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曈自从这一次醒来后,相比之前的冷漠呆板,看起来像是正常了许多。朱芮晨在她面前说起笑话的时候,也会见到她笑,陆颖慧来询问她的景况,她也会点头或摇头来回应,看起来她思维清晰,神智清醒,只是谁也没再听过她说出一个字。
除了再没说话以外,她还不愿出屋,能不出门就坚决不出门。本来经过数日的调养,她已然有力走动,朱夫人有心带她出来晒晒太阳,见见天光,她却只愿意在门口坐上一会儿,一点也不愿远离。
她就像一个受了巨大惊吓的孩子,似乎觉得窝在这间屋子里不出去,又闭好了口不说话,便可以将一切危险恐惧拒之门外,可以保得自己不受伤害。
秦皓白自那天送了她过来以后,也再未出现在这里。陆颖慧不止一次地问紫曈,要不要他叫皓白过来看她,都只得到了她摇头的回答。人们也试探地向她说起傅雪薇的事,这个曾与她交往甚密的朋友竟无情背叛,亲手铸成了她眼下的悲剧,这无疑也算得上一个重大打击。
可他们知道这事已经没必要向她隐瞒,毕竟那天是紫曈自己率先察觉到那个劫走她的人就是傅雪薇。紫曈听他们说起这件事的经过,也仍然是那副很清醒理智的神态,朝他们点点头,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反应。
只是听朱芮晨亲口自我调侃,说起他决定终身不娶的时候,紫曈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伤感怅惘,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紫曈确实如看上去的那样清醒,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周围的人在关切着她,担心着她,她只是无暇去想太多事,无心去理太多事。她也为傅雪薇的背叛而心冷,也为朱芮晨的境遇而嗟叹,但因为怀揣着腊月初五那一日的巨大悲剧,心里被未婚夫婿亲手诛杀自己生父的恐怖事实满满占据,实在没有余力再去对更多的事做出反应。
她相信别人劝说她的那些话,相信等上一些时日,她可以养好心伤,再以正常的心态去看待身边的人与事,也重新张开口与人正常交谈,同时重获走出那道屋门的勇气。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还是时日。
时光又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紫曈也没去算计究竟过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终于从那次病入膏肓之后彻底复原,而且算计着秦皓白自绝引起的内伤也已痊愈。
在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子,紫曈正坐在屋内摆弄着药品,陆颖慧忽然推门而入。
见到昔日拘礼的颖慧哥哥竟然连门都未敲便闯了进来,紫曈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陆颖慧满面阴沉,过来二话没说,取下紫曈手里的药瓶丢到桌上,拉了她的衣袖便往外走。紫曈一阵慌张,她本就不愿出门,眼见陆颖慧这样强拉她出去,心下更是惊惧惶恐。
走到门口时紫曈试图扒住门框来反抗,却抵不过陆颖慧的坚持,便跌跌撞撞地被他拉出了门。她也想开口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还是发不出声,似是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出声说话。
陆颖慧就这样扯着她的袖子,拉了她一路穿过后院去到前院,一直去到了大厅。
大厅中坐满了人,除了出门未归的朱菁晨外,所有善清宫主部人员都在场,他们个个神情肃穆,静静听着坐在主位上的秦皓白说话。陆颖慧扯了紫曈进来,将她往自己面前一拉,让她站到主位一侧。
这个变故立时击破了厅中原本严整肃然的气氛,秦皓白停下说了一半的话,望着紫曈,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主人这一站起,其余手下也都纷纷起身。朱芮晨原本坐在右首首位,这时站起后,也望向紫曈,眉眼间透着关切与忧虑。
陆颖慧冷淡道:“秦宫主,你不是说今日的事极为重要,一定要所有主部人众都到场么?难道她不算是善清宫主部一员?不该亲自到场来听你这番重要训话?”
秦皓白与紫曈静静对视,一时都未出声。紫曈见到,他终于又恢复了往日打扮,又是一身墨色衣衫,以银灰长带扎了头发,也恢复了往日神采,只是那份独有的凌厉之气已然彻底褪去,不见分毫。紫曈多日不曾见他,这会儿一看出他果然身体恢复,首先便觉得欣喜快慰,不禁微微一笑。
秦皓白回了她一个淡淡微笑,转回头继续方才的训话:“正如我方才所言,宫主我已不便再做。即日起,由朱芮晨接任。我未经正式接任仪式,所以,他应算第四任善清宫宫主。”
他语气平缓深沉,全然一副庄重端严的首领风范,这话若被外人听来,绝难相信是出自从前横行江湖、莽撞冲动的那个秦少主之口。连紫曈都觉得,眼前这人不再是从前那个小白,不过即便对他这样的气质语调甚感陌生,望着他的模样,听到他的声音,仍然令她隐隐悸动愉悦,他的转变再大,于他们彼此间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撼动。
听了秦皓白这番话,跟前这一众人等似乎都没有任何意外,连朱芮晨自己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也没有什么多余礼数。
秦皓白又望了紫曈一眼,继续道:“我此行出去,诸位不必有何担心。我再不会如从前一般莽撞行事,除了绝不会主动惹是生非之外,还会一改斗力不斗智的作为,处处三思而后行。以我的武功才智,若再配上稳健行事的作风,相信足以令诸位为我放心了。善清剑仙有了提防之心,世上还有何人可以伤的了他呢?所以,多余的劝阻之言也无需出口了。”
紫曈心间一动,这才明白,陆颖慧这么急着拉她过来,可不是为了听秦皓白说什么宫主让位的话,而是因为,他已决定离去。她怔怔地望着秦皓白,心中的不舍之情只是稍稍抬头,便被理解与无奈压了下去。
他终于要走了,善清宫新宫主于勋昌城福庆街亲手杀死岳父,这事自然已经轰传天下。他即便重拾生念,也还是怀揣着极其沉重的悔恨自责。身周这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于他而言都是折磨。
另外,他有着那么强烈的责任之心,做出了那件错事,他除了觉得愧对于她之外,也会认定自己再没资格做这些人的首领。所以他一旦养伤完毕,就一定会辞去宫主之位,也会选择远离众人。他终于等不到她的心伤愈合,这就要离她而去。
紫曈心自怅然,明白自己这心伤何时可以彻底复原,今生今世是否还有复原的希望,都甚难说,所以又有什么理由留他下来,让他忍受这样的煎熬呢?她自是该放他离去,盼着他能尽早解脱。
她不想问他去做什么,他去做什么于她而言都无所谓,反正他是要走了。他已然与她约好,要一起好好活着,他本就有着一诺千金的名声,所以即便分开千里万里,她都清楚他会遵守这一承诺。依着他的本事,只要他想好好活着,便一定做得到。正如他所说那般,善清剑仙有了提防之心,世上还有何人可以伤的了他?所以,她也不去为他担忧,没了担忧,也就再没其它什么可在意。
秦皓白没有看向她,只缓缓道:“我与郁小姐,婚约解除。”
这句话现在说出来,本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但他这样郑重地说出口,正像是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做个了断。
说完这话之后,他便提起了身旁桌上的一个包裹,迈步朝门口走去。原来他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本就是打算说完这些话便上路的。他竟然并未打算叫她出来,若不是陆颖慧去拉她,他就打算这样与她不告而别。
紫曈稍一转念也就明白过来:他是觉得,上一次见面之时,他已将需要对她说的话说了个透彻,自己这个对不起她的人,再没必要去打扰她。
陆颖慧陡然高声喝道:“秦皓白,你不能走!”
秦皓白依言停步。在场有多少人都在心中喊着这句话“你不能走”,可他们一是限于身份,二是明知宣之于口也无济于事,所以都没有出声。全善清宫上下,只有陆颖慧这一个人并不以属下身份待他,同时也抱定他不走事情也尚有转机的心态。
陆颖慧知道事态紧急,暗恨自己没有朱芮晨那样的过人智慧,一时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办法挽回眼前局势,只得强自压制住激动的情绪,涩声说道:“紫曈她……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你怎能忍心还要她也来失去你?”
秦皓白就那样停步于大厅门内,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这个问题能怎么回答?本来在他刺出那一剑的时候,她就已经同时失去父亲也失去他了。
陆颖慧因激动与焦急而全身震颤,班输公子的智慧全都用在制造机关上面,于思辨劝说毫不在行,甚至对自己心中的道理都无法说个清楚,此刻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认定决不能任由秦皓白这样离去,决不能让他与紫曈这对情深弥笃的恋人就这样离散收场。
他又扯了一把紫曈的衣袖道:“你还不快说句话!再不阻止,他可就要走了。他这一离开,谁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谁知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你这一辈子都要见不到他了,你就忍心这样放他走么?”
紫曈痴痴地望着秦皓白,仍然没说一个字,甚至没露出更多表情。
秦皓白又回过身来,站在那逆光映衬的门口,望向她说:“我走不是为了逃避,而是要去尽我的责任,做些我能做、也该做的事,所以,我必须要走。”
紫曈静静点点头。
陆颖慧道:“你要走,便带上她一起走,决不能将她扔下不管!”
秦皓白缓缓摇头:“颖慧,你心里明明知道,我走的主因,就是为了离开她,又怎可能带她走?她是不愿杀我来为父报仇,可我留在她身边,就是在时时提醒她那件事,那才是对她的最大折磨。”说完又要向门口迈步走去。
陆颖慧无措至极,冲口道:“秦皓白,你……你已经要了她的人,怎么能对她始乱终弃?即便是女婿失手杀了岳父,也不能就此抛弃妻子,你这么做,不是错上加错么?”
秦皓白苦笑一声:“颖慧,你为了留下我,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陆颖慧此刻的确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他如果武功高过了秦皓白,一定会出手将他强行制住,让他走不成。为了阻止秦皓白走,他不顾礼数闯进紫曈房间拉了她过来,甚至还抛出了这种涉及隐私的话,只因在他看来,再没什么事比拯救这两人的姻缘更加重要,如果牺牲紫曈的清白名声可以达到这一目的,那也绝对值得。
秦皓白目光如水,朝面前众人一一看去:“这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我真要了她的人,那么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弃她而去。不过,还好没有……”
他又将目光停驻在紫曈身上,“她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她理应嫁给一个配得上她的人,那人……可不是我。”
在他转过身,一步跨出门槛的一刻,终于听见身后传来了紫曈的声音,听见她哑着嗓子唤了声:“小白……”
他脚步随之一滞,又听她说道:“保重。”
秦皓白微一点头,再没迟疑,就此出门而去。
陆颖慧一阵失落无望,转头看向朱芮晨,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却见朱芮晨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静静锁着双眉,走去门边,目送秦皓白离去。
紫曈也只是那样静静站立,面容平淡安适,连一点点愁怨都未显露,仿佛刚才只是与寻常友人的一次小别,全没伤感不舍的必要。
自从知晓了彼此心意,这两个人为了可以团聚,曾经经历了那么多事,做了那么多努力,如今的分离,却是如此的平平淡淡。
朱夫人与詹二娘走来紫曈身边,奉上几句苍白无力的宽慰劝解。紫曈苍白地笑着,告诉她们自己没事,不用她们挂怀,随后平静地委托朱夫人帮她准备些东西,她要去为死去的父亲上坟。她看上去竟像是完全接受了命运,再没任何凄怨之情。
陆颖慧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在见到她与朱夫人她们说完了话,转身要向后面走去时,终于向她开了口:“紫曈。”
紫曈转头来望向他。
陆颖慧面色郑重、心神激荡地说道:“我一定……一定会帮你,让他回心转意,一定要让他回来找你。”
这句话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他自己,话一出口,就是许给她一个承诺,也是加给自己一份重任。
紫曈微微一笑,这笑颜依如从前,宛若初开的朝颜花,稚嫩又顽强,令陆颖慧恍惚觉得,似与她一同回到了那个乡间池塘旁边,回到了那个清幽恬适的早晨,回到了尚没有那么多苦难降临到她头上的时候。
她仍像那时一样地清纯微笑,对他说:“颖慧哥哥,你……你真好。”
陆颖慧自嘲地苦笑:“我有什么好?你们落到这步田地,我却一点都帮不上忙,我哪里好了?”
“你有这份心,即便经历了这许多事,你竟还抱着这份心,这样替我着想,就已经够好了。多谢你,你不必再担心我,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接受的了。”紫曈说罢就转过身,穿出了大厅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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