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三天,钦州的陈知州就坐着州衙的四人大轿,摇摇晃晃地来到白水塘,到冯府谒见冯子材,告知湘军宿将、以兵部尚书衔钦差会筹广东防务的彭玉麟彭刚直大人将亲临探视,并指挥衙役在村口搭起一个似模似样的接官亭。到了那天,冯府上下粉刷收拾一新,在钦州的萃军旧部中有职衔的人,都找出旧日的翎顶官服穿戴起来,一早便齐集冯府,簇拥着同样衣冠整齐、翎顶辉煌的冯子材,到接官亭里恭候。待到朝阳东升,天地晴朗时,从钦州开出一队队手执金瓜铁钺的步骑仪仗,络绎不绝地排到接官亭前,接着才是一乘八抬大轿,在差役鸣锣开道的吆喝声中,缓缓地向接官亭走来。轿子在接官亭前停下,两个戈什哈赶紧上前掀起轿帘,里面走出一个身穿一品官服的年老官员,这就是钦差大臣彭玉麟。彭玉麟字刚直,湖南衡阳人,早年投入湘军,积功授兵部尚书衔。本来已告病回籍静养,北宁战败后,清政府为加强广东防务,给他以钦差大臣名义,与新授两广总督张之洞等会筹广东防务。
一见彭玉麟走出轿子,冯子材马上迎上前去作礼,并亲切地招呼:“刚翁,久仰,久仰,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呀!”
彭玉麟同样高兴地还礼:“萃翁,大名如雷贯耳,仰慕二十余年,今日始能当面瞻仰,真乃三生有幸!”
当年冯子材驻守镇江时,彭玉麟恰好在长江一带统领水师,两人虽是水陆异途,却只相隔咫尺,动静互闻,只是囿于职守,一直无缘相见。那以后,彭玉麟先是节制长江水师,后又回衡阳原籍守制,冯子材则移镇广西,更无从见面了。这次,彭玉麟屈尊来访,怎不叫冯子材高兴呢?
等到见面寒暄、设宴接风等例行礼仪既毕,冯子材便把彭玉麟请进内书房,屏退从人后,才郑重地对彭玉麟说:“刚翁这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赐教?”
彭玉麟已收起一脸笑容,面露悲愤之色,长叹了一声:“还不是因为的是法寇猖獗……”
“法寇如何猖獗?”冯子材急着问。
自从香锦安来踏看宅基风水时提及法军大败援越桂军,扰及西南边陲的消息后,冯子材本来静如死水的心境又泛起波涛。军人保国安民的天职,使他再也不能安心乡间的退隐生活,曾千方百计向人打探战事,但毕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除了听到一些皮毛的消息外,对于清政府的上层决策根本不了解,对于法军日后的动静更是毫无所知,心里十分憋闷。
六月间,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曾给冯子材来过一封信,就请他率军攻袭法国占踞的越南广安、海防一事征询他的意见:
启者,法人弃信背盟,逞兵要挟,索款甚巨,数至千万有奇;美国排解居间,悍然罔听。然已夺踞基隆炮台,近又纠其兵船,麇聚闽海。粤为闽邻,防务日亟,万一始终决裂,战局纷纭,必须有后路攻袭之师,庶几敌人有所顾忌,不敢尽起陆兵肆扰各口。
钦州民团自得宏才指麾,谅已日形精整。鄙意拟请阁下速将团练密加部勒,营哨官分别派定,一遇事机紧迫,即将精健练勇酌带二三营,配给军火,取径疾趋,袭彼广安、海防,广张声势,多设疑兵,以为牵制之计。惟钦州练丁是否善战?军械能否御敌?至少约须几营?道路共有几程?或宜沿海或宜踰山?转运是否无阻?就地能否图粮?后路消息能否不致隔绝?彼处居民能否结为内应?广安、海防敌人陆兵几营?炮船几艘?均望切实筹度,绘画简明地图,飞速见示。能行,则大可建此奇功。
阁下威略老成,熟习沿边地理,专赖良谋,无任翘切!
这时,冯子材已得知张树声、徐延旭等人均受到朝廷惩处,自己重新出山已没有后顾之忧,顾虑尽去。接函后,与都启模等旧属商议一番后,复函张之洞,慷慨请缨出战:
查该法夷自上年到越以来,于今两载,并未受过大创,所以恣意要挟,无所瞻顾。为今之计,与其暗袭牵制,侥幸于目前,何如挞伐大张,以杜欲壑于日后?查两粤兵勇自来素称得力,即子材向年三次督办越南军务,亦皆借以成功。盖粤勇之于越南,不独服其水土烟瘴,且又人情风尚无不熟识。因地用人,古之明训。所幸子材所患之疾已愈八九,如蒙我大公祖垂爱,任以军旅之事,即请奏明,将现在关外尚未遣散之粤勇一并调至谅山、海阳交界之宣安州,并由子材就近募勇,连关外粤军共足一万五千人,均交子材统带调遣,应胥粮饷概照楚军章程给发,所有广安、海阳两夷省均请大公祖责成子材以克复之。
但复函寄出后,却没有回音,老于军事的冯子材深知,出现这种情况无非是由于两种原因:一是形势好转,不再需要他这个退职将官出山作战了。二是形势严重恶化,过去的作战部署已不适用,需要另外筹划大的行动,因而张之洞未能答复。现在听说彭玉麟来访,他知道这并不是一般的探访叙旧,定与自己请缨出战一事有关,所以他急着探问战况。
彭玉麟听到冯子材的问话,心情沉重地回答:“说来话长……”
原来,法军在北宁大败援越桂军后,派出海军中校福禄诺代表法国政府,与清政府的全权代表、北洋大臣李鸿章签订了《中法简明和约》。然而,《和约》墨迹未干,法军就无理进逼驻守越南观音桥的援越桂军,挑起事端,遭到援越桂军的迎头痛击,大败而归。法军恼羞成怒,悍然撕毁《和约》,凭借其海军优势,派出孤拔舰队侵扰我东南沿海,威胁清政府赔偿巨款。在遭到清政府的坚决拒绝后,法军舰队肆无忌惮地袭击和强占基隆,炮轰马尾造船厂,重创中国的福建舰队,并企图北扰直隶,胁及京师……
听到这里,冯子材忍不住怒火中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对拳头捏得青筋毕露,猛地捶在桌子上,大声说:“法寇小丑,敢于如此横行,贪得无厌,不予惩创,怎能警诫异类而大振国威?”
彭玉麟在一旁也唏嘘不已。
激愤之余,冯子材又问:“朝廷有何对策?”
“我和张香帅看到法寇猖獗,而又深知我海军新近练成,尚非法舰对手,因而联衔上了个折子,建议朝廷扬长避短,攻其必救。即在海上采取守势,却出动陆师攻打侵越法军,牵制其主力,使其不能全力攻扰我海疆!”
冯子材边听边点头:“扬长避短,攻其必救,这个计策不错,只不知朝廷如何处置?”
“当今皇上、皇太后圣明,阅折后马上纳奏,降旨命粤、桂、滇三省出兵入越攻剿。云南一路由岑云阶制军亲率滇军一百余营数万人出宣光,趋山西;广西一路由潘琴轩中丞率桂军八十营数万人,出谅山,取北宁;广东一路则出军直取广安、海防。然后三省合力,会师河内,尽逐北圻法军。”
这次,冯子材静静听着,却又不时微微地摇头,似乎不甚赞赏。但等彭玉麟的话音一停,他却即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广东军队由谁统率?”
彭玉麟双眉皱蹙:“本来,张振轩前督和我都可以带兵前往,奈何法军又扬言要攻扰海南和广州,全省四处戒严,分兵防守,张香帅、张前督和我都无法分身,其余各将又都是偏裨之才,难以独当一面,所以正为此烦恼呢。”
冯子材心中一动,两眼紧盯彭玉麟,欲言又止:“这个……”
冯子材的神态被彭玉麟看在眼里,他愁闷的心情慢慢开朗,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萃翁回家养疾年余,不知贵体可否痊愈?”
冯子材灵活地伸展一下手脚说:“托福,已经好利落了。”
彭玉麟高兴地说:“痊愈了就好!”说完,他满怀希望单刀直入地问:“萃翁能否出山,相助香帅和老夫一臂之力?”
冯子材面色肃然,大义凛然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蒙垂爱,任子材以军旅之事,敢不效命!”
听罢冯子材的这番话,彭玉麟激动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冯子材面前,深深地鞠躬道:“萃翁能为国出力,老夫和香帅谢过了!”
冯子材连忙还礼道:“刚翁和香帅公忠体国,造福庶民,子材正要感谢呢!”
两人坐回座位后,彭玉麟问冯子材:“香帅和老夫欲烦萃翁率军进取广安、海阳,不知能成行否?”
冯子材答道:“出征杀敌,自当朝令而夕行,奈何我有肺腑之言,欲斗胆直言,还望刚翁恕罪。”
彭玉麟有点诧异了:“萃翁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三省出兵入越攻法,本是扬长避短,攻敌必救的上策,只恐各自为战,兵分力单,非唯未能破敌,犹恐为敌各个击破,徒损精锐,适得其反。”
彭玉麟闻言不觉一惊,连忙趋近问道:“萃翁此话怎讲?”
冯子材说:“就以所筹粤军进取广安、海防一路为例说吧,此路征程遥远,皆是沿海而行,法军兵船可从海上节节击我,我却无得力铁舰以护陆师,只有束手受敌,自取败亡,而无补于大局!”
彭玉麟暗自一惊:“萃翁有何高见?”
冯子材比画着说:“滇、粤二军所向,都是法虏的偏锋,胜之不足以撼敌,不胜则大损国威。唯独桂军出北宁,取河内,乃法虏心腹要害,决战之地。不如迅速聚合三省雄兵,齐趋北宁一路,高屋建瓴,泰山压卵,一战而告成功呢?”
彭玉麟听完,蹙额沉思了一下,突然眉开眼笑地说:“萃翁高见,令老夫茅塞顿开,回去之后,一定与张香帅赶紧奏明朝廷,照此办理!”停了一下,他又问冯子材:“如果粤省出兵援桂,萃翁能否挂帅遄征?”
冯子材豪迈地答道:“如有任用,敢不从命!”
彭玉麟说:“这样就好!我来时已与张香帅商定,如萃翁愿意挂帅出征,即请就地招募军兵,由省里筹拨粮饷军械应用,迅速成军,早日拔队起程。只不知萃翁能带多少人马?”
冯子材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在镇江时已带兵万余,任广西提督时,三次应邀入越援剿,每次都带兵万余。这次出征法虏,与寻常征战不同,至少亦得三十营一万五千人才行!”
彭玉麟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可能多了点吧。省里现时四处备战,粮饷军械需用甚钜,一时间哪里能筹到如此数量……”
冯子材不高兴了,脸色沉了下来:“刚翁是否认为老朽不能带兵啦?”
彭玉麟为难地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像最后下决心一样说:“这样吧,你先动手招募二十营一万人,其余数目,容我与张香帅商议后再作定夺如何?”
冯子材点头说:“也好,但不知要几天成军?”
彭玉麟说:“军情紧急,当然是越快越好!”
送走彭玉麟,冯子材马上被守候在客厅的一批旧部属包围了,他们是相貌相似,都长得黄黑瘦削精干的副将冯兆金、参将冯兆玉兄弟俩;黄寡脸皮的参将梁振基;矮胖壮实,红通通的脸膛上长着一颗硕大红艳酒糟鼻的游击杨瑞山;沉默寡言的都司麦凤标;还有都司刘积璠,守备冯骅、刘汝奇、陈之瑞;千总陶烈武、陈荣坤;把总黄万成、梁有才等;而文弱书生模样的都启模等人因挤不过这些武人,只好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待。众人都迫不及待地七嘴八舌向冯子材打听与彭玉麟会晤的情况。冯子材乐呵呵地看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心里不觉一阵阵发热,他深深了解这些老部下的脾性,一听说有仗打就手痒。其实,自从法寇猖獗的消息传开后,这些跟着冯子材一起辞官回乡的钦州籍同乡,没少从四乡赶来冯府打探军情,慷慨请战,有的还带着刚刚长成的子侄亲属前来,要求投军去打法寇。受到这些旧部属效命国家的热情的感染,冯子材毫无保留地把与彭玉麟谈话的内容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听说冯子材要挂帅出征打法寇,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要求跟随前去杀敌立功。冯子材高兴地说:“这当然少不了你们的份儿!”
“阿爸,还有我们兄弟俩呢!”两个青年人一边大叫,一边挤着人群,想挤到冯子材面前来。这两人相貌长得与冯子材相似,但身材更加高大壮实,脸上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人们认出年纪较大那个是冯子材的第三个儿子、同知衔冯相荣,年纪较轻的那个是冯子材的第五个儿子、同知衔冯相华。
“你们兄弟俩也一起去!”冯子材满怀喜悦地望着这两个儿子。他年轻时家境贫寒,为人保镖挣来的钱仅够糊口和赡养老人,却无力娶妻。只是在投军以后,随着官职的擢升,俸禄渐丰,才在四十余岁时娶妻纳妾,先后生了九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大儿子冯相猷是个读书人,考得个州学附生。二儿子冯相贤身体多病,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只有这个三子和五子从小就身体壮实,不爱读书,只喜舞刀弄棒。哥俩年岁仅相差一年,个头长得差不多,脾气也很相投。冯子材特别喜爱这两个儿子,从小就带在身边,让他们跟在军营磨炼,以便日后长成将材,继承父业。光绪五年(1879),冯子材应邀入越剿捕叛将李扬才,在攻打水岩时,官兵伤损过重,咸怀退志。冯子材就命令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哥俩手持令箭到前敌督战,众将士见状,遂鼓勇而战,一举攻克敌寨。事后,两人都因功被保同知衔并赏戴花翎。这段时间来,他俩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不知缠着冯子材说过多少次要打法寇的事。这时,看到众叔伯都争着要随父亲出征,他们也不甘人后,所以挤进来大叫大嚷。而冯子材早就盘算着要带兄弟俩出征,一是为国出力,二是自己年纪已大,身边也需要有亲人照料,所以就满口答应了。
看到大家稍为安静下来,冯子材又说:“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办事,大家立刻回乡树旗招募营勇,招得一百人即委为哨长,招得五百人即委为管带,招得三四营人即委为督带,限十日成军,带来钦州城集结。”
众人欢呼雀跃:“遵命!”
看到众人胸有成竹的样子,冯子材叮咛了一句:“别忘了遴选那些官卑职小、年富力强的人充任营哨官弁。”这是萃军挑选将弁的一个重要原则,因为冯子材认为,官卑职小的人升官心切,非舍命杀敌无以超尘出众;年富力强的人心雄胆壮,勇往直前,不甘落后。萃军每战克敌,常操胜券,得力于这条原则不少。
冯兆金、冯兆玉兄弟俩家住钦州城外的大寺圩,他们行动快,当晚回到家中,就叫人在圩头空地上搭造募兵平台,树起萃军大旗,并赶写简单告示:“国家有难,应募者速来!”在圩中住家的墙壁树木四处张贴。同时,连夜派人通知熟识的兄弟子侄、亲朋好友、旧日部属,鼓动他们前来应募投军。
第二天一早,冯兆金就穿上副将的武职二品官服,戴上红宝石翎顶;冯兆玉穿上参将的武职三品官服,戴上亮蓝水晶顶子。兄弟俩风光十足地坐在平台上,等待着来人应募。平台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上面放着笔墨名册,由几个书手在那里登记入册。
这天恰好是圩日,四乡八邻的农民来赶圩,看到这个阵势,听说是冯子材冯提督募兵打法寇,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为冯子材当时是钦州地方当官当得最大的人,而且官声又好,在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在一般农人心目中,被视同为神人,所以都挤来看征兵情况。而冯家兄弟的兄弟子侄、亲戚朋友、旧日部属早有准备,一来到就抢着报名,惹得一些看热闹的小伙子也跟着去报名,几百人争先恐后,累得几个书手应接不暇。
一个粗壮小伙子,在报名应募后,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围着平台磨磨蹭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冯兆金感到奇怪,就把他叫住,问他有什么话要说。这个小伙子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又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于是涨红了脸,憋足了劲,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大人,听家中老人传说,冯大帅用兵如神,当初在廉州府,只用一百人就打败刘八的上千人,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冯兆金点点头说:“对,有这事儿。当初我就是和冯大帅一起打刘八的!”
他们的一问一答,吸引住许多赶圩的人,人们都挤过来,把平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那个提问的小伙子激动地叫起来:“冯大帅用兵如神,这次我跟他去打法鬼,也打几个胜仗,弄个官当当!”他的这几句话,惹得旁人哄堂大笑。
杨瑞山生性嗜酒,又好打仗。听到冯子材叫他募兵随同出征广西关外去打法鬼,心里十分高兴,当天便赖在冯府讨了一顿酒喝,并留宿一夜。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地回到老家防城街,召来一些旧部和亲友,商议招兵买马的事情,谈得高兴,又弄来酒菜喝了一顿。这样,等到第三天,他才穿戴起游击的三品武职官服,搭台树旗招兵。杨瑞山也算是防城街的名人,听到他要招兵打法鬼,许多人都围来观看。防城只设一个巡检司,属下的东兴街与越南芒街接壤。黑旗军首领刘永福在越南抗法,也不时派人回东兴、防城招兵,因此防城一带的人对法寇在越南的横行霸道的事情听得很多,也知道黑旗军抗法的许多传说故事,所以杨瑞山要招兵打法鬼,许多年青人都踊跃报名。只是有几个前几天曾到大寺圩赶圩的年青人,诧异地望着杨瑞山头上的亮蓝顶子,凑在一旁窃窃私语,末了,他们推出一个胆大的小伙子,走近杨瑞山身边,怯生生地说:“大人,你是不是和大寺圩的冯大人一起跟冯大帅在廉州府投军的?”
杨瑞山笑眯眯地回答:“是呀!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提它干吗?”
“为什么冯大人戴的是个红顶子,你戴的却是个蓝顶子呢?”小伙子指着杨瑞山的头顶问。
杨瑞山听到这问话,伸手摘下自己的顶戴,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皮说:“我原来戴的也是红顶子,只是一次没能遵守冯大帅的军令,而被降了下来……”
杨瑞山是冯子材麾下的爱将,打仗十分骁勇,曾被冯子材保举到从二品的副将官职,戴上了红顶子,当时上司曾暗示冯子材不要让杨瑞山升得这样快,冯子材不肯,回答说:“他有功,哪能不升?”
冯子材移镇广西时,杨瑞山随同前往。当时广西军队的纪律很差,旧军队的各种弊病表现得很突出,冯子材决心好好整顿一下,但考虑到积习太深,仅惩罚桂军旧将,可能难以服众,遂决定在自己人中开刀,以示公正。一次,冯子材带兵追剿,因对方拟从广安走东兴,逃窜海上,于是飞檄杨瑞山,限三日夜率部驰至芒街截击,误时者治以军法。杨瑞山遵命率队前往,中途遇着大雨,道路泥泞难行,军士苦求不要连夜行军,杨瑞山因军情紧急,没有答应。但雨越下越大,道路冲塌,无法行走,只得停留了一夜。等赶到芒街后,已误期一天,杨瑞山知道冯子材军纪严明,此事绝不会轻易放过,在战事结束,就自动赶赴提督辕门请罪。冯子材正要借题发挥,于是雷霆震怒,一定要将杨瑞山按军法从事,经众将苦苦求情,要求看在杨瑞山过去所立军功份上,给予减免。冯子材拗不过众人,只得将杨瑞山改处降官三级,重杖示众。处理了杨瑞山后,冯子材再处理其他将弁就比较容易了,桂军军纪才得到整顿。后来,杨瑞山因功又升一级,才由都司升为游击……
听到杨瑞山讲完这一切,众人都吃了一惊:“冯大帅治军这样严,在他手下要谋个一官半职也真不容易。”
杨瑞山却不以为然地说:“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要不是冯大帅严于治军,萃军也不会打这样多的胜仗!”
众人点头道:“对,对!”
梁振基是小董镇人,他的招兵方法不像冯兆金、杨瑞山那样威风张扬,却显得更有实效:他把冯子材发给每个应募士兵的安家费三两六钱银子,分别用小布袋包好,像小山一样堆在登记名册的桌子的旁边,并在写着“国家有难,应募者速来”的告示下面加了一行字:“月饷四两二钱”。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一担白米,在许多靠种两亩薄田或帮人佃工为生的穷苦农民看来,这已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了,因而有些青年人本来并不准备应募的,看到别人兴高采烈地拿到了安家银子,心里怦然而动,情不自禁地就去报名应募,领取安家银子。一时间,小董镇各处都传说着:“当冯大帅的兵,饷银十足!”
梁振基身穿便服,一会儿在登记处看看,一会儿到人堆里听听各种议论,他生性沉默寡言,不好说话,但内心智虑精详,头脑灵活。看到桌上的饷银渐渐少下去,他知道招募顺利,心里也很高兴。望着一个个心满意足而去的青年人,他感慨地心想:“冯军门带兵就有这点好,不克扣士兵的军饷。”
望着那一包包装满饷银的小布袋和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应募青年,梁振基不由得对未来的战事充满了信心。
当诸将忙着招兵买马的时候,冯子材也没有闲着。他一面与钦州的陈知州在钦州城内为未来的新军赶号营房,制作军装,清理校场,准备训练场所,一面出资雇请铁匠打造上千柄坚韧锋利的钢刀,取名清光刀,以备日后与敌肉搏之用。还利用钦州有制作陶器的传统工艺,叫人将萃军原来用布包炸药的炸药包,改为用陶瓶做外壳,内装火药,瓶嘴连接用纱纸制成的火绳,瓶耳可以系绳,便于携带,威力较大的先锋煲,作战时用来投掷炸伤敌人。同时又不断地去函去人,向广州催饷催械,指调文员前来听候调遣。两广总督张之洞不但很快拨银五万两给萃军做招募费用,还拨发抬枪五百杆、士乃打枪一千杆、大<火急>枪二千杆,劈山炮及后膛洋炮数尊,连响洋枪约百件给萃军,并派委署理廉州府知府黄杰前来办理萃军营务处。又通知,派广西右江镇总兵王孝祺率勤军八营四千人,赶赴广西关外,与萃军合作一路,听从冯子材的节制调遣。
在忙忙碌碌中,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第十一天,翎顶补服辉煌的冯子材,在黄知府、陈知州、都启模等一干文员的簇拥下,一早就来到钦州校场的阅兵台。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新募的九千士兵,冯兆金、杨瑞山、梁振基、麦凤标等一干官员,都各穿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站在各自部属的前头,听候冯子材的训示。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灿烂的阳光把偌大的校场照射得一片光亮。看看时辰已到,只听得一连声惊天动地的礼炮鸣响,原来闹嚷嚷的士兵安静下来。冯子材缓缓地走到台前,满意地看着台下朝气蓬勃的兵将,大声说:“法寇小丑,屡次欺我大清,袭我水师,占我基隆,还欲扰我广州、北海,胁及我钦州。朝廷飞书檄,要我钦人为国出力。我虽老迈,但报国之志不减当年,愿与诸君同仇敌忾,前往广西关外杀敌,不打败法寇,誓不回还!”
听完这番铿锵有力的说辞,台下众兵将一阵欢呼。
接着,冯子材又宣布了萃军军纪:“各营军兵,露营住宿,禁入民村,禁住民房。全体官兵,严禁夜出,白日入街,须持手令,如违令者,军法不赦,一律严处,斩首示众。拦路抢劫者斩,强奸妇女者斩,偷牛偷猪者斩,拐带人口者斩。”
这些口吻严厉的训辞,听得一些新兵心儿乱跳,脸色发白,连连咋舌不已,他们深深感到,当好萃军兵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后,冯子材宣布了全军的编制:全军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军由冯子材亲自指挥,下辖左、右两营,同知冯相荣管带中军左营,同知冯相华管带中军右营。各军辖中、前、左、右四营,副将冯兆金为右军督带兼统中营,守备冯骅管带右军左营,千总陶烈武管带右军右营,守备陈之瑞管带右军前营。参将梁振基为左军督带兼统中营,把总黄万桂管带左军左营,守备黄秀玲管带左军右营,守备陈仕任管带左军前营。游击杨瑞山为前军督带兼统中营,都司刘积璠管带前军左营,知县刘汝奇管带前军右营,千总陈江志管带前军前营。都司麦凤标为后军督带兼统中营,都司冯绍珠管带后军右营,把总梁有才管带后军左营,千总陈荣坤管带后军前营。
招募士兵只花了十天的时间,将这些新募士兵集结整编,加以初步的军事训练,却费去了冯子材的不少时间。这些投军青年虽然报国的热情高涨,不少人还学了点拳脚功夫,但却没有丝毫的军事经验,冯子材及众将官们只得手把手地从头教起,从如何列队、出队、收队、站岗、值勤、使用武器,到听从长官命令、配合作战等。在训练过程中,冯子材还注意挑选奋勇,将士兵中能够伏地蛇行、矫捷如龙的作为上选,能一跃越过八尺宽壕沟的作为次选,对他们加以特别的训练。除了要求他们善使青光刀、先锋煲外,个个枪法要好,每靶五枪全中,能在百步远的地方射穿茶碗;还规定他们每天要跑步,吃苦耐劳,增强体质,将来可作杀敌的主力使用。
对于那些第一次被委为营哨官的将弁,冯子材也以身作则,教导他们如何带兵打仗:每次拔队起程之前,营哨官都要派人预先打前站熬粥煮饭,以待后来的大队士兵得以打尖充饥,也使沿途买卖减少纠纷。每天宿营时,要先经管带踏勘地势,规定营帐距离,然后各哨官督促本哨士兵,依照划出地方,一面向外挖掘水沟,一面向内修筑土墙,撑搭帐篷,然后造饭住宿。翌日五更饭饱,拆收帐篷,列队点名起程……
经过这样的初步训练,这支新募成军的部队,才成为一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军队。
由于军情紧急,各方面催促得很紧,因而,冯子材只将新军草草训练一番,就准备开拔了。
这天一早,冯子材率领全家上下,在祖宗灵前举行了辞祖式。
冯家原籍广东南海县,世代以航运为业,到曾祖时,因大水冲没原籍故居,祖父遂奉曾祖母迁居于钦州东门外的沙尾村。到了冯子材出生时,家里仍靠泛舟贩盐度日,家道已日渐衰落。冯子材四岁丧母,十岁丧父,时已无力营葬,只能以薄棺掩埋,直到冯子材发达后,才能正式营葬。因为冯子材积有勋劳,朝廷循例诰封三代先人:曾祖冯遂云、祖父冯广运、父亲冯文贵为振威将军;曾祖母潘氏、祖母黎氏及母亲黄氏为一品夫人。冯子材衣锦荣归后,请人为三代先人绘画了衣冠像。新宅落成后,又将一间厅堂用来供奉祖宗三代的衣冠像和灵位。现在,灵前的古铜鼎彝等祭器已擦拭干净,香烛辉煌,烟火缭绕,供奉的猪头三牲还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浑身戎装打扮的冯子材,领着夫人王氏,侧室农氏、黄氏,长子冯相猷、长媳蔡氏,三子冯相荣、媳余氏,四女冯金玉,五子冯相华、媳杨氏及年纪还小的六子冯相钊,七子冯相锴,十一子冯相焜,十二女冯鸿玉,十三子冯相棨,十四子冯相标,十五女冯白玉,以及长孙冯承祥,分班排列在灵前。在静默中,冯子材深情地望着先人的衣冠像和灵位,心里感触万分:自己几十年来各处奔波,在家日少,以致先人的尸骸灵位也未得好好安顿,只是这年余辞官归里,才算让先人灵寝有了好去处,如果法寇攻来,不单活人遭殃,祖先灵位也不得安宁,想到这里,不禁心头微酸,泪水几乎涌出眼眶。他强忍激动,拿起一把香烛,虔诚地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在灵前的香炉上。接着从身上掏出由都启模等幕僚拟就的辞祖文,语调庄严,一字一顿地慢慢念起来:
“列祖列宗在上,法人犯顺,扰我海疆,侵及边关,生灵涂炭,凡我民人,无不共愤!四世裔孙子材、五世裔孙相荣、相华,忝列军职,效命王事,羽书飞檄,急如星火,支大厦于既倾,守土有责;救万民于倒悬,死而后已!唯一出家门,即乏供奉,公而忘私,自古难全,特告罪于列祖列宗灵前。伏祈祖宗神灵佑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歼渠擒夷,壮我河山……”
诵读既毕,冯子材领着家人在灵前深深跪拜叩头。
回到前进正厅,冯子材唤来夫人王氏,语气沉重地嘱咐道:“此次转战边关,居无定所,不似在柳州提署时,你就不要随同前去了,好好在家照看儿孙吧!”
王氏夫人出生于将门,父兄都是武官,受到家庭熏陶,自幼就颇具胆略。冯子材任广西提督时,因原配夫人病殁,遂继娶王氏夫人。多年来,王氏夫人都跟着冯子材住在柳州的提督衙门,侍奉丈夫,训育儿女。这次,冯子材不让她随军前往,她就预感到军情险恶,吉凶难卜,于是含泪对冯子材说:“夫君此去千万保重,妾身日夕倚门盼望凯音!”
冯子材又唤过大儿子冯相猷说:“冯家从未出过读书人,你学业初成,还要努力上进,以光大门楣!”和父亲及两个弟弟相比,冯相猷显得文弱腼腆,他一迭声地应道:“孩儿遵命!”
冯子材抬头望望新宅粗大的屋梁,还散发出桐油香气的雕刻门窗,以及挤满堂下的家人,心里感到阵阵温馨:从一个穷苦的光棍汉到组成这样大的家庭是多么不易呀!想到这里,他面向全家,提高声调说:“法寇船坚炮利,猖獗已极,肆逞凶暴,屡败我军。此去广西边关,不灭法寇,誓不生还,唯有以死报国!万一军有不利,法寇长驱直入,百粤非复我有,你等一闻凶耗,即宜急迁江南躲避,永为中国民人!千万不能恋家不去,腆颜事敌,为外夷奴使,有玷我冯氏门楣!”
冯子材的话未说完,王氏夫人及一应女眷,已忍不住失声痛哭,只有冯相猷强忍眼泪答道:“孩儿晓得!”
吩咐家事已毕,冯子材带同冯相荣、冯相华出到门外,跨上早已备好的战马,飞快地向钦州城奔驰而去,在那里,萃军的先头部队五千人早已整装待发,只等冯子材的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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