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

    七点刚过的地铁车厢，照例半空不满。

    X就是掐好了这个点上车的。心里打着鼓点，脚下踩着棉花，对面的车窗玻璃上映着他纸一样白的脸。事不宜迟，他想，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老师的面孔和声音交叠起来，忽而远忽而近，“两个字，突破。突破自己的极限。你的极限是什么？是表达。你知道表达在现代社会里有多重要吗？你知道为什么每次公司的‘头脑风暴’，你都会怯场吗？因为你怕丢脸。那么，如果把你现在这张脸撕下来，丢在地板上，自己再踩上一脚，你猜会怎么样？”

    当时X答不上来。他的视线只顾跟着老师亢奋的双手上下翻飞。那双手往前面一推，像是顶住了一扇看不见的门。“只要跨过了这个坎，你就会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要怕别人笑话——别人笑话你一次，你就等于捡到了一千块。那是财富，懂吧？一旦你发现你最害怕的事情不过如此，那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你了。”老师的语速越来越快，嘴角冒出唾沫泡泡都顾不上擦。他打开“个人成功核心教程”的文件夹，熟练地翻到旱就准备好的那一页，“这是我替你量身定做的计划，你只要按质按量地完成好作业，一个月以后一定会焕然一新。”

    今天要完成第三项作业：到公共场合唱歌，讲笑话。总而言之，要成为陌生人注意的焦点。摸摸口袋，录音笔揣好了，清清喉咙，似乎状态也没什么异样。他觉得自己就像给人随手搁到了一条流水线上，自己明明觉得动弹不得，传送带却载着他勇往直前。他张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就全不是自己的了：

    “各位早上好！我……我唱一首歌，如果大家愿意，请给我鼓掌！”X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在审视车厢里每一个人，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入能随随便便成功……”X不是那种五音不全的人，但也绝对没什么歌唱天分，每个字吐出来都仿佛重重地悬在头顶上，他不晓得怎样才能把它们挥散开去，轻巧地飘进别人的耳朵里。

    车厢里那些原本正在打瞌睡的人到底还是给他一嗓子喊醒了。起初是比刚才的静更诡异的静，后来渐渐地有了笑声，笑得也迟迟疑疑，随时准备缩回去的样子。结伴而行的乘客小声议论道：“受刺激了吧？是天儿太热，还是……”立马有人接茬儿：“懂什么呀，肯定是英格兰的球迷呀，昨儿点球输给葡萄牙啦，那守门员叫什么卡多来着，邪火气……”

    他开始讲笑话：“从前有个男人怕老婆……”包袱还没来得及抖，就有人笑起来，谁也没有在听X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经过这么几个回合，大家已经从惊讶转成了玩赏，都等着看眼前这场好戏究竟会怎么收场。

    斜刺里陡然杀出一个看客——坐在椅子上的Y本来半闭着眼，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尖叫一声：“安静点行不行！公共场所，公用资源。你小子懂不懂？”

    X的脖子涨得通红。丢脸，对了，这就是老师说的财富吧。折合一千元人民币。挺住，坚持。他说他的我说我的。X的声音一下子挑高了八度，嘴里的笑话还是不知所云，但至少在声势上悲壮地进入了高潮。Y噌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X跟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聋了吗？吃错药了？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听见没？”

    老师只说过丢脸是福，却没教过衣领子给人揪住了应该怎么办。X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想逃走，脚下却仿佛生了根。

    落到这步田地，再往后退，他岂不是面子夹里全拱手相送，从此彻底打回原形？原形是什么？是窝在公司里冷眼旁观，永远看着那个样样都不如自己的小子样样都压他一头。那小子凭什么？不就是脸皮厚嘛。

    推推搡搡间，谁也闹不清X和Y最后究竟是怎么扭打在一起的。车到站，该下去的人看得忘情，抻直了脖子不挪窝；新上车的人看了这架势，忙着打听怎么回事……场面越来越乱，有人看到Y的包里掉出一把瑞士军刀，半是惊恐半是起哄地嚷起来：不得了啊，动刀子了！

    记者Z就在这班车上，隔着几圈人远远地目击了这条天上掉下来的新闻。他一路跟着将X和Y扭住的地铁保安来到公安局，磨了两个钟头才获准见到两位当事人。最让他匪夷所思的，是Y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我当时也在场。那人嘛，是挺可笑的——可是，至于让你去跟他打一架吗？”

    Z此刻才看清，Y白白净净，一脸的与世无争，开口说话也比一般人慢半拍，还老爱在没有必要的地方停顿，根本听不出两小时前那股子恶形恶状的腔调来。“不知道。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我就是气呀，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知道早晨地铁里的这点时间，对我来说，有多……多宝贵——我有功课要做。”

    Z刚刚听X就“作业”问题侃侃而谈了一番，一听这话顿时张大了嘴，老半天闭不上：“什么功课？”

    “冥思。”Y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祛除杂念，反思过去，展望未来，每天一刻钟，正好够我坐一次地铁。你知道这一招帮过多少人，呃，多少名人？美国有个得抑郁症的作家，中国有个老失眠的主持人，叫什么来着，都是这么恢复的。我今儿好好地在做功课，偏让这小子给搅了。你说他欠不欠揍？！”

    Y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拿出一本湖绿封面的书。Z瞥了一眼，赫然看见两排大字：《冥思到彼岸——成功人士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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