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到财财家门口的时候,春雨跟着她的脚步一起接踵而至。春花抬起头,她望着绵密的雨丝,听到了屋里传出的麻将的声音。春花把身子靠在门上,说,财财,你出来。财财叼着一支烟,他站起身走出了屋子。财财站在雨地里说,春花,你什么的干活?春花说,你别嬉皮笑脸的。财财吐出了一口烟,手落在春花的脸上摸了一把。春花叹了口气说,财财,我想借钱。
财财笑了,说,我没有钱。你应该让桂给你钱。你是桂的老婆,你不是我的老婆。我是光棍,我没有老婆的。财财说完又走进屋里。麻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春花转过身,离开了财财家门口。很快,这场春雨就把春花连人带伞,都给淹没了。
春花回到家,看到了女儿小妮正倚在门边。小妮的目光中含着探询,她看到了春花收拢了雨伞,雨伞尖头的水就一直往下滴着。春花笑了,说,小妮,你放心,妈一定会让你上学的。屋檐下两只芦花鸡正望着绵密的雨阵入神,看上去,它们都有些寂寞。春花走进了屋子里,她轻轻抱住了小妮,然后抬头看着墙上桂的照片。照片里的桂很平和,春花仿佛听到桂传来了一声叹息。春花就把小妮抱得更紧了。小妮用手理了一下春花被斜雨打湿的头发,说,妈,借不到钱就算了,等明年有钱了我再去读书。小妮能赶上别的人的,小妮读书很用功。
春花背过脸去,春花不得不背过脸去,她用手背轻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走出屋去,突然一把逮住了两只正寂寞发愣的芦花鸡。
小妮仍然把身子倚在门边,她的目光从门里飘出来,她看到春花拎着一只鸡笼子,撑起油纸伞走进了雨里。像是被雨阵给吸进去了似的,春花就像一张单薄的树叶,行进在一场普通的却无边无际的春雨里。春花的眼前浮起了财财的脸,财财和春花青梅竹马。春花的眼前又浮起了已经死去的桂的脸,阴差阳错的她嫁给了桂,令财财耿耿于怀。财财一直恨着桂,也恨着春花。春花没处借钱给小妮上学,才去找了财财。但是财财无比热爱着他的麻将。财财坐到麻将桌前的时候,轻抽了一下自己的耳光,他后悔没有借钱给春花。麻友们说,你怎么了,你抽自己干吗?财财说,没什么,我骨头贱。
财财赢了很多钱,直到一个消息像原子弹一样在村里爆开。春花从集市上卖鸡回来的路上,被沿坡的泥石流吞没了。财财手里刚好拿着一枚“东风”,他愣了半晌,“东风”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他发疯一样地冲进了雨阵,和乡亲们一起赶到了出事的地方。乡亲们在雨中用铁锹挖土,财财没有铁锹,他用手挖,他果然就挖出了断气的春花。乡亲们都看到,一场南方的大雨里,财财紧紧抱着春花,他的十个手指头的指甲全掀了起来,手上全是血。
很安静。只有在好久以后,人们才听到,一个男人在雨中绝望的长嚎。
乡亲们和小妮一起,把春花送上了山。小妮很懂事,她哭了一场,就不哭了。她很听话地吃着村里人家的百家饭。财财帮她交了学费,小妮上学了。小妮的脸上看不到笑,但是小妮懂事。小妮在哪户人家吃饭,就帮着人家洗碗。村里人望着小妮脚下垫着凳子洗碗的样子,都显得无比沉默。他们的心,集体发着一阵一阵的酸。
财财没有再赌博,他更用心地经营着花木场。有一天,他的花木场突然有了一块牌子,叫做春花花木场。财财变了一个样,他偷偷和山村失学儿童结了对,他变得不爱说话了。有人给财财做媒,说财财尽管岁数大了,但是岁数大的男人会体贴人。而且有一个花木场,属于农村有志青年。镇上服装厂的一个老姑娘,冒着密密的雨阵和媒婆一起出现在财财的家里。老姑娘望了望这幢小楼,和小楼里的一切,看上去她有些满意。财财一直望着她,财财看到老姑娘不停地嗑着瓜子,瓜子皮就在财财的视野里上下翻飞着。老姑娘的话和瓜子一起往外吐。老姑娘说,财财,我过门后,来帮你管钱吧,你就专心侍弄你的花木场。财财望着老姑娘,突然说,如果我想领养一个小孩,你还会嫁给我吗?老姑娘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搞不懂财财似的。一会儿,老姑娘说,那没门儿。
财财木然地望着老姑娘猩红的嘴唇。财财走到老姑娘身边,轻声说,老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你了呢。你以为你是镇上服装厂的就了不起呀,你这个老麦饼。财财发出了恶毒的笑声,他看到老姑娘的脸在顷刻间变形了。雨声仍然很响亮,媒婆不满地在财财头上拍打了一记,说让你一辈子打光棍。财财笑了,说,打光棍就打光棍吧。
财财看到生气的媒婆和生气的老姑娘,一扭一扭地离开了院子。财财就叹了一口气。他抓起了一把雨伞的时候,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的少年辰光,他和青梅竹马的春花就是一起撑着一把伞去河边看被雨淋湿的河的。
小学的钟声响了起来。同学们都拥了出来,许老师目送着天乐,目送着小妮,目送着一位位的同学。小妮看到不远处站着撑伞的财财。财财说,小妮,今天轮到在叔叔家吃饭。小妮说,谢谢叔叔。财财说,从今天起,你就别再在别人家里住了。我和村里的书记也说好了。小妮仍然说,谢谢叔叔。财财说,小妮,你看这是什么。
小妮看到财财变戏法似的,手心里托着一只小芦花鸡,毛茸茸的像玩具一样。小妮笑了,说,财财叔,让我来养它吧。财财也笑了,他走了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小妮的头。小妮看到雨伞上滑落的水全落在了财财背上,很快,财财的背上就有了一块地图一样的湿。财财轻声说,小妮,你叫我一声爸。
小妮望着财财,她并没有叫爸。好久以后,小妮接过了财财手里的小芦花鸡,捧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小妮说,芦花,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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