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因为放心不下紫曈,仍留在永宁没有走,在城外租下这处小院暂住。鉴于之前的行踪总被雨纷扬时刻掌握,这回夷吾公子处处留心,总算脱离了雨纷扬的耳目,躲在了定王的眼皮底下。
“你今天回来的倒早,我还当你要彻夜盯梢了呢。”朱芮晨一边叨念着一边打开院门,见到走进的秦皓白手里还拉着紫曈,不禁愕然一呆,“小白你……还真将人抢回来了啊?”
紫曈仍旧呆呆的,好似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偶,秦皓白也不说话,直接拉着她穿过天井。
这里是云南最常见的民居小院,中间一个逼仄的天井,院门开在一角,其余四面都是连在一处的二层木制小楼。秦皓白带紫曈走进东边一道房门,去到楼上一处卧房,点起了灯烛,对她说:“你先歇在这里,缺少什么,再来对我说。”
紫曈木然点头,走过去坐到床沿上。秦皓白转身走出。
朱芮晨正等在楼下,见秦皓白下来,就跟在他后面,秦皓白走去正房一楼的厅室,愁眉不展地静坐了一阵,才对朱芮晨细细讲明了事情原委。
朱芮晨乍闻之下,也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自以为是考验了雨纷扬,为紫曈选了个好归宿,哪想得到连自己的反应都成了那位幕后主使利用的工具,几个回合下来,还是雨纷扬棋高一着,他们这些人都着了他的道,还不自知。
静默良久,朱芮晨才道:“想不到,竟是颖慧那个愣子才看透了他,咱们反倒都被他蒙蔽了个严严实实。”
秦皓白呆望着烛火,没有说话。
朱芮晨抬眼看他:“那你今后又作何打算?”
“我……也不知该作何打算。”秦皓白朝他回望过来,一脸迷惑。将紫曈带离雨纷扬,是因为清楚她依着本意绝不会想继续留下,可自己拆散了她的婚事,难道就该负起责任娶她么?这件事再怎样影响巨大,可没改变他这个杀父仇人的身份,没对他与紫曈之间的纠葛有丝毫撼动。
忽听房门发出轻响,紫曈走了进来,对他说:“你放心,我才不会为了这事就继续缠着你不放。你只需帮我将吟吟救出来就好了。明日待我仔细参详一套抵御梵音教各样毒物的法子,让你带去,返回碧烟谷救吟吟出来。等安置了她后,我便与你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你看这样行么?”
她说得条理分明又理智客套,一点也没了方才那副失魂落魄。朱芮晨与秦皓白都看得呆愣愣的。
秦皓白道:“我自是会帮你救那姑娘出来,可是……”
紫曈截住他的话头:“那就好。这是我求你帮忙的最后一件事,今后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谁也别再理谁,就都消停了。”
说完就转身走了,来去都好似一缕幽魂。
秦皓白向朱芮晨问:“你看她这样子,可还正常?”
“当然……不正常了。”朱芮晨起身走去门口,朝东屋看了看,确认紫曈确已上楼,才关好门又坐回来,“我从来就未见过她有如此不正常,即使在郁兴来死后、你又离了善清宫时,都未见过。小白,我不知这话说给你听,你会作何感想,可实际上……”
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秦皓白心急不已,催促道:“你有话快说,哪还有什么不便说的?”
朱芮晨拿起茶杯灌了一口冷茶,才道:“世间大多女子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嫁人,嫁就嫁了,自此循规蹈矩,相夫教子。可曈儿这孩子天生心思过重,忍不了那种糊涂日子,她要嫁谁,便会说服自己真心实意去接受那个丈夫。这些日子过去,她是已经说服自己接受雨纷扬了啊!这不同于移情别恋,而是……反正,雨纷扬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相当的份量,不再是个外人。你想想,得知一个外人骗你,出卖你,你最多是生生气就罢了,可若是一个你已经放在心上的人这么做了,那可就是个十足的打击啊。”
秦皓白呆愣无言,紫曈从前对他一心一意,决定了跟随雨纷扬后,就想忘记他而去对雨纷扬一心一意,这无可厚非,也是他前一阵子理智上所盼望的,只是想不到最后得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秦皓白苦笑叹息道:“你吞吞吐吐不敢直说,难道是觉得,临到此时得知她将另一个男子放到了心上,我还该伤心吃醋么?将她推到这步境地,逼她说服自己去接受纷扬的,还不正是咱们?她何尝情愿如此?这明明是我又犯了一回傻,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朱芮晨略感宽慰,小白这孩子向来遇事先找自己的不是,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虽说很多麻烦因此而起,倒也不能说这是他的缺点。得知曾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女子将另一个男人看得那么重,没多少人会如他这般看得开,而临到现今这个关头,如果他还会来为这事介怀,可就太不合时宜了。好在秦皓白不会。
朱芮晨也叹了口气:“反正,你先依着她的意思去救那姑娘出来,了却她的一桩心事。我在这里看着她,适时宽解她一下再说吧。你这一来一回至少十余日,你与她都用这段时日整理心绪,或许也就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了。”
相对静默一阵后,朱芮晨又愤慨起来,信手抓起旁边一把竹篾笤帚甩到了对面墙上,“宇文天枢这个混小子,辜负了曈儿,也辜负咱们,大好的机会他不说全力珍惜,竟然还奢望着什么‘两全其美’,非要江山美人一起得,他以为老天爷是他家亲戚啊?!”
……
雨纷扬全身包裹在静夜之间,仿佛听到了朱芮晨的控诉,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白马载着他缓缓行在乡间小路上,雨纷扬颓然无力地抬起头,朝面前的缓坡上方望去。
前面不远处坐落着一所篱笆小院,围着几间简单的木屋,此时仅有二层阁楼上的一间亮着烛光,关闭的纸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侧影,似在缝补着衣服,但见她发髻高绾、长睫低垂,侧脸形态十分秀美。
这是傅雪薇告诉他的住处。也不知是为了远离善清宫,还是为了离他近一点,她选择了永宁城东的这处乡间小院住下,过起了乡下女子的生活。
雨纷扬在这灰头土脸的时候,既不想回家面对宇文禛,也不想去北郊小院见母亲,只依着直觉,想来找傅雪薇。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定王世子,有着无数仆从与手下,而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却只有这一个。只对这一个人,他不怕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展露出来。
屋中的傅雪薇放下手里的活计,动了动脖子,想去吹灯就寝,却忽然听见外面依稀传来马蹄声。她心中一动,推开身旁的窗子朝外看去,只见到一片乡下的茫茫夜色。等了一阵也没见再有动静。
她自嘲地笑了笑,关好窗子,吹灭了油灯。她在指望什么呢?那个人眼下正是最幸福的时刻,怎可能跑来找她?而且她也不该盼着他来,他不来才说明一切顺心,来了就说明出了岔子。她自然该盼着他能顺心如意,这便是相忘江湖的道理吧……
雨纷扬在黑暗中默立良久,还是没去叩响柴门,而选择了静静离开。这算什么呢?从没给过人家什么,人家走的时候连送都没送到门口,等有了烦恼,才像个怨妇一样来找人家倒苦水,自己一个男人,怎至于落得如此不中用?
他随意去到一处荒野,将自己抛在乱草之间,仰面望着满天星斗,收拾着脑中乱糟糟的思绪。
回想着紫曈那痴痴呆呆的落寞模样,雨纷扬也想得到朱芮晨的那通分析:“我让她失望成那样,说明她是对我抱了希望的。正如朱芮晨说得那样,她心里有我,从前我总在抱怨她对我毫不在意,等到她真来在意我了,我却又亲手毁了这个机会。我本有机会成为这世上第二令她在乎的人,想不到,竟做成了最令她失望的那一个……”
“可是,这真是我做错了么?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又能怎么做?”
他提了这个问题,却将自己难住了。表面来看他是辜负了所爱之人,是做错了,可即使能重来一次,又能如何?倘若在前些天就对紫曈坦白,也自愿放弃母亲期望只要她一个,就能留得住她么?恐怕单是隐瞒了素玧下毒的那件事,就让她无法原谅。
那如果早早就去开诚布公,没有与素玧联手布这些局来算计她,又会如何?那样紫曈不会对他心有亏欠,不会想来补偿他,仍会觉得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跟他,他一样是一无所获。
难道他就注定只能做个输家,从没有过一点胜算?
原因一步步向前追溯,一直被他推到了福远镇客栈外,他是在那里拒绝了紫曈的求助。雨纷扬终于得出结论:“那才是我唯一有着胜算的一次,虽说当时我对她尚未动心,但如果带走了她,有了日后的相处,我还是会爱上她,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阻碍。都是因为我的眼高于顶、冷漠无情,错失了唯一一次能胜过秦皓白的机会。”
他将手背盖在眼睛上,自嘲地笑着:“果然错的就是我,早在那时便已错得根深蒂固,之后再怎样想去弥补,都无济于事了。”
在荒野间接了一整夜的露水,耗到天色大亮之后,雨纷扬才回去永宁城定王府,面见宇文禛。
他知道昨日下午卫容他们一定早就回来,将发生的事回禀了宇文禛,无需他再亲自讲述。至于这位继父听说他费尽周折、几度转变策略寻来的神医得而复失,连带为他治疗腿伤的事也被搁置,是会大发雷霆,还是牢骚埋怨,雨纷扬都无心去在意。反正他最在意的东西已经失去,别的都无所谓了。
宇文禛刚喝过了汤药,坐在书房的软榻上品着茶。雨纷扬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见礼过后便垂手站在一旁。
宇文禛放下茶杯看看他,淡然说了声:“坐吧。”
雨纷扬漠然道:“儿子办砸了差事,正等着领受父亲责罚,还是站着的好。”
他对宇文禛的畏惧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现今剩下的,都只是为了母亲的关系而敷衍。他若离了宇文禛,正好得其自由,而宇文禛若离了他,就只能做个残废的藩王,虽有本事轻易扳倒吟吟父亲那样的官员,却拿不出第二个本事如他、可靠如他的手下,所以说到底,他早没了惧怕宇文禛的理由。
宇文禛现出笑意,倒显得和颜悦色,亲自欠身握了他的手,拉他过来坐在一旁,说道:“自你长大成人之后,咱们父子有些年没有好好坐在一处说话了,未免越来越生分。我知道,自从你懂事之后,就一直觉得,我与你们母子之间仅是相互利用,毫无真情可言。”
“不敢。”雨纷扬说得淡漠依旧。
宇文禛毫不在意,继续道:“我若要直说,早已真心将你视作己出,恐怕你也不信。不过,我养了你近二十年,又没有过别的孩子,若说对你确有父子之情,也没那么难以置信吧?”
雨纷扬懒得多去敷衍,就默不作声,反正自己现在这心境之下不爱言语也属自然。他只是一时猜不出宇文禛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是担忧他一时想不开,就撇下他们跑掉么?
“瞧瞧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家里,还觉得我会责罚,你又不是我的手下,我怎可能在这样时候不来体谅你,还来责罚你?”宇文禛握着他的手,说得语重心长,“人在年轻之时,都难免要渡一次情劫。能一次遇见个两心相悦的自然最好,若遇不到,就难免要受上一番折磨。有些人,即使一时看上了眼,也难以走得到一处,这都是注定了的。”
原来是想开解他,雨纷扬心觉好笑,这个残废老色鬼还想开解他,他能说得出什么高明道理?
“父亲是想说缘分不到?”雨纷扬说得没精打采,兴味索然。
宇文禛却望着他,说得认真:“不是缘分,而是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能给的,与她想要的,不是一回事。所以除非盲婚哑嫁,不然你与她,永远合不到一处。”
这话轻易敲进了雨纷扬的心坎里,还真触动了他,令他灰败的目光中闪出了神采。想起自己夜间总结出的那个结论,他不禁怀疑起来,福远镇上的紫曈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简单的好似白纸,一共只认识了寥寥几个人,会对他心有好感,纯属偶然。
若去深究,他的才华、相貌、气度、身份、财富等等优点,在别人眼中或许是魅力无穷,而在紫曈眼里,其实一直都没构成多大的吸引——她从来就没像其余女子那样被他迷住过。
而秦皓白从没去刻意讨好追求她,还多次伤害过她,这样还能令她爱得坚定不移,这才不是偶然。才说明他骨子里就有着吸引她的魅力,他们才是一路人。
“我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么说来,我本就是在费力争取一样得不到的东西,注定要徒劳无功。”雨纷扬失神地说着。明白了这件事,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却也更加惆怅空虚。原来自己还真是个从没胜算的输家。
宇文禛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明白了这个理,也就不必再去伤神了。他们那些人才是一路,你搀和不进去,还是尽快过回自己的日子好。”
雨纷扬暗中苦笑,终于明白过来,宇文禛这是看出他前阵子心有动摇,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越来越远,怕他失去控制,才要拉他回来。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道理。他前一阵确实受到紫曈以及善清宫那几个人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会去真心羡慕秦皓白,隐然期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已经动摇了从前一贯坚持的信念,疑心如他们那样的真性情才是对的,自己这样却是错的。
现在想来,自己确实是犯了个傻,既然身边有着无法更改的桎梏,注定他有着一个讲不通道理又不能抛开不理的亲娘,再去怀疑动摇,就只能是为自己徒增烦恼,还能有什么益处?如今试也试过了,努力也努力过了,仍然一无所获,是该认命,回到自己的路子上来了。
雨纷扬饮了口茶,点点头道:“多谢父亲教诲,我明白了。”
宇文禛笑了笑:“你懂的道理多,一直很令我省心,像这次的小糊涂,人一辈子总难免要犯一次。你歇上一阵子,四处去散散心,不急着做什么。一切大事小情,都等到重新心静下来,再去处置吧。”
雨纷扬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多谢父亲体谅。我还不能歇,眼下我必须返回碧烟谷去,将吟吟救出来。”
他顿了顿,说得更加恳切:“不管与谁是一路人,我行事总还须让自己落个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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