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

    父亲10岁习武，已经练了五十多年了，他说，他积累了很多东西，到时候再教给我。

    我11岁开始练着玩，已经玩了很多年了，我除了能打人，什么都不会，甚至，连老爸那套拳，我都没有完整地练下来。说实话，我不喜欢看他那舞蹈，我倒对他能把树皮打下来很感兴趣。真奇怪，像他这样的胖人，怎么能完成一个朝天蹬？

    我讨厌老爸一回家就要让我踢腿。没有任何可以踢的东西，只对着空气机械而古板地踢自己的腿。没有目标便没有动力。我说，你挂个沙袋好不好？你挂个沙袋，再在上面写上英语老师的名字，我去踢。他一边扳着我的腿一边说，浑蛋，你这样的心思，学不到武术。我一边挣扎一边想：你才浑蛋呢，按你那样的心思，学了武术又有何用？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玩，就在后面的草地上，吊了一个沙袋，不时增加重量和高度，慢慢地，我也可以把腿踢到后面去了。有次老爸看我踢腿，惊奇地发现我的腿居然踢得那么高了，劈叉也可以劈下去了。我耻笑他的惊奇，对他说，有理想的青年才是好青年。如果没有那个沙袋，没有它作为我攻击的目标，我是达不到现在这个境界的。说完，我又把腿踢得高高的，而且，仗着自己年轻，还做出了许多独创的动作。当我大汗淋漓地等着他继续惊奇和赞叹的时候，却看见他走了，一边摇头一边说：这哪是武术？

    什么叫武术呢？武术不就是速度和力量吗？我会在父亲高兴时，说出我少年的往事，我知道他讨厌打架，但一旦打起来，又希望能打赢，我便只说我的赢。说完了我问，这不是武术吗？父亲依然摇头，这哪是武术啊。我有点急，武术不就是要把人打倒吗？父亲说，武术最重要的是不被人打倒。不被人打倒，也只是学了半套拳。而只能打倒别人，是刚刚起步。

    父亲说：我积累了很多东西，到时候，教给你。我也笑笑，心里想，什么时候是“到时候”呢。

    父亲有点老了，有时候上楼都不那么利索了，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时候到来时，他会变成什么样儿。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他要教我的是什么样的拳，我知道它有个很怪的名字：四撑拳。外家拳法，来自名扬天下的少林寺。这么多年来，我对那套传说中的拳法基本上是兴趣不大，但有时，在外面打输了以后，就会想起那套拳，如果我学了那套拳，说不定就能赢。

    和父亲再次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好几次听到我和别人打架的消息。他训我的话我差不多都忘了，暴跳如雷之后，是讲些我听不进去的道理。他训我的时候不分昼夜，有时候深夜醒来，便给我上一课。说真的，那个时候真希望他能暴打我一顿，把他平日积累的气愤全释放到我身上，只要能让他睡个好觉。我很讨厌他，觉得他只会说道理，而我在外面吃了亏，他却怎么没想过把拳教给我呢？总是“到时候”，“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反正，那时我感觉到，他不会教我拳了。

    他每天在空地上静静地看天，偶尔，打一套我看不懂的拳，手脚在空气里变幻出各种动作来，但同样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然后他傻呵呵地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和父亲在一起的生活很短，短到如果写回忆录要趁早，否则我很容易忽略掉。

    很多年过去了，我不练武了，也不乱闹了，只爱喝酒。后来，我查出了脂肪肝，决定骑车减肥。有一次我骑车回50公里外的家，恰好父亲也回来了。他很高兴，替我搬车子，却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腿脚不好了吗？我想问但没有问他，怕伤他作为习武人的自尊，可我还是忍无可忍地问他身体好不好，因为，真的，他看上去更苍老了。可他说他身体很好呢，说着做了几个动作，果然，那些动作我一个也做不了。

    吃饭的时候，我说：我不吃肉，得减肥。

    他说：打拳能减肥，我教你——该教你了。

    我忍不住将他一军，您老练了半辈子拳，没打过一架，学无所用啊。

    他笑了笑，没打过一架，就是武术的用啊！都知道我练得多，功底厚，我不用打架，没有人敢找我打架。

    我笑笑。是啊，他就是这样，不曾被人打过。练了50年，就这样的半套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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