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材知道后大怒,遂上奏参劾吏部经办书吏。何刚德所撰《春明梦录客座偶谈》记其事称:余在吏部,曾充司务厅掌印,司务厅固管全部胥吏也。时广西提督冯子材,以部吏写信索贿奏参,密旨令吏部堂官拿办。日将夕矣,徐荫轩尚书桐、许筠庵侍郎应骙尚在署未散,乃以“沈锡晋”三字告余曰:此廷寄饬拿之部吏也。余曰:部吏写信索贿,决无真名,在署万难弋获,须得其住址,或可图也。尚书乃复写出“炭儿胡同”四字。余又曰:一人不能独行,须满掌印同办方可。乃同满掌印惠树滋(浙江运使森后任)同出城,访北城坊官,不遇。不得已,先回寓晚饭。少顷,坊官来寓,告以来历,坊官极力推托。余告之曰:坊官未有不识部吏者,此廷寄所交拿也,汝其敢抗乎。坊官曰:炭儿胡同却有两个姓沈者,但未知那一个是部吏。余怒其诈,乃厉色与言曰:汝既知有两个姓沈,则那个是部吏,汝岂有不知?我不能为汝指实,汝自裁之。若贿放,则罪汝无赦。临行又告曰:此钦犯也,须带一稳婆往,若本人脱逃,可带其家属来。在当时亦不过故作严厉语耳,谁知坊官前往围门搜拿,该吏却在家,潜匿内室不敢出,稳婆入于床下得之。明日覆奏,上乃大悦。
在此书中,只称冯子材奏参者为部吏,却未说明具体时间及内容。
何刚德并在同书解释吏部书吏索贿劣习形成的情况称:“吏部之吏有两种,一曰经承,一曰贴写。经承如铺户之东家,贴写特如伙计耳。贴写专办公事,且须案例熟悉。而经承则不然,专管纸张,及贴写之工食。官中纸张工食之费,每季每科不过十余金,而每科一经承须雇数十贴写,公费不足,则须经承赔补。”即吏部如有公务要办,一般交由名叫“经承”的人承包,相当于今天的包工头。而经承要完成这项公务,还“须雇数十贴写”,这些“贴写”就相当于今天的打工者。这样,经承除了要先期准备纸张笔墨等必要的材料外,还需要付给贴写薪金,这是一笔不少的开支,但吏部发给经承办理此事的费用很少,“官中纸张工食之费,每季每科不过十余金,而每科一经承须雇数十贴写,公费不足,则须经承赔补。”
何刚德又称:“吏所得以索费者,则有故意迟延一法。何谓之迟延,盖补缺须用题本,题本须经内阁吏科转折,阁科磨勘,稍有满汉文错,即驳回另换,一换再换,便耽搁数月去矣。外官情急,补缺遂有按缺分花钱之举,多有至数百金者。一花钱便不错,不错则核准便速,此所以显其神通也。其实外官之黠者,不肯花钱,其有不愿补苦缺者,亦不肯花钱,迟之又久,虽无费亦核准也。
余尝告文选司同人谓,此等情弊,似可撞破纸窗糊,明定办法,岂不痛快?渠曰:题本事关阁科,所驳换者,明是官话,何能指之为弊。且阁科书吏亦是无钱办公,若根本解决,非纸张开报销,书吏给工食,无法可著手也!”
即部吏办理这些事情,因政府拨给的经费不足,而部吏自己不可能因此贴钱办事,所以都会向当事人索要办事经费,称为“部费”。如果当事人愿意出这笔钱,这项公务自然办得又快又好;如果当事人认为这是吏部应办的公务,不必由当事人出费用,就可以拒付补贴,就像冯子材所做的那样。但这样一来,部吏则可以通过挑剔上报材料不够完备齐全等办法来刁难对方,拖着不办。最恶劣的,就像冯子材参劾时提到的“颠倒保案”,应该升的反降;应该调剂一个好缺,却反得一个差缺等等。这种部吏索要“部费”的做法发展下去,就成了索贿行为,即部吏索取的费用远远超过实际需要,成为一种发财的手段。何刚德指出:“然经承缺出,必须由贴写掣签而得。贴写一得经承,则宫室车马衣服,均有人为之代备,谓经承可以借写信而索贿也。但索贿之得与不得,及司官之精明与不精明,亦即看经承之财运如何耳。故有一得经承而转致倾家荡产者,非谓部吏便可悍然舞弊也。且京中人类不齐,尚有藉书吏为傀儡而中饱分肥者,非谓部吏遂能独得好处也。”
当然,如果被索贿者不服,而像冯子材那样向朝廷举报参劾的话,则部吏就会遭到惩处。何刚德指出:“从前部费名目喧传外省,一若部吏手眼绝大,竟可颠倒是非,即在京京官,亦尚有疑信参半者。部吏以写信撞骗为生涯,事诚有之,然有犯必惩,遇有牵涉,即送刑部,毫无假借。但其中亦有成习惯,不能彻底严革者,虽不得谓之弊,究不免贻人口实,无非纸工原定公费,不及十分之一,法制未善,流弊至此耳。”
部吏勒索这种劣习,在清末已是公开的秘密,吴庆坻在《蕉廊脞录》一书谈到:清时军需报销,要按乾隆朝刊颁的《则例》规定进行,可以准销的项目及程序各款有条不紊地核销。但每每在一场大规模的战事结束之后,由于经过的事情烦琐,“造册请销,一收一支,不能针孔相符,于是部吏得以持其短长,严加驳诘。”以至剔出项目不能报销,“自帅臣以逮末僚,凡厕身行间,匀摊追赔,无一漏脱。存者及身,死者子孙,久迫追呼,非呈报家产尽绝,由地方官验明加结具文咨部,不能完案。其有前经帅臣奏咨后难结算者,则归用兵省分州县流摊,名为军需挪垫、兵差挪缺等款,亦动经数十年始得归补,而州县又不胜其累。”但如果先给经办的部吏按报销的数额的百分之几的“部费”,经办的部吏自会帮助将事情办好。时间一久,经办的部吏所收“部费”就成了他们索贿的收入。“而所谓部费一款,每百几厘几毫者,数遂不赀。是以部费一说,视为固然,万口同声,略无隐讳。”既然交了“部费”,经办的部吏就会将事情办好,于是一些贪官污吏也就乐得趁机大肆中饱私囊,“盖自停遣督饷大员后,每遇征伐,帅臣兵饷兼操,内而户部,外而藩司,支数可稽,用数无考,而军中大小将吏得以多立名目,肆为侵冒,皆恃部费为护符,负狡成风,真堪痛恨!然犹全用旗、绿官兵,调发若干,死亡若干,人数尚有可核,而浮冒侵渔弊已如是。”
到了清末,由于内外战争不断,时间很长,“若此次广西发逆倡乱,捻匪继之,岛夷又继之,回匪又继之,越时至十四年,行师至十余省,召募之勇十居七八,经制之兵十才一二。某路某师召募若干,撤换若干,某路某战伤亡若干,更补若干,其立营补额,均未随时奏咨备案。其随营执事文武员弁,修入修出,亦不报部存查。为薪为粮,扣旷扣建,纷纭轑輵,无从清厘。各路统兵大臣肆意专擅,非不知事后报销,无凭核算,必成不了之局,亦惟赖别筹部费耳。”而那些部吏则认为是一个绝好的发财机会,“当癸亥、甲子之交江南官军严围复合,百道环攻,收复之械端倪可楮。户部书吏知复城之不远也,报销之难缓也,约同兵、工两部蠹吏,密遣亲信分赴发逆被扰各省城,潜与各该省佐杂微员中狙诈狡黠、向与部书串通又能为完库大吏关说者,商议报销部费,某省每百几厘几毫,粗有成约,一面遣派工为算之清书,摧带册式,就地坐办。荩各省藩、粮、监、关四库款目,及捐输、厘金等项,存库旧籍,报部清册,其名目省各不同,不得不就地查核,以求符合。此辈资斧纸笔,皆由部书垫给,统归分年准销部内增扣归款,各计所垫在数万金。”
但清政府于同治三年收复太平天国首都南京时,就已考虑到各军报销时会有部吏勒索事,所以有旨:“军需报销一事,本有例定章程,惟近来用兵十余年,蔓延十数省,报销款目所在多有,若责令照例办理,不独虚糜帑项,徒为委员书吏开需索之门,而且支应稍有不符,于例即难核准,不得不著落赔偿。将帅宣力行间,甫邀恩赐,旋迫追呼,甚非国家厚待勋臣之意。著照所请,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处办理军务未经报销之案,惟将收支款目总数,分年分起开具简明清单,奏明存案,免其造册报销。”吴庆坻认为:“乃荷圣主如天之仁,不以擅行召募,浮冒滋多,逐年参稽,水落石出,行专制之严谴,追滥费之帑金。转蒙大赉宏颁,录功宥罪,既往不咎,咸与维新。凡在事之获保身家者,不下数千万人,而州县得免于流摊,部书失望于需索。湛恩汪岁,开国二百二十年所未有也。”
但清政府这种做法只是临时措施,事过境迁,又复原样,无法根绝这类事情。
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转载惜阴老人笔记,则将此事发生叙在冯子材指挥取得镇南关一谅山大捷后的事:“战功开保文职,应候吏部核准,部胥迳函索费,此亦各军常有。冯乃大怒,即特参吏部尚书,以提督参部臣,更前所未有也。均见其拙直之性,非人所及。”则与何刚德所记不同,即冯子材奏参者已变为部臣。黄浚则在转载后称:“惜阴所记冯子材以吏部胥吏迳函所保人员索费,大怒,特参吏部尚书,此事当时颇震动。奉旨拿办吏部书办者,即何平斋也。……平斋记此事,未详举冯所参为尚书,抑仅劾部吏,以理案之,当必为劾吏部堂官失察,始入奏,旨逮胥吏也。旧日部吏之弊,罄竹难书,冯老恃功,故敢露章弹之,使稍圆练,则必曲意敷衍矣。”
《冯子材传》则谓此事发生于光绪十三年平定海南岛动乱后事:“既以剿黎出力将弁劳迹列举请奖,吏部书办竟沿恶习,函索被保诸员酬金曰:吏部非兵部比也。子材抗疏直劾吏部书办,清廷乃处部办以徒刑,吏部尚、侍均受处分。边将参部堂,例降三级,适是年叙功,应升三级,因而抵销。李相鸿章闻而摇首曰:‘此老太刚’!盖惧其为权憝所陷也。”
其实,这三种记载都各有不实之处。光绪十五年二月有旨称:“前据冯子材奏:特参吏部书吏任意索贿,颠倒保案,请将议驳之员仍照原保给奖,暨声明伊子前次保案应否照准各折片。当谕令吏部将书吏沈锡璋即沈梅卿,并冒充沈梅卿之樊子清一名,工人张升一名拿获,着交刑部严讯确供,据实复奏。冯子材所称吏部核奖歧异各情,经部将原案逐一查明,均系按照定例章程分别准驳,并无颠倒情弊,着毋庸置议。至剿办琼州黎匪出力各员,据张之洞查照部议复加核减,并删去三员,经该部议复奏准。冯子材辄将初次原请奖叙开单恳请照准,伊子冯相华等准奖同知、花翎,光绪六年允准之案,兹复据奏请应否照准,殊属糊涂冒昧,冯子材着交部议处。”
这道朝旨给我们廓清上述三种记载的不实之处。如冯子材此奏奏上时间应该是在光绪十四年末至光绪十五年初,而冯子材于光绪十三年已被任命为云南提督,所以,何刚德不该再称他为“广西提督”,而应称为“云南提督”。其次,冯子材此奏参劾的是“吏部书吏”,而非惜阴老人笔记及转载此笔记时又加以发挥的《花随人圣庵摭忆》所谓的“特参吏部尚书,以提督参部臣,更前所未有也。”再次,既然冯子材参劾的只是“吏部书吏”,而非“吏部尚书”,则不会有《冯子材传》所谓的:“边将参部堂,例降三级,适是年叙功,应升三级,因而抵销”的事。而且,也未闻光绪十四年冯子材有何功劳“应升三级”的事。最后,冯子材之所以因此事而大做文章,大概是因为其中涉及了他的儿子冯相华的功名,即吏部书吏任意索贿,否则,就以“吏部核奖歧异”的名义,“颠倒保案”,将冯相华应该“保加三品衔”改为“五品同知”,不升反降。所以冯子材才愤而出面参劾,并翻出冯相华在光绪六年时因参与平定李扬才功而得保同知、花翎的旧案。可见他此举包含有为儿子保奖事寻求公正的私心在内,既有私心,即所为不能纯粹为公,而有“假公济私”之嫌,如此,则不会有“李相鸿章闻而摇首曰:此老太刚!盖惧其为权憝所陷也”的事发生,因为李鸿章与冯子材不和,不会随便赞赏冯子材,即使李鸿章闻知此事而有感叹的话,可能也应该是朝旨上说的:认为冯子材“殊属糊涂冒昧”而已!
这件诉讼案的结果如何,资料没有记载。但同年发生的一件类似的案件可以给我们作参考。在冯子材告吏部书吏前,朝廷曾发生告发户部部吏勒索山东河工巨款的案子。
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御史王赓荣、张炳琳、吴兆泰、刘纶襄根据山东巡抚张矅的参奏,奏劾户部书吏借发放山东河工款之机,索贿巨款:近闻山东省连年被水遭灾,清政府准备数百万两帑项发给该省承修河工,户部先发五十万。“山东委员赴户部领银,被户书史春泉任意勒索,每万两侵扣二百两,否则不照库平发给,传闻索费竟至一万两之多。书吏史恩涛因需索未遂,胆敢延不进署,以为讲说私费地步。俟私费讲明,始行给发。”御史经过调查,发现各省委员解饷来京,必先见史春泉,予以重赏,始能上兑。否则多方盘剥,故意拖延。委员解银上库,例有定限,不得已设法称贷,速求了事。“史春泉因此坐拥厚资,广厦拟于公侯,服食逾于显臣,骄纵奢侈,莫能尽述。”山东省领款委员回去后,无法交差,山东巡抚张矅要求户部堂官调查处理,追回被索款项。户部“各堂官恐兴大狱,相率隐忍,既不据实奏闻,亦不送交刑部讯办,现任户部侍郎嵩申、孙治诒传史春泉当堂诂问,仅将库书史春泉送南城坊看管,饬罚万金,限五日呈缴,希图了事。”清政府纳奏,有旨:户部银库吏史恩涛著交刑部严行察讯,其承办各书吏著一并交部讯究。
但到光绪十三年正月结案时,结果却是不了了之。上谕提到:嗣刑部传讯该书吏等,有无赃证,坚不吐实。复饬山东巡抚张矅讯取该委员等确供,交部核办。兹据刑部奏称:该书吏等索费一事,讯无实据,照被参各节酌量完缴等语。已革书吏史恩涛此案,虽无需索使费确据,惟以一书吏,屡被言官参奏,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其为遇事招摇,声名狼藉,已可概见,必应严行惩办,以儆将来。史恩涛着照部议,杖一百,徒三年,余依议。户部左侍郎孙治经将史恩涛斥革交坊,意在严惩蠹吏,惟未经查出实据,辄令缴银,办理殊属失常,孙诒经着交部议处。
从此案看来,事情虽然牵涉到四个言官、一个巡抚及吏部堂官,并惊动了皇帝,交由刑部刑讯。但该书吏等于有无赃证,坚不吐实,最后只得轻判了事,估计冯子材所诉也只能如此结束。
由于在后引关于冯子材奏劾吏部书办的圣旨颁布后的第二天,清政府又颁旨惩处吏部官员:“谕:都察院奏遵议处分一折,吏部尚书锡珍、徐桐,左侍郎松溎、许应骙,右侍郎景善、孙家鼐,应得革职处分,均着加恩革职留任;承办司员郎中钰麟、主事卢易诒,均着照议即行革职。”至于这些吏部官员因何遭到惩处却没有说明,有些好事者即将它和冯子材奏劾吏部书办一事联系起来,遂有冯子材奏劾吏部长官的说法。
有记载称:光绪十五年二月,冯子材因清政府举行慈禧太后归政大典,在所呈递贺折中,另缮骈语,屡次违式,殊属不合,着交部察议。应罚俸一年公罪,准其抵销。可能是清政府借此薄惩冯子材奏劾吏部书办的孟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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