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凉沁沁的,四处摆着晨起新摘的花束,暗香若隐若现。旼华仔细打量着莫兰,只见她穿着浅紫色上裳,系杏黄月华长裙,挽着垂挂髻,朱钗尽褪,只鬓了一朵紫红芍药。旼华虽觉她于宫人中打扮稍过艳丽,但娇媚处自有温婉娴静之感,也觉喜欢。她笑吟吟道:“你便是奉茶司最会做饮子的?”莫兰低头恭谨道:“奴婢愧不敢当,只是在御前伺候久了,天天挖着心思做各类饮子,渐渐就熟能生巧罢。”
旼华喜欢她说话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我听闻姜蜜水可养颜,于老人家吃了也有好处,你可否能教我做?”莫兰稍稍抬头,望见公主的脖颈处,戴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玉石,用细如丝线般的金链子穿着压在领口处,十分简洁奢华。她浅笑道:“其实姜蜜水不仅养颜,还可驱寒气,使人浑身暖和血气舒畅,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喝。公主可先遣人将新鲜生姜磨成糊状,一勺蜂蜜兑一勺姜糊,用滚烫的热水冲了,每日晨起和晚膳后各饮一杯。”旼华见她妆扮新鲜,说话也伶俐,心里喜欢,朝赵祯道:“六哥哥,我喜欢她,你将她送给我罢。”
赵祯虽眼瞧着奏章,耳却一直留意着她俩说话。忽听旼华说喜欢莫兰,他也不禁掬起一抹笑意,又听她说要带莫兰走,脸一沉,凶道:“不行。”旼华见他脸色似有怒意,嘟着嘴,低声撒娇道:“不行就不行,凶什么凶。”又瞧着莫兰道:“那你去绯烟殿住三天吧,除了姜蜜水,我还想做紫苏饮、梅花酒、木瓜汁、甘豆汤、沈香水…”赵祯听旼华越发滔滔不绝,心中不喜,斥道:“你还是先做好姜蜜水罢,莫兰可不能跟着你去,福宁殿也不能离了她。”
旼华先笑:“你叫莫兰啊,果然是蕙质兰心,一点不错。”莫兰忙躬身道:“谢公主夸赞。”旼华又朝赵祯哀求道:“六哥哥就借我一天罢!”赵祯看了莫兰一眼,只见她神情自若微微垂首静立于侧,鬓间芍药妩媚多姿,心中一动,板起脸来,道:“若后宫妃嫔都跟你似的,都要做什么饮子,都跑来福宁殿遣人,那还有没有规矩了。”旼华见赵祯脸上不见松动,知道他又是最遵规守矩的,郁闷不已,低语道:“都做皇帝十几年了,还这么小气。”
莫兰听了,噗呲一笑。赵祯不知何故,皱眉看着两人,旼华忙朝莫兰做了嘘声的手势。这时,恰有宫人走入殿来,福身道:“公主,太后要醒了,妘丫大娘子请您回慈宁殿。”旼华听了,提脚便往外走,又朝莫兰笑道:“我先回去试试,若做得不好,再来找你。”莫兰忙躬身道:“是。”
旼华走后,殿中只剩下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略微尴尬。莫兰见赵祯无话,心中失落,正要躬身出殿,又忽听赵祯唤道:“你过来。”莫兰缓缓走过去,也不敢看他,只垂首立在一侧。殿中极静,几乎能听见大瓷缸中冰块遇热破裂的细微声响,赵祯沉吟片刻,才指着冷透的茶水道:“去换盏茶来。”
待莫兰换了茶,赵祯又使她研墨,研完墨又要她收拾书册,待一切都忙完,实在无事可做了,他才道:“你下去吧。”莫兰不敢逾越,道:“是。”到了殿门口,只觉不甘心,又返过身来,轻唤了一声:“六郎…”
赵祯恰巧正望着她,四目相对,皆是情谊。他许久未听过莫兰如此叫他,只觉情意绵绵,不觉心都酥了,喉口处似生有千千结,卡得他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嗯”了一声。
忽吹过一阵大风,将那竹帘子吹起,拂在莫兰身上,吹得裙姿飘荡,连那头戴的芍药花儿也溢出暗香来。她柔声道:“你的气可消了…”
赵祯看着她,眉头微皱,却并不答话。
莫兰又自顾自道:“他是我表哥,父亲逝世后,我便随着母亲寄居于舅舅家中。因他和我同月同日生,在舅舅家时,都是他先一天贺寿,我延后一天过。”见赵祯未有制止,她鼓足了勇气接着道:“那日晚上,是老祖母托了他给我送寿礼,又说起我妹妹的婚事,才与他多说了几句。”说着将手上戴的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伸至赵祯眼前,低声道:“就是这个银镯子。”赵祯瞧着那露出半截的雪白酥臂,颇觉赏心悦目,又抬头看她容貌,见肌肤细腻有柔光,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觉竟呆了。
莫兰被他瞧得脸红了,柔声唤:“六郎…”
赵祯这才反应过来,又从袖袍中拿出一柄玉梳子,低语道:“其实那日,朕是想送这个给你作寿礼。”莫兰接过,只见那梳子极薄,用整块和田玉缕空雕琢而成,柄上琢着三朵盛开极妍的牡丹,以枝缠叶,疏朗雅致。莫兰情动,抚着那梳子,浅吟道:“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情一动,泪满襟。
赵祯俯至她耳侧,轻声道:“如此相思之人,又何止你!”说罢,帮她轻拭眼泪,满腹柔情道:“你既这样说,朕便如此信你。只是…”莫兰破涕为笑,问:“只是什么?”
赵祯仍旧一本正经,捏了捏她的脸颊,答道:“只是,下不为例。”
两人默契一笑,赵祯见莫兰眼中还含着泪珠,嘴角却扬起了笑意,更觉凄美动人,情不自禁轻吻在她的唇角。这一吻,终于将连日来的心酸苦闷得以释放,像是压在胸口那股子吐不出来的气息忽而吐将出来了一般,只觉心旷神怡,惬意安然。
不出几日,旼华果然三天两头过来问莫兰如何煮饮子,做出成品来,也总是先拿至福宁殿请赵祯品尝。赵祯有时懒于招呼她,就寻了苏且和来。
苏且和是块千年寒冰,哪里会说什么好话,无非是:太咸、太甜、太淡、不好喝、没味道,如此种种。若是他某天忽然说了两字:一般,旼华就高兴得跳起来,几日都寻不着东南西北,必煮几大缸子,挨宫挨殿给人家送去。
如此一来一回,日升月落,已至初秋。阖宫撤去冰块供应,收起竹帘,穿上秋装,廊前宫墙下,也换上各色万寿菊、秋海棠、醉蝶花、桂花等,依旧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子非已有三四个月未见过从广,皇上又指派了其他官员来通鉴馆继续编撰史书,宫人们也如先前一样,各司各职。日子久了,子非也怠倦了,神情愈发淡漠。以前没遇见刘从广前,宫中虽苦闷,倒也未觉难过。如今没了刘从广,世界便如空无了一般,既无盼头,也无想法。只觉吃饭也无趣,看书也无趣,甚至连莫兰也不愿去见,终日上值下值,窝在房中,呆坐冥想。
可是,愈是不见他,他的音容相貌却愈加清晰,那些不好的记忆仿佛通通不见了,只剩那些好的,那些柔情的,一日复一日的在脑中回放,时间愈久,愈觉放不下他。
原来,已是如此深爱。
秋日渐深,清河郡王赵庆领着王妃吕尚坠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推迟身体不适,不便见客,遂将他们打发了。尚坠久居深闺,连家门也未出过几回,此时来到宫中,更觉处处陌生,令人害怕。她小心牵住赵庆的手,一脸稚纯道:“官人,你的手真暖和。”赵庆并不答她,只是任由她牵着,于宫墙下缓缓走过。
慈宁殿院中多植高大乔木,树中间又将各色花籽随意撒了,任其生长,又配以专人打点施肥,使得院中一年四季花团锦簇,花开不败。赵庆牵着尚坠于林中小石路中穿过,以为能避过不见旼华。却偏偏,旼华使人端了大瓷缸的饮子迎面而来。赵庆心中钝痛,却依然镇定道:“尚坠,这是旼华公主。”尚坠听了,忙松开赵庆的手,躬身请安。
虽是深秋,仍有鸟儿在林中筑巢,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绝如缕。那尚坠的声音细细柔柔,传入耳中却是五雷轰顶。终于还是见面了,如此的狭路相逢。旼华冷笑一声,保持着公主威仪,虚扶了尚坠,道:“王妃不必多礼。”不过几字,却几乎用尽她毕生的力气。她不敢看赵庆,怕只是一眼,自己就会万劫不复。她知道自己不能看他,不能看他,可是,她的眼睛又如何能离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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