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幸运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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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虹望着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倚着窗子,她呆呆地看着外面的芭蕉树。落日很快地沉进地平线,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叶子在暮色中看起来是片耸立的黑色阴影,她感到这阴影正笼罩在她的心灵上,跟着越来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断地增加着压力。

    晚饭后,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着的针线工作,几乎就没有动过一针,反而三番两次地到门口去伸头探脑。她那中年后变成痴肥一团的丈夫,把身子塞满了一张沙发椅,打着呵欠说:

    “你别担心美婷,她是个好女孩,和男朋友约会约会,有什么了不起?你随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个字!谁能担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么样就叫做一个好女孩?凭那循规蹈矩的态度?凭那敛眉端庄的仪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东西!

    “哦,思虹,你走来走去,弄得我的头发昏!”丈夫又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坐了下来,坐在临窗的位置。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风把芭蕉叶子吹得直响。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爬过去。丈夫在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之后,踱进了卧室,思虹可以听到他笨重的身子压在弹簧床上的声响,几乎是立刻,震耳的鼾声就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思虹把针线放在膝上,开始全心全意地等起迟归的女儿来。

    夜,逐渐地深了。凭经验,思虹也知道不过十一点,美婷绝不会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会早归。忐忑不宁的心境使她无片刻的安静,思想像个野马般奔驰着。小美婷,好像还只是她怀里一个小婴儿,怎么会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长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为她的成长而担心。

    门口有了响动,思虹直跳了起来,走到大门口去,从门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顿时,她缩回头来。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门口的台阶上,和那个男孩子热烈地拥吻着。思虹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对于接吻居然如此老练而成熟。思虹软软地在门口的椅子中坐着,等待着,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满了惶惑、紧张和各种错综复杂而难言的情绪。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终于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思虹打开了门,美婷斜靠在门框上,依然醉意醺然地凝视着远去的那个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地说:

    “该进来了吧,美婷?”

    “哦,妈!”女儿受惊地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笑。笑容里有着羞怯、兴奋和薄薄的一层歉意。

    思虹看着女儿跨进门来,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她敏锐地审视着美婷,从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关切地问:

    “到哪里去玩的?”

    “看电影。”

    “看电影看到这么晚?”思虹狐疑地说。

    “哦,妈。”美婷把面颊对她靠了过来,像个小女孩撒娇般地说,“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审我!”

    思虹注视着美婷的肩头,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着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轻轻地拿下了这根草,沉思地站着。美婷浑然不觉母亲的异样。她吻了吻母亲的面颊,用一种沉浸在幸福里的声调,叹了口气说:

    “晤,我困了,妈妈,再见!”

    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隐进卧室的门里,依然执着那根青草发愣。卧室门又开了,美婷换了睡衣走了出来,倚在门上,看着母亲说:

    “妈,你觉得小林怎么样?”

    “很好呀!”思虹说。

    “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地说,“我和他结婚,你不反对吗?”

    “怎么?”思虹吃了一惊,“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忽然间,她感到浑身的紧张松懈了下来,而在松懈之中,另一种伤感中混杂着喜悦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呆呆地木立着,无法思想也不能行动。美婷不安地说:

    “妈,你不赞成吗?”

    “哦,不,”思虹大梦初觉地说,“很好,我是说,那很好。”

    女儿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拥抱了她一下,低低地、羞涩地说:

    “谢谢你,妈妈,好妈妈。”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自己去独自享受她的喜悦了。思虹全身无力地走到窗前坐下。手中还握着那根青草,心里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像置身于梦中。

    她又听到风吹蕉叶的声音了,簌簌的,潇潇的,扰乱了人的心境。像带来了什么,又像带走了什么。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阕词: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叶仍然在簌簌地响着。

    【旭琴】

    1

    窗外,飘着几丝细雨。

    天已经黑了,只要再过几分钟,窗外那些朦胧的树木都将看不清楚了。旭琴握着笔,抬头对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地看了一会儿,又俯下头去,迅速地在稿纸上写了下去。

    这篇小说正写到了高潮的阶段,每次都是这样,一写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只小鹿在她胸中冲撞,成串的辞旬拥挤在她脑海里,使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会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只想拼命写,快点写,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飞驰着的思想。

    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经心地伸手开亮了桌上的台灯,仍然在稿纸上写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她:一个瘦小的女人,有着披拂的长发和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

    木板门被“呀”的一声拉开了,旭琴吃惊地直起了身子,像被谁打了一棍似的。回过头去,她看到季文瘦长的身影站在门口,正在慢吞吞地脱掉雨衣和鞋子。

    “是你吗?季文?吓了我一跳!”旭琴说,闪动着一对显得深奥的眼睛,这对眼睛是她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吓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写恐怖小说!”季文走上榻榻米,跨进屋子里,疲乏地伸了一个懒腰,在椅子中坐了下来。他年约三十四五岁,但看起来还要苍老一些,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他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但他却很有“男性”的气概。他有一张瘦长的脸,嘴角上有两条深深的皱纹,眼睛很有神采,但却常常带着点忧郁气息。两道眉毛很黑很浓,但在眉心间,却有无数直线条的皱纹,证明了他的眉毛并不是经常展开的。旭琴常说他有点像美国电影明星亨弗莱。鲍嘉。他望着旭琴说:“写完了吗?”

    “啊,还没有!你要是饿了的话,碗橱里有面包和果子酱,今天晚饭马虎点吧,就吃面包抹果子酱好了。我今晚必须赶完这篇小说,《妇女周刊》已经来催了三次了。”旭琴说,一面转过身子去望着面前的稿纸。

    屋子里有一股阴暗而潮湿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头枕在椅背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着,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

    旭琴让自己的思想跟着小说的角色跑,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个悲惨的身世和遭遇,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旭琴觉得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小说所感动了。她以一种近乎沉迷的情绪去写这篇小说,直到季文喊她,她才惊醒地抬起头来。季文正站在她身边说:

    “已经快九点了,你不想吃点东西吗?”

    “不!等下我自己会去吃的,你吃过了?”

    “早吃过了!”

    旭琴又埋头在她的小说里,屋子中充满了寂静。季文在旭琴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开,开始给他的学生改练习本。

    夜深了,风从窗子中吹了进来,旭琴感到一阵凉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纸上写下了最后的几个字。然后满足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散乱的稿纸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从头把小说看了一次,才在首页的题目下签上自己的笔名“艾文”。这笔名是她十年前就采用了的,那时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地恋爱着。

    把稿子叠好了,封进了信封里,她伸了个懒腰,感到几分疲倦,而且饿了。桌子上还堆着一沓待回的读者的信件,她随手抽出了几封来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们来的信,充满了稚气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长于写悲剧,许多读者都会在信中写:“看了你的小说,我不能不流泪。”“我真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难受,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悲惨的结局呢?”看了这些信,旭琴常会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满足。

    手表上已经十二点半了,旭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找了点东西吃了。然后走进卧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开了帐子,季文正熟睡着。他的睡相像一个孩子,眉毛舒展着,嘴角微微地翘着。

    旭琴注视着季文,她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她爱他。虽然他并不漂亮,但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浑身都带着一种磁性,这是她不会描写的,也就是由于这一点,她会摆脱了许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眉毛微微地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旭琴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倾听他的呓语,她听到断续的几个字:

    “旭琴……不……不要再写了!”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边。

    2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气这么好,难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们老待在家里,人都要发霉了,你赞不赞成到郊外去走走?”季文从镜子里望着旭琴说,一面在刮着胡子。

    “到哪儿去呢?”旭琴不大起劲地问。

    “碧潭怎么样?可以划划船,要不然到乌来去看瀑布!”

    “都是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而且,我还要写一篇东西给……”

    “不要一天到晚写吧!你难道不会厌倦吗?”

    “厌倦?写作永远不会厌的,你听说过画家对于画画厌倦的吗?这是一种兴趣,一种爱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书,仍然对教书感兴趣一样!”旭琴加重语气地说。

    “那么,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等下星期吧!好不好?季文?下星期一定去!”

    季文笑了起来,但笑得有点儿勉强:

    “你这语气真像在哄一个孩子:哦,不要闹,乖,妈妈下次带你去!”

    旭琴也笑了。

    早餐之后,旭琴又开始动笔写一篇小说,室内显得非常地安静。季文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给学生们改着考卷,或者由于学生们的成绩不合理想,他不时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旭琴迅速地在稿纸上奋笔疾书着,她又沉迷在自己的小说里了。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季文站起身来,脸上掠过一个近乎喜悦的笑容,似乎高兴着有客人来拜访。他把考卷放在桌子上说:

    “猜猜谁来了?”

    旭琴摇摇头,表示无从猜起。季文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旭琴伸出头去,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门口,正畏羞着地、嗫嗫嚅嚅地在问:

    “请问,艾文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旭琴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她的一个读者,姓什么,她已记不清了。但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曾写信说要来拜访她。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用清脆而愉快的声调说:

    “我就是艾文!你请上来坐吧!”

    那少女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天真的光彩,但脸庞却由于腼腆而羞红了,她低低地、轻轻地说:

    “我是方晓琳,我写过信来……”

    “喔,我知道。”旭琴微笑着说。

    方晓琳脱掉了鞋子,走上榻榻米,在旭琴那间书房兼客厅的屋子里坐了下来。旭琴一面把季文介绍给她,一面禁不住地打量着她。她很美,美的并不是她的脸庞,而是她那种天真纯洁的神情,和那腼腆娇羞的韵致。她有一对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好像永远包藏不住丝毫的秘密。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地向上翘,嘴唇的轮廓很分明,不大也不小。头发是烫过的,但很短,随意地披在耳际。穿着一件浅绿的毛衣,底下是一条绿色的大花的裙子。看样子,年龄不过只有十七八岁,而且显然没有参加过社交的场合。

    旭琴倒了一杯茶给她,她站起身来接过了。季文燃起一支烟,望着她问:

    “方小姐在读书?”

    “没有,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读了。”

    “也没有做事吗?”旭琴问,很想设法使空气轻松一点儿,因为晓琳好像在回答老师的口试似的。

    “没有。”晓琳摇摇头。

    “方小姐对写作很有兴趣?”季文又问。

    “啊,是的,我很想和艾……艾……文先生学习一下写作。”晓琳有点紧张地说,显然她不知道如何称呼旭琴,也不知道自己的请求会不会遭受拒绝。

    “喔,我的名字叫李旭琴,艾文是笔名,假如你不认为我托大的话,就叫我一声琴姐吧!”旭琴轻松地说,一面又笑着说,“我真不敢说在写作上能帮你忙,但如果你对它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关于写作技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但,写作最主要的还是要多看和多写。”

    很快地,晓琳摆脱了她的拘谨和畏羞,她天真活泼的个性逐渐显露了出来。不一会儿,她已经很愉快地把自己的家世都和盘地托出来了。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港务局做事,家庭经济情形很好,她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去年才在二女中毕,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每天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所以想学习一下写作。她说话非常地生动和天真,当她说她父亲是矮矮胖胖的个子,冬天穿上大衣就活像一只熊的时候,季文和旭琴都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好久以来,他们家里没有这种活泼而愉快的空气了。旭琴笑着说:

    “听你的谈话,就知道你是可以写小说的!”

    晓琳对于旭琴这句话非常认真,立即问旭琴她可不可以把她写的东西拿来给旭琴看,并问旭琴愿不愿意帮她改。当旭琴答应了之后,她高兴得眉毛都飞舞了起来。继而,当她知道季文在学校里教的是英文的时候,又兴奋地嚷着说:

    “啊!我早就想找一个老师给我补习英文,你愿意吗?我每星期来三次,每个月付四百块钱薪水!”

    季文大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亮光:

    “补习是可以的,但决不收费,收费就不教了!”

    “那么从下星期就开始好吗?”

    “当然可以。”

    晓琳一直谈到中午才走,季文和旭琴把她送到门口,目送她那绿色的影子逐渐走远,旭琴回头对季文说:

    “她真可爱,我真想写篇文章,题目就叫作‘绿衣的少女’。”

    季文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望着前面的道路,眼睛里显出深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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