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

    许三多站在府衙的屋檐下。他一抬眼，看到的是万历年间漫无边际的雨水，在1609年的沛州上空飘洒。

    许二站在天井里，手里握着一柄巨大的黑伞。许二说，老爷，走吧。许三多钻进了许二的雨伞底下，两个人一起在瞬间就被雨水吞没。知府衙门以外，许三多看到的是一片汪洋。这让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洪水之中，逃荒路上的他带着年轻的许二，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前来沛州赴任的人。许三多和许二在抢夺他手中的食物时，失手将他杀了。他们看到那人手中的文书和印信后才知道，他们杀死的是一个前去赴任的官员。许三多和许二站在泥泞里，良久后许三多笑了，拿起文书轻轻拍打着许二的脸，对许二说，许二，我们要当官了，我们去沛州当官去。

    许三多把这个知府当了十年，许二也就做了十年的跟班。许三多热爱上了当官，他把这官当得两袖清风，也把整个沛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可是十年后的一场洪水让沛州灾情严重，尤以龙谷县为甚。但是龙谷县令范大进，把国库所拨的十万两救灾银，只用了两万两，余下的八万两全部收入自己的囊中。许三多将此事呈报朝廷，朝廷马上让许三多查实后将范大进收监。后天，前来监斩的刑部官员就要抵达沛州了。

    这场漫长的雨水，让一名官员被白花花的银子拉向了鬼门关。许三多在前往监狱的路上，被雨淋湿了半边身子。路上，他看到不远的施粥棚里，排队的老弱饥民正在领粥。而那些青壮年，正在和官兵一起抗洪。看到一个排着队的三四岁小孩时，许三多的眼睛热了一热。许三多轻声说，杀，杀，该杀。

    许三多在铁器的碰撞声中，看到监房的门打开了。范大进正在闭目养神。许三多听到了遥远的雨声，很长时间内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起自己在无数个日子里，约范大进一起下棋。范大进不懂得献媚，一个子也不让许三多，所以许三多每次下棋都输。但是，许三多却一直喜欢着这个书法和文章俱佳的下属。许三多凄凄地笑了，说，范大进，后天我送你上路。你这盘棋，下得可真臭啊！

    范大进什么话也没说，等许三多转身离去的时候，范大进突然哭了。范大进轻声说，许大人，我以前穷怕了。

    一会儿，许三多和许二潮湿的身影出现在堤坝上。他们和百姓一起背沙包，抗击洪灾。第二天天亮时，天竟然放晴了，洪水水位有所下降。许三多离开堤坝的时候，听到了百姓欢呼的声音。许三多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他不愿被洪水淹没，但是他愿意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

    在府衙内，许三多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叫来了许二。

    许二，你带着夫人和少爷离开沛州，钱和马车，都给你准备好了。从此以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夫人和公子。

    许二跪下说，大人这是为何？

    许三多笑了，我不是大人了。我这官当到头了。现在，锦衣卫的铁三甲铁大人，正在赶往沛州的路上。

    许二说，大人，那你和我们一起走。

    许三多摇摇头说，不行，我一定要斩了范大进这个拿百姓的生命当儿戏的狗官。刑部的监斩官，明天就要到了。监斩官将和铁三甲同时到达。

    许二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说，我明白了，大人。你若走，就斩不了范大进。你若不走，就得被铁三甲带走。

    许三多不再说话，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仿佛就挥去了十年的光阴和官场生涯。许二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到了府衙门口的马车。

    菜市口刑场上，人山人海。监斩官和许三多坐在上手。刽子手捧着的刀子，像一片薄而锋利的阳光。这光线令许三多的眼睛痛了一下，他想起十年前，因洪水来临而逃难，在争抢食物的时候，失手将一名即将赴任的官员杀死，并且冒名顶替。那个遥远的场景，在袅袅升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风起时，午时三刻已到。许三多把斩牌一丢，轻声说，斩！

    大家看到一道血光闪过，血雾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范大进的人头落地。这时，许三多看到远处有几匹快马赶来，为首的是锦衣卫铁三甲。铁三甲一步步走向了许三多。许三多站起身来，说，铁大人，许三多等候多时。

    铁三甲说，你为何不走？

    许三多说，因为我一定要斩了范大进。他让很多人饿死。

    铁三甲说，还有什么原因？

    许三多说，我知道，出京城前，朝廷就下令给你，若不把许三多带回京城，你家就要满门抄斩。

    铁三甲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许三多说，我虽为官十年，但曾经行走江湖，总有一些小能耐。铁大人，带我走吧。

    几名锦衣卫冲上来，扣住了许三多。铁三甲对围观的人群抱了抱拳说，铁某要带走你们的父母官，许大人和十年前的一桩命案有关。

    铁三甲上马的时候，鼻子酸了一下。他伸出手指，擦去右眼下的一滴眼泪。铁三甲是战场上的勇士，这一生，他只流过这一滴泪。

    几名锦衣卫兵勇把戴上镣铐的许三多扔进了囚笼。许三多仰望着天空，看到天是蓝的，明净而且高远。许三多笑了，他看到蚂蚁一样的人群，在寂静之中全都跪了下来。那名监斩官，也在向他行礼。

    许三多的眼泪滚滚而下，打湿了1609年沛州城洪灾过后还没有完全干燥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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