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一起,把悲剧过成喜剧。
1、透明人
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电台主持人,那时广播行业对我们来说很神秘,是个有魅力的职业。城市电台招人,我去应聘,几轮考试,进入面试阶段。领导跟我交流过后,觉得我语言流畅,会讲一些治愈的小故事,适合晚上哄人入眠——就是现在说的暖男——于是安排我主持晚间节目。
那时深夜谈话节目很火,曾经有一个女主持因为倾听太多苦难,成了垃圾桶,郁结成疾,没扛住自杀了。台里一直没找到适合做这类节目的主持人,停办了一阵子,晚上几首歌翻来覆去放,收听率越来越低。我去后,便让我做,晚上10点开始,12点收工。
领导想了个名字叫《人间喜剧》。我一听,觉得完了,我是小清新啊,这名字听起来太逗比,驾驭不了。领导解释,晚上听节目的都是睡不着的人,他们在这个时候把伤口剥开,一个人掉泪,你要陪他们把悲剧过成喜剧。这么一说,又觉得很温暖,于是定了。
把悲剧过成喜剧,七个字,多难啊。
要知道那时我只有21岁,得一个人在直播间对着话筒扮演智者,偶尔会爆出一些金句,比如“若你还没睡,我替你盖被”“全世界失眠,是在等我关灯”“所有星球都醒着,因为你在哭”,第二天被同事嘲笑是矫情派掌门人。
两小时的节目,内容设置每次都一样,我瞎叨叨半小时,讲我的或者听来的故事。然后接热线,听打进电话的听众瞎叨叨,没话说的时候就放放歌。开播后效果惊人得好,成为很多人睡前的期待。
总能碰到奇葩听众。
“喂,是我吗?”
“是您。”
“喂喂喂,喂喂喂,真的是我吗?”
“很高兴在《人间喜剧》遇见您,我愿意做您的倾听者。”
“我就试试电话欠没欠费!”
“恭喜您没欠费,晚安。”
嘟嘟嘟……
“喂,是我吗?”
“是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位女士,这么美好的夜,为什么哭泣?”
“我老公打我!”
“他为什么打你?女士,如果很严重的话,我建议您报警。”
“哦,我和楼下小王的事被他知道了。”
“这样啊 。”
嘟嘟嘟……
“喂,是我吗?”
“是您。”
“我心情不好。”
“希望《人间喜剧》可以帮到您,如果可以,请说出您的故事。”
“我喜欢了五年的男人不喜欢我,从不理我,我在他面前还不如别人送的史努比,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试图放弃,但每个晚上都梦见他,我觉得是中了他的毒,却没有解药。我应该怎么办?”
“听声音您是一个脆弱的女孩,每一段爱情,只要发生了,都是对的,我建议您或许应该先寻找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那不可能。”
“为什么?”
“他叫金城武。”
嘟嘟嘟……
200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节目快接近尾声。我放完一首郑智化的《让我拥抱你入梦》,准备接听最后一轮热线。打进来的是一个男孩。
“喂,是我吗?”
“是您,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小董。”
“小董晚上好,我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可以,听听您的故事好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真的是我。”
“毋庸置疑,所有失眠的听众都在听您的声音。”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听我说话。”
“怎么会呢?”
“易术,你孤独吗?”
“当然,不然我不会选择做广播,躲在这个直播间,不用看任何人的眼睛,却可以听到很多人的故事,我想这也是孤独的一种吧。”
“你刚才放的歌很好听,我喜欢其中一句歌词。”
“哪一句?”
“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儿,因为时间关系,挂断了。
我着急走,肚子饿了,电台楼下有一家面馆,每次做完节目我都去那吃碗面。
第二天,我做完节目,又去面馆点了碗肉丝面,趁热吃。
有个年轻的男孩走来,坐在我面前。
“你是易术吗?”
“是的。”
“我是小董。”
我想了起来,那个问我是否孤独的男孩。
他又说:“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他们说你会来。”
“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我每天都听你讲故事,今天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
“好。”
“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
小董是个普通的男孩,他管自己叫透明人。
小董单亲家庭长大,跟妈过。他长得不难看,但也不好看,是那种见过三次还记不住的长相。他成绩不够好,没有特长,没有恶习,不吵,不闹,不淘气,规规矩矩一个人。所以,在任何一个集体里,他都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果突然有天消失了,可能也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被人发现。
他说:“我当然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可是没有人甘心这样。”
后来,他做过一些改变。
比如,他想让笨口拙舌的自己显得更幽默,人前人后说几个冷笑话,但还是没有人搭理,那些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他还想多去图书馆,看书背诵,好让自己跟人交谈时滔滔不绝,有学识的男孩交友不会太难吧。但还是失败,他试图多说几句,总被打断,对方责备他不识时务,喋喋不休,请闭嘴。
接着他开始努力让自己变得勤快,乐于助人,卑微得几乎有些讨好,可是依然没有用,没人记得住他,大家管他叫“那谁”。
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透明人。
他们学校附近的路口,有家名叫“蝶恋花”的美容美发店,装修堪比《国产凌凌漆》里的丽晶大宾馆,狭窄又肮脏,晚上闪烁着暧昧的粉红灯。每当有人走过,里面的姑娘都伸出白花花的大腿,挥着手。只有小董路过时,她们无动于衷,将他视作空气。
小董说:“连她们都不理我。”
直到小菲出现。
她是小董全宿舍的女神,也是上帝为小董开的那扇窗。
有一次公开课考试,小菲坐小董后面,漂亮女生学习不好,拿笔戳小董的背,小董迅速心领神会,往旁边挪了挪,小菲顺顺利利从头抄到尾,侥幸及格。此后,小菲经常叫小董一起吃饭,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打给他,难过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哭,还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闺密,说,这是小董,我的战友。
舍友们惊讶,宿舍最不起眼的小董如何深得女神欢心。小董很享受这种重视与关注,他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有天下午,小董接到小菲电话。
小菲:“明天陪我去上海吧?”
小董:“明天还要上课。”
小菲:“去不去?”
小董:“去去去!”
小董激动得从上铺摔了下来,趔趔趄趄跑去火车站买了票,但只有一张座票和一张站票。他毫不迟疑就买下,一路站在小菲身边。累得要死的时候,看看小菲,满血复活。
这对小董来说是一次重要的旅行,女生主动约男生出远门,算委婉的表白吧。
他有些焦虑,酒店还没订,怎么住呢?出发前,宿舍有人建议他一步到位,直接当成蜜月,过完了再返校。但他不这样认为,不能这么快就住一间房吧,要做柳下惠,正人君子,说不定这是小菲的考验呢。
还有一小时到站。
小菲:“谢谢你陪我。”
小董:“应该的,我梦见过我们一起去外地,实现了!”
小菲:“有你在,他就放心了。”
小董:“他?”
小菲:“我男朋友啊,忘了告诉你,我去给他过生日,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小董:“那我是什么?”
小菲:“战友啊!”
小董下了火车就买了回长沙的回程票,一路哭着回来。
闹半天还是个透明人。
他回到长沙时,天色已暗。
他没回学校,去了“蝶恋花”,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有个红头发姑娘伸出手,说:“帅哥,进来呗。”
他走了进去,朝沙发上一坐,紧张得腿直抖。
红发姑娘:“做什么服务呢?”
小董:“除了理发,还有什么?”
红发姑娘:“除了理发,什么都有。”
小董:“那随便。”
红发姑娘:“你找谁帮你做?”
小董:“就你。”
红发姑娘捏了一把小董的脸,乐不可支。
从“蝶恋花”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他回了学校,公车上靠着窗。他说,那一瞬间真正感觉到无助,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乎我。
“就算那一刻我死了,也没人会报警。”
我的面快吃完了,小董也说得差不多了。
小董:“昨晚我试着打了一下你的热线,没想到打进来了。”
我:“那么,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小董:“你能做我的朋友吗?”
我:“当然。”
小董:“我只是不想再做个透明人。”
我:“其实,做个透明人也不差。”
小董:“为什么?”
我:“你干吗非得别人重视呢?存在感是自己创造的,永远不要试图通过取悦别人来获得友谊和爱情。透明挺好,让人看不见你的成长,没有留意你的变化,等你准备得更充分,突然彪悍地出现,才叫惊艳呢。”
小董:“我该怎么做?”
我:“你热爱什么?”
小董:“我喜欢摄影,因为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我:“去做吧,这是你该做的。”
我们在面馆门口分别,他笑着挥手,目送我。
后来我和小董常邮件联络。他背上包,利用假期去穷游,给杂志拍照、给网站写旅游专栏挣钱,获得了电视台和旅行社提供的去国外免费旅游体验的机会。我在网上看见他的照片,脖子上挂着单反,戴个太阳帽,双手抱胸,一副将军的派头。
他常发邮件给我,传来在不同国家的照片,有一张在南非的沙漠,他在邮件里说,大风吹,大便时要摸清风向,不然会甩自己一脸屎,而且风向时刻变化,他只好原地蹲着转圈,像只鸭子,我一口水没喷电脑上;他在墨西哥的火山口跨年倒数,躺在火山口自拍,他在邮件里说,此刻我觉得被岩浆卷走也值,死得轰轰烈烈,会有人当我是英雄;他在云南虎跳峡,带头走悬崖边的天梯,其他人中途撤退,他走完全程,照片上是他胜利的笑脸,而他的手搂着一个短发干练的女孩,也笑得很开心。
我问,还是透明人吗?他答,不是,专栏让他收获不少粉丝,他们叫他驴总,一群铁杆驴友视他为偶像。
我暗暗为他高兴。
有天晚上,打开电视,驴总小董居然在接受采访。
主持人:“你大学刚毕业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旅游达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董:“做自己热爱的事,很容易就做到了。”
主持人:“难道没有失魂落魄的时候吗?”
小董:“有。最难过的是有一天,我失去了最爱的女孩,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生无可恋,那晚我买了一瓶安眠药。慎重考虑后,我下定决心,琢磨着这一瓶吃下去应该不会太痛苦吧,却听到电台里在放《让我拥抱你入梦》,有句歌词很打动我,‘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然后我拨通了热线,那位主持人救了我,后来他告诉我,存在感都是自己创造的。很有道理,共勉。”
2、小呀嘛小蝴蝶
窗外大雪,静静地白着。
直播间暖气足,有点儿热,突然有了睡意,放首歌,走个神。之前有个女生打来热线,她说自己大学快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喜欢过一两个男生,都错过了。她觉得自己相貌平平,又有点儿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于是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孤独终老。
放完歌,我继续给睡不着的人们煲鸡汤。其实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些话到底有没有意义,它们听起来很机灵,但并不可以帮人解决问题,听众们获得短暂的慰藉,第二天仍然要面对痛苦,温暖不过是假象,寒风依然刺骨。
领导跟我说,如果连鸡汤都没有,那么痛苦便会更痛苦。我点点头,或许可以帮到谁,也许有人正好因为你的一句话,改变了一些恶的想法,哪怕只有一个,都是功德。这是唯一支撑我继续做下去的原因。
“听完这首歌,不知你是否还守候在收音机前,每个失眠的人想必都是孤独的,不过我始终相信,世界上总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他是上帝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你悲哀,他不会欢喜;你疼痛,他会捂住胸口;当风把沙砾吹向你的脸,他也会不自觉地揉眼睛。但他存在于一个未知的角落,命运会考验你们的耐性,不会让你们从一开始就相遇。但你要相信,你们总会相遇。你所有等待的煎熬,你所有无法解答的困惑,你所有阴郁刺骨的雨天,在他出现之后,一切春光明艳,繁花盛开。”
导播开始接进热线。
“喂,是我吗?”是个声音聒噪的女生,信号不太好。
“没错,是您。”
“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是抄QQ空间的吧?”
“这位听友,刚才的话是我有感而发。”
“别瞎扯淡了,你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吗?”
“这位女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怀孕了……”
“恭喜您。”
“你不打算认了是不是?”
“我?认什么?”
“装什么傻,孩子是你的啊!”
嘟嘟嘟……
导播及时切断了她的来电。做晚间节目的,平均每个月都会遇到一个疯得不轻的听众。负责监听的领导打来电话,简单了解情况,慰问几句,便挂了。之前那个女主持自杀后,电台加强了晚间节目主持人的心理疏通工作,怕有人重蹈覆辙。
我才不会自杀呢!于我而言,听别人的故事是件有趣的事,只过自己的人生太乏味,八卦别人都经历过什么,是我的乐趣。怕就怕对方的故事不够精彩,讲得不传神,又啰唆,让我无法感同身受。
雪越下越大。
两天后,做完节目,收拾一下,赶着去吃面。
直播间外闹腾起来。
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我要见易术,出来出来!不认账了,是不是男人!”
同事和保安三个人都架不住她,我听见自己的名字,认为这事一定因我而起,赶紧冲过去,看见了一个满头红发、浓妆、手里拿着半截烟的少女。她的小腹微微凸起,应该是个准妈妈。
我:“怎么回事?”
少女:“我带孩子来找爹。”
我:“你找错了吧。”
少女:“你是不是叫易术?”
我:“是我。”
少女一听就激动了,张牙舞爪往我身上扑,保安眼疾手快,按住了她。
少女:“臭流氓,陈世美,做了主持人不要娃!”
我:“报警!”
她一听“报警”就安静下来。
少女:“来真的了?别啊,我是你的粉丝。”
我同事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报警。
少女可怜巴巴看着我。
我:“放开她。”
保安迟疑地放开她,但仍小心翼翼。她见没人拉她,松了口气,拿起手里半截烟赶紧抽了两口,娴熟地吐了两个烟圈:“好饿,粉丝上门,你们管饭吗?”
我伸手拿走她的烟,掐灭:“怀孕了,别抽,去我们隔壁一家面馆吃点儿吧。”
她有些意外,兴高采烈地跟着我往外走。
同事一把拉住我,小声说:“你疯了?这人神经病。”
我拍拍他的手:“一个女孩,还能吃了我?”
爱听故事的人总有好奇心。
我请她吃了碗面,她不讲客气,狼吞虎咽。吃完见我不说话,竟然变乖了,有些局促地坐我对面,从包里翻出个粉饼,开始补妆。
“你叫什么?”我定睛看着她。
“小蝴蝶。”她把粉饼收起来,吃人家的嘴短,她对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了。
“前两天的热线是你打的?”
“拨了一晚上才拨通。”
“你为什么胡闹?”
“你们这种人,不闹一闹,怎么可能理我?”
“我们这种人可真好,竟然没报警。”
“警察不会抓孕妇。”
“犯事了都抓。”
“抓了也好,正好没钱生,监狱有医院吧?”
“我问你,孩子亲爹呢?”
小蝴蝶突然不说话了,又点了根烟,我一把抢过,掐灭。
“你说我该生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跟孩子亲爹商量。”
“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一下噎住。
她还是坚持点了根烟,说就抽一根。
小蝴蝶叫刘琴,跟爷爷奶奶住湘江边上的老楼,房间里没厕所,夏天楼道里有股馊味儿,冬天要披着毯子哆嗦着去附近的公厕尿尿。
没见识过奢华,习惯了简陋,反而觉得人生理所当然如此。奶奶搂着她,拿着蒲扇唱童谣:“小呀嘛小蝴蝶,翅膀翩翩多纯洁……”她觉得这歌是唱给她的,很喜欢,这是她最初对幸福的定义。
家旁边的公厕设计很不合理,在围墙外垫高一点儿就可以看见里面。初中时有一次,她上厕所,回头看见个中年男子脚下垫了砖头偷看,还冲着她笑,吓得她当场哭了起来,把邻居引来,那男人跑了。她在那一天发誓一定要离开老楼。
我问她,父母呢?她轻描淡写地说,一起出去打工,分别勾搭上各自的工友,离了婚,又成了家,没人管我了。
“他们出去时还说赚了钱回来带我去海洋馆看美人鱼,两个骗子。”
她初中毕业,开始四处流窜。爷爷肺结核,咳得好像要掀掉屋顶,她有些着急了,去找工作。但什么也不会,想去发廊做学徒,朋友介绍了一家美容美发店。老板骂她,这年头,咱们这种发廊谁还会理发啊。她有点儿倔,说,帮你们洗洗床单总可以吧。老板打量了一下她,留下了。一开始还算平安,后来有客人动手动脚,她闹着要走,被老板一顿毒打,哭着喊着就范了。本来想报警,看着手里一沓钱,想想算了,爷爷昨晚咳出血,自己受点儿委屈算什么。从此下海,没有回头路。
她强调,我可从来不跟客人接吻,只有一次。
哪次?
她说,是个干干净净的人。
那是一个傍晚,她刚吃完饭,叼着牙签坐在门口。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孩,相貌平平,在美发店门口晃荡。
她感觉他想进来,但不敢。于是她伸手招呼他,他抬头,眼睛里有惊恐的神色。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刚坐下,给他倒茶,发现他的腿一直在抖。聊了一会儿,男孩谈吐很有礼貌,却始终不敢看她,坐在床的一角,自言自语说着最近报纸上看来的新闻,偶尔点评一番,很有见识的样子。她竟然有点儿喜欢他,凑过去主动吻了他。他问多少钱,她对他说,别给了,姐今天请你。那男孩把钱塞给她,她死活不要。走的时候,男孩还帮她扣好衣服,然后说了句再见。
她叫住男孩,问,你能带我去海洋馆玩吗?男孩有些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她很高兴,送男孩出去。那一瞬间,她有种恋爱的错觉。
她说到现在还挺怀念的,但那男孩不守信用,再也没来过,所以她一直没去海洋馆。她想,她这样的人,也许只配怀念吧,无论如何她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已经是上天厚待了,所以也不遗憾。
但是,她后来怀孕了,她确定是这个男孩的。
她找不到他,姐妹劝她别要这孩子,一年开不了工,还得养。她不肯。那个一面之缘的男孩不见了,只有肚子里这个小东西还算维系着这种情感,她怕这孩子没有了,那种恋爱的感觉就找不到了。
她说其实她是我的听众,所以晚上10点到12点听节目不接客,因为我而少赚很多钱。不然肯定有钱养孩子,都怪我,所以就闹到我这里来了。说完她大笑,面馆里其他人看过来,我也跟着她一起笑,不怕被人看作怪胎。
“那么,你说我生吗?”她喝了口水,认真地问。
“生。”
“为什么?”
“他是个孩子,一条命。”
“我早决定了要生,就想有人说服我。”
“你怎么养?”
“能介绍份工作给我吗?”
“正经工作?”
“正经工作,他儿子不能有个当小姐的妈。”
“发传单干不干?”
“干。”
我们电台有个广告客户,正在招人发传单。她听我的,头发染黑,耳环取下来,穿白T去面试。她笑起来眼睛弯弯,说话挺逗的,自然通过了,第二天正式上班。一周后打给我,炫耀没有人不接她的传单。我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她说,我逢人就说,麻烦您帮我扔一下呗!我大笑。
我有一次在解放西路看见她了,她在工作,我没叫她。她穿着工作服,肚子更大了,但她身手矫健,热情洋溢,工头应该很满意她。
后来她给我打电话,说工资按时发,还有奖金,老板说等她生完孩子继续用她。她想给我买一份礼物,问我要什么。
“我为你高兴,礼物就免了。”
“那我给你单位送块匾吧,可以帮你评先进。”
“写什么?”
“除暴安良。”
“不准确啊。”
“劝娼从良。”
“翻篇了,你有正经工作,往事不要再提。”
“对,我儿子以后不会丢脸了。”
过去了很久,我们没有联络。有天上班,办公桌上有封信。
打开,是小蝴蝶写的。
尊敬的易术:
给你天(添)麻烦了,那次打热线给你,是因为我总觉得我这种女人,应该没人理采(睬),后来去你单位胡闹,你居然不计前闲(嫌),请我吃了一碗面,还帮我找工作。我觉得你是个大好人,原来世界上真有好人,我以前一直以为好人都死光了。所以,请原谅我的无知。
我工作得很开心,孩子生了,是男孩。我想如果告诉你,你肯定会来看我,还会给我红包——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你是我恩人,不能让你破费,所以没有告诉你。但我必须感谢你,尤其是你鼓励我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给了我很多信心和快乐,所以我到现在还很感谢那个一面之元(缘)的男人,上帝派他来给我送了这份礼物,救了我的命。如果当时没要,我可能早就死了。但我没死,还活得很好,我还找到了一个男人,他在夜市卖卤味。他肯接那(纳)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我觉得很不容易,所以我决定嫁给他。
我现在相信你之前在节目里说的话了,原来真有一个为我量身定制的人,我等这么久,最后终于等到了。所以,不管多糟糕,只要还有希望,就能等到那个专属于我的人。事实证明,这是真的。
我现在还是你的听众,晚上陪我老公在夜市上班时,收音机会在10点准时打开。又赚了钱,又听了你的节目,两全其美。
我没有给你送匾,因为好贵,就给你一张我们的照片。我觉得你会有福报,这个就算是感谢你的礼物吧。
刘琴
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是她和老公、儿子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幸福,他们站在海洋馆的大鱼缸边,身后是美丽的珊瑚,还有扮演的美人鱼,在水中起舞。
真美好。
3、海底梦游
我们总是在做各种选择,比如在一块蛋糕和一个苹果之间选一个,在开车入藏和三亚豪华三日游之间选一个,在爱你多一点儿的女孩和你爱她多一点儿的女孩之间选一个。我们急于求证选项的对错,但却没有人可以给出标准答案。人生哪有多选题,每个选项都有意义。
在电台第二年,工作进入瓶颈,信念摇摇欲坠。我不是长沙人,老家在湖南西北部的常德市,大多数中学同学都留在常德,他们逍遥自在,父母一辈子在老家打下来的江山,足够挥霍半生。城市不大,做点儿什么很方便,而我在长沙,做着不赚钱的广播,过着毫无起色的生活,扮演着他人的倾听者,似乎很难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者。老同学劝我,回去算了,哪怕一成不变,但图个安稳自在。
走还是留,并不迫切,但这仍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
当然舍不得走,电台是个有魅力的地方。像我这种懒于结交朋友的人,电台让我有了交谈的机会。《人间喜剧》像个魔咒,让我迟迟不肯决定离开,总觉得自己在这里被人依赖,而我同样依赖他们,和一群看不见的人相互取暖,感觉奇妙。
总免不了奇葩听友捣乱,让人哭笑不得,但我不介意,这是节目受欢迎的原因。
“喂,是我吗?”
“是您。”
“听你说了好多故事,谢谢你,想为你唱首歌。”
“很荣幸,是什么歌?”
“动力火车的《当》。”
“您随时可以开始。”
我把背景音乐关掉,静候这位听众的表演。
“当”的一声巨响!
应该是擀面杖敲打搪瓷脸盆的声音。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哄笑,想必是某个宿舍顽童的恶作剧。
嘟嘟嘟……
犹豫着要不要再接一个电话,还是放首歌,再东扯西扯几句,然后道声晚安,走人。导播说还有一个电话要接,对方等了很久,希望可以交流。
“喂,是我吗?”
“是您,今晚最后一位听众朋友,我想有很多睡不着的人,等着分享您的故事,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小吉。”
“小吉,久等了。”
“我最近在做一个选择,所以需要有人给我一些支持。”
“你要庆幸这是选择题,至少选择权在你。”
“我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座城市,现在看来离开是对的,但我不想走。”
“冒昧问一下,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的工作很卑微,不值一提。”
“没有哪份工作是卑微的,你靠双手生活,就应该为自己的职业骄傲。”
“嗯……我在海洋馆扮美人鱼。”
“你是指海底世界大鱼缸里游来游去的美人鱼?”
“是的。”
“太酷了!”
“真的吗?”
“真的,多美好的职业,应该有很多人羡慕你吧?”
“怎么会?事实上大家都觉得这份工作不太靠谱。”
“但大家基本上都是平凡的人,他们的意见不见得是正确的。”
“对不起,我有点儿事,先挂了。”
“晚安。”
嘟嘟嘟……
她急匆匆地挂了,我把音乐推上去,好让这个结尾不那么突兀。
接下来一个月,我一直在等美人鱼小吉再打过来。可惜她没有打。
在我如此纠结的时候,小吉的这个电话让我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因为我跟她在做同一道题。她希望我给她留下来的支持,但我同样也在等别人来给我支持,我想听听她想留下来的理由,试图以此说服自己。
就像我们考完了,同学们凑在一起对答案,如果同时有两个人选了同一个,便如同吃了定心丸,答对的概率要大很多。
一个月,30天,累计共60个小时直播,接了150个热线,听了很多废话。
小吉却没有打来。
做完直播,照常去吃面。慢吞吞吃完,擦嘴。
有个人坐在我面前,我抬头,是个有些瘦削的女孩,头发披肩,眼神坚定。
“你是?”我经常在这儿遇见听众,见怪不怪。
“我是小吉。”
“一个月前打热线的美人鱼小吉?”
“是的,那晚我中断了对话,很失礼,今天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你。”
“不用道歉,我想你有自己的原因。”
“那天在跟你通话时,肚子痛,撑不住,后来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已经痊愈。在医院时,晚上戴着耳机偷偷听你的节目,但不敢打电话,怕吵醒隔壁床。”
“你说要离开,现在决定了吗?”
“没有,所以来找你了。”
小吉是湘西人,中学时她是游泳队的一条鱼。考上了长沙一所专科学校,她家境平凡,也没有突出的才华,唯一让她骄傲的是游泳,下了水就有了光芒。但这算不上能养家糊口的本事,毕业后找了个文员的工作,她个性内向,课堂上又没学过八面玲珑。只好浑浑噩噩,掐着手指算时间,真正的浪费青春。
于是辞了职,想找个跟水有关的工作。去了好几家游泳俱乐部,都要男教员,有一家五星酒店的游泳会所不限性别,但要求在省队待过。她自信不是三脚猫功夫,但人家有规定,所以也没办法。
大学老师问她,海洋馆招美人鱼,要不要试试?她一听,两眼放光,居然还有这样的工作,正合我意,从小就是一条鱼,算是找到了归宿。
她永远记得去海洋馆面试时的惊叹。阳光折射进水里,气泡闪烁着光彩,珊瑚和鱼群里,穿梭着几条美人鱼,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画面。
她也成为了海洋馆的一条美人鱼。当然,这并不是一份清闲的工作,每天六点起来,转两趟公车,八点到海洋馆,先要给海底世界的鱼喂早餐,切了鱼肉去喂它们,手上会带着鱼的腥味,表演时偶尔会被海鳗等一些生猛的鱼类攻击,她被一只美国虹咬伤过,伤疤留到现在,她觉得这是实现梦想的代价,是值得纪念的记号。扮演美人鱼,看起来优雅,但却辛苦。每天一共六场表演,节假日要演八场,加起来要在水里泡上五六个小时,皮肤皱得不行,美是美,但纯属体力活。
小吉:“但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多人拿相机对着我拍,我觉得我在做一件美好的事。”
我:“那为什么想离开?”
她恋爱了,除了对这份工作的热情,爱情是另一个让她喜欢这座城市的理由。对方是大学同学,本地人,诚实敦厚,体贴入微。但他的家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份很酷的工作,他们建议小吉辞职,找一份看起来像样的工作,本本分分,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不肯,她尝试过做点儿别的,但还是扮演美人鱼让她更快乐。她只有在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个不平凡的人,高贵地在水中起舞,被人欣赏。
她说:“过一些年肯定不能再做,但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我想坚持做下去,如果他没有勇气陪我面对,说明缘分没到。”
他们分手了,她觉得很可惜,但也没有办法。
没有他,她开始觉得撑不下去。一个女孩独自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确有些艰难,她租住在城南一个破旧的小区,有天晚上被人尾随,在电梯里被骚扰,所幸她臂力不小,才得以挣脱。她请假在家待了几天不敢下楼,打电话给前男友,却听说他订婚了,她吞回了原本要诉说的遭遇,改为祝福。
挂了电话,突然对这座城市失去了信心。家人催促她回老家,她开始认真考虑了,觉得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打给《人间喜剧》的热线,却不料突发急性阑尾炎,中断了我们的对话。
她痊愈后来找我,只是答案是什么,我自己也在找。
小吉:“有些选择,做了就要一辈子承担,所以我迟迟没决定,但拖下去,选项会越来越少。”
我:“可能没有哪个选项是绝对正确的。”
小吉:“但总有一个会更好一点儿吧?”
我:“我很抱歉,我无法解答你,因为我也在纠结当中,我们面对的难题几乎一样,是固执地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还是妥协回老家,请原谅我跟你一样,也害怕选错,但又不确定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对的。”
小吉:“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我:“送你一本书。”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她,书名叫《咸鱼正传》,作者是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马修才。那是一本并未公开发行的书,跟市面上流传的励志鸡汤不同,它讲述作者漂泊在外的隐忍与坚持,独特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个成功者,书写到结尾时他仍是个失意的loser,但他仿佛始终有种不灭的勇气。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读,觉得很有力量,不能帮我解决什么,但他的文字会引导我用别的方式去思考。
小吉:“咸鱼?”
我:“如果连梦想都没有,那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小吉:“哈哈,咸鱼是救不活的。”
我:“还是美人鱼比较靠谱。”
我们相视而笑。
我不知道她会如何选择,但我想只要她做出了选择,就会是最好的选择。
我选择继续留在长沙,日复一日地主持着《人间喜剧》。我们无法估量这个城市的夜晚有多少不眠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这档节目获得慰藉。尽管我很渺小,但我是一个被需要的人,我想这就是我人生的意义。
我在节目中讲述过小吉的故事,我们应该做一条畅游海底的美人鱼,还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那期节目引起巨大的讨论,我想或许在这个不那么美好的成人世界里,梦想与现实的选择会是一个长久的议题。当我们不再是个小孩,便开始了一生的考试,一个又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题。
每当节目响起《让我拥抱你入梦》的前奏,他们就知道,节目开始了。
“喂,是我吗?”
“是的,这里是《人间喜剧》。”
“我是小吉。”
“是在海洋馆的美人鱼小吉?”
“是我。”
“你很久没有出现了,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长沙,没有换工作。”
“所以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都留在了这座城市。”
“我的领导说,以我的年龄,再过两年,就不能做美人鱼了,但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安排我做讲解员。我想,如果要一直留在这个地方,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很棒,你终于不用做一条咸鱼了。”
“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你,我恋爱了。”
“恭喜你。”
“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美编,经常来海洋馆画我,把完成的作品寄给我,原来我在鱼缸里的样子那么美。那些日子,我经常在鱼缸里看到他专注的姿态,他渐渐成为我坚持这份工作的理由,他让我发现自己是个值得被欣赏的人,我想这才是对的人。最后,我想谢谢你,还要谢谢你送我的那本书。”
“这是今晚最温暖的故事,谢谢你。”
4、咸鱼正传
“我叫马修才,不是马秀才。”
马修才慢条斯理地纠正我的发音。
我刚吃完面,犯困,但出于对听众的尊重,和他聊了一会儿。
马修才是嚼槟榔长大的长沙人,不修边幅,戴黑框眼镜,穿一件偏大的衬衫,可能是因为他读书勤奋,讲话时有一点点害羞。他小学时发表过文章,获了个全市学生作文大赛的鼓励奖,戴着大红花的照片贴在学校的橱窗里被展览,老师夸他是名副其实的秀才,他享受这种荣誉。回忆起来,眉飞色舞,似乎是唯一骄傲的本领。
他的青春平淡无奇,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历史,但仍然渴望写出一部鸿篇巨制,成为被人追捧的盖世文豪。
但是很遗憾,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马修才也是,迄今为止他最大的荣誉还是小学时在橱窗里展览他的照片,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但他并不甘于这种普通,用他的话来说——这个世界迟早是他的,他现在只是在表演平凡,等有一天时机到了,他会像烟花一样冲上天空,“啪”的一声,让所有人惊叹。
可是这一天一直没有来,但他觉得总会来。所以当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着中国近代史的时候,看见台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传纸条,还有人在吃零食,他也不会暴躁和绝望。他知道有一天他会脱离这种生活。
但他的作品被出版社拒绝了很多次。他是个没有卖点的作者,编辑们没有耐心去看他的文稿,每次都草草打发,说会认真考虑,却都没了下文。爸妈叮嘱他,现实点儿,把书教好,来年涨点儿工资,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我是带着使命来的,他们不懂我,但无所谓,自己明白就好了。对于创作者来说,所有的磨难都是修行,生活也是创作,痛苦也是创作,狂欢、发呆、死宅都是创作,我在体验各种滋味,绝不能浪费老天给我的才华。”
然后,他虔诚地把这本《咸鱼正传》摆在我面前,封面素雅,装帧简陋。他是我的听众,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我能懂他。
马修才:“请指正。”
我:“你的处女作?好书不应赠送,我自己去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修才:“你买不到。”
我:“脱销了?真棒!”
马修才:“哦……不不。是这样,我有个学弟,在印刷学院读研究生,学的出版专业,要交毕业作品,学校有经费可以帮忙印刷,所以他帮忙用我写的小说印了这本书,一共100本,没有公开发行,只能算一个印刷品。”
我:“我会认真拜读。”
马修才:“谢谢你。”
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写得很好,我为他的怀才不遇惋惜。
有段时间,《咸鱼正传》成了我的随身书,一直放在书包里,有空就拿出来翻翻。他的文字很有魅力,朴实幽默,不怒自威,又会在细节处戳人心痛。后来,我把书送给了美人鱼小吉,希望这本书同样可以感动她。
没多久,听马修才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是他们学校的英语老师。两人性格互补,相安无事。他说,其实没心思谈,家里催着结婚,这是他做出的一点儿让步。
一个月后,在面馆,他找到我。神神秘秘,拉着我坐在墙角。
马修才:“跟你说个事儿,大事儿。”
我:“你获诺贝尔文学奖了?”
马修才:“不是。”
我:“你要奉子成婚了?”
马修才:“不是。”
我:“别卖关子,说!”
马修才:“知道钟小风吗?”
我:“知道,偶像作家,很红,经常穿奇装异服上时尚杂志,听说签售时来了一万多人,请了防暴警察才脱身。”
马修才:“他的助手看到我的作品,找到我,让我按照他们提供的主题和思路去创作,给我一笔钱,我已经写完了,他们觉得非常好,很快就要出版了。”
我:“好消息。”
马修才:“不过条件是没有署名权。”
我:“那署谁的名?”
马修才:“钟小风。”
我:“什么!”
马修才:“嘘!签了保密协议的,千万别说。”
我:“做枪手,你的节操呢?”
马修才:“嘿嘿,碎了呗。”
他笑了笑。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被侮辱,反而很高兴有人认可。
马修才:“我对出名没兴趣,总算没有白写,会有几百万人可以看到我写的东西,想想没有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没多久,书店开始码堆摆放着一本名叫《爱神》的书,署名钟小风。听说这本书刚上架就被一抢而空,夺得本月畅销榜第一名。
再次见到马修才时,他已经和英语老师分手了。
他说:“她认为我应该公开真相,这样可以名利双收,一炮而红,我不明白,钱对她有这么重要?”
我:“不过读者有权知道这些文字真正的作者是谁。”
马修才:“我不会这么做。”
我:“你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
马修才:“我只是不想读者知道我是因为……一场官司。”
有天很晚了,小吉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马修才的电话。我问怎么了。她说,她男友看了马修才的《咸鱼正传》,很兴奋,想要推荐给自己的出版社。我把电话发给她,代马修才表示感谢。也许不见得能成,但多个机会,能给人新的希望。我潜意识里希望他坚持下去,一辈子都没实现梦想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去试过了就够牛逼。
马修才的命运从这个晚上开始扭转。
《咸鱼正传》被重新包装,新封面很漂亮。
流水线上的纸张飞速地被装订成册,一本本的新书诞生,被工人们装箱,运往全国各地的书店,摆在书店最显著的位置。迅速被读者抢购一空,工作人员又重新摆放,再度被抢购一空。迅速登上全国畅销榜榜首。
作者马修才,被媒体称为这一年出版界最大的黑马。
马修才新书签售会现场,人山人海。保安拿着扩音器大声说:“请大家保持秩序,一个一个来,马先生答应不管多晚,所有人都会拿到签名。”
人潮涌动,几度失控,马修才一脸惊恐的表情。
马修才坐在台上,台下的读者们大声喊着他的外号:“秀才!秀才!秀才!”
马修才:“呃……今天……”
才说了三个字,台下一片掌声雷动,读者们大声呼喊着:“说得太好了!声音太好听了!太棒了!”
马修才有点儿愣住,不知所措。
我很久不见马修才,只能从报纸和电视上听到他的消息,他以前出版不了的书稿,被出版商哄抢。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就像烟花冲上天空,“啪”的一声,让所有人惊叹。
原来世界上真有吸引力法则这件事,你想要做一件事,全世界都在帮你,好运气会翻山越岭,主动找到你。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离开长沙之前的一个晚上。
在电台旁的面馆,我想再去吃一碗肉丝面,致敬我即将结束的电台生涯。那时电台空降新领导,《人间喜剧》被停播,换成一个老西医接患者热线,电话诊断,顺便推销一些价格昂贵的药品,电台收取比例较高的分成。热线是假,卖药是真,患者都是托,与医生在节目里说着排练过的台词,听众们却很吃这一套。
我心灰意冷,恰逢获得了一个赴京工作的机会,跟广播没有关系,但也马上应允。我渐渐说服自己,慰藉他人的心灵有很多种方式,何况,这也不是我的义务。
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加香菜和葱,适量酱油和醋。
拌一拌,抬头看见马修才。
马修才:“喝两杯?”
我点点头。
他叫来两瓶啤酒,两个小菜。
我:“好久不见。”
马修才:“节目停了,很遗憾。”
我:“你一直在听?”
马修才:“是的,我唯一的寄托。”
我:“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忙。”
马修才:“我闲得慌。”
我:“怎么会?”
马修才:“我签了一家出版公司,却发现自己怎么写也写不出来,我请求给我时间缓缓,找出症结所在。但他们着急出,就找了枪手代笔,三个月出一本,我看了文稿,很糟糕,祈祷卖得不好,这样他们或许会放弃这种方式。可是,印上我的名字之后,都卖得出奇地好。”
我:“我很意外,你竟然答应这么做?”
马修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身不由己。”
我:“无论如何你成功了。”
马修才:“这样说也许有些虚伪,但我真怀念写《咸鱼正传》时的自己,那是我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但这个世界却不认可那时的我。所以,现在也挺好,我愿意就这样做个拉线木偶,尽管我知道,这样很孬种。”
我竟无言以对。
马修才:“请原谅这个卑鄙的我。”
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月亮下道别,略有忧伤。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透过车窗看见马修才对我挥手。他的头发像个鸡窝,万年不变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偏大的衬衫。说不清是他告别了我,还是我告别了他。
但他在路灯下笑得很纯真,好像初见时的模样。
5、一号听众
那年,长沙的冬夜冷得刺骨,家里没有暖气。蜷缩在被子里看《这个杀手不太冷》,12岁的玛蒂达问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惨,还只是少年时如此?”里昂说“Always”。这段对话记忆犹新,那时我刚从电台离职,前途未卜。
离开长沙这件事,之前思考了很久。前辈劝我,如果远离广播一阵子,就很难再回来了,毕竟这是需要持久的信念才可以延续的。其实广播对于我,并没有那么神圣,人在这世上,首先应该先照顾好自己,然后才能慰藉他人。不做电台主持,只是代表了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
第二天的火车,打包行李,翻出很多原以为丢失的老物件。有个箱子是秘密珍藏,打开它,里面是一些磁带,随便拿起一盒,擦了擦灰,上面是我用圆珠笔写的字:《尤妮的不眠夜》20020115。
放进录音机,不太清晰的声音流出来,像是来自遥远的外星球:
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这里是调频频率FM97.1兆赫,城市电台,欢迎收听每天22:00准点与您陪伴的《尤妮的不眠夜》,我是老朋友尤妮。
很多时候,有人问我,你没有烦恼吗?不然怎么可以用如此煦暖的心与人解忧?事实上,我当然也有烦恼,只是我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很多睡不着的朋友会等着我,他们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短暂停留,倾听或者讲述,选择一种自己的方式,在一起。
久而久之,这像一种责任,既然成为了那么多人的期待,就应该做一些晴朗的事。此刻我在这里,这是我力所能及的陪伴……
那时我还在念书,是尤妮的听众,晚上10点戴上耳机,听着她的声音睡着。热线是不会重播的,我录了她五百期节目做收藏,算是最死忠的粉丝之一。
那年我患上轻微的失语症,不敢跟任何人说话。班上有个叫许欢的女生对我很好奇,接近我,一来二去,成为了朋友。有一天,她约我去河东看五一广场爆破旧楼。我不懂拒绝人,于是我们挤上了去河东的公车。
爆破是在中午进行的,我们远远地站着,等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她突然牵住我的手,看了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觉得女孩主动牵手,挣脱了总是不好,于是僵硬地被她牵着,却有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的感觉。
大楼毫无征兆地坍塌,她紧紧抱住我,我有些紧张,也搂住她,像是共同见证了某个重要的时刻。那一瞬间,竟然有种特别的仪式感。
回到学校,我们照旧并肩走,却多了很多目光。
宿舍里,下铺见我第一句就是:“哥们你红了。”
我:“什么意思?”
下铺:“电视台直播爆破,中午吃饭时,食堂的大屏上,全校都看见你和许欢牵手了。”
学校很多人都知道我和那个女生恋爱。去上课时,听见她跟其他人炫耀,说,谁说他高傲不理人,还不是被我拿下,电视台都播了,没吹牛吧,就说了没我搞不定的人。女生们围绕在一起,好像那是一件有趣的事,而我是个有趣的人。
心里很震撼,但也默默接受。只是想离人群更远,最好不要被人认出我。
没有朋友,只有尤妮。
听了快两年,喜欢她反复播放的那首《让我拥抱你入梦》,她的声音温婉而有节制,那些治愈的心灵鸡汤常常被她用玩笑包装,说出来有趣,又不失格调。终于有一天,我把宿舍的座机拿去走廊,蹲在地上,头顶是满天星斗,我鼓起勇气,拨打那个在节目中反复被提及的电话号码。竟然通了。
“喂,请问是我吗?”之前我以为很难拨通这个电话。
“正是您,晚上好。”
“我不敢相信。”
“你叫什么?”
“我叫……一号听众。”
“呵呵,很不错的名字,为什么睡不着?”
“我没有朋友。”
“我不是吗?这么深的夜,难道会是两个陌生人在聊天?”
“谢谢你。”
“你的声音很动听,为什么不试着跟人交谈?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
“我不相信任何人。”
“曾经我也是一个对外界缺乏信任感的人,据说这样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觉得自己很糟糕,另一种是害怕被伤害。我当年是第一种,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漂亮,脸上有一点点雀斑,而且总是穿着一件质地不好的风衣,走在路上就像一个尴尬的饼干盒。可是后来,我去箍了牙,坚持晨跑,瘦了很多,换上漂亮的短裙,交往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他是个骄傲的美国人。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他对我说,亲爱的,如此迷人的雀斑,你可千万别把它们去掉,这是我爱你的理由之一。我点头,心里暗自庆幸,差点儿就去做光子嫩肤了,还好还没攒够钱。”
“你成功了。”我在电话这头开心地笑。
“改变自己很容易,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到的。每个人天生就是另一个人的宝贝,但你要准备得更好一点儿,这样,当你遇见他的时候才不会错过。尽管几年后,我和美国人分手,但我们仍然是好朋友,谁不愿意跟一个欣赏自己的人做朋友呢?而且我知道,没有关系,人生永远有下一个,快打起精神,迎接他的温柔以待吧。”
“如果我是第二种呢?”
“一号听众,你要知道,如果你克服了第一种,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第二种则基本不会出现了。优秀如你,只会伤害别人,怕什么被人伤害啊。”
我们很快结束了谈话,但我很开心,安静地睡着了。
就像醍醐灌顶一样,我慢慢敞开了自己,想当面感谢她。
有个晚上,我去了电台附近的面馆,传说她做完直播会来这里吃夜宵。零点过十分,有个纤瘦的女人走进来,娴熟地点了碗面,我不能辨认是不是她,但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雀斑,的确显得俏皮美丽,让她的脸更生动了。
“你好,请问是尤妮吗?”我大胆地走过去。
“我是,你是?”
“我是一号听众。”
“我记得你,没有朋友的一号听众,你现在怎么样?”
“朋友像滚雪球那样越来越多,简直变成了交际花。”
“祝贺你,新的开始。”
“开个玩笑,但我活得更轻松,所以想要感谢你,听了很久你的节目,它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千万不要这样,没有谁对于另一个人是不可缺少的,我们要做自己的救世主。有时候,我真希望只是做一个许愿箱,我沉默地在这里,你们对着我讲出美好的愿望,而不是一个垃圾桶,当然,这也不可避免。”
“以后你是我的许愿箱,不是垃圾桶。”
“以后你做我的垃圾桶怎么样?”
“好。”
我和尤妮成为了好友,她用她的方式让我变得更开朗,她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我才知道,原来此前自己患有轻度抑郁,是精神疾病的一种。但幸运的是,并没有很严重,重度抑郁根本不想治愈,而我一直渴望恢复健康。
任何病痛都不会自愈,我的好转是因为尤妮的节目,这是她对一号听众最大的奖励。我唯一可以回报的,是做她的垃圾桶。
有天吃面,她伸手拿醋,我看见她的手臂淤青一片。
“这是怎么了?”
“撞的。”
“另一只手上也有。”
“也是撞的。”
“肩上也有。”
“你别问了。”
“到底怎么了?要不我报警。”
“是我前男友。”
“那个美国人?不是分手了吗?不是做了好朋友吗?”
“不是美国人。”
“不是?”
“根本就没有美国人。”
“没有?”
“根本没有人觉得我的雀斑好看,前男友是都市报的广告销售业务员。我们是大学同学,谈了很多年,他脾气的确不太好,其实他心地很善良,疼我的时候,还是很甜蜜的。大学时他在宿舍用电磁炉给我煲参汤,女生宿舍关门了,他在铁栏杆外递给我,可是保温瓶太大,塞不进来,他用勺子一口一口伸进来喂我喝。那汤我现在还记得,真是好喝。但他离开我了,他嫌我烦,说跟我走到了尽头,偷偷从家里搬出去,连句再见都没说。没有他,我撑不下去,已经很多天睡不着了,很滑稽对吧,我每天安抚几百万人入眠,但我自己却一直醒着。前几天我总算找到他了,我让他跟我回去,他不肯,我去拉他,他推了我一把,从台阶上滚下去,我很疼,以为他会伸手拉我,但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没有理我。”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节目里不是这样讲的。”
“一号听众,请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号听众遵命。”
“我好累,过得乱七八糟,还要做个垃圾桶。”
“你是许愿箱,我来做你的垃圾桶。”
“你也不要做垃圾桶,你就做你自己。”
她有段时间好了一些,前男友又搬了回来。
在节目里可以听到她对未来充满期许,哪怕遇到不讲理的听众,她也可以耐心地安抚,她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对方,你看,我这么平凡的女孩,却拥有这么不平凡的大快乐,你何必自寻烦恼?
她加倍去爱他,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她不知哪里看来的万世良方,说用尽所有力气去爱男友,让他习惯你为他付出的一切,这样就无人可取代,久而久之,便生生世世了。
她说:“我可能不是爱他,我以前爱过,爱是美好的,根本不像这么痛。我就是怕失去他,他是我的勇气。”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她,这次她彻底找不到了。
有差不多一个月,她没上节目,电台另一个主持人代班,但她只懂照着《读者》朗诵,听众一片怨声载道。
尤妮在一个深夜打给我。
“我觉得我也得了抑郁症。”
“走,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可能是严重的那一种,我根本不想治好。”
我打了个车从学校飞奔去她家,看见她浑身是汗,躺在沙发上,烧水壶里的水已经干了,我赶紧拔掉电源。拿了条毛巾为她擦汗,她浑身颤抖,双手冰冷。
我说:“听着,你是许愿箱,我现在要许的愿望是,尤妮早日康复。”
她嘴角向上扬了扬。
一周后,她去世了。
安眠药加白酒,求死心切。在广播界引起极大的震撼。
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大家对自杀事件讨论的热情只维持了一小段时间,随即恢复平静。电台在晚上10点开始反复播出一些老歌,收听率越来越低。有一些人还记得《尤妮的不眠夜》,还有一些人忘记了,他们去别处寻觅心灵慰藉,这世界挺多元化,大家总能找到新的依赖。
追悼会之后,我收到她家人寄给我的录音带,是她生前录给我的。
亲爱的一号听众:
很抱歉,这个时候我应该去了另一个地方。我没有力气做垃圾桶,也没有资格做许愿箱,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被别人安慰与疼爱。
但这个世界很奇妙,老天安排我成为了这样的人,让那么多人喜欢我的节目,我不负众望地做着一个勇敢的人。因为我知道,晚上失眠的朋友大多数都有轻度抑郁,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我想尽力让他们的病痛到此为止,人生充满希望总好过卑微放弃。拯救那些睡不着的人,是我存在的另一种意义。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可以为了他们再活得久一点儿。
可我发现,现在我做不到了。但我多想做到啊!我试图说服自己,只要这个节目一直存在,便不断有人获救,那些患病的人不必像我这样备受煎熬。但很遗憾,我输给了自己。所以,我决定走了。
如果可以,希望未来你可以代替我去帮助这些人,不要责怪他们脆弱。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需要被安慰的。
我走了,请相信我走得心甘情愿,没有怨恨,无比美好。
你的朋友:尤妮
我为她祈祷,她只是累了,选择了另一种休息的方式。
可是要流多少泪才能把她叫醒呢?
“喂喂喂,尤妮,开工了,22点整,FM97.1兆赫。音乐,起。很多人等着,快说话,你是人民的许愿箱,醒来吧。”
“喂喂喂,尤妮,开工了,你不说晚安他们不肯睡,你怎么能比他们先睡着呢?”
“喂喂喂,尤妮,开工了,醒来吧。”
“醒来吧,尤妮,求你了。”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电台应聘。几轮考试后,进入面试阶段,领导跟我交流过后,觉得我很适合主持深夜谈话节目,末了还感叹,你的措辞风格像极了我们台以前一位主持人。我心想,废话,尤妮的节目我一期没落下,她说的每字每句我都如数家珍,作为一号听众,记住她最温暖的话,是最基本的粉丝道德。
节目叫什么呢?
领导吸取教训——不能用主持人的名字来命名,否则主持人离开后,节目品牌自动作废——大笔一挥,说,就叫《人间喜剧》吧,致敬巴尔扎克。
我不赞同,但他解释,希望我能陪伴听众把悲剧过成喜剧。这曾是尤妮的愿望,我也没有理由反驳。就这么定了。
三年过去,新领导大刀阔斧地改革,我的节目没了。我被迫结束广播生涯,去北京谋求更长远的发展。离开长沙,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的决定,未来有些迷茫,但我并不害怕。我知道这世上会发生很多事,无非是这两种,悲剧和喜剧。但没所谓,悲剧过着过着就成了喜剧;喜剧,过着过着就成了悲剧。
而我们这些做不了主角的平凡人,无非是小心出演,圆满收工。
“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这里是调频频率FM97.1兆赫,城市电台,您现在收听到的是由我为各位主持的新节目《人间喜剧》。我叫易术,是一个新朋友,能和您相遇在电波当中,是我们的缘分。我一直很害怕缘分,这是一个脆弱又浪漫的词,我们总是把它当成借口来诋毁命运。因为命运总是不近人情,随意安排着我们的离合,但是没有关系,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会竭尽所能,陪伴您一起,把世间所有不堪的悲剧,过成温暖的喜剧。辽远之中,人间喜剧。我们两路热线已经开通,正在为您守候。好的,在这首《让我拥抱你入梦》结束后,我们来接通第一位听众朋友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