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彪悍,不流泪,活着就是英雄。
1
14岁那年,老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废弃仓库,家属楼重建几次也没动过这仓库,传闻以前打仗时藏过军人,也有大人吓唬小孩,说日本人以前在这做细菌实验。久而久之,我们院子里的小孩对它都怀有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好奇,每次路过都肃然起敬。
仓库没灯,里面有条漆黑的长廊,我们经常打赌看谁敢一个人进去,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库房。“我们”是指院子里一起长大的四个发小——我、耿龙、潘丽和马小婵。
闯进那个神秘的仓库,是那一年盛夏,院子里的少年们最想做的事。
第一次,我们四个人手牵手,耿龙拿着手电筒走最前面,大家一步一步往前挪。走了一半,突然马小婵大喊一声:“有鬼啊!”一伙人毫不犹豫地撤退,一路疯跑,推开大门,气喘吁吁。
耿龙:“马小婵,哪儿有鬼?”
马小婵:“有!我听见她咳嗽了一声。”
潘丽:“去你妈的,是我咳的。”
我们哈哈大笑。
第二次,我们四个人手牵手,马小婵被罚拿手电筒走最前面,大家一步一步往前挪。走了一大半,突然潘丽大喊一声:“有鬼啊!”一伙人松开手,撤退,一路疯跑,推开大门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耿龙:“潘丽,哪儿有鬼?”
潘丽:“我不敢往前走了,看没人叫,我就先叫了。”
耿龙:“妈的,差十几米就要到了啊!”
我们哈哈大笑,不管怎么样,这次更接近目的地了。
第三次,我们四个人又手牵手,潘丽被罚拿手电筒走最前面,大家一步一步往前挪。屏住呼吸,速度越来越慢,总算走到了最里面,隐约看得出库房的门。耿龙伸手推了推,门没开,再用力,门发出“咯吱”的声音,开了。潘丽手抖着,把手电筒递给耿龙,耿龙对着库房里晃了晃,最后光圈定格在库房的墙上,什么也没有。他憋着气,一步踏进去,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我们四个人对视,耿龙扔掉手电筒,大喊一声:“跑!”一伙人再次撤退,一路疯跑,推开大门,东倒西歪地躺地上,气喘吁吁。
耿龙:“怕什么,不就是一只猫吗?”
潘丽:“那你还跑?”
马小婵:“猫就是鬼。”
我:“为什么?”
马小婵:“我奶奶说,猫是鬼变的。”
大伙:“去你的!”
连续失败三次之后,年纪最大的耿龙没了兴致,站起来拍拍灰,说想回家吃饭了。潘丽挥挥手,说,散了。潘老大不带头,我们也就各自散去。
第二天,我一个人拿了个手电筒,推开仓库大门,走了进去。我其实并不害怕,14岁的我有着超乎寻常的胆量,于是我沿着长廊一直往里走,没有人跟我手牵手,我反而没了忐忑。走到最里面,那扇门还开着,走了进去,那只猫不见了,堆放着几个空箱子,有几张破床,墙上是个通风口,不过是个普通的房间。
我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才出去。告诉他们,都很惊讶,耿龙不服气:“易术都去过了,我们还没去过。”
我提议:“那我们再去一次呗。”
耿龙:“要不这样,我们一起去,在那儿待一晚上,天亮了我们就是英雄!”
马小婵:“我同意!”
潘丽也举手:“没问题。”
我不吭声。
耿龙:“易术你不会是吹牛吧?”
马小婵:“就是就是!”
潘丽:“一句话,敢不敢?”
潘丽是我们的领导者,她开了口,基本就是定了。
我点点头。
大家欢呼,仿佛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那算是当年最大的冒险。
那是初三毕业的暑假,烈日当空,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焦灼的气味。在我们那个不起眼的小镇,住着很多平凡人,大家过着不值一提的生活,隐藏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们四个在经过两天的准备之后,如愿以偿闯入了仓库的库房。我们背着毛毯和零食,点了几根蜡烛,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
第二天清早,我们伸伸懒腰,手牵手从里面走了出来,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我们本来以为此后就成了英雄,可是发现,这个世界跟前一天见到的并没有差别,没有人觉得我们与众不同。
外面将亮未亮,我们在仓库大门口告别,各自回家。
这十八年来,我都清晰地记得那天分别的画面——
耿龙睡眼惺忪,很明显他没睡够。
马小婵心情很好,她还问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饭。
潘丽在路口使劲儿挥手,我们都散去,她还站在原地。
1996年8月3日,我们在仓库门口道别。而潘丽在这一天失踪。
2
十八年后,我32岁,在北京工作。我大首都节奏快,忙起来不要命,所以老家回得少,父母常过来住,吃饭时偶尔聊起童年往事,怀旧是我们聊天最大的乐趣。
我还记得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四个发小一起闯入那个神秘的仓库,想以此证明我们的胆量。第二天开始,我们所有人的人生似乎都发生了改变。
从仓库出来时,天将亮未亮。
在那个路口,潘丽跟我们道别之后,和她的父母一起不知去向。他们家欠了很多钱,比较传统的版本是,因为无力还债,只好抵押了房子,带着现金远走他乡。那次出逃很明显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当债主们撬开商店的拉闸门,想要瓜分剩余的货物时,才发现留下的基本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潘丽是我们的好朋友,她从小就很大方,因为家里开商店,在我们那个小镇算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有时候我去买点香皂、钢笔什么的,她如果刚好在店里,就会朝我手里一塞,说,送你,快走,别让其他人看到。她经常把店里的零食带出来,发给我们,吃饭时也总抢着埋单。吃人的嘴软,我们都管她叫“潘老大”。
但她确实失踪了,十八年都没有消息,成了我们小镇一个没被解开的谜。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电话,我可能都忘记他们或许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那天我下班,刚到家,手机响了。
“喂。”
“请问是易术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潘丽。”
“潘丽?潘老大?”
“嗯,好久不见。”
“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北京。”
我们约在东边一个咖啡厅,没想到时隔十八年,跟她会在北京见到。
她迟到了十分钟,进来连连道歉,说北京比想象中堵。我不好意思盯着她看,但也发现她的憔悴,不仔细辨认,完全不能和十八年前的少女潘丽联系到一起,那时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走路连蹦带跳,说话手舞足蹈,笑很大声。恍如隔世。
我们一人点了一杯苏打水。
我问:“你还好吗?”
潘丽:“还好。”
我:“这么些年不见,我们变化都挺大的。”
潘丽:“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什么?”
潘丽:“帮我把这个交给马小婵,我联系不上她。”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五万元。
我看看钱,看看她。
十八年前的潘丽,我依稀还记得是什么样子。
潘丽说,她在出逃的三个月前开始察觉父母正在筹备这事。
那两年,商店的生意不好做,很多单位都喜欢赊账,她妈妈只能在年尾一家一家讨债,偶尔能收回一些,但很快又要支付进货费和店面房租。她大手大脚惯了,依然偷偷带店里的东西出去,以前被发现了会挨骂,后来竟然不被骂了。她从父母偷偷摸摸的谈话中,听出大概是要离开这个小镇,店里这些带不走的货,就扔这儿了。
潘丽当然不愿意,别的不说,她舍不得我、耿龙和马小婵。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我比较内向,随大溜,马小婵对潘丽言听计从,耿龙憨厚老实,虽然他年纪最大个子最高,但我们都管潘丽叫老大。她一挥手,我们就马上集结。
一个晚上,潘丽的妈妈把她叫过去。
“妈跟你说个事。”
“我不走。”
“你早知道了?”
“我们要去哪儿?”
“去安徽,你有个表叔在那边,我们得换个地方重新再来。”
“还回来吗?”
“傻孩子,还怎么回来?我们借了五十多万,回不来了。”
“缺德的事我不干。”
“那行,你留在这儿等着饿死吧。”
潘丽起初很倔强,她就打算在这儿饿死。但很快她就知道不得不走了,父母的借款中,有五万是找马小婵家借的。她要么现在举报,这样一家人都走不了,要么狠下心远走高飞,一辈子没脸再回来。
她妈妈有天哭着跟她说:“谁想这么折腾啊,我都四十多岁了,但你以后怎么办?”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起走。
尽管她害怕,但还是答应了跟大家一起去仓库住一晚。那是她有生之年能跟大家一起做的最后一件疯狂的事情了。
那晚她带了零食,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给大家带免费的零食。点了蜡烛,大家聊着天,她几乎要忘了第二天的出逃计划,于是无比安心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想起或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另外三人,又要克制住眼泪,若无其事地告别。她站在路口,用力挥着手,看着每个人消失在街头,然后才拖拖拉拉回去。
父母已经连夜收拾好行李,她一到家就被推上了车。那辆车的窗上还有清晨的水汽,人们陆续醒来,而这辆车慢慢开离了小镇。
“后来你们就到了安徽?”
“对,在芜湖住下了。我像个怪物一样,听不懂当地土话,不能跟任何人提自己的过去,像个没有历史的怪人,没有人写信给我,没有人想念我。我能猜到所有人都在诅咒我们,我还没有成年,就变成了一个罪人。为这事我恨了我爸妈一辈子。”
“我们确实议论了很久,报了警,也没办法。大家觉得你家财力雄厚,借钱时连借条都懒得打,骂骂咧咧,他们去周边几个城市找过,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后来不了了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工作以后,一直在存钱。”
“为了还债?”
“可能是报应,我爸瘫了,我妈糖尿病,身体都不好,但我还算争气,钱存够了,找到了当年的借款明细,打算一个个还。这是给马小婵家的五万,她家条件并不好,我想这事对她来说打击最大,我不求原谅,但希望可以了我心头一个愿。”
我告诉潘丽,听说马小婵因为帮男朋友带毒品坐了四年牢,去年才放出来。她无比惊讶。马小婵是个乖乖女,潘丽很纳闷,她烟都不会抽,怎么会带毒呢?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那天发生的事。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清晨,我们从仓库出来,在路口分别。耿龙回到家时,发现他妈被救护车接走,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小镇议论的焦点,除了潘丽一家的失踪,便是耿龙妈的死因。尸检报告表明,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耿龙妈已经脑死亡,原因是心脏病发作,死亡时间推测应该是两小时前,但为何没有在第一时间叫救护车?镇上的好事者把矛头指向耿龙爸,可尸检报告明确写了死因,没有意外伤害,的确是心脏病突发。耿龙爸给出的解释是,他一直在睡觉,早上起来喊了耿龙妈,没人应答,才发现她已经倒在客厅地上。解释很合理,但因为一些质疑声,耿龙开始相信了传言。
让人意外的是,马小婵这时提供了一个线索——她在去仓库之前的一个小时,去过耿龙家,想约他一起走,却意外偷看到耿龙爸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院子后门纠缠不清,好像发生了争执。而那个女人,很明显不是耿龙妈。
“后来呢?”潘丽急切地追问。
“后来,也不了了之,没有证据,也没找到马小婵说的那个女人。丧事办完后,耿龙离家出走,去了广东他舅舅那儿,学了一门手艺,留在那儿了,再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他内心可能认定他爸是凶手,但又不愿接受。我很理解他,离开是唯一的解脱,哦,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我想去找马小婵。”
“我们一起去。”
3
初二那年,马小婵在我们镇上算个顶尖漂亮的女孩了,只有潘丽这种内心强大的姑娘才敢跟她做朋友。她初中时当文艺委员,其实她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人前说话都闪闪躲躲,但她真的很漂亮,太阳下白得晃眼,老师说,你当文艺委员吧,长得就像。她真是个让人喜爱的女孩,哪怕考倒数第一,也没人骂她,大家好像觉得这样的女孩就不应该学习好。
有天,隔壁学校有个烂仔给她送来一封信,要她放学后陪他一起走,不然就朝她脸上泼硫酸。
她收到这信就哭了,潘丽也很担心,告诉了比我们高一年级的耿龙。耿龙看完信就撕了,对马小婵说,放学你只管出去等他,别怕,我跟着你。
我们那个守旧的小镇,这种事是不能告诉老师的,因为就算说了也没人帮你,反而会指责说,怎么别人没招惹烂仔,还不是因为你们不规矩。耿龙平常默不作声,但英武帅气,个子很高。寻思一下,没别的办法,只好听耿龙的。放学后,马小婵战战兢兢地收拾好课本,朝校门走去。
到了校门口,马小婵停留了一会儿,等烂仔出现。我和潘丽在旁边小卖部躲着,透过玻璃往外看。那烂仔准时到了,还带了个随从,各自把单车停好。他拍拍单车后座让马小婵坐,我们那时很忌讳女生坐男生单车,怕老师看到不太好。马小婵摇摇头,不肯。烂仔有点儿急了,说不坐也得坐,要不然就坐前面。然后他指了指单车的前杠,哈哈大笑。马小婵委屈得“哇哇”哭出了声。
这时,耿龙径直走过去,一脚踹倒了单车。
烂仔怒了,说你是不是想死。耿龙不说话,又一脚踩下去,单车钢圈断了。我们在小卖部嘴巴张得很大,不敢出声。烂仔可能没见过比他更混的人,气急败坏抡起拳头要打人,耿龙冷静地操起提前备好的扳手挥过去,烂仔顿时耳鼻开花。
烂仔和随从哭着踩上单车,一溜烟儿逃走。我们起初有点儿担心他们会回来报复,也许是因为耿龙当时太威风,他们再也没敢来惹马小婵。
后来暑假的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篮球场喝汽水乘凉。耿龙起身去厕所,潘丽去买冰棍。马小婵偷偷跟我说:“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我点点头。
马小婵:“我觉得耿龙喜欢我。”
我:“那你喜欢他吗?”
马小婵捂住嘴笑了一会儿:“喜欢……”
她还想说点儿什么,耿龙和潘丽都回来了。
我问潘丽,耿龙救马小婵算不算英雄救美,潘丽摇摇头,她说换了别人,耿龙一样会出手相助,更何况马小婵是发小。应该仅仅就是发小。我劝马小婵,可能你误会了,耿龙把你当发小。马小婵不相信,她说,谁要做他发小,要做就做他女朋友。
她煞费苦心,写情书给耿龙,用当年那种很好看的信纸,撕了很多张,写了一遍又一遍,一天一夜,终于写出一份满意的版本。我记得她当时祈祷的神情,很虔诚,很美。
她拿着情书等耿龙放学,练习着如何把信递给他——“有封信,你看看吧”,或者“写了篇文章,帮我改改呗”,也不好,要不“喂,有人托我给你一封信”。
正想着,看见耿龙牵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那女孩戴眼镜,没马小婵好看。
耿龙:“我介绍一下,马小婵,我发小,王佳,我女朋友。”
王佳:“马小婵你好,经常听耿龙说起你。”
马小婵不理睬她,问耿龙:“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啊?”
耿龙:“嘘,这是个秘密,怎么,吃醋了?”
马小婵笑着摇头。
他们问:“你等谁?”
马小婵:“我等潘丽。”
他们说:“那你等吧,我们先撤了。”然后手牵手离开了。
马小婵撕了那封信。
那天开始,马小婵变得更内向,容易暴躁。我猜耿龙可能知道马小婵的心思,因为我们四个一起的时候,耿龙绝口不提王佳,他似乎知道那是个敏感词。
初三有天上课时,突然有个女生尖叫,老师皱眉头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那女生歇斯底里地说,老师,马小婵拿圆规扎手,都是血!班上乱作一团,大家拽着马小婵去医务室,她不哭不闹始终捂着手不肯松开,医生要包扎,掰开她的手,上面刻了个“龙”字。
我:“马小婵,你是不是疯了?”
马小婵:“是的。”
我:“我要告诉耿龙。”
马小婵:“你告诉他,我们就绝交。”
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马小婵:“易术,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我:“知道。”
马小婵:“那你说。”
我:“绝望就是天黑了,看不到太阳,我孤独地睡着了,等了很久,满怀希望地醒来,发现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马小婵:“不对。”
我:“那你说是什么。”
马小婵:“绝望就是本来你以为只跟他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于是你拼命绕过那个人,后来发现,还有一个人,你又拼命绕过那个人,绕过一个又一个,你发现他根本不在。所有的美好都是我假设的,其实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美好过,你说这是不是绝望?”
她不停地掉眼泪,我手忙脚乱找来纸巾为她擦泪。
她手上的伤很快愈合了,我没有告诉耿龙和潘丽。她不露声色,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跟我们玩在一起。
她跟我说,如果耿龙不爱我也没关系,至少还可以作为发小赖在他身边,没人赶我,我就不撤。耿龙英雄气概,爱护我们仨,谈恋爱是有可能告吹的,但发小不会变,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耿龙初三暑假之前,跟王佳分手了。王佳说耿龙性格太面,她没见过耿龙拿扳手打烂仔那一幕,觉得跟他谈恋爱太无趣,找了个借口与他划清界限,装成认真学习生人勿近的模样。耿龙没太伤心,至少看不出来伤心,但我觉得以他的个性,生气是难免的。哪个男生愿意被女生嫌弃啊,你可以说他粗鲁、调皮、没文化,但不能说他面。
于是,耿龙提议集体去仓库待一晚。在他看来,大院的秘密仓库是勇气的代表,在没有烂仔挑衅的情况下,他要以此证明自己是个英雄。
马小婵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个晚上对于马小婵来说无疑是甜蜜的,我们吃零食,喝可乐,然后各自睡去。她坐在耿龙身边,中间我醒来了一次,看见马小婵靠在耿龙肩上,但耿龙并没有推开她,马小婵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那种小孩一样的纯真,后来再也没见过。
第二天清晨,在路口分别时,马小婵依依不舍,她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开始。她认为,耿龙是在她的陪伴下成为了英雄,这是无法取代的地位。
她不想回家,又折回去了耿龙家。
是马小婵通知我去医院,我打给潘丽,家里电话没人接。我去她家,发现房门紧锁,没有人。我只好自己去了医院。
耿龙的妈妈去世了。
漫天谣言的时候,马小婵说她在去仓库的那个晚上,看见了耿龙爸跟一个陌生女人在院子后门纠缠不清。这个信息像一枚炸弹,迅速轰动了小镇。
我:“你不要乱说。”
马小婵:“我没乱说。”
耿龙:“你发誓,编瞎话爹死娘做鸡。”
马小婵:“如果我马小婵编瞎话,爹死娘做鸡。”
耿龙的眼睛红了,马小婵紧紧握着他的手,发觉他在抖。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
耿龙在一个早晨背着包离开常德,去了广州。
耿龙妈去世的波澜并没有跌宕很久,马小婵提供的证据无法证明耿龙妈是非正常死亡,耿龙爸接受过一阵调查,没多久便回了单位上班。耿龙一心想查出死因,跟踪过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与父亲纠缠的女子。
他可能是不想面对吧,又因为太思念母亲,所以选择了出逃。
马小婵死也没想到耿龙走的时候都没跟她道个别,她以为自己离耿龙的女友只有一步之遥,最差也会是个发小。但耿龙走得干干净净,跟我们断得相当彻底。
马小婵高一没念完就转学去了卫校学护士,因为住校,所以很少跟我联系。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远远的,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看见她拦住一辆摩托车,开车的是个打了耳洞的黄毛,后座上坐了个穿超短裙的小姑娘。
马小婵对黄毛扇了一巴掌,那一掌很用力,黄毛嘴里的烟头都掉地上了。超短裙下车踹了她一脚,她摔倒了,站起身两人厮打成一片,我赶紧过去,黄毛和我一起拉开她们俩。
马小婵指着黄毛的脸:“你什么意思?”
黄毛:“没什么意思。”
马小婵:“这个女的是谁?”
黄毛:“我朋友。”
马小婵:“什么朋友?”
黄毛:“你别认真啊,玩玩嘛。”
马小婵:“你没事儿吧?”
黄毛:“Fine,thank you,and you?”
马小婵气得说不出话来,黄毛一脚油门,载着超短裙逃掉了。
马小婵冲着他们走的方向大声喊:“狗男女,你们不得好死!”
一遍又一遍。
我拉了拉她。提醒她,他们已经听不见了。
突然看到她的膝盖蹭破很大一块,流着血,我要带她去医院。马小婵看了看我,拍了拍灰,说,不用了,不疼,我有事先走了。她没有要跟我聊天的意思,落寞地走了。我觉得她肯定很疼,但可能心里更疼,忽略了流血的膝盖。
后来马小婵搬家了,没了联系。听说她流过一次产,然后从卫校退学了,谈过几次恋爱,在家自杀过一次,但都是传闻,没有得到证实。
一直到高考前,她突然来学校看我。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我说,是吗?她想了想,又说,不太好。我说,很多关于你的传言,但是不知道真假。她说,其实我过得挺糟糕的,耿龙走了以后,我觉得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有时候我真希望那天我们在仓库里都死掉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发现他妈妈的事,而我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简直完美。
我说:“唉……”
她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曾爱过一个英雄,英雄救过我,就这,已经够我活好多年了。”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抚了几句,上课了。她离开。
她走时,我看见她的背影在太阳下被拉得很长很单薄,一个人慢慢消失在校门口。我那时很小,不知道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我们缘分的终结。
后来这些年,再没见过马小婵。前些年听说她帮人带毒,卖给歌舞厅的瘾君子,被公安抓了,判了四年,去年才放出来。
我记得她当年是文艺委员,阳光下美得发光,所有人都觉得这姑娘以后命会很好。
我和潘丽一起回了老家。
之前她家的门面现在变成了一个米粉铺,没人认得出她,十八年的变化太大了。
我们俩走在旧街道上,看见一辆单车和我们擦肩而过,是个微胖的男人,后座坐了个短发女人,手里抱着一篮水果。那个女人回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温和,神情淡漠。我确定那个女人就是马小婵,她没认出我。她轻轻搂着那个男人,脸贴着他的背。
我喊了一声:“马小婵。”
她回头,果然是。比以前胖了一点儿,但的确是她。
她下了车,眼神有些呆滞地看着我和潘丽,回头对那个男人说让他先回家。
马小婵:“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
潘丽把钱还给马小婵。
潘丽:“我先还你五万,应该还有利息,但我现在没有能力,等段时间,我再给你。”
马小婵收好钱,给我和潘丽倒了杯酒,自己默默地干了。
马小婵笑了笑:“突然多了笔钱,挺好的。”
潘丽:“马小婵,我要问你一件事。”
马小婵抬头,一脸疑惑。
潘丽:“你为什么撒谎?”
4
耿龙在东莞工作,初中毕业后,他在广州念了个中专,他舅舅很照顾他,当亲儿子对待。广州是耿龙的福地,他在这里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才忘掉老家。
前几年,耿龙爸还去广州看他,每次都不欢而散。后来舅舅劝耿龙爸别来了,反正儿子在哪儿都是儿子,过几年可能会好一点,还能不认爹吗?耿龙爸想了想,就不再去了。
刚来广州的时候,耿龙每天一闭上眼,就想起从仓库回到家的那一天,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英雄,那个秘密的仓库在那个年代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敢走进去的都是好汉,能在那儿留宿一夜的算是超人了。
他后悔极了。如果没有这个愚蠢的决定,至少可以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那个早晨,他家门口围了一些人,按理说这个时间,都还没起来。走过去,所有人都看着他,邻居一脸惋惜地把他拉过来,说,耿龙啊,快去医院吧,见你妈最后一面。
他愣住了,邻居又说了一遍,他才疯了似的朝医院跑去。
其实他多少抱有一点儿侥幸心理,或许邻居小题大做,妈妈只是正常在医院治疗。在此之前,他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尽管妈妈因为心脏病已经休养了大半年,但明显有了好转,平常拖地、做饭、洗衣服从不让耿龙和爸爸插手。耿龙妈是小学老师,教思想品德,为人正直,待人宽厚,耿龙以为这样的好人应该再唠唠叨叨几十年。
但她的确已经走了,耿龙在医院看到这一幕时,整个人都傻了,瘫坐在地上,马小婵在他旁边死活拉不起来。
他不相信母亲平白无故就发了病,一定有什么隐情。
大众的猜测满足了他的疑惑,所有人都偷偷把矛头指向耿龙的爸爸。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大清早,他在睡觉,根本不知道耿龙妈已经发病。人们兴奋地议论着——“怎么可能呢,自己老婆死在家里两个小时都不知道”“耿龙可怜了,妈被爸杀了”“耿龙妈昨天还去了菜场,十几斤的鱼单手拎不喘气,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马小婵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他和一个女人吵架,他去拉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不让他拉,但后来又抱在了一起。”
所有人问,真的假的?
马小婵非常坚定地说,是真的。
我们找到耿龙时,他正坐在门口吃饭。那是一个30平方米大小的电器维修店,他经营这家店已经三年多了,看样子生意不错,耿龙忠厚诚恳,顾客应该很放心。中午那会儿,他坐在维修店门口,端着家里带的便当,扒两口饭,又发一会儿呆。
我们三个站在他面前时,他还站起来招呼,问是不是有什么要修。
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耿龙你个王八蛋,躲在这里!
他放下便当,站起来,目光在我们三个身上转了很久,突然哭了。
我没有见过耿龙哭,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哭,出殡的时候也没有哭,我想那个时候他一直深陷猜度,完全忘记了伤心。可能在他离开常德去了广州后的某一晚,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有多痛,然后躲起来哭个彻底,但我从没见过。
他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们也跟着哇哇大哭。
耿龙:“呜呜呜,你们怎么才来,这些年我好想你们。”
潘丽:“呜呜呜,对不起,我王八蛋,我那天跑了,没陪你。”
我:“呜呜呜,对不起,你最苦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马小婵:“呜呜呜,对不起,我骗了你。”
耿龙缓了缓,停止了哭:“骗我?”
马小婵:“我那时爱你。”
耿龙:“我知道。”
马小婵:“所以我骗了你,呜呜呜,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去仓库留宿的那天,中午我就去找了潘丽,一直在她家看电视,晚上我和潘丽一起去仓库,根本没有路过后院。你爸没有和别的女人纠缠,那个女人是我编出来的。我觉得只有撒谎,你才会发现我很重要,你才会注意我。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长长久久,没想到你走了,不要我了,我连你的发小都做不了了。呜呜呜,我错了,这些年我都在惩罚我自己,我是罪人。”
耿龙不哭了,他冷静地看着马小婵。
耿龙冲上前狠狠地扇了马小婵一巴掌,我想去阻拦,潘丽制止了我。
潘丽:“易术,你让耿龙打,马小婵活该的。”
马小婵:“易术,你让耿龙打,我让他爸爸背了十几年不白之冤,一巴掌不解恨,能不能再打?”
耿龙:“再打有用吗?”
马小婵:“至少你会好过些。”
耿龙:“我爸前年过世了,我没去送葬,他含着冤走的,我舅舅让我回去,我不肯。我像报仇一样,心想,你杀了我妈,我就让你没儿子送葬。你们怎么不早点儿来,我好去送送他?”
马小婵:“对不起,前年我还在坐牢,出不来。”
耿龙站在那里,再次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那声音像一个锥子,伸进我心里,撕成碎片。
我们都没说话了。
十八年。六千多天。十几万小时。我们分开了好久好久。
我曾经那么爱我的朋友,他们是我透过啤酒瓶底看到的蔚蓝大海,他们是黑房子里蓬勃开放的凤仙花,他们是某个寂静的晚上,朝我伸过来的巨大手掌,温暖而粗糙,把我紧紧握在手心,让我蜷缩成一团,不会害怕。
我们曾经如约一起闯入秘密仓库,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夜晚。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天花板上有一扇玻璃窗,盖满灰尘,但月光还是可以透过它落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我在半夜睁开眼睛,看见月光像雪一样薄薄地铺着,我看见潘丽睡着了,她偶尔发出两声梦呓,她或许是在梦中跟我们告别,或许是担心第二天出逃的路途遥远;我看见马小婵睡着了,她脸上有着温柔甜蜜的笑容,她一定在梦里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了耿龙;我看见耿龙睡着了,他像个英雄一样靠在那里,手偶尔不自觉地搂住马小婵,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他们俩要相爱了。
我最爱的他们,是我十八年的魂牵。
潘丽是个英雄,她竟然活到了现在。
马小婵是个英雄,她竟然活到了现在。
耿龙是个英雄,他竟然活到了现在。
我是个英雄,我竟然活到了现在。
5
就在那个晚上,十八年前的夏夜,我们一起闯入了仓库最里头的库房。我提前一天背来了家里备用的一小罐煤气,藏在库房的箱子里面,然后把通风口堵死,略作打扫。
我在他们睡着以后睁开眼。在我一个人闯入这个房间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这里被我当作第一备选场地。耿龙的提议让我无比开心,我竟然有机会和小伙伴们死在一起,有人结伴同路,我想这应该是上天最后给我的安慰吧。
于是我偷偷翻开箱子,把煤气罐搬出来,我借着月光看着他们,准备拧开。
再见吧,小伙伴们。
我初一时比较内向,初二开始患上抑郁症。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种病,父母工作比较忙,没空管我,只当这是青春期特有的征兆,他们说,小孩子心情不好嘛,来,多给你一百,总该好了吧。
一百元没有用。我爱上了我们班教英语的张老师。
她大学刚毕业,戴珍珠项链,说话慢条斯理,手指纤细修长。有一次去她家补课,下课后她要我帮忙批改作业,这在我们当年是无上的光荣。
她挨着我坐,为我泡了杯牛奶。
她问:“你走路怎么总是低着头?”
我:“我不知道。”
她:“以后要挺胸收腹,走路抬起头来。”
我:“为什么?”
她:“你是男孩子,要有气魄,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坚定,以后才能做大事。”
我点点头。心里充满感激。
我把这秘密告诉潘丽,她连忙摇头。她说,你是不是疯了?她是老师,你是学生,而且你现在才多大?我反驳,这有什么不可以。潘丽问,那她怎么看?我说,不知道,但我觉得她对我很好,比一般学生好,而且不是对学生的好。我感觉我们只有一层纸的距离,捅破了就相爱了。
我开始写一本日记。
我在那时就有早熟的文笔,张老师是日记的唯一主角。放学时,我会溜去办公室,把日记本放在她的桌上,第二天英语课,她把日记本还给我,在我日记后留下一段话。
我写:
我很孤独,就像赤脚站在厨房,地上碎满玻璃碴儿,我不知道如何动弹。但你的出现那么恰如其分,你像浮游在空气中的精灵,向我伸出手来,抱住我,我跟着你一起在空中飘荡,去往一个美好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在哪里呢?是一个没有黑夜、没有伤害的地方吗?如果真的有,我们快点儿出发吧。
她留:
我终于知道遇见你的意义了。你知道彼得·潘吗?来自梦幻岛的彼得·潘,那么纯真、善良、勇敢。我如此感恩你的出现,因为我知道你也不会甘心永远逗留在这个城市,你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的,所以我等着有一天你长大,然后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们是属于远方的。那会是我们最昂贵的梦,但似乎真的可以实现。
日复一日,一篇又一篇,成了我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这是我内心最美好的秘密,我知道大多数人的秘密都是丑恶、痛苦的,原来上天如此优待我。张老师像一个天使,几乎快要治好我的心,我要做的只是努力长大,然后带她去到很远的城市生活。那几乎成为我活下去的勇气。
她说:“我等你长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问:“那个时候可以牵你的手吗?”
她说:“可以。”
我问:“可以不叫你老师吗?”
她说:“可以。”
直到某一天,这本日记被同学偷看。那些在我们看来的心灵交流,被解读成肮脏的诱引。他们四处传阅,变成了全校最遭人唾弃的丑闻。
关于一个少年与老师畸恋的八卦在这个城市传得沸沸扬扬,大家添加着自己的理解和期待,演绎成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补充着人们饭后的谈资。我被描述成一个离经叛道的怪胎,而张老师被指责是勾引学生的魔鬼。在传言中,她诱惑了懵懂无知的我,并计划拐带我去另一个城市,目的不详,肯定跟真爱没什么关系。那本神圣的日记,被教导主任扣下,成了张老师无法辩解的罪证。
我在家被关了一个月,张老师被开除。潘丽后来打听到,她去了市区做生意。
我不介意传言,那和我的内心无关。我甚至有些骄傲,越多人辱骂,我越有反抗的力量,我是在为一段美好的爱情去搏斗。呵呵,你们这些庸碌肤浅的笨蛋,有几个人曾经这么热烈地活过?
几个月后,父母与班主任放松了对我的监管,我背着书包,逃离他们的视线,去市区找了一整天,终于在一个卖衣服的门店看到了她。她还是那么美,手指纤细修长,头发稍微烫了一下,妩媚成熟。她正为顾客包装着衣服。
她看见了我,有些愕然,随即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叫我进去,给我倒了杯水。
但五分钟后,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从里屋出来。
她管他叫老公。
她介绍我,是她的学生。
她挨着他坐,为他泡了一壶茶。
这时我才明白,她背叛我,她结婚了。
听说彼得·潘的梦幻岛,又叫永无岛。就是说,这是不存在的,但我却找了这么久。
整个初三我都在计划这件事,我觉得能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件挺酷的事。但我不想死在家里,麻烦的是,我找了很久,室外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而这一天,终于让我发现了仓库的库房,于是我果断选定了这里。
当我准备拧开煤气罐时,我借着月光看见他们熟睡的样子。
犹豫了很久,最终放弃了。
我不想阻挠他们的美梦。他们在梦里如此美好,而厌倦这个世界的只有我一个,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死了以后,他们三个还能代替我快乐地活着。
第二天清早,我们分开。耿龙的妈妈去世,我和马小婵都去了医院陪他。从医院回来,我推开门,底下塞了一封信。
打开,是潘丽写的。应该是她出逃前,偷偷过来塞给我的。
易术:
今天开始,你可能会很久见不到我,我去安徽了,家里欠了太多钱,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困难,所以我们决定逃跑。请你一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但希望你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欠的钱,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还给他们,我发誓。
昨晚我没有睡着,我舍不得睡着,一想到今天开始就将面临一辈子的逃亡,我想珍惜跟你们三个最后的几小时。所以,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计划,那个煤气罐我刚进去就发现了,因为很久以前我们讨论过院子里的小周阿姨,失恋后开了煤气,一点儿都不痛苦,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会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我记得你听到这些时的表情,那个表情是向往的。
昨晚我想过阻止你,后来放弃了。我想,如果你决定了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吧,这样也好,我就不用跟我爸妈逃跑了,你不会那么孤单。但我仍然希望你不要死,因为你第一个闯进这个仓库,你是一个勇敢的英雄,既然如此,你应该足够彪悍来面对我们的人生。尽管我知道这个无趣的人生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但我选择了活,那么我希望你至少可以选择,活到我回来。
我不知道我们四个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样,如果我们能活着长大,就对得起这个美好的夜晚。今天开始,我们四个都是英雄——够彪悍,不流泪,活着就是英雄。
再见,好好的,等我回来。
潘丽
1996年8月3日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被隐藏在心底,久而久之,变成我们内心不可示人的伤疤,在某个时刻隐隐作痛,以提醒我们人生的艰难与不完美。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够彪悍,不流泪。伟大的潘丽说过,活着就是英雄。
6
我看见四个小孩牵着手,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着仓库深处走去。
他们并不知道,前面有一扇门,推开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