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着的空中缆车打尿惊似的一抖,停了下来,我们被悬在景区之上数十米高的空中。
前一辆缆车向我们喊过话来:“停电了,大家待在车里不要乱动,不要紧张,正设法启动备用电源!请向后面的缆车转告!”我们刚传喊出“停电了”,下一辆缆车里传来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咒骂。
我们缆车里坐着六条汉子,个个不哭不骂。大家先后站起来上下前后地查看清形势,又都一声不吭地回坐到各自原来的位置,一派泰山崩于前我自眼皮都不眨的英雄气概。
坐在对面中间的那个瘦小而活跃的年轻人把相机放在脚边,说:“傻待着干等?多没劲!本人提议每个人讲个笑话或者故事,只要好玩儿就行。”容不得别人有异议,他夹起第一只螃蟹:“有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中国人走在沙漠里……”他讲了那则网上广为流传的捡魔瓶提愿望的故事,他让美国人操山东腔,让法国人操河南腔,让中国人讲英语,颇为生动。
接下来,那个胖如弥勒佛的半大老头儿双手互捏,指关节们依次欢快地响过,似乎自己先鼓了通小掌,他讲:“我讲个笑话,蛮好笑……”他讲了三年前姜昆在春节晚会上讲的那个此前已讲了五年的关于打错电话的笑话。老头儿讲得眉飞色舞,还不断地考问:“……你们猜接下来怎样?你们怎么都猜不到……”我都不忍抬眼欣赏老人家的得意。
坐老头儿对面的高个儿中年人以八十年代初恋少年的羞涩结结巴巴地讲一个醉汉的故事,讲到一半他说后面的忘了,就此关上了嘴巴。
坐我右侧的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半哈着腰,抚了抚厚重的眼镜,讲:“在欧洲战场上,一个士兵伏在战壕里,手里握着上膛的枪瞄向敌方阵地。这时候,敌方阵地上一个敌兵走到了阵地侧面的小树旁边,士兵正要扣动扳机,突然发现敌人放下了武器,松开了裤子撒起尿来。士兵松开了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士兵明白:一个真正的士兵是不能向一个没有拿枪、正在撒尿的敌人开枪的,这是不公正、不人道的!这可是有准确记载的史实,就发生在人文主义运动的策源地:欧洲,在二战中。”
坐我对面的中年男子上车后没说过一句话,此刻微蹙着一对浓眉,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一口未喝重又拧上,开言:“我接着你的讲:士兵,就是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一放下枪,对面阵地上一声枪响,他旁边正仰着脖子喝水的战友倒下了。第二天,一个传令兵刚直起腰,就被对面射来的子弹打死。没过多大会儿,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刚露出脑袋,对面一颗子弹就射穿了他的头盔,算他小子命大,只擦破了点皮。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抓起了枪,端起来,瞄向敌方阵地,瞄向小树。死死守候了两个钟头,那个撒尿的士兵到底还是出来了:又放下枪,又走到小树那儿,又松开了裤子……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瞄着敌人的手咬着牙在心里骂:‘狗娘养的,快撸上裤子!’敌人撸上裤子。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在心里骂:‘狗娘养的,快拿起你的枪!’敌人拿起了枪。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一颗、两颗、三颗……直到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敌人栽倒下去,枪还抱在怀里,裤子也没掉下来。你那个公正而人道的士兵收起枪,撕破了嗓子骂:‘狗娘养的!’这也是真的,也发生在欧洲,见《欧洲史》第665页。”
大学生愣愣地望着中年人,满脸惊诧。
我的目光从大学生脸上扫落到中年男子的眉宇间。
就剩我了。我刚准备开口讲一则美国人在中国的笑话,缆车又打了个尿惊,启动了。我闭上了嘴。谁都不再言语。
下了缆车,我们很快就挤散了。
到山脚时,感觉好像有谁盯着我,回头,是那位讲《欧洲史》的中年男子的一双浓眉。中年男子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读过《欧洲史》。”
“《欧洲史》只有664页。”我冲他一笑。
他略舒浓眉报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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