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踢踏着蒿草的细碎脚步声传来,秦皓白被吵醒,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见到一个穿着青白色裤褂的男童跑来跟前。
“爹爹快回去吧,被娘知道您活儿未干完便来这里睡觉,怕是又要发火。”男童说。
秦皓白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回味了一下方才的美梦,瞟了一眼男童身上的青白色衣衫,觉得很不顺眼:“宗烨,你怎么又穿上这身衣裳了?是你娘要你穿的?你今年都八岁了,该有点自己的主见,不用时时处处都唯你娘的命是从,不喜欢的衣裳,大可以不穿。”
宗烨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带着些傲气笑道:“不是娘要我穿的,是我自己喜欢这身白衣。爹爹不必担忧我弄脏衣服,我一定处处留心。”
自己的儿子居然跟那个家伙有着相同偏好,而且还不止这一处,秦皓白心里很是不忿,又没法对儿子直说缘由,气闷闷地起身往回走。那家伙连孩子的亲叔叔都算不上,这拐了个弯的血缘联系,怎还会影响到癖好呢?秦皓白百思不得其解。
宗烨跟在后面又说:“还有,我今年还不足八岁,才七岁而已。爹爹连我的年纪都记不清,若是被娘知道了,定是又要惹她发火。”
几句话间已经两次提到他娘“发火”,可见连孩子都知道父亲有多容易惹得母亲发火。秦皓白不屑撇嘴,说出的话却骨气全无:“你就不会别去说给她听么?”
宗烨紧走几步追到他跟前:“爹爹,方才娘对我说,当初爹爹曾经自己将她推给二叔,她差一点便因此嫁给了二叔,真若那样,我便成了二叔的儿子,再没爹爹什么事了。我还不信,娘就让我来向您确认,从前可是真有此事?”
秦皓白脚步顿住,脸色骤变,急慌慌地开始盘算:这又是怎么了?
宗烨见了他的脸色,一点也不畏惧,仍笑吟吟地眨巴着大眼睛等听回答,这副神态表情也与那位“二叔”很有几分相像。
秦皓白想了一阵,似是恍然了,当即展开晴风飘,迅捷无伦地奔下山坡。
瞿阳郊外的绿芜山庄已被拆除殆尽,山路修葺到携星小筑之外。秦皓白顺着山路奔过来,穿过吊桥,来到险峻山石之间建造的一座小宅院,奔入正屋。
正屋里,紫曈正兴趣盎然地指导着四岁的小女儿写字,小女儿清妍手里紧攥着毛笔,在桌上宣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白廉贞”。
紫曈对冲进门来的秦皓白不置一瞥,抚着女儿的头赞赏道:“清妍写得真好,你要记得,这便是你爹爹的大名。若有外人问起你爹爹是谁,便去说给他们听。你爹爹能恢复这个名字,可是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呢。”
秦皓白紧绷着一张脸走过来问:“这回又是为什么?就因为我砍完柴忘了收起斧头?”
紫曈看他一眼:“你觉得是我小题大做?”
秦皓白几乎急得跳脚:“这还不是小题大做!儿子都八岁……七岁了,又是如此聪明伶俐,你仅仅为了我这点小小过错,便将这种话说予他听,他可是会记住一辈子的!怎能让他去知道这种事?”
紫曈满脸的不以为然:“你说说这些年你弄丢了多少东西?上次丢了斧头,我有没有警告你‘如若再犯,必将严惩’?这便是对你的严惩!再说了,我又没编故事,说给儿子听的都是实话,既是你从前亲手办过的傻事,何必又要怕人知道?”
秦皓白急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还要拿这事来翻旧账!你是要为这事怨我一辈子是不是?”
紫曈将下巴一抬:“没错,我就是怨你一辈子!这才八年过去,你就以为可以一笔勾销了?早着呢!谁让你直到今日还处处维护你那好兄弟,连我待他冷淡了些你都看不过。我还不该时时翻翻旧账,提醒你他都办过些什么坏事,让你别去忘了?”
没两句话过去,两人便都忘记了什么丢斧头的初衷,争吵重点都转到了旧日恩怨。就在他们你来我往地吵嘴之时,宗烨气喘吁吁地跑来门口,见到这情景便遗憾道:“糟了,爹爹跑得太快,这下可少听见了不少。”
清妍却趴到他耳边悄悄说:“没事,我都听见了,过会儿便都说给哥哥你听。”
宗烨一听立时喜上眉梢,兄妹两个便喜滋滋地看起热闹。
紫曈与秦皓白又吵了一会儿,忽然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秦皓白说:“咱们干什么要为他吵嘴?”
紫曈说:“就是,这若是被他知道,还不让他得意非凡、尾巴翘上天去?”
两人脑中立刻都勾画出一幅雨纷扬笑意满满、得意洋洋的熟悉画面,也就随之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咬牙切齿地齐声骂了一句:“贱人!”
而这一幕情景还真的被清晰地转述给了雨纷扬。
京城的府邸之中,身着常服的雨纷扬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厅里看着一封信,那道斜亘鼻梁的疤痕已经仅余下浅浅一道痕迹。
他脸上表情正与紫曈与秦皓白所想象的别无二致,甚至还笑出了声。
八年以来,外人只看到白家二公子深得皇上器重,一直春风得意,却无人明白,一向自视奇高的他并不满足于这点成就,而是还总在为追求心爱的女子输给兄长耿耿于怀。现今想要反手是没希望了,他就只好动点小心思,找回点平衡。
像这样得知八年过去,那两人都还在为他的事争吵,雨纷扬就大感得意——我虽然没能得到她,好歹是在他们两人之间插了一杠子,能让这对别人眼中的天作之合为我别扭上一辈子,也算值了。
傅雪薇从门外的姆妈手里抱过不足两岁的小儿子,身后跟着五岁的次子,走进厅门,见了雨纷扬这神情,便问道:“是紫曈来的信么?有什么事值得如此高兴?”
站在一旁的八岁长子宗煜回答:“上回去看望伯父时,父亲让我去告诉宗烨,将来但凡听见伯父与婶婶说起父亲的旧事,尤其是为他而吵嘴,定要细细致致记录下来,写在给我的书信里转给他看。现在父亲看得便是了。”
傅雪薇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为引得人家夫妻吵嘴而自鸣得意呢。
雨纷扬一愣,抬眼看看傅雪薇已然微变的脸色,转脸责备儿子说:“你今年八岁也不小了,怎还如此说话口无遮拦?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何须都说出口来?”
宗煜一本正经道:“父亲平日教诲我等行事道理,我等不敢违背。尊敬父母师长可是这道理中的头一条。如大伯与婶婶家这样的旧事,我更不该向母亲隐瞒。何况朱伯父上回也对我说,父亲行事诡谲,平日恐会蒙蔽欺负母亲,叫我们切莫帮着父亲,让母亲受了委屈。”
雨纷扬霍然站起,愕然惊异道:“他……朱芮晨竟敢与你们说这种话?他眼里还有我没有!”
这些年来逢年过节见了面,朱芮晨都在有意避嫌,不来与傅雪薇多说一个字,哪想到竟会这样去教唆孩子为“保护”母亲与他对着干,这怎了得?那些旧事不提是不提了,但是照白二公子这么窄的心眼,可没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全不计较,这一听之下自是惊怒交集。
傅雪薇也不说话,冷着脸色走上前来,拉过大儿子,招呼门外下人:“吴妈,带三位公子去收拾收拾,打好行李,替我也收拾些随身衣物,我要出门。”
三个儿子都被带了出去,雨纷扬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就将对朱芮晨的追讨暂且搁下,小心地问:“你要去哪里?”
傅雪薇信手敛起一些常用物品,答道:“我回娘家住一阵子。”
雨纷扬听得更懵:“你哪里有什么娘家?”
傅雪薇撇嘴一笑,抬眼看看他:“这话说的,善清宫就是我娘家,朱婶婶就是我养母。这些年来我都没怎么陪过她,眼看就要到她的五十寿辰了,她要办个整寿,我连贺寿带陪她住上一阵,正是合适。你好好看家,我带三个孩子过去,过个一年半载,也便回来了。”
这些年秦皓白、雨纷扬和陆颖慧是各自分散居住,仅朱芮晨作为宫主,一直陪朱夫人住在善清宫。傅雪薇去给朱夫人贺寿,那不就要见到朱芮晨?还过个一年半载?这得有多少机会重叙旧情啊……
雨纷扬登时急了,跟上来说:“这么大的事怎能你一人去?我随你同去。”
傅雪薇抱着些杂物往外走着,脚下不停:“你去做什么?朱婶婶这些年都没有做寿,就是因为心里难过,没那心思,她为何事难过,你最该心里清楚,现在她好不容易做个寿,你还不该有个自知之明,别去上门为人家添堵?你当朱婶婶见了你,心里会多高兴呢。”
几句话将雨纷扬打击得底气全无,真要翻起旧账,任他再怎样思辨敏捷,也总是全家最为缺理的一个,尤其是无颜面对朱家母子。他一路追在傅雪薇身后来到院里,大大缓了语气说:“那你自己去,早点回来总成了吧?”
“为何要早点回来?我回善清宫你还有何不放心么?”傅雪薇明知故问完了,又转回身看着他冷笑,“哟,目空一切的白二公子不止会挑唆别人家的丈夫吃醋,自己也会吃的啊?你放心,芮晨与红缨两情相悦,才不会有人对你媳妇有非分之想呢。我去了不过是与他们聊天叙旧罢了。”
聊天叙旧还不够啊?雨纷扬沮丧道:“都八年了,究竟要到何时,才没人再提这些旧事啊?”
傅雪薇几乎将手指戳到了他脸上:“那要问你啊!你不是还在为人家夫妻俩计较你的旧事而沾沾自喜么?照你说,人家就该只记得你想记得的那点事,将别的都忘个干净?你也不想想,真要理论起旧事,你能占几分道理啊?当年若非紫曈和少主他们奋力照拂,你连命都保不到今日,我未嫁人便要成了寡妇,宗煜也要做孤儿,你还要为自己当初惹下的祸患自鸣得意,你说你这算什么龌龊心思!你对得起谁?”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下来,不但让雨纷扬无言以对,沮丧万分,更是惊动了府里下人。这些年来下人们看到的都是主人夫妇相敬如宾,头一回听见夫人对官人如此不留情面,都觉得万分稀奇,纷纷聚拢到附近偷听偷看。
白教头大人这下可谓颜面无存,郁闷地琢磨:不就是教唆他家儿子将其父母吵嘴细节写给我看么?怎就那么伤天害理,须得被翻起这许多旧账来清算?再说了,秦皓白哪里会为我吃醋?我若真能有机会引得他吃醋,倒也值了……
说到底,雨纷扬还是在不由自主地计较着自己在那两人心里的份量,唯恐自己当初的那番“努力”没有落下任何痕迹。
而傅雪薇也并非真来为此动气,只是看出他时不时便要翘了尾巴得意忘形,须得及时敲打。这时看出雨纷扬被她骂着还在走神,傅雪薇无奈一叹,一指戳在他鼻梁的伤疤上:“你呀,将当年所受的教训都忘光了,这才叫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自知缺理的雨纷扬涎着脸一笑:“伤疤好了,忘了疼自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到如今还有谁会真去计较旧日恩怨?那些事无论当时是好是坏,现在留存下的记忆,却样样都是好的。”
傅雪薇看着下人带着三个儿子进门,也不禁感慨:是啊,终因这圆满的结局,现在留存下的记忆,再没了伤感惆怅,样样都是好的……
善清宫里打扫一新,上下人等正在为朱夫人的五十整寿做着筹备。
朱芮晨接待完了一拨送礼的客人后,回到正厅,朱夫人正与卓红缨、万蓉嫣坐在厅里喝茶谈天。
“方才是贺远志和唐九霄送来的礼品。”朱芮晨坐下说道。
卓红缨有些不满:“我爹爹就是性子太慢,总说等到来时再将礼品一并带来,这可要落在外人的后面了。”
朱夫人和蔼笑道:“这又急个什么?为我办个寿辰劳动这许多人送礼,我还不忍心呢。”
说话间两个七八岁的男孩挥舞着小木剑一边笑闹一边跑进来,又很快穿过后门出去,引得卓红缨和万蓉嫣分别出声嘱咐:“留神别摔着了。”
“颖慧这儿子倒不像父亲,更像母亲,是块练武的材料。”朱夫人见到孩子,脸色更显慈爱,“从前许多年咱们善清宫都人丁不旺,总算你们这一辈都有了孩子,就热闹多了。等到紫曈与雪薇她们都来了,再多添五个孩子,更是要热闹非凡。”
说完顿了顿,又转而告诫朱芮晨:“你差人多补一封信去京城,明说请雪薇和纷扬一同过来,免得纷扬听说是为我做寿,不好意思来。这回再见了面,你也别再对纷扬言语挤兑。事情都过去八年了,你还总是一见面对他那么敌意满满,揪住不放,做什么呢?”
卓红缨笑道:“您还看不明白?他不过是惯了与纷扬较劲,大事小情都要争个高低,明里和气,暗地里也要斗个不停,一句话一个字的亏都不愿吃。我与傅姐姐也总是为此无奈。”
朱芮晨撇撇嘴:“说得就好像我是那小肚鸡肠的人,有意挤兑他一样。明明是那小子自己不知趣,我不弹压着他点,他便要翘尾巴生事。这里他才是最缺理的一个,凭什么要我看着他窜上跳下?”
朱夫人叹了口气:“所谓一笑泯恩仇,旧事总提于人无益,于己也一样只是折磨。别说菁晨的事并非他的主责,蓉嫣与小白都有杀父之仇,还不是一样不计较了?”
万蓉嫣一如从前只是抿嘴笑笑,没说什么。
朱芮晨当着她的面不便玩笑,心里却说:那还不都是颖慧的功劳?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二道庭院里,陆颖慧正与吴千钧对坐在枇杷树下的石桌前下着棋。
两人相对静默良久,陆颖慧道:“当初连紫曈也说不清,这忘忧花之毒若不去解,年头多了是会自动痊愈,还是会彻底失忆。好在吴大哥是自行痊愈了,不然若是今时今日少了你在,我等必会引以为憾。”
吴千钧呵呵一笑:“颖慧你是看出赢不了我,便来顾左右而言他么?不过说起这忘忧花之毒,好在我是痊愈了,当初为你们谁都放任我失忆,不来为我解毒,我可是没少对花凝发脾气。若是早来医好我,让我出面,纷扬与小白之间,也不会生出那许多麻烦。”
陆颖慧淡然笑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吴千钧下了一步棋,抬眼问:“我一直未曾问你,那年你问起我中毒失忆是何感觉,难道是有心自己也去尝试忘忧花,将往昔尽数忘记的?”
陆颖慧将目光转向一边,神情恬淡:“当初确是起过这副心思的,以为忘却旧情,才好一心一意对待蓉嫣。可她却劝住了我,对我说,旧事无论好坏,都该当做珍宝,忘记抛却总是可惜,将来总会有看淡的一天。紫曈也曾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他望着墙头上的远方天际轻轻呼了口气,似是将残余的最后一点负担都卸了下去,只落得一身轻松。
“她们说得没错,我如今也觉得,还好没有忘记,还好将一切都清楚记得。那些回忆,明明都是难得的奇珍。”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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