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曈心头一颤，是他。他果然醒了，果然平安无事。
看清了他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这一刻，只觉得世间一切愁苦全都远离而去。于她而言，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尚且平安，那么再难化解的恩怨烦恼，再深重的灾难祸患，都不在话下。
他身上松散地穿着一件靛色外衣，仍未扎起头发，只是那满头长发已被梳好，此时垂顺地披在肩上，趁着那张天生俊秀的脸，令他一眼看去好似一个美貌女子。这张脸仍然略乏血色，透着重伤初愈的虚弱，但那双眼睛里分明透出清亮的神采，向她昭示着，他的身体已无大碍。
紫曈放心之余，也被他这和暖的目光所感染，心情变得恬淡宁静，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他好似看不足一般，望了她许久，才轻轻启唇道：“可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
紫曈微微点头，为了证明给他看，让他放心，她支撑着坐了起来。
他扶着她的肩膀来帮她，又问：“想到院里去坐一会儿，透透气么？”
紫曈望望窗口，见到纱窗透入的阳光，忽然想起，这里是他卧室对面的东屋，窗外便是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跨院，当下又点了点头。
他扶了她起身，为她多披上一件外衣，一直搀扶了她走出房门，来在院中，坐到石桌旁。她也不知这会儿是上午还是下午，也不去在意。
阳光透过落了大半叶子的合欢树树冠，晒在身上，分外暖和。善清峰是个被地热温泉包围的地方，这里的寒冬腊月也比别处多了不少暖意。
这时他拿了梳子，开始为她梳理长发。
紫曈心觉意外，他本来是那样霸道冲动的人，一向甚缺耐性，此刻竟会来为她梳发，而且还梳的这样慢条斯理，耐心十足，这事着实反常的很。
她想要转头去看他，却被他轻推一下后脑道：“别动。”这一声命令又透出几分往日的霸道，紫曈暗自一笑，不再动弹，静静享受着这份宁静。
过了一阵，只听他说道：“曈儿，你现在很清醒，对么？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你心里全都明白，对么？”
紫曈心头涌起一阵异样的酸楚，惶然盼着他不要说下去，盼着他不要来打破这一刻的平静。这一慌乱，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伸手扶上她的肩头，继续道：“无论我提与不提，说与不说，那些事都已存在。咱们总有一天要来直面这结局，就让你我……都别再去逃避了。”
听着他平和冷静的声音，紫曈也稍稍平复下来。的确，逃避无益，他们总需要去面对，何苦还要再拖延？又不是不去提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万事大吉了的。
他继续梳着她的长发，又说：“我知道，在这件事当中，你自己的害怕还是次要，你最最怕的，莫过于我不能接受。你看，我都已然想通了，已然平静接受了这些事。这都是为了你。因为我知道，你盼着我能想通，盼着我能接受，盼着我能迈过这道坎，盼着我再不要用极端的手段来了结。我都已为你做到了，你也该为我放心了。”
紫曈转过身来望着他，直面他恬淡的面容，心底确实漾开一片释然欣慰，又是不自觉地朝他淡淡一笑。的确如他所说，虽然那件事于她而言是个难以接受的惨痛经历，她也曾一度为了逃避而想要放弃生命，可一听说他濒临死境，她立刻返了回来，立刻为自己强加上了活下去的责任。
她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这个一向容易自责的人，一定会比她更要痛苦的多。所以相比她自己对面对现实的恐惧，她自是更盼着他能想通，能放弃极端手段，迈过这道坎。看到他能想通，能平静下来，她就觉得心中平添了许多勇气，从前的恐慌也就淡的多了。
一阵凉风吹来，紫曈冷得一抖。他轻轻拥着她的肩膀，为她挡住寒气，“我来问你，如果眼下有忘忧花在手，只要用上一点，就可以让你忘记前事，再不用为那些事伤心难过，你会愿意用么？会情愿将遇见过我的事全都忘记么？”
紫曈蓦地想起陆颖慧曾说过的话：“若是此情伤我太深，或许我会去讨些忘忧花来吃，像吴宫主一般，忘却前事。”想到吴千钧那样曾经叱咤风云的善清宫宫主，居然甘心忍受失忆而不愿解忘忧花之毒，紫曈心头生了几分轻蔑。
她从来都觉得一切经历回忆无论是好是坏，都算得上奇珍异宝，怎可能因为害怕承担痛苦便弃之不顾？眼下自己虽然到了举目无亲、又与他姻缘寂灭的绝望境地，但依旧将那些与他共度的时光视作最最珍贵的回忆，绝没为了逃避心痛而主动遗忘的道理。
因此，她坚定地朝他摇了摇头。
他面现微笑，“那么，若有机会重来一次，明知眼下这个结局无可避免，明知你我注定还是要沦落至这样的绝境，你还会宁愿遇见我么？”
紫曈丝毫没有犹豫，又向他点了点头。
他也点点头：“正是这样，纵使我们眼下再怎样苦痛难捱，却都无怨无悔，都不愿忘却，也都不想重来。那么咱们所能做的，只有忍耐下这份苦痛，好好活下去。因为你我都知道，除了这些苦痛之外，咱们还曾有过那么多快乐甜蜜的时候。纵然天下人都只看到你我不得不离散的这个结局，咱们自己却心里明白，世上再找不到几个人，曾像咱们这般爱的轰轰烈烈，无怨无悔。有着这些经历，咱们非但不是旁人眼中的可怜人，反而比他们都要幸运得多，快乐的多，不是么？”
紫曈心头震颤，脑中闪过一幕幕往事：吉祥镇夜市上与他携手共赏烟花，弥勒庙中与他联手御敌，无极崖上与他相拥坠落，绿芜山庄与他坦然赴死，山间木屋与他交心畅谈……
在吉祥镇与他分别之后，她曾为有过共赏烟花那一幕唯美回忆便知足不已，如今又添上了这许多有他在的珍贵回忆，她又还有什么可遗憾？还有什么可悲戚？
她曾经羡慕李花凝与吴千钧的爱情，如今自己的相爱经历比他们还要轰轰烈烈，还要惊天动地，纵然未得善果，可比那些庸庸碌碌却得善终的人要幸运的多，快乐的多了。
这样一想，她满面洋溢着喜乐之气，朝他欣然一笑。
他又说道：“在那所林间木屋里，我对你说了许多话，你还记得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什么？”
紫曈无需仔细回想便可想的起来，他的那句话铭刻在心，绝不会被她忘记——“你要记得，无论出了何事，无论有何人出来拦阻，你都再无需怀疑我会动摇，再无需怀疑我对你心志不坚。我对你的情意，定会至死不渝。”
他点头道：“正是那句话，我对你的这份心，这辈子也不会改变。如今也正是依着这份心意，我才有心力支撑自己活着。”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会想听我道歉，不会想听我忏悔，那我便不来与你说那些话。你想要我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咱们两人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辈子注定要同生共死。咱们既然互相都有这份心在，能不能做成夫妻，可不可以相守……哪里还有外人看来的那么重要？”
紫曈满心充盈着凄美悲凉的豪情，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告诉他，自己全都赞同他的话，也让他放心，可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咽喉炎症所致，还是因为心情激动所致。于是她只得握紧他的手，又对他点了点头。
他欣慰微笑着：“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你一向比我更懂道理。这些事，本无需我来对你讲。我说这些话给你听，不是为了开解你，而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明白这些道理，让你为我放心。”
紫曈确实彻底放下了心，她知道，此刻的秦皓白已然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冲动莽撞的善清宫少主。他实现了一次质的蜕变，已然破茧成蝶，变得成熟稳重，理智平和。她懂的道理，他也已然都懂，甚至她尚未想透的道理，他也已然想透。无需去计较他这蜕变是否来得为时已晚，只需知道，他果然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令她放心的人。
秦皓白为她将长发梳好，又将披在她身上的外衣紧了紧，温言道：“我送你回你的房间去吧。”
紫曈点点头，站起身来，身上仍觉虚弱无力，即便由他搀扶也仍有些踉跄。秦皓白一揽她的肩膀，将她横抱了起来，缓步向院外走去。紫曈有些担忧，怕他身子尚未复原，负担不了她的重量。察觉到他脚步稳健，又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传进耳朵，才稍感安心。
这样倚靠在他的臂弯，仰面看着他的面容，思绪又回到了当日从赤蝎洞中取了忘忧花的配方后，第一次由他抱了行路的时候。
当时的她曾说：“这样看你，真是好看的很，还想多看一会儿。你走慢一点吧。”心下忽然很想再次将这话说上一遍给他听，她张了张口，却还是未发出一点声音。
秦皓白似是察觉到她想要说话，低头朝她望过来。紫曈与他对视，想起后来得知，他那时候竟还曾偷吻了她一下，想必当时的他就是这样低头望了她一会儿，便凑上前来，在她唇上轻吻一下。
那是她平生头一次被人亲吻，也是他平生头一次去吻别人。紫曈心中柔情荡漾，只盼着他可以再如那会儿一样，凑上前来吻一吻自己，毕竟此时的她已经明白，过了这一刻之后，别说是他的吻，怕是这样与他亲近的机会，都再不会有了。
他说的都是必须说的话，两厢都清楚的话都没去说。杀父之仇，再怎样另有内情，再怎样不去计较，亲手刺出那一剑的还是他，鸿沟已经划下，任他们再怎样平淡处之，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他低头凝望了她好一阵，终于还是抬头朝前方望去，没来吻她。失望引发了紫曈心间的一阵绞痛，但她很快自行驱散了这阵痛楚，她知道一旦任由自己痛下去，那痛苦便会变得铺天盖地，无可收拾。
秦皓白就这样静静地将她送回到她原先住的房间，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最后又握了她的手道：“好好记得我今天说的话。我再不会要你担心，你也别来要我担心。明白了么？”
紫曈轻轻点头。秦皓白这便要抽回手离去，紫曈却又将他的手紧抓住不放，张了口好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好似被堵住了，仍然发不出声。
秦皓白回身望向她，双眉微微一颤，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凄哀，缓缓靠近了她，似是想来最后吻她一下，可迟疑再三，终究还是放弃，硬生生地抽出了手，转身离去。
就在背过了身，避开她的目光那一刻，他眉心一颤，终于潸然泪下。
一切的冠冕堂皇都是那么脆弱，什么好好活着，什么想通，都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一触即溃。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才争取来的缘分，只因一念之差刺出的剑而荡然无存，怎可能放得下。
来在屋门外的朱夫人、朱芮晨、陆颖慧、詹二娘、成大泳等一众人，都分明地看见，秦皓白开门走出的时候，脸上淌着两行清泪。
朱夫人自他来到善清宫便一直亲手照顾他的生活，与他有着近乎母子的情谊，这时见他伤感若此，也觉心如刀割，上前搀扶住他，想要稍作安慰劝解，却觉得实在没什么语言能在这样时候派上用场。
秦皓白虽然泪如泉涌，却抽回了手臂，婉拒了她的安慰。此时他心中的伤痛悔恨，世上再没谁有能力安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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