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正在青春时的人，都不会察觉青春的存在，所以我们倔强，骄傲，挥霍。我们肆无忌惮地表演我们的孤独与疼痛，以为这很酷，却不知道这漫长的一生早已为我们储备了足够多的磨难，未来的日子会纷至沓来。

    1

    野兽不是真的野兽，是个名叫李甜的女生，我同学。

    名如蜜糖，但其貌不扬，淘气的男生私下叫她忍者神龟，笑她又胖又矮，短头发，走路有点儿慢，头常低着缩着，因为丑。丑的女生，多半是知道自己丑的，所以她总是走在人群后面，第一个去图书馆占角落的位子，最后一个去食堂打饭，冷掉也没关系，一个人吃得自在。因为她害怕被关注，缩在壳里，也好过被人们发现她的丑。

    鲜花也不是真的鲜花，是个名叫周臻的男生，也是我同学。

    他是典型的花美男，《登徒子好色赋》里写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就是说他。好看的男生，多半是不知道自己好看的，就像青春时的我们，往往不觉得这就是青春。他有些鄙视那些赞美他颜好的朋友——脸有什么好夸的，肤浅。他甚至对自己的外貌有些抵抗，不梳头，洗脸就捧着水拍两下，不照镜子，穿衣服不讲究，伸手拿起什么，就往头上一套。但没有办法，他如何不屑，好看的男生就是好看，光芒一样耀眼。

    野兽爱走宿舍后面的小路，那条路上几乎没有人。

    鲜花爱走种着梧桐的大路，他是那条路上行人的期待。

    他们一直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可能是我。野兽跟我报了同一门选修课，我逃课，找她抄过笔记，因为我的谨慎与礼貌，她把我视作不多的、不会嘲笑她的异性朋友。而鲜花是我的下铺，早上起来，我歪头，就可以看见他的大长腿露在外面。

    “周臻，快起来，你女朋友来查岗了！”我大喊一声。

    他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来，鸡窝头，光着膀子，随手抓了件外套穿上。

    糊里糊涂转了两圈，突然坐下。

    周臻：“不对，我根本没女朋友啊，我干吗要起来？”

    我大笑：“骗你的。”

    周臻也不计较：“你够闲的。”

    说完继续躺下。

    有人敲门。

    “我是李甜，请问易术在吗？”

    “在。”

    “进来呗。”

    她走了进来，把笔记放我桌上。

    她说：“这是我的笔记，背完期末能混及格。”

    我说：“谢谢，劳烦你跑一趟。”

    她说：“不客气，我去上课了。”

    我挺烦她的细心，因为我知道她一走，那群嘴贱的室友该笑话我了。

    周臻突然说：“你等等。”

    李甜一脸疑惑。

    周臻指着李甜手里捧着的《射雕英雄传》，问：“你也看帮主的书？”

    据说管金庸叫“帮主”的人都是铁粉，周臻是一个，他心里有大侠情结。

    李甜笑了笑：“看。”

    周臻：“很少有女孩喜欢看金庸，都看亦舒、岑凯伦什么的。”

    李甜：“我就挺爱看，每年看一遍，感受不一样。”

    周臻：“你喜欢谁？”

    李甜：“我喜欢欧阳锋。”

    周臻：“真的假的？我也喜欢他，特别烦黄药师，假清高，又啰唆又磨叽，他以为自己有魏晋风骨，他错了。”

    李甜：“欧阳锋虽然坏，但挺单纯的，像个小孩，要不是走偏了，其实还挺可爱的。黄药师就太虚伪，自己反对礼教，但又不许徒弟自由恋爱，喜欢强调自己讨厌条条框框，但四大宗师里数他最事儿——明明已经把陆乘风的腿打断了，赶出门下十几年，还要检查他有没有违反门规把武功私传给儿子，‘作’极了。”

    周臻：“你哪班的？”

    李甜：“我……跟你一个班的。”

    2

    他们一起加入了一个文学社的金庸兴趣小组，一来一往，周臻出乎意料地爱上了李甜。

    周臻开始热爱上课了，也开始打扮了，好看的男生稍稍注意打扮，就会更加光彩照人。他就像一朵开得蓬勃的鲜花，从此，更蓬勃了。

    这件事我们整个宿舍都没想明白。这不是他的初恋，刚入校时，他有个女朋友，是他中学同学，梳个马尾，挺精神的，眼睛很大，瞪得圆圆的像个红卫兵。那女孩说话很像演讲，有一次来我们宿舍，数落周臻的罪行，例如不够关心她，不长进，对未来没有规划，气势磅礴，把我们都镇住了。那姑娘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连珠带炮，我们简直都要鼓掌了。演讲毕，周臻抬了抬眼皮，说，我这么差，那你滚呗，随我自生自灭吧。红卫兵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冲上前开始厮打，周臻也不还手，花拳绣腿并没有把他挠伤。等她没力气了，周臻牵着她的手，红卫兵一脸不解地跟着他走到宿舍门口，他使劲一推，转身关上门，任她喊破喉咙都不开门了。

    他的初恋在这一阵声嘶力竭中缓缓落幕。随后外语系有个女孩开始倒追他，那是外语系的系花，长发及腰，手段高明，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偶尔自己做个蛋糕送来宿舍让我们一起分享，偶尔假装找宿舍其他人有事，来宿舍坐会儿。但大家都知道她喜欢他，久而久之，好像都默认了他们的恋情。

    系花很享受被误以为是周臻的女朋友，好像没人捅破，就自然而然变成了真的。有人打招呼“我刚看见你男朋友了”，她笑笑，不解释。

    我们也常逗周臻：“你女朋友呢？怎么好久没来了？”

    但周臻不承认：“拉倒吧，不是我的菜。”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菜居然是李甜。

    我问周臻：“李甜哪儿好？”

    “说不上来，但就是喜欢，她跟其他女生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骨子里不一样。”

    “骨子？看不见摸不着。”

    “易术，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爱情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理想、责任和性爱，根据马斯洛原理……”

    “别说那些虚的，我觉得你不懂。”

    “那你说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一种停泊靠岸的感觉，其他人从没给我这种感觉，她给我了，在此之前我觉得生活很聒噪，很孤独。我爸妈离婚以后，我跟着我爸，他不管我，但又觉得对不起我，只好给我很多钱，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管我了。我就像一艘摇摇晃晃的船，在海上漂，看不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浪给吞了，但一见到她，我觉得我的航程他妈的总算结束了。”

    “祝你们白头到老。”

    “可她还没答应呢。”

    “那怎么办？”

    “她总会答应的。”

    “一直不答应呢？难道你一直等？”

    “美好的东西，等多久都值。”

    3

    冬天，正上着课。

    下课铃刚响，周臻拿出一束花，走到最前排，放李甜桌上。班上男生起哄，女生也应和着，那画面并不浪漫，总觉得有点儿不和谐。

    李甜拿起花，塞给周臻：“我不要这个，谢谢。”

    周臻说：“生日快乐，我的一点儿心意。”

    李甜说：“我从不过生日。”

    周臻说：“今天开始，每年都过。”

    李甜说：“你别捉弄我好吗？”

    周臻有点儿恼了，说：“我哪里捉弄你了？”

    李甜说：“你这就是在捉弄我。”

    周臻说：“我喜欢你。”

    李甜说：“你只是喜欢在很多人面前说喜欢我。”

    周臻说：“我一个人时也这么说。”

    停顿几秒，爆发了掌声。

    周臻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按剧情发展的逻辑，这时李甜应该欣然接受。但她并没有，掌声让她手足无措，她拿起课本，转身逃走。

    4

    我和周臻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喝酒。他有些微醺，我正在兴头上，话也有点儿多。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问题在哪里。他摇头。我帮他分析，李甜内心是自卑的，但她隐藏得很好，因为她很善于保护自己，而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让任何人发现她，你追求她，就让很多人注意到她。这样，她苦心经营的生活就被打破了。可能对于她这样的女孩，宁愿不要爱情，也不想被人注意。

    周臻不解，问：“为什么不能被注意到？”

    我说：“因为她……”

    借着酒胆我也没敢说出那个“丑”字。

    周臻说：“但她这样的女孩，就应该被人注意。”

    我问：“为什么？”

    接下来，他跟我说了一件事，让我对李甜肃然起敬。

    听说李甜拿到了上学期的师范类特困生奖学金，但她没要。我首先惊讶的是，原来她是特困生，周臻说，是的，她父母不在了，自己挣学费。师大这样的学生不少，我比较关心的是，那干吗不要呢？周臻说，她认为自己不是特困生，因为自食其力，没有负担，不需要特殊支援。我有些不解，缺心眼儿啊，学校的奖金，不要白不要。周臻说，这是高尚的人格，你这种凡夫俗子，当然不会懂。

    我的确不懂，但仍然觉得挺牛掰的。

    5

    隔壁宿舍的邓国辉，嘴贱闻名。没事就抱着个保温杯，去各个宿舍瞎叨叨，有天傍晚晃悠到我们宿舍。

    周臻不在，我们有的在戴着耳机听广播，有的在洗衣服。

    邓国辉神秘地问：“你们班的周臻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没人搭理他。

    他继续说：“听说他喜欢忍者神龟，太惊悚了，你们也不管管。”

    我回了句：“关你什么事？”

    邓国辉说：“我担心他是不是从小受过什么刺激，好好放着外语系的系花不要，要一只龟，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这时周臻推门进来，一把将他摁在墙上。

    周臻：“你说什么？”

    邓国辉：“我说实话。”

    周臻：“你再说一遍，李甜是什么？”

    邓国辉可能觉得没面子，一赌气，说：“我说她是忍者神龟，怎么了！”

    周臻“啪”的一巴掌把邓国辉拍倒在地上，两人扭成一团。

    周臻一拳又一拳，那狠劲儿，邓国辉毫无招架之力，我们也不敢上前劝架。我心里暗暗犯怵，这才是一头真正的野兽啊。

    从那天起，邓国辉再也不敢来我们宿舍串门。周臻被通报批评，我们为他惋惜，档案里有处分记录，对就业有影响。

    但他毫不后悔。

    周臻说：“一个男人，如果自己喜欢的人被辱骂，还能虚伪地做个绅士，那才是兽类。”

    6

    他追了她一年，她依然没有接受他。

    这一年的时间，让李甜几乎成了女生的全民公敌。她消失得更彻底，除了上课时可以看见她的背影，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有天外语系的系花去找了她。听说堵在她宿舍门口，不让她走，系花铁了心要跟周臻好，却未料来了个忍者神龟，杀得她措手不及。李甜对系花说，别在这儿说了，我们要不去喝酒吧。听说那次李甜一人对付系花宿舍八个东北姑娘，全给喝趴下了。系花吐得直翻白眼，末了拍拍李甜肩膀说，你是个人物，我输了。

    李甜后来跟我说：“她是输了，但我也没有赢。”

    我问：“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周臻呢？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别管其他人。”

    李甜认真地回答：“他那么好，不应该喜欢我。”

    我说：“但他就是喜欢你。”

    李甜说：“我什么也没有，等他不喜欢我了，我就只能去死了。”

    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7

    毕业散伙饭，周臻喝醉了，吐了一轮又一轮。

    李甜喝着喝着也哭了，两人搭着肩吐得死去活来。

    大家看着周臻追了李甜几年，看累了，但也接受了。从最初以为他瞎胡闹，到后来被他的固执感动，大家都觉得好像他们就应该在一起。但散伙饭时我们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而且未来也不会在一起，因为明天我们就要离校了。

    周臻哭着问李甜：“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李甜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周臻问：“你在哪个世界？你告诉我呀，我去你那个世界找你。”

    李甜说：“我申请了赴藏支教，明天就要走了，那个世界很远，你找不到。我喜欢你，可有什么用？你应该找个更好的女孩，这很容易，只是我要找个比你好的男孩，太难了啊。我们就在各自的世界里过没有对方的日子吧。”

    那天全班都哭了，他们俩的无奈提醒了我们，生活往往都是无奈的。

    我们总是着急长大，等到某一天明白过来，又开始用一辈子怀念那个年代。但每个正在青春时的人，都不会察觉青春的存在，所以我们倔强，骄傲，挥霍。我们肆无忌惮地表演我们的孤独与疼痛，以为这很酷，却不知道这漫长的一生早已为我们储备了足够多的磨难，未来的日子会纷至沓来。而最刻骨铭心的是，我们很清楚，那种悠然自在的爱慕、拒绝、牵手、分开，都随着毕业仪式，离我们远去。

    周臻说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吐了，但并没有醉。好多人以为他的眼泪代表了放下，他说不是，他更坚定了。

    “我把顾虑都吐了，剩下的是义无反顾。”

    他还说过，美好的东西是值得等一辈子的。

    8

    李甜在去拉萨的火车上看见了周臻。

    这是个伟大的日子。周臻背了个双肩包，单膝跪地，捧着一枚戒指求婚。那么好看的男孩，配上那么动人的姿势，车厢里一片掌声。李甜手足无措，接过戒指之前结结巴巴问他，你东西都带了吗？周臻笑着说，不是带了你嘛。李甜说，昨晚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这么犯傻？周臻说，你说找个比我好的男孩太难了，别找了，我来了。

    李甜后来告诉我说，她躲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想让全世界认识她。

    他们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们幸福地婚了，恩爱至今。

    9

    别不相信爱情，童话从不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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