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万丈光芒,我独自景仰;你发号施令,我北讨南征;你是高贵的绝版书,而我是执拗的读书人;你是普世朝拜的雅典娜,而我是无人问津的那个谁。
愿你万千宠爱,始终如一,不枉我做一生的无名氏。
1
1999年,入校第一天,辅导员号召我们新生打扫学院门口的樟园,几乎没有人响应。大清早去上课,看见樟园里有人在打扫卫生,他鼻子上架着一副老派的黑框眼镜,手上戴了一块掉了色的西铁城,穿一件旧得泛黄的文化衫,裤腿卷起,趿一双人字拖,低头卖力。
我冲着他点点头,老师好!他有些讶异,随即也点点头,你好。
第一堂课,辅导员开始点名,大家趁机互相认识。当他点到“马彬”时,可能是辅导员口音的缘故,都听成了“妈比”,大家哄堂大笑,四处寻找着这个名字的主人。最后一排的角落,这个叫马彬的同学不好意思地举起手,原来就是刚才那个被我误认为老师的人字拖,我心里一阵“艾玛”,这哥们儿长得也太着急了吧,少年老成,坐在我们中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哄笑中我们俩四目相对,我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几乎每个完整的班级都有一套这样的成员标配:一个运筹帷幄的超级学霸、一个每到考试都急得跳脚的万年学渣、一个天天上课打瞌睡却总能考通关的学渣公敌、一个掌握全校八卦的机智妹子、一个随时带着餐巾纸的娘炮男生、一个众星捧月的全民女神,以及一大群几乎可以被忽略的Nobody。
马彬就是这一大群Nobody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其实他长相端正,只是才华中庸,没什么特长爱好,优秀还不够格,差生也谈不上,没拿过奖学金,也没受过处分,男神行列里没他,淘气顽劣的队伍里也没他,存在感负分。每次说起他都要想半天——呃,就是六班那个……那个谁,妈比,哈哈哈哈!对,就是马彬!
唉,非得这样,才能记起他的名字。
有时我为他打抱不平,他摆摆手,算了,都是开玩笑,又没有恶意。
他和我住同一层宿舍。之前我们的关系总是不咸不淡,直到一年二期。
那学期我们要考高数,算学分,是必考科目。我一直觉得中文系学高数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班一群男生因此同仇敌忾,逢高数课必翘,让马彬一个人代我们所有人喊到。临近考试时,急眼了——英雄气短,顽劣地对抗教育体制是没有意义的,考不过还是得重修。大家找马彬补课,他叹了口气说,虽然我没缺过课,但还是学不会,微积分太难,咱们还是自学吧。
三天时间,我自学拿下微积分,把所有例题做了一遍,不但考了80分,还抄了答案递给其他兄弟,其中也包括马彬。结果率领大家都混过了及格线,我顺利晋升为学渣公敌。马彬因此视我为大神,晚上喝啤酒庆功,他敬我一杯,竖起大拇指,对我说:“是个人物!”从那以后,他有心事只找我吐露。
马彬说,高数没学好,是因为班上有个让他心动的人,心一动,魂就没了。
马彬说,突然有了君王的豪迈,同时又多了为奴的卑微。
马彬说,想化作一棵树,长在她必经的路旁。
我说,少他妈给我装文艺,那人是谁?
他不肯说。
切!
我这人最擅长玩心理战术,你不说,我偏不问,你欲语还休,我充耳不闻。
憋死你!
2000年夏天,马彬扛不住,告诉我,他喜欢上我们班的辛燕。
他求我指导他的爱情。
辛燕就是我们班那个众星捧月的全民女神,喜欢她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儿,但马彬告诉我,他准备追求她,他绞尽脑汁写了一封信,想亲手交给她。我有点儿替他担心,我不想伤他自尊,但打心眼儿里认为这事儿不太靠谱,辛燕又漂亮又优秀,天生一副傲骨,无论是体育系足球队一米九的嫩版梁朝伟,还是中文系研一会背诗的徐志摩大师兄,都曾被她拒绝。明知结局惨淡,又何必去受这罪呢?
但我想了想,还是鼓励他去送信。人生不长,别后悔,万一……辛燕瞎呢?
我说:“你收拾收拾再去,这是个严肃的事儿。”
他说:“我收拾好了。”
我打量一番,去你的!这也叫收拾好了?鼻子上架着老派的黑框眼镜,手上还是那块掉了色的西铁城,依然穿着那件旧得泛黄的文化衫,哦……对,裤腿不再卷起,也没趿人字拖,换上了一双锃亮锃亮的皮鞋。
2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马彬在女生宿舍一楼大厅等辛燕回来。
他浑身淋得透湿,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踩进宿舍附近的水坑。大厅零散的人群走过,他躲在一角手忙脚乱,先是把情书从书包里拿出来,有点儿浸湿,于是铺开放在台阶上晾干,然后脱下一只皮鞋倒出里面的水。
我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那情书他写了又写,皮鞋是他很少穿出来的战靴。可不管怎么样,那“哗哗”的雨声,都像极了一幕悲剧的OS。
一会儿,马彬透过玻璃看见辛燕回来了,有个男孩送她回来。
她跟那男孩道别完,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拥抱了他。
然后她走过来看见了落水狗马彬。
“咦,你不是那个……那个谁吗?”
“是我。”
“你在这儿干吗?”
“我等一个老乡,给她送点儿东西。”
“哦,那你慢慢等吧,我先上去了。”
“好,等等……”
“怎么了?”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叫马……我给忘了,哎呀,我上去了,冷死我了。”
她“噔噔噔”地上楼了。
他默默地把另一只皮鞋脱下,倒出里面的水。
雨一直没有停,我打着伞过来接马彬。
他坐在台阶上,看见我之后,站起来,说走吧。我回头看见台阶上平铺着的情书,问,那信你不要了?他摇摇头,不要了。说完他取下眼镜,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不知道是擦额头上的雨水,还是眼泪。
我回头捡起来,信纸已经晾干,我看见上面工整地写着一段话:
你万丈光芒,我独自景仰;你发号施令,我北讨南征;你是高贵的绝版书,而我是执拗的读书人;你是普世朝拜的雅典娜,而我是无人问津的那个谁。
愿你万千宠爱,始终如一,不枉我做一生的无名氏。
他回头叹了口气说,喂,扔了吧。
我环顾四周,没有垃圾桶,只好放回原处。
3
2001年,申奥成功。暑假留校的同学都拿着脸盆和牙刷在走廊上“当当当”地敲着,我和马彬也兴奋得楼上楼下奔跑,见人就抱。我提议说去喝酒吧,他说好啊好啊,不醉不归。于是我们并肩走去了学校附近的夜宵摊。
点了卤鸡翅和凉拌腐竹,外加半打啤酒。夜宵摊有台黑白电视机,屏幕上主持人正在激情万丈地说着申奥成功的新闻,马彬借着申奥的激情,一口干了一杯,扭头看见辛燕和几个朋友竟然坐在邻桌。
我们挥挥手,跟辛燕打招呼,大家都举起酒杯,隔空碰杯,普天同庆,这时爱国的热情高涨,没人记得儿女私情。他又喝了一口,咧着嘴对着辛燕笑,突然愣住了,慢慢放下手里的杯子,埋头啃鸡翅。
我:“你怎么了?”
他:“没怎么。”
我:“少骗人,你不高兴了。”
他:“真没有。”
我:“没良心的东西,谁保你高数过关的?”
他:“唉……你看辛燕旁边那个男的。”
我:“看见了。”
他:“高吧?”
我:“挺高的。”
他:“帅吧?”
我:“挺帅的。”
他:“有钱吧?”
我:“不知道,反正看着比你有钱多了。”
他:“上次下雨天送辛燕回宿舍的,就是他,他俩还抱了。”
我:“哦……”
然后我们俩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五分钟后,马彬突然倒了一杯酒,站起来,昂首阔步走到辛燕那一桌,辛燕以为要敬她,也端起酒杯。谁知马彬没理她,举起酒杯,冲着她身边那个帅气的男生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叫马彬,单独敬你一杯!”
那男生也不扭捏,起身端酒表示感谢:“我叫陈淮,谢谢你。”
马彬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一口干。
陈淮也一口干,淡定优雅,毫无瑕疵。
马彬紧锁眉头,用力地拍了拍陈淮的肩,然后回了自己的座位。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却看着有些滑稽,这短短几分钟,想必马彬内心已翻江倒海几个来回,敬酒这举动,已经是他迄今为止最高调的挑衅。但我知道,第二天他们就会忘记这件事,因为……那个谁,马彬,实在是太让人记不住了。
我给他添满:“认输了?”
他:“暂时性的。”
我:“那哥们儿叫啥?”
他:“陈淮。”
我一口酒喷了他一脸。
他:“你干吗?”
我:“你永久性地认输吧!”
他:“为什么?”
我:“陈院长的儿子。”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马彬买了一件新T恤,穿着挺拔、精神。
4
马彬秉烛夜读,竟然拿了个三等奖学金,天分有限,能有这成绩已经是奇迹。他拍了拍手里五百块现金,说,哥请你吃好的,帮哥一个忙。我问什么忙。他要我陪他逛街,去选一套好点儿的西装。我刚想劝他,五百块连件像样的衬衫都买不起,好点儿的西装,能让他试穿就不错了。想想,还是先骗顿饭吃,再请他亲自死了这条心。
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好喝好,然后我们把长沙几个大商场逛了一个遍。他连声叹气,说太坑人了,怎么都这么贵,我夜夜苦读,好不容易发了点儿小财,却连套西装都买不起。
我:“你要买西装干吗?”
他:“我要参加今年学院的演讲比赛。”
我:“你?”
他:“我!”
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那个谁参加了。”
我:“谁?”
他:“陈淮。”
我:“行吧,我想办法帮你弄一套。”
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借了套合身的西装。辅导员却说每个班只有一个名额参加演讲比赛,他不同意马彬代表我们班参加。理由很简单,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我们班有这么一个人,连连摇头:“平常不冒尖儿,这个时候凑什么热闹,不行不行!”
我好说歹说,不行。
我找了班长去说,还是不行。
辅导员一言堂,点了三个活跃分子,让他们准备一下,再从中选一个参加。
第二天,我担心马彬受不了这打击,犹豫着怎么跟他说。见他背着书包出门,我问去哪儿,他说去图书馆查资料,准备演讲稿。我吞吞吐吐,委婉表达了辅导员的意思。他憨厚地笑了笑,说没事儿,我去找过了辅导员,成为了第四名候选人,如果演讲稿过关,就可以代表我们班参加比赛。我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答应了他,如果不拿奖,就扫一年樟园,他想了想,觉得我拿不拿奖他都稳赚,就答应我了。”
我哈哈大笑:“你小子,行啊!”
我本来又想劝阻他,就算赢了演讲比赛,也赢不了陈淮。像陈淮那样的优质男,已经是天生的赢家,根本没法比,在人生战场上,咱们压根儿见不到他本人。但想想又放弃了。
马彬变得积极起来,拉着我讨论演讲稿,一遍又一遍在我面前高谈阔论,我才发现,这家伙还是有点儿魅力的。这样多好,喜欢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他愿意为此去争取,愿意去输,去伤,青春没白过。
马彬的演讲稿竟然通过了辅导员的审查,他代表我们班出战。这个决定让全班都很惊讶,辛燕也瞪大眼睛望向我们这边,这位连名字都不被记住的那个谁,第一次被辅导员着重地读出了他的名字:“马——彬,对,就是马彬,预祝你取得胜利!”
马彬站起来,得意地应了一声。
演讲比赛在我们学校的报告厅,选手坐在第一排,马彬和陈淮坐在一块儿,其他人都在咬耳朵,只有他俩正襟危坐,后脑勺一动不动。陈淮第三个上台,他演讲的题目我忘了,只记得他风度翩翩,台下掌声雷动,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看见辛燕坐在最靠边,她认真地看着台上的陈淮,目不转睛。我暗地里为马彬捏一把汗,对手强劲啊,人家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你一个无名氏起什么哄嘛。
轮到马彬上场,他把眼镜取下来,放进西装口袋里。整了整衣领,自信地走上前,掌声寥寥。这是他自己争取来的独角戏,我目光扫一圈,我们宿舍只来了我一个,没有人关心他今晚的表现,他总是这样被习惯性地忽略。当然,他并不介意。
他演讲的题目是《那个谁的崛起》。
他滔滔不绝地开讲了,他激情万丈地开讲了,他铿锵有力地开讲了。他从那个内敛、平凡、缩手缩脚的人,变得有了光芒。此刻他竟然给我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觉得他在竞选总统!
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马彬,原来他内心有如此炫酷狂拽的一面。他讲得很好,演讲的尾声,他放慢语速,说:“我们总是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那个自己是否伟岸,是否精彩,是否过目不忘,但做惯了不被瞩目的那个谁,我可以很坦然地接受——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在乎我。庆幸的是,我很在乎每个阶段的自己,我在每一个摔倒的地方崛起,我是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我背后的支持者,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马彬,你也可以叫我,那个谁。”
掌声在他讲完之后,沉默五秒,瞬间沸腾起来。
“这人谁啊?”
“那个谁!”
“哪个?”
“那个那个……马彬,中文六班的。”
“挺牛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低调呗!”
议论纷纷。
他走下来坐在我旁边,跟我击掌,他手心全是汗。我问,你怎么不戴眼镜?他说,眼前模糊一片,谁都看不清,这样比较有胆量。他戴好眼镜,我们不约而同朝辛燕的位置看过去,却发现她不见了。
他有些失落。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很意外,马彬和陈淮并列第二,都拿了亚军。无论如何,不用扫樟园了。
我们又去喝酒庆功。刚上酒,有人走来站在我们身边,是辛燕。
她举起酒杯:“马彬,我敬你。”
马彬手足无措,一瓶酒没拿稳,洒了一桌。好半天才给自己倒上酒,笑着站起来,但随即也发现了邻桌坐着的陈淮,以及一群辛燕的室友。很显然,他们也在庆功。
马彬:“谢谢,你听了吗?”
辛燕:“没有,但陈淮说你也得了亚军,为你骄傲。”
两人礼貌地碰杯,一口干。
那天马彬喝醉了。
他说:“你说得对,人生的战场上,我一开始就是输家。”
5
2002年初秋,是我们师范生的教育实习。我和马彬被安排到了湖南耒阳的一所中学,辛燕却分到长沙一所中学。在去往耒阳的大巴上,我嘀咕说,有个院长公子做男朋友就是好,可以不用去外地吃苦,安安静静留在长沙谈恋爱。马彬瞥了我一眼,说,才不呢,陈淮自己被发配到了邵阳隆回县,比咱们还远。
教育实习住宿条件很差,没有热水洗澡,我们二十多个同学经常凑钱吃喝玩乐,然后去宾馆开一间房轮流洗澡,洗完回宿舍。但马彬从不参与,门关上,认真备课毫不含糊。早上起来憋足劲,大吼一声,一桶冷水倒身上,迅速搓搓洗洗完事儿。我猜他是在为教育实习结束后的汇报讲课做准备,我们都不care那个走过场的汇报,但我知道,陈淮肯定会代表他们班汇报。
在耒阳实习了一个多月,有天晚上十点多,一个跟长沙实习队保持紧密联系的女同学说,听说辛燕出了车祸,腿骨折了。
他冲上前:“哪个医院!”
女同学说:“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摸摸口袋,钱包在。然后对我说:“帮我请个假。”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像闪电一样消失了。
那天太晚了,没有大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辆摩托车,骑了七个小时,中间走错路耽误了一个小时,终于在清晨五点多到了长沙。
他在离第一人民医院只有两百米距离的时候,因为太困,两眼一黑,撞了路边广告牌。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病床上,他也骨折了,直接被拖进医院。我们实习队欢欣鼓舞,因为马彬受伤,学校怕出事儿,提前结束了实习期,都回了长沙。
我们去看他,他问:“辛燕呢?在哪个病房?”
辅导员回答:“她住对面那栋楼。”
马彬:“严重吗?”
辅导员:“你俩都不严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
马彬:“我能去看看她吗?”
辅导员:“医生说暂时不能下床。”
马彬:“我还能参加汇报讲课吗?”
辅导员:“No!”
他和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总是阴差阳错没碰上面。辛燕的伤比马彬轻,先出院,她走的那天,陈淮和宿舍的姐妹来接她。走到大门口时,拄着拐杖下地活动的马彬看见了她,马彬加快脚步,想跟她道个别。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来看她受的伤,但这一刻,他想去道个别。
陈淮扶着辛燕上了出租车。车没有等马彬。
马彬走在大门口,车开走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唉,说到底,还是不被在意的那个谁。
6
2003年,我们毕业。
听说陈淮保送读研,留在了学校。意外的是条件出众的辛燕却迟迟没有与用人单位签约的消息,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陈淮的爸爸肯定能帮辛燕办留校,女孩做个校职工多好,有人问她,她笑笑不回答。但她具体去哪儿,没人知道,她照常打开水、吃饭、图书馆看看书,就业大潮似乎跟她毫无关系,学校体育馆开了一场又一场的人才交流会,她路过,不参加。
那一个月,不断有同学办好手续,然后离校。送别一个又一个,气氛沉闷。
总是听说这个跟深圳某企业签约了,解决户口;那个回老家教书,有正式编制……没找到工作的同学被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闹得很焦虑。我的工作已经安排妥当,问马彬,他不吭声。我听说好几所重点中学都看中他,这对我们师范生来说是很好的去处,但他都婉拒了。
我:“你总得在离校前做个决定吧?”
他:“急什么?”
我:“找工作,人生大事,还能不急!”
他:“我还不知道辛燕去哪儿呢。”
我:“关你屁事啊。”
他:“我很担心,万一我们错过了,在不同的城市怎么办?”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青春本来就有很多错过。迎来送往,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7
还有三天,就要到离校的日子了。马彬依旧按兵不动。我收拾好行李,也租好了房子,恐吓他说:“丑话说在前,我租的房很小,不会收留你的,你等着睡大街吧!”
他沉默不语。
我踹了他一脚,说:“你个大蠢货,要知道辛燕的消息,干吗不直接问她?”
他:“人家也不一定肯说。”
我:“你不问,就一定不会说。”
他:“万一还是不说呢?”
我:“万一说了呢!”
他:“那我去问问。”
那天他站在辛燕宿舍楼下,演练了一千遍开场白,然后鼓起勇气给她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她下来了。
辛燕:“你找我有事吗?”
马彬:“我想问,你毕业了去哪儿?问了很多人,没人知道。”
辛燕:“你个蠢货。”
马彬:“干吗骂我?”
辛燕:“你怎么才来?”
马彬:“啊……”
辛燕:“你先说,你毕业了去哪儿!”
马彬:“我想等你决定了,跟着你去。”
辛燕:“大蠢货,超级大蠢货!”
马彬:“又骂我!”
辛燕:“我也在等你决定了去哪儿,跟着你去。”
马彬:“你再说一遍!”
辛燕:“大蠢货!两个人扛着不找工作都去喝西北风吗?”
马彬:“陈淮怎么办?”
辛燕:“关陈淮什么事?”
马彬:“你……他……不一对儿吗?”
辛燕:“谁跟你说的,陈淮是我姐们儿。”
马彬:“姐们儿?”
辛燕:“说了你也不懂,蠢货。”
马彬:“等等,我还没缓过来,重新捋一下,你刚才说,你也在等我决定去哪儿?”
辛燕:“不想跟你说了,你自己看!”
她塞给马彬一个日记本,然后气冲冲地转身,“噔噔噔”上楼了。
马彬翻开第一页,掉出一张纸。是那年下雨天,他曾想亲手交给辛燕的那封情书,打湿了,我记得当时晾在台阶上。
那封信被保存得完好,只是在空白处,被辛燕添了一段话:
你要做个执拗的读书人,而我只希望你是扉页,我是书名;你要做个冷漠的无名氏,没有关系,你可以是零度,我是雪人。
愿你远离世故,始终如一,赶在日出前拥抱我。
8
1999年9月6日 晴
今天是上课第一天,学院门口遇见了这个有趣的人,听说辅导员要新生负责打扫樟园,男生个个偷懒,只有他真的在扫。他普普通通,与世无争的模样,还有人把他认成老师,太过分了,人家只是长得成熟一点儿而已。
点名时,才知道他和我在一个班。他的名字惹了笑话,有几个男生笑得前仰后合,至于嘛,我觉得马彬这名字没什么不好。倒是他害羞的模样很可爱,我内心希望他下次别窝在角落,应该站起来大声应答。男孩子,就该自信一点儿。
马彬……呵呵,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1999年11月28日 晴
一学期过了一大半,好无聊。收到一些信,现在的男孩写情书都这么露骨吗?好不容易有个委婉温和的学长,结果抄自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丢脸啊,麻烦标注一下出处好吗?笨蛋。今天中午在楼顶发呆,陈淮问我这么多人,就没一个称心如意的吗?我说,青春苦短,我可没空去做这些小朋友的陪练。我要做他的最后一个,虽然挺难的,但这才有意义。
他让我举个例,喜欢什么类型的。我说,成熟点的。他问,比如?我开玩笑说,我们班那个马彬。他大惊失色,辛燕啊你长点儿心吧,你是不是缺少父爱啊?
我一拳头挥过去,打得他眼冒金星。马彬怎么了?人长得稳重实诚!我可没有义务陪小男孩长大,我需要他一开始,就是一个大人。
2000年1月16日 雪
女生宿舍楼下有人堆了个雪人,有模有样,找来一个胡萝卜做鼻子,黄色小塑料桶扣在头上,算是个帽子。不时有人路过合影。
我在宿舍楼大厅,坐在台阶上等陈淮一起去团委办点儿事。透过玻璃门,看见雪人的鼻子掉了,正要站起来去帮忙把它重新安上,却看见马彬从雪人边走过。他停留了几秒,注视着雪人,想必也发现了那个掉在地上的鼻子。他弯腰捡起胡萝卜,小心翼翼地安在雪人脸上。对着雪人笑了笑,然后走了。
2000年5月20日 晴
今天在图书馆看见了马彬,我们不在同一个区域,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窗外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他身上,像是披着一件金色的斗篷。我觉得,一个男人专注的时候是最迷人的。他比我先走,把书放回书架,然后离开。等他出门后,我去看了一眼他放回的那本书,是王尔德的诗选《如果你爱我比较深》。
原来他也喜欢这本,这一度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尤其是那篇《牧羊少年安迪米翁》。可惜他性格很古怪,好像不太搭理我,应该说,他不太搭理任何人。这样也挺好,有趣的灵魂总会相遇,缘分会安排得恰到好处。
2000年6月5日 雨
今天陈淮送我回宿舍,在大厅看见马彬。他欲语还休的模样,我故意学着班上男同学的口吻,管他叫“那个谁”,问他干吗,他说在等老乡。真让我失望,当时我还自作多情,觉得不会在等我吧。
上楼,突然想起他是不是没带伞,又不好意思找我借。于是在宿舍拿了一把碎花伞,不适合他,但总算可以不用淋雨。
下楼,他不见了,却在台阶上看见一封信。我在大厅傻站了很久。原来,这是他写给我的信,准确地说,这是一封情书。老实讲,我收过不少情书,但这一封,是最动人的。
你是高贵的绝版书,而我是执拗的读书人。
这句话打动我了。
只是,我不喜欢他情书里的卑微。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是无名氏,也不是那个谁,他就是他自己。而我,不是绝版书,也不要做雅典娜,我就要做那个雪人,哪怕零度以下,仍然洁白美丽的雪人。
哎呀,他会不会看见我和陈淮拥抱了?天大的误会,那是我姐们儿啊。我讲给陈淮听,结果他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好,将错就错,就这么干!
我不赞成,这不是戏弄人家吗?但陈淮说,嫉妒是进步的阶梯,真爱不怕火炼,赢了就炼成凤凰,输了就炼成烧鸡。
那么,那个谁啊,你可得经得起火炼啊!
2001年7月13日 晴
今天申奥成功,举国同庆的日子。
我们去学校附近喝酒吃宵夜,遇见了马彬和易术。吃到一半,马彬居然过来跟陈淮敬了一杯酒,那笨拙的神情,咬牙切齿的敬酒词,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误会我和陈淮了。晚上,陈淮打电话认真跟我说,姐们儿,你碰上一痴情的主儿了,这个男人靠谱,但你千万别主动,得憋着,他不开口,你就当没这事儿,他一开口,他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了。
啧啧啧,行不行啊?!
2001年10月18日 晴
没想到代表我们班参加演讲比赛的居然是马彬。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讲得那么好,彻彻底底刷新了我对他的认识,我收回之前对他的评价,什么内敛、害羞、自卑……他明明是个气宇轩昂的战士啊。凭良心讲,我觉得比陈淮更好,陈淮撕扯我头发,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可我说的就是事实嘛,要不是他亲爹的关系,怎么可能并列亚军嘛!
晚上在夜宵摊,又撞见马彬。陈淮没拦住,我主动去敬了酒,惹得他在背后骂我赔钱货。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去表白,从同学的角度,马彬为我们班争了光嘛,值得喝彩。
但当他问我有没有听的时候,我撒了谎,说没有听。其实我偷偷在窗外听完了,我害怕他在演讲时看见我,会影响他的发挥。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他真的很棒,演讲词很棒,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充满了内心的写照。一个懂得自嘲的男人,内心才算真正强大。
我想,他已经不再介意自己是无人问津的那个谁了。事实上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世界上唯一的马彬。
2002年11月8日 阴
一大早,陈淮就告诉我,马彬也摔伤腿,住进医院了,就在我对面那栋楼。他说这话时,语气那叫一个酸,嫉妒死了吧。他还说,估计马彬是听说我住院了,连夜从耒阳赶回来才摔伤的。这让我很内疚。
陈淮这个神经病,眼眶泛红地碎碎念,说这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他说:“那个谁,还差两百米就要到医院了,本来是个欢天喜地的大结局,谁知道自己摔了一跤,活生生安排在不同的两栋住院楼,见不上面,我这看戏的都快急哭了!辛燕你个小贱人,上辈子是保卫了地球吗?老天爷怎么对你这么好,赐你这么个白金痴心汉,你若去了绝情谷,他必定等你十六年啊,十六年!”
但是啊……马彬这个大蠢货,你活该!我等了你两年,你脑子是不是被苍蝇踢了,为什么完全get不到我的心意呢?你只要诚恳、勇敢、骄傲地走过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就像你演讲时那样自信,一切不就圆满收场了吗?
大蠢货,说好的执拗的读书人呢?执拗呢?执拗呢?!
2002年11月20日 晴
我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偷偷拄着拐杖,去了对面楼。一间一间找着,果然让我找到了。他正睡觉,易术在病床边陪着,他们不知道我来了。我特别想走过去,仔细地看看他。但他醒来,伸了个懒腰,我赶紧躲在门后。
听见他们的对话。
马彬:“我想去对面看看辛燕。”
易术:“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下地。”
马彬:“坐轮椅去!”
易术:“去干吗?”
马彬:“就看看还不行吗?”
易术:“让她看见你这副衰样吗?老老实实养伤吧你!大蠢货!”
他不说话了。
打心眼里开心,因为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2002年12月5日 雪
今天出院。上车时,陈淮低声跟我说:“那傻小子在后面,要不等等他,跟他打个招呼再走?”
我竟然拒绝了,陈淮瞠目结舌。
我不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我等了几年,不是为了在这天打个招呼。
马彬,请你诚恳、勇敢、骄傲地走过来,正式地告诉我,你爱我。
那么,我也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我也爱你。
2003年6月20日 晴
马彬你个大蠢货,你再不来找我,我就把日记撕了。
太阳快出来了,雪人要化了。
是要活生生地错过吗?
……
9
2003年7月15日,马彬和辛燕一起去了上海。他俩带着3000块钱、毕业证、简历,以及不多的行李,破釜沉舟地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一年,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很幸运,他们有彼此。
2006年8月8日,马彬和辛燕在上海举办了一个简陋但温馨的婚礼,我因为工作繁忙没有前往,但收到他们的婚照,觉得他们幸福甜蜜。
2009年11月11日,马彬和辛燕的宝宝出生了,是个男孩。
他们结婚八年,美好如一。她依然是他的雅典娜,而他已是她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