容,暗想:“我怎地忘了,我这妹子本就不是常人,我又何必拿常人之理去推断她?”
庚辰年腊月初八,善清宫主部人众这一日都经历了一次心情的大起大落。那个他们看得远远重过自己性命的故主后人险些自绝而死,守护故主血脉的誓愿险些落空。总算天下第一神医及时起死回生,以精神与医术双管齐下,保住了他的性命,让这些人勉强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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