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萃军大队行至离龙州还有一站路的地方,因天色已晚,遂歇下宿营。冯子材一是担心前线战况,一是想安顿好龙州的宿营地,因而在晚饭过后,顾不上歇息,便带上一队亲兵,连夜赶赴龙州。
龙州是个小城镇,只有稀稀落落的数百间低矮的茅屋泥舍,即使是龙州厅同知衙门,也只是一间狭窄的平房。但令冯子材一行惊异的是,当他们于午夜时分走进镇子时,尽管急骤的马蹄踏在夜深人静的石板路上,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声音,引得四周的群犬一阵阵吠叫,却不见有人出来观看或迎接,甚至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只是在朦胧的夜色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每座房屋的门楣上,都挂有一条表示办丧事的白布条,给沉静的小镇带来了一种凄惨的气氛。“出了什么事啦?”每个人的心头都浮起了这样的无声疑问。直至走到镇子的另一头,大家才找到了答案:只见在一块宽阔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停着用白布覆盖的尸体,一眼望去,约有上千具。在空地中间,用竹子新搭了一个宽大的灵棚,正中灵桌上一个斗大的“奠”字,被周围的烛光灯火映照得分外显眼。灵棚内外,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簇拥在尸体周围,这些人中有穿军服的军人,也有穿着长褂短衣的百姓,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女人和小孩。一阵阵压低了的哽咽声伴随着越来越浓的尸臭,在夜空中飘荡着。这种情景使一些当兵不久的军士心头掠过阵阵凉意,身上不由得生起鸡皮疙瘩。
冯子材戎马半生,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但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策马驰至灵棚前,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亲兵,就大踏步地向灵棚走去。守灵的人个个都已哭得昏天黑地,两眼红肿,看到有人进来,以为也像白天那些川流不息前来祭拜的人那样,因而也不大在意。只有一直跪伏在灵前的一个身穿重孝的孝子抬起头来,准备招呼答礼,一见到冯子材,不由得惊奇地连连几次擦拭哭得昏花了的泪眼,才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地大叫起来:“冯伯父,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孝子的叫声惊动了在旁边默默垂泣的将官,他们赶快站起来,借着烛光认清了冯子材,就行起下属参拜上司的大礼:“见过冯大人!”
冯子材这时也认出面前的这个孝子是杨玉科的儿子杨汝翼;而白脸长身,胳臂上缠着绷带的将官是杨玉科的副手、记名提督方友升;另一个身板壮实的将官则是杨玉科手下的骁将、官至记名总兵的蒋宗汉,不由得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难道云阶军门……”
听到他的问话,杨汝翼泪如泉涌,号啕痛哭起来:“冯伯父,先父为国捐躯了!”
方友升和蒋宗汉也沉痛地说:“冯大人,杨军门在昨天的文渊一战中,被法炮击中阵亡了!”
杨玉科,字云阶,云南回族人。行伍出身,骁勇善战,积功官至广东陆路提督,后因事被参革。冯子材任广西提督时,杨玉科曾任广西右江镇总兵,算是冯子材帐下的大将,两人意气相投,感情融洽,过从甚密,私交很好,所以冯子材也与杨汝翼、方友升、蒋宗汉等人相识。这次赴边关作战,冯子材从彭玉麟处得知,在中法衅起后,杨玉科被潘鼎新指调,率广武军十一营前赴关外作战,因而曾希望萃军到关外后,与广武军合作,共商歼敌大计。这时骤闻噩耗,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追问三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杨汝翼等三人强忍悲痛,边哭边诉,向冯子材叙述杨玉科战死的经过:正月初九日,攻占谅山的法军,挟战胜的余威,倾巢而出,直逼镇南关。当时,桂军新败,伤亡惨重,已无力再战,恰巧驻守在观音桥的杨玉科率广武军闻警来援,见形势危急,就主动向潘鼎新请战,开赴文渊设阵拒敌。
文渊是越南的一个州城,距镇南关仅有四里,距谅山十四里。州城建在一个山坡上,只有百十户人家,住屋尽是些简陋的茅屋竹舍。杨玉科率领广武军来到那里,还未来得及构筑工事,法军已如潮水般冲杀过来,杨玉科赶忙和诸将分头迎敌。
激战中,记名提督余洪胜、副将周开泰、游击刘映丰、周志刚、潘耀东等二十二员将弁先后阵亡,记名提督方友升手被枪伤,记名提督徐联魁被炮重伤,阵地大半被法炮轰毁,情势十分危急。但杨玉科却无丝毫畏惧,依然奋不顾身地策马往来,亲督将士抵挡敌军。不料正酣战间,忽然一颗炮弹在脚下爆炸,杨玉科的两腿被炸断,血流如注,等左右赶来救护时,杨玉科自知不行了,对左右说:“我一死不足报国,你们仍要努力同心,痛歼逆夷,为国家早日除去祸患,我虽死眼睛也能闭上了!”说完气绝,左右赶忙将尸首抢回来。这一次,广武军阵亡将弁二十余员,士卒近千人,龙州百姓感于杨玉科和广武军将士的忠义,自动跑来哭灵,以致全镇为之一空。说着,杨汝翼还引冯子材来到杨玉科的尸床前,掀起白布,让冯子材最后看一眼杨玉科的遗容:只见杨玉科面貌宛如生前,仍是一副怒目突眼、死不瞑目的样子,只是由于失血而显得干瘪苍白。至于膝盖以下部位已被法炮炸飞,只剩下半截身子了。
看到杨玉科的这副惨状,冯子材不由得肝胆俱裂,热泪盈眶。他心情沉重地点燃了一把香烛插在杨玉科的灵前,并向遗体行了礼。他一面回想杨玉科的音容笑貌,一面在心中默默地祷告:“云阶军门,萃亭一定要用法虏的鲜血来祭奠你的忠魂!”
安排好萃军将士在龙州的宿营地后,冯子材略事休息,待到天色破晓,便带上几名亲兵,策马扬鞭,奔向距龙州四十里的海村,会晤驻扎在那里的督办广西关外军务潘鼎新和帮办广西关外军务的广西提督苏元春。
潘鼎新,字琴轩,安徽合肥人,年已五十多岁。他虽任文职,却是行伍出身,是李鸿章创办淮军时的早期得力将领之一。因功历擢云南巡抚、湖南巡抚。北宁惨败后,他临危受命,出任广西巡抚,为整顿溃军、加强边防做了不少事情。但因不服水土,半年来一直疾病缠身,加上近日来桂军迭遭败挫,损兵折将,自己也在初九日的作战中左肘受伤,所以显得精神困顿,面容憔悴,一副衰颓的样子。
苏元春,字子熙,广西蒙山人,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少年投军,积功官至记名提督,原驻防湖南,潘鼎新从湖南巡抚调任广西巡抚时,将他所率毅新军指调来广西关外作战。半年来,他率领的军队一直作为主力,与法军反复鏖战,被潘鼎新破格拔擢为广西提督、帮办军务,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潘鼎新。他生得躯干雄硕,相貌堂堂,因为正处在建功立业的上升时期,所以虽然迭遭败挫,仍斗志不减,英气逼人。
三人乍一见面,潘鼎新未及寒暄,就吩咐左右备香案,让冯子材接旨。原来朝廷有旨,授予冯子材帮办广西军务的名义,使他与苏元春一样,成了辅佐潘鼎新的副手。接旨后,三人才分宾主坐下。潘鼎新原来兴致蛮高,但在慰问冯子材时,得知萃军大部分是新募而成,枪械既劣又少,特别是缺乏攻敌利器——新式的西洋大炮后,态度就渐渐冷淡下来,以关切的口吻对冯子材说:“萃军远道而来,将士劳顿,是否先在龙州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休整?”冯子材一听,急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来,大声说:“法寇肆虐,兵民受害,这不是萃军休整的时候,还望督办大人允许卑职率军驻扎前敌。”
“这个……”潘鼎新感到有点为难了,他对萃军的战斗力并没有多大信心,看不出让这样一支军队驻扎前敌有什么好处,但又不能把话挑明,只得求援似的转向苏元春。
虽然,论起职衔来说,苏元春是个实授提督,比冯子材的卸任提督为高,而且当帮办军务也较冯子材为早,因而地位稍高于冯子材,但不知怎的,在这个声名赫赫的白发老将军面前,他仍感到像后生小辈一样拘谨,所以虽然秉承潘鼎新的旨意说话,语气却委婉了许多:“我军新挫,士气未复,恐难马上作战,老前辈还是率军先驻龙州……”
“不行!”冯子材斩钉截铁地说:“萃军千里迢迢兼程赶来,为的是杀敌报国。如今大敌当前,萃军不扎前敌,却驻在后路休整,将士们恐亦不愿,因此,不管有战无战,萃军均愿扎前敌!”
潘鼎新感到肘上的枪伤隐隐作痛,精神也有点支持不住了,他望了望冯子材倔强的神情,摆了摆手说:“朝廷已有旨令鲍超鲍军门从云南率霆军百营赶来会合,战与不战,且待鲍军门到后再议。至于萃军欲扎前敌,你们二人商量着办吧!”说完,便端茶送客。
从督办辕门出来,苏元春殷勤地招呼冯子材:“老前辈,且过敝处一叙如何?”
冯子材点点头:“闻说庆余将军作战受伤,我正想去探望他呢!”陈嘉字庆余,广西荔浦人,是冯子材以前的旧识,他是苏元春部下的先锋大将,官至记名提督,不久前,在谅山一役中作战负伤,冯子材闻知后,正惦记着呢。
一路上,两人并辔缓行,冯子材向苏元春大略地了解桂军这半年来的作战情况:
潘鼎新奉调广西后,同时从贵州、湖南、安徽、湖北、江西等省指调了苏元春、杨玉科、潘鼎立、魏纲等各省生力军一万余人,赶赴广西关外作战,又将赴越桂军整顿缩编为二十余营,从中拔擢了原来不被重用的总兵董履高、副将马盛治、黄玉贤等将,加上原来派赴广西助战的前福建布政使王德榜所部楚军十二营,共有兵力六七十营,约三万人。
闰五月初,桂军在观音桥一战获捷,使得在北宁挫败后弥漫军中的怯敌沮丧情绪一扫而空,士气逐渐恢复,求战呼声日高。七月间,当朝廷下令云南、广东、广西三省“战越牵敌”时,潘鼎新不顾桂军仍存在着准备不足等困难,毅然挥师入越,与法军反复鏖战。八月,方友升率广武军在郎甲迎敌败绩,苏元春所部在船头先胜后败。十一月,王德榜率军在车里与法军主力遭遇,力战两天后,楚军因伤亡过重而败退。十二月,法军出动两个旅团的兵力,直扑苏元春所部驻守的谅山一线,激战数天后,毅新军焚毁谅山后败退。正月,法军来犯文渊和镇南关,杨玉科和苏元春两部迎敌,均遭败挫。但是,这时的桂军已不同于北宁战败后溃不成军的情景了,而是屡败屡战,士气相当旺盛,从而以自己的重大牺牲为代价,拖住了法军的主力,使法军不能及时分兵增援企图夺踞台湾和北扰直隶的孤拔舰队,有力地支援了东南沿海的抗法斗争。
“将士劳苦功高哇!”冯子材听着,忍不住由衷地赞叹了一句。接着,他向苏元春提出了一个他最为关切的问题:“那么,我军遭挫的原因何在呢?”
“这正是我和琴帅这几天商议的事情。”苏元春在马上挺直了腰杆,两眼直视前方,思绪似乎又飞回那战火纷飞的疆场。“首先是法军势大,人多械利,特别是新式的西洋大炮火力太猛,我军千辛万苦筑成的土木堡垒根本不堪一击,以致琴帅曾电奏朝廷,谓法兵一人可当我兵五人。二是我军谍报不准,不知法军由何处来攻,只得分兵把口,将数万人分成几路,结果兵分力单,反被法军各个击破。三是我军不能互相援应,协调作战。一军被困,他军虽近在百里之内,却三五天也不能驰援赶到。四是我军训练不精,械劣饷乏,很难与法相敌……”
冯子材紧紧地盯住扳着指头侃侃而谈的苏元春,如饥似渴地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记进脑中。多年的戎马生涯,使冯子材深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古训。要想在未来的战斗中打败凶狠猖獗的法军,就必须好好吸取和借鉴他人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经验教训,以便自己扬长避短,克敌制胜。
苏元春所部驻在海村外的一座小山上,走近那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座用黄土仓促堆起的巨大坟冢,这就是所谓的“万人冢”,突起的坟头上插满了一根根的招魂幡,像传说中的无常鬼的衣带似的在微风中无助地摇曳,给四周增添了阴森的鬼气。进得营内,只见丢盔弃甲的官兵衣冠不整,垂头丧气地散居在用竹木茅草搭在潮湿泥地上的简易帐篷中:有些在睡觉,有些在缝补破烂衣服,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赌钱,更有些官兵坐在帐篷外晒太阳,两眼失神地注视着渺茫的远方,即使有人从身旁走过,他们却像浑然不觉,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草草包扎的伤口仍然血迹斑斑,不是在长吁短叹地呻吟就是在呼天抢地地哭喊悲号。
看到这些颓丧的情景,冯子材不满地向苏元春瞥了一眼,苏元春只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心情沉重地领着冯子材向陈嘉的营帐走去。
陈嘉的年纪与苏元春相仿,生得豹头环眼,剽悍精干。他骁勇善战,因为有一只眼受伤失明,所以被人称为“单眼虎”。这时,他正脱掉上衣,让随军医士给他换药。听到苏元春等人到来,慌忙抓过衣服披上,就要赶出来迎接。苏元春连忙大步跨进帐内,上前按住他,不让他起来,嘴里说道:“庆余,新任帮办冯军门看你来了!”
陈嘉挣扎着起来向冯子材行礼说:“末将伤病在身,有失远迎,还望帮办大人恕罪!”
冯子材一眼望去,发现陈嘉未被上衣盖严的身躯上,伤痕累累,宛如一座粗糙的雕像。然而,陈嘉虽然面色苍白,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并无受挫后常见的那种沮丧畏怯的神态。冯子材对这员虎将又敬又爱,关切地问:“伤好了没有?”
“没事!”陈嘉爽朗地笑道,“擦破了几块皮,不过当是被蚊子叮了几口,不碍事。只是在谅山一战中,法虏的一颗炮弹在我身旁爆炸,气浪把我推倒在地,被亲兵抢救回来后,一直头晕目眩,不能视事,躺了十多天,现在差不多好利索了!”
“法虏的炮火就那么厉害?”冯子材半信半疑地问。
“可不!”陈嘉说,“每次开战,法虏都先用大炮狂轰滥炸,把我军营垒轰毁,大量杀伤军兵,然后才令法兵蜂拥冲来。我军尚未从轰炸中醒过神来,法虏已经冲到面前,所以吃亏不少。”
“如果我军能够避过炮火,法虏是否就不足为患了呢?”冯子材试探地提出在他心中思考已久的一个问题。
“对!对!”陈嘉连连点头,“如果帮办大人能够想出妙法避过法虏的炮火,下次交战,末将仍请当先锋,不报前仇,誓不罢休!”
从海村回到龙州驻地,冯子材见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勤军统领、广西右江镇总兵王孝祺。按照两广总督张之洞和钦差大臣彭玉麟的部署,王孝祺所率勤军八营四千人统归冯子材调遣,差不多等于是萃军的一半,所以冯子材早已想见到这支军队。但萃军是取道陆路援桂,从钦州经上思直趋龙州;勤军则是走水路,从广州乘船经梧州,再上航南宁,才改走陆路到龙州。由于行程参差,水陆异途,所以这两支军队延至此时才能会合。
王孝祺,字福臣,安徽人。他自幼投入淮军,一直隶属张树声麾下,由于长期充当偏裨之将,所以战功不很显著,只是跟随张树声来到两广后,才靠熬年资当上个实缺总兵,但仍驻防广东。据说,在张树声失势后,对淮军怀有派系成见的彭玉麟,有一次在阅兵时看到身材高大的王孝祺骑在骏马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很不以为然地对亲信轻声讥讽这个无名将军说:“王福臣不是战马,而是一匹看马。”言下之意,是说王孝祺只能摆样子给人看,却不能真正上阵作战。这话传回到王孝祺耳朵,几乎把他气死,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发誓有机会打几个好仗来给人们看看,以洗脱这一耻辱。这次赴桂援剿,一是愤于法军的猖獗,急于杀敌立功,变“看马”为“战马”。二是由于老上司张树声已落职失势,郁郁而终,自己的靠山已倒,前程难保,需要及早另找出路。所以,闻知张之洞与彭玉麟筹划遣将赴援时,他就积极请战,要求率军前往。一路上,他陆陆续续地听闻法军在我国东南沿海及越南北圻作恶的情况,早已义愤填膺,怒火蒸腾。到达龙州后,又亲闻杨玉科为国捐躯的壮举,更是杀敌心切。他虽然与冯子材是初次相识,但对冯子材倾慕已久,心生敬意,所以执礼甚恭。
冯子材在王孝祺的陪同下检阅了勤军,虽然经过长途跋涉,勤军将士不免带有旅途劳顿之色,但他们久经训练,所以军容齐整,枪炮精利,这是新募成军的萃军所不能相比的。多得了这样一支生力军,冯子材心里也很高兴,有一种如虎添翼的感觉,加上王孝祺求战心切,忠勇情热,更合冯子材的心意。兴奋之下,冯子材就详细地向王孝祺转述了他从苏元春那里听来的情况,并谈了自己对未来战事的初步设想。一是筑坚垒以避敌炮,二是集中优势兵力作战,三是调动敌人而不为敌人所调动。勤军的到来及苏元春、陈嘉等将领的报国热情,使他对集中兵力作战有了信心。最后,他沉思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做战场了!这要到前敌去踏勘后才能决定。”
“卑职愿随帮办大人前往!”王孝祺说。
说干就干,翌日,冯子材、王孝祺等一行,带上亲兵,顺着从凭祥到镇南关的四十里长谷,缓缓踏勘而去。将近中午,他们进入离镇南关约十里的关前隘地方,冯子材不觉眼前一亮,怦然心动,觉得这里的地形奇特险要,中间是一条宽不到两丈的狭窄土路,两边高山夹峙。西边的山名叫凤尾山,东边的山叫大青山,都有二三十丈高,山上云雾缭绕,树木繁茂。凤尾山向南逐渐倾斜,低到接近平地的地方叫龙门关,与镇南关西边峡口的右辅山遥遥相对。大青山向南倾斜,连接由五个小山峰组成小青山,小青山再向南延伸,与镇南关东边的马鞍山相连。东西两边的高山还伸延出一些低矮的丘陵,横七竖八地起伏着,成为关前隘的一道道屏障,称为横坡岭。东西高岭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山谷,宽二三里,长四五里,到处是未开垦的荒地,藤萝蔓生,八角树长满了整个山谷,只有几户山民零零落落地散居其间。小青山和凤尾山从东西两面各伸下一条横岗,互相连接,横截山谷,形成一个山隘,叫作隘口。冯子材勒缰驻马,用千里镜四处窥看,久久不愿离去,一面口中喃喃自语:“好地方!好地方!”
看完关前隘的地形,他们继续策马前进,很快就来到镇南关上。乍一望去,他们都不禁惊呆了:在正月初九日,占据谅山的法军,先后击退杨玉科和苏元春两军的抵抗后,挥师冲进镇南关,并在那里停驻了两天。他们将清军存留在那里的大炮、机枪、炮弹和一些有用的军用物资作为战利品运回谅山,却将他们看不上眼的旧式步枪和型号众多的各式枪弹堆拢一起,架火烧毁。临撤退时,法军的工兵还用炸药炸毁关楼两旁山上的清军营垒,放火烧掉清军原来的营房帐篷,连古色古香的镇南关楼也被毁于一炬,只剩下几栋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凄惨地面对青天白云,在无言地控诉着法军的罪恶。敌酋尼格里还叫人在关楼的废墟上树起一面刨得光滑洁净的大木牌,上面用浓黑的墨水写着二十几个歪歪扭扭的中文大字:“尊重条约较以边境门关保护国家更为安全,广西的门户已不再存在。”张牙舞爪地向人们示威。
看到关上的惨象,冯子材心如刀割,怒火中烧,恍惚间,他觉得法军烧的不但是关楼,而且烧的是龙州的民房、钦州的新宅、大清国的龙旗。读完木牌上的留字,他感到一阵热血上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太伤中国军队的自尊心了!他不由得抬起眼,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文渊州,那里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穿着法兵军服的人影在晃动,不由两眼喷出怒火,恶狠狠地骂道:“总有一天,要叫你们尝尝中国军队的厉害!”站在他身边的王孝祺早已忍不住了,他脸皮紧绷,面上肌肉不住抽搐,大步走近木牌,抬起右脚狠狠地踢去,口里还骂着:“妈的,我叫你猖狂……”
“慢着!”冯子材一声大喝,使得王孝祺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住了脚,他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冯子材,张口想问,但终于忍住了。
只见冯子材回头向亲兵吩咐了一句:“笔墨伺候!”便抽出腰间的佩剑,紧绷着脸走近木牌,挥剑熟练地砍削起来。只见一道耀眼的剑光闪过,木牌被削下薄薄的一块木片,一个黑字被削掉了。就这样,随着冯子材手中佩剑的上下挥动,一会儿工夫,法军留在木牌上的二十几个大字已变成一堆碎屑,撒落地上,木牌又变得光滑洁净了。冯子材收起佩剑,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笔墨,侧头凝视着木牌,沉思片刻,就提笔蘸饱了墨水,在木牌上刷刷地写下十七个拳头大的黑字:“我们将用法国人的头颅,重建我们的门户!”他写字时的手劲那样大,以致整块大木牌都颤抖似的晃动起来。
“好!痛快!”王孝祺首先拍掌叫好,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带着一股怒火发泄后的痛快。接着,他余恨未消地对冯子材说:“大帅,是不是在这里与法虏打上一仗,给点颜色他们看看,也让他们知道中国军队不是好欺负的?”
冯子材环视一下镇南关四周的形势,摇摇头说:“这里的地形狭隘,容不下千军万马,如果在关门层层设防,高壁深垒,则只能拒敌于关外,相互对峙,不能大量杀伤法虏,难报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放敌入关,聚而歼之,则我军又无立足之地,难以聚兵设围,所以,这里不算是作战的好地方。”
“那么,应该将战场选在哪里呢?”
“我们还是回关前隘去细细踏勘一下吧,我倒是对那里感兴趣!”说完,冯子材朝亲兵招了招手,亲兵会意地牵过坐骑,准备侍候冯子材上马。
“冯大人,等一等!”突然,从东面的山头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上面敏捷地飞跑下来,一会儿工夫,就气喘吁吁地跑到众人面前:这是一个山民打扮的中年汉子,他右肩扛着一杆猎枪,左肩挽着一个用红绸带装饰的装火药的牛角,手中牵着一只精瘦的猎狗,高挽着的裤脚下露出一双长满了厚茧的大脚,长满络腮胡子的黑红脸膛上,生着一双高明的猎手才有的明亮眼睛。看着众人惊奇的眼光,他爽朗地对着冯子材大叫起来:“冯大人,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蒙大呀!”
“啊,你就是蒙大!”冯子材已经认出,这个人就是他从前三次率军入越剿捕时的得力向导、家住镇南关附近的有名猎手蒙大。蒙大熟悉越南的地形道路、风土人情以及语言,在那几年里,冯子材常就剿捕遇到的问题征询他的看法,两人的关系融洽得很。
“这几天听人说冯大人要带兵来打法鬼,我就日日盼,夜夜盼。今天你们一进关前隘,我就认出来了,于是抄近路紧赶慢赶,这才赶上你们,总算是见面了。”秉性憨直的蒙大掩饰不住自己的满心喜悦,高兴地连连说道。
“你家住在哪里,怎么能看得见我们?”蒙大的话引起了冯子材的注意,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蒙大是住在附近一个村子里,照理是看不见关前隘的动静的。
蒙大似乎也看出冯子材的疑惑,于是解释说:“法鬼进关后,到我们村里烧杀掳掠,我的住屋全被烧掉了,只得搬到小青山上。”蒙大回过身来,指点着云遮雾罩中隐约可见的山头说。
“隔那么远都能看清我们,你的目光可真够锐利的!”冯子材看了一会儿小青山,然后由衷地称赞蒙大说。
“猎手嘛,没有好的眼力哪行!”蒙大有点自豪地说。
冯子材又是心中一动,接口说:“我们正要到四处走走,不如就先去拜访你家?”
蒙大受宠若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山居贫寒,恐怕招呼不周。”
“哪有那么多的客气话。”冯子材截住他的话头说:“倒是我们无端打扰,于心不安哪!”
蒙大的新家就在小青山第三峰上的一个山坳里,只有两间匆忙搭就的茅屋,里面除了一些石床石桌石凳,以及满屋挂着的腊干野味外,连替换的衣服也不多一件,真可谓家无长物,贫寒至极。蒙大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是蓬头垢面,鹑衣百结,一见大伙官兵进屋,吓得忙往后屋里躲。看到这种情景,冯子材不无歉意地对蒙大说:“官兵没有守好国门,让你们受苦了!”
蒙大似乎又沉浸到那可怕的回忆中:“法鬼也真太凶了,他们来到村口,先架起大炮一阵乱轰,炸得乡亲们死的死,逃的逃,跑得全村一空后,他们才大摇大摆地进来抢东西,烧房子,糟蹋个够才走。当时,我只顾抱着两个女儿,拉着妻子往山上逃命,家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拿出来。”
冯子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法鬼对你们都这样残暴,越南百姓当了亡国奴,日子就更难过了。”
“可不是!”蒙大愤愤地说,“这几天,我偷偷地去了文渊、谅山,看到那里的官府都被法鬼换上他们相信的人,原来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被关起来,有的起来反抗,被法鬼抓住了,还被剖腹挖心,悬尸示众呢!现在法鬼把越南的仓库也管起来,财税也管起来,粮米也管起来,老百姓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活下去。”
蒙大的话引起了冯子材的兴趣,他问道:“越南官民中反法的多不多?”
蒙大用肯定的语气回答:“多,怎么不多?高谅的梁俊秀有兵六营,谅山布政使黄廷金聚集义民,成立忠、孝、仁、义、礼五大团,共二万余人,都在明里暗里与法鬼作战,只不过他们枪少饷缺,打不过法鬼罢了!”
冯子材听得很用心:“你经常见到他们吗?”
“经常见到!”蒙大说,“我的几个越南亲戚都在那里当兵,怎么会见不到。”
“那你以后能否帮我联络他们?”冯子材问。
“能。”蒙大说,“前两天我过去看他们,他们听说冯大人要来打法鬼,正求我和您联络呢。希望大家齐心协力,打跑法鬼!”
“好,这事就拜托你了。”冯子材郑重地说,并唤过亲兵拿出十几两银子交给蒙大:“这些银子你先拿着用,这几天你也不用打猎了,帮我到那边跑跑,多打探一下法鬼的情况,并与黄廷金、梁俊秀等人接上头,叫他们派人过来找我。”
蒙大捧着银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这时,他瞥见妻女从后屋怯生生地伸头窥探,就大喝一声:“看什么,还不快烧水备饭,招呼冯大人!”
看到蒙大一家手忙脚乱地烧水备饭,冯子材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便向王孝祺使了个眼色,王孝祺会意,两人就一前一后地向屋外走去。出得屋来,再向上走了一会儿,便已上到峰顶,从这里往下俯视,山岭、丘陵、谷地、隘口,如画如绘,历历在目,给人一种心旷神怡、飘飘欲仙的感觉。这时,在冯子材心中酝酿已久的方案逐渐清晰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拉过王孝祺,指点着关前隘的一带地形,兴奋地说:“这不是一个设伏的好战场吗?我们可以在隘口修一道坚固的长墙,蜿蜒连接东岭和西岭,由正兵驻守长墙,放两支奇兵在东、西岭,互相呼应,彼此救援。横坡岭一带还可设置一两营人,放法虏入关后,节节狙击,挫其锐气,阻其进军,待其疲竭,再由长墙大军出击歼敌。在长墙后面可开阔来路,接连凭祥,以便友军驰援。这样,既有长墙可挡敌炮,又有千军万马以备调遣,不就可以扬长避短,大量杀伤敌人,报仇雪恨了吗?”
冯子材的情绪感染了王孝祺,他的目光随着冯子材的手指移动,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等冯子材的话音停下来,他便加以补充说:“东边的油隘不是还有王藩司的楚军吗?还可以在西边的扣波放上一支军队,待法虏入关,仰攻长墙时,这两支军队可以从后包抄,首尾合围,打他个措手不及。”
冯子材被王孝祺提醒,遥望着油隘方向说:“油隘距此不远。待会儿可前去会会王藩司。”
油隘距镇南关有三十余里,冯子材一行赶到时,已是入夜时分。王德榜是个红脸汉子,正独自一人在帐中喝闷酒,桌上盘倾盏倒,一片狼藉,闻报冯子材等到来,慌忙踉跄着脚步赶出来迎接。
王德榜,字朗青,湖南江华人。湘军左宗棠部下骁将,英勇善战,积功擢升为福建布政使,赐头品秩,以丁母忧去职。光绪九年,左宗棠欲赴广西抗法,因误信黑旗军首领刘永福为王德榜旧部的讹言,遂命王德榜募军十二营先行入桂。王德榜于光绪十年二月率军赶到龙州,恰逢北宁战败,当时,朝廷有意让他署理广西提督,他却因左宗棠已调福建督办军务,因而也不愿再留广西,遂推辞不就,并请求撤军离桂,却不获准。待到六七月间,天气渐热,瘴疠大作,他所部军士大多不服水土而染病患疾,死亡近两千人,元气大伤。无奈,只得请求另行招募合成十二营六千人之数。待到募成并稍加训练之后,已是十月以后的事了。这时其他各军出关作战已久,唯独楚军迟迟不能成行,朝廷当然极为不满。在多方催促下,王德榜于十一月率军出关,在丰谷遭遇法军主力,虽顽强力战,终以伤折千余将士而败。而主帅潘鼎新出于湘淮派系之见,不唯不加体恤,反而奏报朝廷,指责王德榜“平时贪刻骄忮,有取败之道”。弄得王德榜声名狼藉,一无是处,所以情绪一直很坏。
冯子材初来乍到,并不了解其中内情,乍一见王德榜的颓唐样子,不禁大吃一惊:“朗青将军,何至如此?”
冯子材的话触动了王德榜的心事,他满脸愁容,含泪欲滴说:“帮办大人,卑职厄运临头了!”
冯子材忙问:“此话怎讲?”
王德傍说:“琴帅因谅山、南关惨败,诿过卑职,奏称‘王德榜坐拥十二营,飞催不至,掣肘万分,以至于败’。卑职百口莫辩。如天威震怒,卑职将死无葬身之地。”
冯子材悚然:“真有如此事情?”
王德榜愤愤然地从桌里拿出几封潘鼎新的手令,递给冯子材说:“当法虏进攻谅山时,二十三四等日,连奉琴帅札调敝军由那阳回顾谅山,二十五日连奉飞函饬扎距谅山三十里之牛墟。而飞函又来,以冯军有八营相助,不必敝军前往,如谅山有警,可乘虚直捣船头,以牵制敌势。等敝军于二十九日行至禄州,是日谅山已失。这时又奉张香帅谕令回守东路,直至正月十一日,才接到琴帅谕令,饬拔队回援南关,遂于十二日率军前往,未至而闻南关于初九日不守。从敝军驻地至南关,计程二百余里,琴帅事前既不调敝军前往助守,临敌又不能坚守以待援,事后复不能会合诸军反击,而徒诿过于人,问心岂能无愧?”
冯子材一面认真听着王德榜的申诉,一面细细阅看手上的几份手令,发现与王德榜讲的相符。等王德榜说完,他就脸色严肃地说:“既然其中有如此曲折,日后如朝廷责问下来,我当尽力为你申辩!”
王德榜十分感激,连忙起来向冯子材作揖道谢:“谢过帮办大人恩典!”
“谢什么,”冯子材赶忙拦住王德榜,却指着桌上的一堆杂物说:“现在大敌当前,正是我辈武夫为国出力的时候,朗青将军却夜夜酣歌醉酒,似不相宜吧!”
王德榜面有愧色,长叹一声说:“卑职忍辱偷生,恨不能战死疆场,以身殉国,总强如这样苟且度日啊。”
冯子材正色说:“疆场之事,以胜负分功过,战胜则无过,挫败则无功,万望将军振作,合力打一个胜仗,以洗雪前耻。”
王德榜听出冯子材话中有话,敏感地睁大眼睛瞪着冯子材说:“帮办大人是否已有破敌妙计?只要有用得着卑职之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冯子材点点头:“朗青将军还有这个志气就好!”接着,就把准备在关前隘设阵的想法,大略地向王德榜讲了一下。“到时,还要朗青将军助一臂之力!”
王德榜应道:“只要能打败法虏,卑职敢效前驱!”
踏勘回来,冯子材和王孝祺召来萃、勤两军将弁,讨论移驻关前隘的方案。按照王孝祺的意见,勤军兵强马壮,枪炮精利,应该担负防守长墙,正面击敌的重任;而萃军新募而成,枪械窳劣,可以作为奇兵设置在东西两岭,与长墙配合作战。冯子材虽然为王孝祺的杀敌热情所感动,也认为他的意见不无可取,但考虑到萃军分驻东西岭后,难以联络,不能协调行动。而冯子材身为主帅,不但要指挥萃、勤二军,而且还要协调来援各军,如偏处一隅,行动也多有不便。最后议定:由萃军驻防长墙和东岭,勤军分扎西岭,三方均听冯子材将令,统一行动,互相援应。商议既定,冯子材命都启模等将商议结果写成条陈,准备禀报潘鼎新施行。正忙着,一个亲兵领着潘鼎新的信使进来,说是有紧急军情,要马上召集诸将商讨。于是,冯子材带上王孝祺,匆匆上马朝海村驰去。
海村的督办行辕已是翎顶辉煌,济济一堂,除了已和冯子材见过面的苏元春、方友升、蒋宗汉、王德榜等人外,还有冯子材初次相晤、负责关外各军后勤转运事宜的广西按察使李秉衡,鄂军统领、湖北候补道魏纲,桂军分统、记名总兵马盛治、陈桂林等,他们都以部属和后辈的身份,对冯子材十分尊敬,冯子材也一一和他们亲切招呼。
也许是休息了几天的缘故,潘鼎新的脸色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憔悴,但依然神态凝重,不苟言笑,像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的样子。看到人齐了,他清了清嗓子,环视着诸将,缓缓地开口说:“据探员禀称,法虏有进兵艽葑,偷袭龙州后路的动向,本部院今天召来诸位,就是要商量如何分兵迎敌事宜。”说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幕僚便拿着手中的一叠探报,高声朗读起来,这些探报有的是清军派出的探子的报告,有的是边境居民百姓的证言,也有的是越南抗法义民主动送来的情报,大意是说法军近日来频频派出小部队到镇南关以西三十里的扣波和扣波西北一百余里的艽葑,准备从艽葑顺河而下,绕袭龙州后路,再从背后攻打镇南关沿线各军。待幕僚读完,潘鼎新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诸将,问道:“诸位看看,这些情报准确与否?如果分兵迎敌,又如何分法?”
潘鼎新的话音刚落,苏元春便大声道:“卑职愿率军前往艽葑迎敌!”
有他开了头,接着,方友升、蒋宗汉、魏纲、陈桂林等将也纷纷发言,表示愿意跟随苏元春前往艽葑抵敌。
潘鼎新瞥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冯子材,征询道:“冯军门的意思……”
初来乍到,冯子材本来并不准备发言,但看到诸将那种闹哄哄的样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这毕竟是影响整个战局的大事情,要有个什么闪失,关系到边关的安全,所以,既然潘鼎新问到,他也不再保持沉默了,于是也拿出一叠根据蒙大等人送来的情报整理的探报摆在桌面说:“这几天,敝军也派出探员前往文渊、谅山等地探察敌情,并与越南抗法义民联络。据报法虏西线吃紧,正调兵前往援应,并无行将在东线大举的迹象,倒是在镇南关附近,多次遭遇法虏探子。我担心法虏有进扰镇南关的企图,所谓绕袭龙州,会不会是声东击西之计?”
冯子材的话引起了诸将的注意,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但都不愿轻易发言。
等了一会儿,看到无人接着发言,潘鼎新又问冯子材:“照你的意思,是分兵艽葑迎敌,抑或是继续加强镇南关沿线防务呢?”
冯子材沉思了一下说:“法虏狡诈,既有进趋艽葑,绕袭龙州的风声,难保毫无实际。我军败挫之后,士气低沉,军心涣散,如集队出击艽葑,则不管战与不战,也不失为振作士气之举,所以出击艽葑,是势在必行。不过,镇南关一路面对谅山、文渊之敌,法虏不需半日即可叩关而入,到时边关惊扰,大局震动,所以也不能松懈防务。依我看,不妨兵分三路,一路由苏军门率往艽葑,以遏敌绕袭龙州之谋;一路由萃、勤二军进扎关前隘,防备文渊之敌;中丞大人则仍坐镇海村,协调全局,以做各军的援应。”
冯子材的一席话,听得潘鼎新和众将连连点头。等大家议论了一番后,潘鼎新说道:“我军现在共有八十余营四万余人,自足调遣。苏军门可率本部十八营及方军门广武军十三营前赴艽葑迎敌;马总兵六营仍驻牧马不动,以护滇桂通道;王藩司一军十二营仍扎油隘,以防法虏东窜;冯军门、王总镇率萃、勤二军进扎关前隘,以抵文渊之敌;余下各营与我同驻海村,做各军后路援应。”
对于潘鼎新的部署,冯子材还是满意的,他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扣波乃关前隘西路要口,萃军可派四五营人前去据守,并绕趋艽葑,协助苏军门大军作战。”
部署既定,冯子材、王孝祺遂督率萃、勤二军进扎关前隘。除抽调游击杨瑞山督带的萃字前军三营和都司麦凤标督带的后军二营移扎扣波,西援艽葑外,余下诸营则各认地段,热火朝天地赶筑长墙、地垒。为了加快进度,冯子材将军士和长<人夫>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轮流赶工,自己则把中军营帐设在长墙旁边的小山上,以便能日夜泡在工地上督促。但他人虽在长墙边,一颗心却分成几瓣,关注着各方面的动向:他首先牵挂的是艽葑方向的情况,他知道,如果法军真是攻打艽葑,绕袭龙州后路的话,战事的重心将移往那里,关前隘设防则会成为缓着,到时,萃、勤二军可能也要转而赴援,修筑长墙就是徒劳之举。反之,如艽葑一路并无敌踪,则意味着镇南关一路随时会成为法军进攻的目标,萃、勤二军面临的压力将会加重,需要筹划万全之策,才能确保不败。为此,他还多次派出探子由蒙大领着,潜入文渊、谅山、北宁,最远到达河内去打探敌情。从他们的报告中,冯子材知道,在军士赶筑长墙期间,法军就曾多次派小部队进窥镇南关,有一次,还派出几千军队登上关口,窥视长墙,但不知何故,却未再深入。不过,这已令冯子材捏了一把冷汗,因为法军如居高临下冲杀过来,萃、勤二军兵力单薄,长墙又未筑成,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幸艽葑战事很快揭晓,原来只有法军的小股侦察部队窜扰艽葑。派往扣波的杨瑞山、麦凤标五营行动迅速,先期赶赴艽葑追剿,法军见清军势大,不敢抵抗即慌忙逃遁,萃军尾追数里,只夺获大象一头,生俘象奴二人。等到苏元春率领大军到来,艽葑一带已无法军踪迹了。
知道艽葑并无战事,冯子材觉得担子更重,加紧督促军士赶修长墙,终于在正月底竣工。为此,冯子材特地差人到海村禀请潘鼎新前来视察防务。二月初一,潘鼎新一行来到关前隘,在冯子材和王孝祺的陪同下,细细地视察了整个关前隘防务:只见沿着东西岭延伸下的横冈,筑起了一道长约三里,以土石紧密固砌的长墙,横过山谷,截断关道。长墙高七尺,底厚丈余,上面密密麻麻布满雉堞,以供军士向外视察和射击之用。长墙向外一面开有若干栅门,以便军士进出,取名为先锋栅;墙外还挖有一条四尺宽、五尺深的堑壕,是预防法军攀爬长墙而设。在长墙的后面约一里处,又筑有一条与长墙平行的简陋土墙,土墙上开有一些栅门通向后方,军士进出均凭腰牌令箭,取名叫栏冈栅。守军则驻在两墙之间,里面除设有营帐、仓库外,为了避免法军炮火的杀伤,冯子材还遵照张之洞的指示,参考滇军修筑地垒的图样,挖了二三百个地垒,即在地下四尺深处挖一条条坑道,坑道宽六尺,深五尺,曲折成形,每距六尺开一垛口以供出入,两个垛口之中酌留原土以作间隔,高与地平。战时,每垛约驻兵十人,如法军放炮,则士兵躲入坑道内,炮火过后再出守雉堞。由于坑道深藏地下,即使炮弹落下也难炸透伤人,就是偶尔落入坑道中,因为坑道曲折,又有垛口相隔,则伤亡只是一垛人,而不会旁及他垛。这道长墙由冯子材亲率冯相荣、冯相华管带的中军左右营,参将梁振基督带的左军中营,把总黄万桂管带的左军左营,守备黄秀玲管带的左军右营,守备陈仕任管带的左军前营,以及守备刘汝奇管带的前军右营,把总梁有才管带的后军左营,共八营四千人驻守。
西岭则由王孝祺率勤军八营四千人防守。王孝祺指挥军士将西岭建成一个巨大的地堡群,并巧妙地设置枪炮工事,使交叉火力能远达镇南关下,近顾关前隘长墙;又在岭前岭后各修一条大道,以作出击和后退之用。东岭则由副将冯兆金督带右军中营,守备冯骅管带的右军左营,千总陶烈武管带的右军右营,守备陈之瑞管带的右军前营,以及千总陈荣坤管带的后军前营,共五营二千五百人驻守。由于这五营军士前段时间全部抽去帮助修筑长墙,无暇顾及东岭防务,所以东岭五峰中,只有前面两峰草草筑起几个地堡,后面三峰尚未动工。潘鼎新看到这里,就再三提醒冯子材、冯兆金要加紧修筑东岭工事。
视察既毕,冯子材将潘鼎新请进中军营帐,屏退左右,密议今后的战事。
未待冯子材开口,潘鼎新就钦佩地对他说:“这次大军出击艽葑,果然劳而无功,中了法虏声东击西之计,看来,对敌情的判断,还是你高明啊!”接着,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烦恼长叹一声,“法虏狡诈,行动极难捉摸。去年十一月的车里一战,本以为法虏会攻打苏军门部,孰料受挫的却是王藩司部;十二月谅山之战,本以为法虏会继续攻击王藩司部,不料却已转攻苏军门部。正月的镇南关之役前,张香帅曾多次电示:法意在全占越境,断不轻入华界。谁想法虏在挫败我军后,长驱直入,毁关而去。我军则心劳日拙,东西支持,首尾难顾,这个仗真不知如何打法才好……”
冯子材并未因受到称赞而高兴,却若有所思地说:“我军这样被动应战,犯了兵法大忌,实在难以稳操胜券,如不及早另设法,恐难再战下去,这样……”
未等他说完,潘鼎新就打断他的话头,无可奈何地一摊双手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法虏又不听我们的指挥。”
冯子材说:“我们可以设法叫他们听指挥嘛!”
潘鼎新精神一振,忙问:“你有什么办法?”
冯子材望着窗外的长墙:“我军新扎关前隘,法虏即闻风而来,大队进至关口,却始终未敢长驱直入,而是暂驻即退。事后,我派人打探,才知谅山法虏已拨出一半人马西援宣光,只留下一半人马分驻谅山沿线,所以,虽然他们气势汹汹,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到了关门而不敢再进,说穿了,不过是怕我们势大,寡不敌众而已。然而,他不来打我,我却可以去打他,激怒他来攻我,我自以逸待劳,还怕不能取胜吗?”
“你准备如何打法?”
“我想在长墙筑成后,派出小部队夜袭文渊,袭而不占,攻而不陷,以激怒法虏。如法虏倾巢而出,来攻长墙,则我军集中全力,围而歼之。”
潘鼎新连连点头:“好计!好计!”
冯子材继续说:“法虏连胜之余,气焰嚣张,稍激即怒,怒则失控,因此,诱敌来攻并非难事。难就难在我军要互相配合,集中对敌。这点,还须仰仗中丞大人了!”
潘鼎新追问:“你有什么想法,尽可提出,只要能报仇雪耻,本部院无不允准。”
冯子材高兴了:“能这样就好!我希望您能将出击艽葑的大军及时调回,专顾关前隘后路,并命驻扎油隘的王藩司一军,随时准备援应我军,有此兵力作后盾,我军方可放心去诱敌来攻。”
潘鼎新听完,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绕室沉吟,许久,才徐徐地说:“集中兵力不难,就怕我军士气未复,将士不能力战。”
冯子材惊问:“此话怎讲?”
潘鼎新才将埋藏在心中的一个难题向冯子材和盘托出:原来,广西军队的军饷一向微薄,饷章规定:凡募自广西本地的军士,月饷只得二两四钱;募自外省的军士,月饷可多至三两。其中,营官又按例对每个士兵每月扣饷七钱二分,到离营时再一并发给,表面看来,这是预防士兵中途逃跑的一种措施,实际上却是营官中饱私囊的陋规,这样,士兵本已微薄的月饷又减少了约三分之一,这就直接影响到士兵的士气。北宁战前,前任广西巡抚徐延旭已经觉察到这个问题,曾想将军士的月饷一律添加到三两,并命各营官不得克扣,发足十成,但未及实施,即已战败。事后,户部按照旧章驳回了徐延旭的做法,桂军士兵仍领二两四钱的月饷。等到潘鼎新等率领湘淮各军入桂援战,因湘淮各军月饷均为四两二钱,这就较桂军多出了一大截。在与法军的几次作战后,湘淮各军大量减员,只得就地招募补充,而这些新兵按章只能领到二两四钱月饷。这样,在各军之间或一营之内,出现了月饷多寡厚薄不一,苦乐不均的现象,以致人数最多的桂军将士心中多有觖望,认为效命杀敌不后于人,饷项却独薄于桂军,再加上迭遭败挫,士气更加低落。“驱饥兵以御强敌,我恐敌未至而军先溃逃矣!”潘鼎新忧心忡忡地说。
听完潘鼎新的这番说话,冯子材才恍然大悟,前段时间所见各军士气低落的原因原来如此!刹那间,昔日他镇守镇江时饥军闹饷的紧张场面飞快地掠过了他的脑海,他深深地体谅潘鼎新的苦衷,关切地问:“大人可有良策挽回士气?”
潘鼎新说:“我倒筹划了一个救急办法,但需你、我和苏军门三人联衔上奏,请准朝廷才行。”
“什么办法?”
“我想将各营汰弱留强,精简归并,节省饷需,然后无论本地外省,湘淮桂军士卒,月饷一律加至四两二钱,你以为如何?”
冯子材兴奋地说:“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一个振奋士气的好法子。不过,此时再奏准朝廷,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先斩后奏,立即在全军实施,等打了胜仗后,再奏请朝廷正式批准施行。”
潘鼎新表示赞同:“这样也好。此事我曾和苏军门商议过,他并无异议,如你也赞同,我回去后马上着手办。”
冯子材说:“军机紧急,事不宜迟,此事办得越快越好!”
可能是受了冯子材的影响,对战胜法军有了信心,所以潘鼎新一改过去的萎靡不振状态,在四天之内就办完了两件大事:一是召回苏元春所率出击艽葑的大军,驻扎在关前隘的后路幕府一带,距长墙仅有十里。二是宣布全军士卒不论本地外省,月饷一律为四两二钱,十足发给,从而大大地鼓舞了士气,振奋了军心。冯子材闻报,知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于是在二月初五召来王德榜、王孝祺诸将,部署三军各抽奋勇、夜袭文渊的战事。镇南关大战的序幕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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