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芮晨笑着回答：“你怎来问我？你可是大有主见的人，而且心里明明早已有了计较，哪用得着我去指手画脚？”
当时紫曈满心迷茫，只想到“我哪有什么计较？”并未想明他的语中深意。直至此刻，望着淡淡火光映照下的雨纷扬，紫曈终于开始明白了，朱芮晨所谓的计较，就是她心底认可的那个方向——与秦皓白彻底决断，去倾力补偿雨纷扬。
而这个计较，现在想起来，其实是身边这些人联手促成的。
首次进碧烟谷时，留给她长达一昼夜和雨纷扬的独处，让她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雨纷扬的痴情，也在心底蓄积下了对他的亏欠之心，无形中推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回来后留她照顾并监视雨纷扬，更是促成了一个关键转折。朱芮晨显然是从头到尾都心里有谱的，说什么留她看住雨纷扬，她当时连卓红缨都看丢了，怎可能看得住雨纷扬？整个安排的用意，表面看来是为了让她绊住雨纷扬的手脚，好夺取带领群豪攻入碧烟谷的机会，实则给她机会去亲口说服雨纷扬放弃，欠上对方一个巨大人情，怕也是主要目的之一。
现如今她真的动摇了，真的开始觉得自己该去补偿他，这些都在朱芮晨的计划之内。其余的人中，陆颖慧与卓红缨或许没有察觉，秦皓白和朱菁晨却是一定明白，并默许了的。
而雨纷扬自己呢？精明如他，会想不清朱芮晨的谋划，体会不到她的心思转变么？他口头声称不要她的补偿，心里又怎会不去抱着那个期望？
紫曈站在雨纷扬的身侧，定定地凝望着他。雨纷扬却像是问心无愧，又或是另有所想，完全不来理会她这凝望，只眼神淡淡地望向正前……
那一次人潮涌动之后，陆颖慧拉着万蓉嫣的手避过拥挤，返回到其余四人跟前，左右看看问道：“紫曈呢？”
朱芮晨故作姿态地看看周围：“方才还在的，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秦皓白只木然望着火龙，似乎漠不关心，朱菁晨与卓红缨则在信口闲聊，陆颖慧见到他们没一人显露关切，雨纷扬又不在，也就明白了过来，急切问道：“你们都是故意的，是故意将紫曈留给他的？你们……竟然都存了那份心思？”
朱菁晨看看他和万蓉嫣：“颖慧哥哥，世事纷乱，其实能处置好自己的事就已不错，别人的事无需太过费心，姐姐的事，就由她自己拿主意去吧。”
陆颖慧愤然冷笑，指了他们道：“你们这算是由她自己拿主意？这明明是步步引诱谋划，引她上道！”
朱芮晨问：“那依你看来，又有何高见？”
陆颖慧焦急无措道：“至少……至少只要她自己不情愿，你们就不该去推波助澜！”
万蓉嫣忽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见陆颖慧回头看来，她淡然说道：“我有些累了，你们说着话，我去拴马的地方歇着等你。”说完就转身离开。
陆颖慧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朱芮晨又抱起手臂，感叹着：“菁晨的话所得对，这年头能处置好自己的事，就已相当不错了。”
火龙舞过之后没过多久，集会就渐渐散了。游逛的乡民与摆摊的商贩都逐步离去，摩肩接踵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确已到了灯火阑珊之时。
五个人慢悠悠地回转镇边拴马的地方，秦皓白与陆颖慧都一言不发，只听到朱芮晨、朱菁晨与卓红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待得走到镇口，只见幽黯空阔的荒野背景之前，紫曈站在道路正中，正在迎着他们，雨纷扬则静静等在数步之外。
紫曈脸色清冷如水，直直地看着朱芮晨，神情有些骇人。
朱芮晨朝左右看看，戏谑说道：“一会儿倘若见到我被俏医仙毒死了，你们可要替我收尸。”
余人见了紫曈这神情都提起了心，没一个人再笑得出来。
“这些都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对么？”紫曈向朱芮晨逼问道，“你早就替我做好了筹划，让我一步步走近他，直至亲口劝他放弃，欠下他那个大人情，不得不考虑去补偿他，这都是你为我设下的局，对么？”
“不对。”这两个字竟是出自雨纷扬之口，引得余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雨纷扬面色从容，朝他们走近了两步，“朱大哥这个局不是为你设下的，而是为我。他的目的除了让你对我心有亏欠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对我的考验。他想替你谋个出路，想找个合适的人将你托付出去，这人如果心系天下，总想着要去成就大业，就会将你也带入险境，自然不是个理想对象；而他如果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则说明他非但不是追名逐利之徒，还是对你真心实意，才算得上一个够格的人选。”
周围一时间静了下来，看到朱芮晨的默认，之前没有洞察原委的人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番谋划，而除他自己之外，对他这安排最为洞察清楚的，竟是被他算计和考验的这个对象。
雨纷扬唇角浮出些许自嘲的笑意，将目光缓缓从紫曈转向朱芮晨，语调沉缓：“大哥，你这考验我是通过了，接下来又能如何呢？这事可不是你愿意，我愿意，就能成的。”
朱芮晨叹了口气，向紫曈道：“妹子，你是女人，女人就该好好嫁个人，相夫教子，不能学我。再说了，我终身不娶是因为自己造的孽，你又凭什么学我？”
紫曈心中怒气涌动，冲口道：“我该如何，用不着你来替我安排！”
朱芮晨苦笑了一声，朝身边几人看去：“你不嫁人，不做个了断，就总会有一堆人为你操心，你就当是为大伙着想，消停些嫁了吧。”
紫曈心头涌起一股剧烈的酸涩，朝面前的人一一看过去。原来不求名分地跟着秦皓白不现实，连选择孤独终老都不现实。她这里不能了断，秦皓白就面临着被她纠缠，朱氏兄弟与卓红缨都会放心不下，陆颖慧的关心则又关系到万蓉嫣，这些人确实都会不得消停。
却原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朱芮晨嘴上说得不留情面，其实想得很实际，少年时爱的再怎样刻骨铭心，也不能拿来支撑一辈子，将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现在痛上一阵，快刀斩乱麻，将来总有养好心伤，尘埃落定，回到柴米油盐中去的一天。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替紫曈选个最好的出路，推上一把。秦皓白的不幸也算咎由自取，可紫曈从没做错什么，她值得一个更好的归宿。雨纷扬通过了考验，他相信将紫曈交给这个人，是个好的选择。
紫曈脸上血色渐渐褪去，最后将目光落到秦皓白脸上，涩声问道：“你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秦皓白平淡道：“你有没有想过，贺远志为何会轻易同意将《若水集》传给你？有过之前那些过节，节义盟的人永远不会完全信任我，绝不会情愿让我成为那个集合上善若水两部秘笈的绝世高手。他答应将《若水集》传给你，就是因为拿得准你我不可能复合。你该看明白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执迷不悟。其实每个人都明白，有过了那件事，无论幕后主谋是谁，也改不了我是你杀父仇人这个事实。我没有一丁点道理与你复合，这是世人个个都默认的道理。”
紫曈漠然注视着他：“他们怎么想，怎么看，我一丁点也不在乎，我只在意你自己怎么想。”
秦皓白同样漠然望她：“我怎么想，早已经对你说明了。”
“那不一样。”紫曈终于忍不住又激愤起来，“我想不图名分地跟着你，你不愿意，想离开你孤独一生，你也不愿意，可我要问问你，你就真的忍心将我推给别人？想到我嫁做别人妻子，与别人同床共枕，为别人生儿育女，你就真的可以忍受？”
秦皓白强忍着心头刀绞般的剧痛，依旧保持着面色平静：“这事对你好，对他好，对我也是解脱，我又有什么不可忍受的？”
紫曈目光骤然黯淡，熄灭了最后一星光亮，退了一步，凄然点头道：“好，既然让我跟他已是众望所归，我何不从了大伙的心愿？”
陆颖慧急切地上前一步：“紫曈……”
“颖慧哥哥不必说了。多谢你尽了这么多的心，这里的事，不是你能左右。”紫曈朝他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转头望了雨纷扬一眼，“我能嫁给一个真心爱我、又出身如此富贵的人，你还有何可对我不放心的呢？好好带着你的姑娘远离是非，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说话间她已解下挂在腰间的青元剑，抛给了秦皓白。
陆颖慧急迫万分，朝朱芮晨等人大喝道：“这就是你们为她安排的好出路？”说着又转向雨纷扬，“你的目的，就是让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答应跟你？你怎不为她想想，她眼下这决定根本不是真心情愿，这样跟了你，只会让她比孤单一世还要痛苦心伤！”
雨纷扬看了紫曈一眼，苦笑道：“颖慧你不知道，我从前曾有两次机会可以得到她，头一回是她来求我带她走，我当时对她尚无情意，就随口拒绝了。第二回是在吉祥镇，她求我将来不要与皓白为敌，我便提出让她跟我走，用陪我一生一世来作为交换，她也答应了，而我却因为自尊作祟，不想去做要挟她的卑鄙小人，又回绝了……”
往事仿若就在昨日，稍一细品却已物是人非，雨纷扬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更显自嘲，“可笑的是，这些日子里，我不但为头一次拒绝她而后悔，连第二次都是一样。就因为我看到，在那之后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再没了能让她答应跟我的机会！”
他将目光朝面前几人一一看过去，“你们从前来质疑我的人品，都没有错，我确实比不上你们几个厚道无私。我就是为了得到她，什么都情愿做！与此同时，我为了让她过得好，也一样什么都情愿做。既然皓白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是可以断言，我宇文天枢是这世上第二个可以让她过得好的人，我相信尽我的全力，能让她后半生再不落一滴眼泪，不致失明，开怀顺心如意直至终老。我就是有信心，她跟了我，一定要比孤独一世快活得多！”
这是他头一次将心意在外人面前直承出来，自有一份动人心魄的力量，丝毫不容怀疑。
众人相对静默了片刻，秦皓白首先启步，绕过紫曈和雨纷扬走去，再没回头，朱芮晨、朱菁晨与卓红缨默默跟去，陆颖慧满面苍白地望着紫曈，一直未等来她再发一言，也只好随其他人离去。
去到拴马的疏林，万蓉嫣正等在这里，见状便先将陆颖慧的马牵过来递给他。陆颖慧面沉似水地坐上马背，“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短刀，引得余人都不安地朝他看过来。
“颖慧哥哥。”万蓉嫣惊愕叫道。
陆颖慧掀起左臂衣袖，短刀一挥，将刺着水字刺青的皮肤一刀削去，之后冷冷看向其余几人说道：“我陆颖慧自即日起脱离善清宫，从此天下再没班输公子，烦请诸位各自珍重！”
说完也不去管鲜血淋漓的手臂，伸手扶了万蓉嫣上马，随她催马绝尘而去。
秦皓白不自觉地追上几步，驻足路边，目送他很快走远，心口痛的真好似要将全身撕裂。其余三人也是又多了一重惆怅伤感，陆颖慧带万蓉嫣与他们分道扬镳，本是这次预料之中的事，但他会走得如此绝然，还是因为不满于他们对紫曈的安排。
他一直是那个最不看好雨纷扬的人，坚持认为再怎样也不能将紫曈交给他，可面对眼前的“大势所趋”，又无能为力，也就对他们这些促成此事的人都是满心怨愤。
朱芮晨知道此刻当属秦皓白最是难过得濒临崩溃，就过来扶了他的肩膀道：“小白。”
秦皓白一字未说，牵过马来跨上马背，也催马离去，飞奔进了茫茫夜色。朱芮晨怕他出事，想要跟上去，朱菁晨却抢先上了马，向他摆摆手，意即交给他，催马朝秦皓白追了过去。
朱芮晨呆呆站在道路中间，心里满满都是惆怅和迷茫。事情似乎是在向着一个“只得如此”的方向发展着，是让所有人的损失都降到最低，获益提到最大。可是，他们为何还会每个人都这么痛苦难耐？
身旁传来的声响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那是卓红缨的哭声。她本是与这些是非纠缠最少的一个人，既与紫曈那边纠葛无关，又无需为失去陆颖慧这个兄弟而难过，可她就是哭得昏天黑地，伤心欲绝，仿佛要将他们每个人的那份伤心难过都代替他们发泄出来一般。
朱芮晨看得心弦震颤。习惯了与人勾心斗角，竟都已忘了，世间还有如此简单纯粹的情意，这姑娘就是可以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也真心真意为他们的不幸难过心伤。
朱芮晨轻叹了一声，走过去握起卓红缨的手，聊以安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