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

    我试图将关于王维的片段一点一滴融合起来，成为一个完美的故事，但我的脑中只有他温和的脸以及我作为大唐公主所惯有的矜持。手心里刻着我名字的那颗红豆已经被我握得温润，它们带着古旧的光泽。

    很多年前那个明媚的春日，我在二哥的府邸第一次见到了他。当众多的门客与二哥滔滔不绝纵论四海的时候，唯有他沉默不语，温柔恬静地望着窗外，像极了四哥养的鸽子。

    我望着他，忘记了公主的矜持与尊贵，心想这样的人应该是如何的超凡脱俗。直到他随着众人拱手辞去，而我也登上了马车。

    残阳如血。

    我不爱听二哥讲述他的那些治国方略和雄才大志，也不爱听他抱怨那个叫王维的年轻人如何有混饭吃的嫌疑。我只爱听王维念诗，他将他的才情与抱负写进诗里，念者舒心听者悦。

    二哥常说我和王维的性格应该掉个个儿，我整天拿着剑像男子一样到处闯，而王维却安静地握着笔书写女子样的细腻。只有我和王维彼此清楚，我的调皮任性刚韧的外表下，内心也拥有着女子的柔情；他的柔弱谦和的外表下，内心也同样包裹着侠骨剑气。

    我们，相视而笑。

    我对王维说：“你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王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

    三天后，他真的走了，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对我说。不久，他托人送了我一样东西——一颗红豆，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偶尔，我会想起他。望着身旁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我会攥着红豆直到手心沁出汗水。时而我会想象他将如何面对世俗，面对生活；时而我会想象，他正披散着长发，坐在竹林中弹琴复长啸。风卷衣袍，他清瘦而潇洒……

    我想，我懂他。

    我想问他，无数个静夜在你的春山，是否总有迷途的鸟儿鸣在你的春涧。我想问他，草儿枯了，可明年还会绿的。你走了，有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吗？我想问他，桂生广寒，秋露乍上，你是否衣衫依旧单薄，但又心怯空房，不忍回家。我想问他，泉咽危石，日冷青松，寒著梅花，你能否闻到那阵阵幽香，你能否见到那素淡背后的春色满园……

    我握着红豆，用手心感觉他的温度。

    有一天，门房送来一封信，洁白的信笺上，只有一行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知道，他终于又回来了。

    我快步走到门前，打开厚重的府门，落日的余晖射进来，他就站在霞光里。他的脸，仍旧俊朗，明眸皓齿，嘴角微微上扬。我试图像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步履轻快地奔过去，轻轻攀住他的衣袖，引他进来看园中盛开的金菊，然而我发现，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

    “公主，你好吗？”

    “还好。”我仰起脸，微笑，“你回长安了？”

    我早已不拿剑了，不知道他还弹琴吗，很久没听他唱歌了。我需要帮母亲处理太多的政务，我还要小心谨慎地应付大明宫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还要忘记失败的婚姻带给我的痛苦和煎熬，还要忍受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寂寞和凄凉。我太累了。

    我告诉王维，我的红豆丢了。

    他抬起头，说：“会找到的。”

    残阳如血。

    他在熟悉的地方与我告别。

    “留下来帮我吧！”

    “我不适合这儿——你说过的。”

    我傍着他，没有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包，递给我：“红豆找到了，在御花园里，很巧，被我碰见。”

    只有王维，能在我最落寞的时候带给我一丝丝的惊喜。我笑了，望着他的背影走在夕阳的光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一个小宫女失手打翻了我的妆奁，我在珍珠翡翠之中见到了质朴的红豆，被我遗忘在凡尘中的红豆。这种东西已成为时下男女流行的定情信物，我握着那颗红豆和诗帕，脑子里却没有想到爱情。

    斯人已去。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种情感归结为爱情，但我不想把它归结为爱情。我想，王维也不想。

    我只是单纯地想听他念诗弹琴。

    很多很多年之后，一个叫林夕的词人写了一首《红豆》：

    ……还没好好地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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