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幸运草(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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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没说话。其实,荣生倒真是个没心眼的好人,他父亲和翠姑家里是同乡,以前两家也是结伴儿到台湾来的,所以翠姑和荣生始终是青梅竹马的小伴侣,两家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这件事。荣生的父亲现在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靠卖花儿草儿过日子,倒也混得不错。荣生很肯苦干,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锄草,花草都比别家的肥。他对翠姑是死心塌地地爱着,两家虽然隔了足足八里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来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欢他,只是,自从去年暑假之后,翠姑却再也看不上他那张黑黑的脸庞和那傻气的态度。

    看到翠姑一直不说话,荣生有点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对翠姑看了两眼说:

    “你不去看看那块料子吗?我不知道要买多少,布店老板说,四码布足够了,我就买了四码半。你上次说喜欢黄颜色,所以我买了件黄花儿的,你不看看吗?”

    “先吃饭吧,吃了饭再看好啦!”翠姑的妈嚷着说。

    在饭桌上,翠姑依然像在赌气似的不说话,荣生那副茫然失措的样子使她尤其不高兴。但,一想起他徒步八里路来看她,等会儿还要徒步八里路回去,就看在小时一块儿踢毽子的份儿上,也不该不理人呀!想到这儿,不禁把板着的脸儿,放柔和了一点儿,望着他说:

    “你妈好么?”

    “好,好,好。”荣生一迭连声地说,看到翠姑开了口,如获至宝般地笑着,一面拼命用手摸着脑袋。翠姑望着他那副傻头傻脑的样子,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荣生看到她笑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晚上,当荣生走了之后,翠姑的妈在灯下缝着衣服,一面望着翠姑说:

    “不是我说,荣生还真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肯努力,我们还求什么呢!哪一种的人配哪一种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和荣生他们攀亲是最好的了。假如你嫁到有钱人家里去,那才有得是气要受呢!唉,翠姑,你可别糊涂呀!”

    翠姑垂着眼帘,靠着桌子站着。桌子上那瓶白玫瑰,在灯下显得朦朦胧胧的。她摘了一朵下来,凑到鼻尖上去闻着,一股香气直冲到她鼻子里去。她眯起眼睛,又想起那白皙的、清秀的、漂亮的青年来。

    4

    盼望中的六月终于来了,跟着它一起来的是燠热、忙碌和喧嚣的人群。翠站靠着柜台站着,她那长长头发扎着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眼睛茫然地望着门口的黄沙大路。按她的计算,沈其昌早就该回来了,可是她还没有见到他。她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因为他很可能在任何一分钟里出现。

    “喂!拿七根雪糕!”

    这是一群学生,有男有女。翠姑把雪糕递给了他们,望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向海滩走去。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在板凳上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使人昏昏欲睡。

    “喂!翠姑,给我们两瓶汽水!”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她惊觉地张大了眼睛,不错,正是沈其昌!她盼望了一年的沈其昌!他依然那么漂亮,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他正微笑地看着她,那是她所熟悉的微笑。

    “翠姑,你好吗?我们要两瓶汽水!”

    翠姑像做梦似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光调向他身边站着的人。立即,她呆住了!她的目光接触到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女,那少女有一对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搽着口红的小巧的嘴。那是一张非常非常美丽的脸庞。翠姑抽了一口冷气,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其昌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那少女微倾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个甜蜜的笑容,在低低地对沈其昌说着什么。沈其昌也在专心地倾听着,脸上有一种专注的表情,好像除了那少女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一样。

    好久之后,翠姑才能使自己稍稍镇定下来。她拿了汽水和杯子,走到沈其昌的桌子前面,颤抖地把杯子放在桌上,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一段对白:

    “你认识她?”那少女问。

    “嗯,去年暑假还和她一起玩过呢,怪可惜的,是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璞玉。”

    “长得倒很不错,你喜欢她吗?”少女问,声音里带点嘲弄和揶揄的味道。

    “我喜欢雕琢过的美玉,”沈其昌说,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像你!”

    少女的脸红了,头低垂了下去。翠姑可以看见她脑后束成一个马尾巴的浓发。

    翠姑走回到柜台后面,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上的浮云。她又想起去年那个下午,她因为不了解“蜃楼”是什么,他骂她是个笨蛋!是的,她是个笨蛋,什么都不懂!她又望了望那束着马尾巴的美丽的头。她,那可爱的少女,应该是聪明的,她该会懂得什么是海市,什么是蜃楼吧!

    晚上,翠姑习惯性地徘徊在海边,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白色楼房。那座白色的建筑物倨傲地站着,是那么的崇高,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翠姑叹息了一声,让海风高高地撩起她的裙子,她深深呼吸着那凉爽的空气,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一块岩石前面,她停住了步子,侧耳倾听着。在岩石后面,她听到有人在谈话,那是一男一女的声音,翠姑能确定那声音是属于谁的。她听到了几句话的片段,那些句子都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猜想他们正在谈着一些类似“海市蜃楼”的话,或者,是英国的诗,中国的词……

    她把前额靠在岩石上,心中静止得像清晨的海面,没有一点儿波浪。

    “翠姑!翠姑!”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呼唤,这是一个男性的、鲁莽的、有力的叫声。她站直了身子,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大步地向前跑去,跑到浴场的出口处,她看到一个粗壮的、结实的男人的身子笔直地站在那儿,对她嚷着说:

    “你看,翠姑!我又给你带了一把白玫瑰来!”

    她回头对海面望望,海面是一片黑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甩了一甩头,把所有的“海市”“蜃楼”都甩在脑后,毅然地向前面那个男人奔去。

    【芭蕉叶下】

    芭蕉叶,茂盛的芭蕉叶,阔大的芭蕉叶,如云覆盖的芭蕉叶。

    思虹倚着窗子站着,从那垂着的空纱窗帘的隙缝里向外凝视。芭蕉叶在院子中伸张舒展着,像一个张开的大伞,宽而长的叶片在微风中摆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芭蕉叶,没想到,当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长成了大树,多快!好像不过一眨眼而已。她眩惑地望着这棵芭蕉,用一种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计算它的年龄。于是,她的眼光由叶片上向下移,落在芭蕉叶下那阴凉的树荫下,树荫下有两张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喁喁私语着。

    “多快!”思虹重复地想着,迷茫地望着树荫下的少女,种这棵芭蕉的时候,美婷还和一些孩子们在一边帮忙搬水壶,帮忙挖坑。思虹还记得美婷和那些孩子们手拍着手唱着那支毫无意义的童谣:

    小皮球,香蕉梨,

    满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而今,美婷居然这么大了,大得叫人心慌,成熟得令做母亲的忙乱。约会、跳舞、交际……纷至沓来。一下子,她好像就失去了美婷了。就像现在,长长的午后,恹恹的时光里,她被关在屋里,而她那唯一的女儿,亲爱的女儿,正和男友忘我地陶醉在芭蕉叶下。

    那个男孩子,思虹知道他。高高瘦瘦的个子,有棱角的面颊和额头,充满智慧的一对大眼睛,和一张宽阔而薄的嘴。——说不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但是,思虹一眼就断定了,这是个吸引人的男孩子。他浑身都充满了一种男性的吸引力,这引力支配着美婷。思虹不必问美婷,就可以在她的眼底找出恋爱的供词。这使思虹更加心谎,更加忙乱,更加失措和张皇。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芭蕉叶下的两颗头颅靠近了,其中一颗——属于女性的那一颗——忽然把头甩了一下,用眼光搜索地看着思虹所站立的窗子。于是,男的也把眼光调过来了。女的嘴唇在蠕动,思虹几乎可以断定她在对她的朋友说:

    “别太亲热,我妈在偷看我们昵!”

    思虹的脸突然热了,她的身子向后一缩,好像自己是个被抓到的小偷,不由自主地想找地方隐藏起来。离开了窗子,她才觉得自己的腿已站得发酸。在沙发椅里,她乏力地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画报——这是美婷和她的男朋友曾看过的一本——这时,正摊开着的一页上,画的是沙滩边的一对男女,半裸地穿着游泳衣,在浪潮翻卷中紧紧地拥吻。思虹不知道美婷和那个男孩子是不是也表演过这一手,不过,她猜想,这是难免的。于是,她感到胸口中一阵翻搅,好像有无数的小虫子,正沿着血管在她体内爬行。

    室内沉静得使人窒息,窗外那一对青年人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思虹靠在沙发里,脑中模糊地想着美婷,美婷的男友和阔大的芭蕉叶……芭蕉叶,谁也不知道芭蕉叶与美婷的关系,如果二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不那么闷热,芭蕉叶下的天地不那么凉阴阴地让人醺然欲醉……还有那些蜜蜂,绕在花丛里的蜜蜂,那样嗡嗡地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听得人神思恍惚……还有,那个他!

    那个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个他,他的脸在她脑海里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羁的举止,豪放而大胆的谈话。他是镇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镇闻名的闺秀,谁也不会把他和她并在一起谈。可是,他们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动,他那流气的耸肩、招手和各种姿态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个坏蛋,是个混混,是个流氓。但是,她的脑子里开始镌上了他,他带着一种全新的刺激和压力压迫着她,使她无法挣扎,也无法透气。

    于是,芭蕉叶下的那天来临了。他带着她跑到那寂无人迹的花园里,从那砖墙的缺口中翻进去。然后,在半个人高的羊齿植物的掩护下,在芭蕉阔大的叶片下,他那样粗野地把她拥在怀里,他的嘴唇灼热地压着她的。于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脏声中,听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还有,就是当她卧倒在那草地上,张开眼睛来所看到的芭蕉叶,阔大的叶片上的脉络成羽状地散布开来。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和难以解释。平常,她在完全旧式的教育下长大,她的母亲是个严肃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个淑女,走路时,腰肢不能摆动,讲话时,目光不能斜视。对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恶极!可是,那天她在芭蕉叶下所表现的却像另一个女人。至今,思虹对那天仍有种不真实感。但,事情发生了,奇怪的是,事后她并不懊悔。当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着她,沉着声音说:

    “如果你要我负责任,我可以负起来,你跟我走!”

    “不!”她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她只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是一个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对他的情绪,面对着他,他那种过分的男性化总使她感到压迫。

    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星期后,他就离开了小镇。

    当她发觉怀孕的时候,惊恐超过了一切,经过几个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确的决定——结婚。她嫁给一个她一点都不爱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没有人对这个提前出世的婴儿感到怀疑,没有人揣测到她会有越轨的行动,因为,她是淑女,规规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视的大家闺秀!

    一眨眼间,美婷长大了。睁着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在芭蕉叶下找寻着爱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叶下,就感到由心底发出痉挛。奇怪,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太严重,但是,到了女儿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和不安!

    “妈!”

    美婷的一声喊使她惊醒地抬起头来,美婷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屋外的阳光衬着她,她的面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地用眼睛搜寻地望着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是遍布皱褶的。思虹皱了一下眉,张开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美婷跑了进来,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气说:

    “妈,我要出去!”

    “和——”

    “是的,和小林!”美婷说着,眼睛里的醉意在流转。“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亲热了吧?”思虹不安地说,“你知道,一个女孩子——”

    “哦,妈妈!”美婷不耐地喊,甩了甩头,“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来了。妈,现在不是你年轻的时代呀!妈,你的思想已经过时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产物!是的,女儿总认为母亲的话是过时的、讨厌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轻时何尝不讨厌母亲那些话,可是,自己做了母亲,却免不了要把那些讨厌的话对女儿再重述一遍!

    “哦,妈,再见哦!”

    “噢。等一下,美婷!”

    女儿站住,微昂着头,不耐的神情遍布在整个的脸上和眼睛里。“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地说,“要早些回来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别玩得太晚。还有……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尽量少停留。还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要过分接近……”

    “妈妈!”美婷皱着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说,又加了一句,“美婷,处处小心点,越早回来越好,一个女孩子……”

    “妈妈!”美婷再喊,走到母亲身边,低低地说,“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会吃掉我!”

    说完,她转过身子,轻快地向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她又回头对母亲挥挥手,带笑地喊了一声“拜拜!”就消失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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