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

    李大可是学化工的，对文学没有任何想法，但一篇文章的发表，让他看到自己潜在的能力。

    我记忆深刻的是一篇他写小时候去看堂姐出嫁的文字：那天突然下起了雨，平时冷清的黄土路上行人变得稠密起来，他形容说雨下来的那个刹那，队伍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顿时大声尖叫四处躲闪，“就好像盲了的蝴蝶纷纷乱飞了起来”。这个新鲜的比喻，是这样的打动人心，让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很快就被身边的同学誉为才子，而才子这个词儿，是要和佳人配在一起的。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他，她是浙江来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说话很慢，看起来不够别的姑娘那么活泼，但有着异样的沉静美。李大可也说不清自己该怎么办，因为恋爱这事，在他从小到大的经验里，不说结婚，至少是要和订婚联在一起的。他觉得这个姑娘还有着他太多不能了解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先不去爱她。

    但女孩子却死心塌地了。大可一入校，所有的钱都交了学费，没有生活费，就帮家属院的老师送牛奶，送报纸，他每天早上4点多就要起来，去领牛奶和报纸，赶在8点前，再奔到教室里，往往这时他头上热汗腾腾，全身好像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没有半个小时，心跳根本平息不下来。全班都能听见他在气喘如牛地拉着风箱，老师们也都知道他在忙什么，这会儿也常常会停下来片刻，开几句玩笑。

    只有这个女孩子，每天会为他准备一杯凉开水，两个肉包子。怕包子凉了，她总是揣在怀里捂着。

    大可一般不吃晚饭，中午放学还有份零工要做，这是学校给他找的，收拾教学楼的一层空教室，擦黑板、拣矿泉水瓶、扫废纸，关门关灯，等赶到食堂，正好也到了大师傅扫底，这时候菜不多，多是些剩青菜，但饭管够，他常常要吃三四份米饭，把晚饭钱也就省出来了。

    有次大可跟我说，其实早晨这俩肉包子，是他每天唯一能吃上肉的时候。我就说他，那你还不肯接受这份爱情？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半天才说：“包子钱，我会还她的。”

    他是否爱她，我真不知道，我想大可也未必知道。但他眷恋着这来自女性的温柔和体贴，这是他困难生活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可能因为太美丽了，他有些害怕它会远去，所以不得已，只好远远地看着她。

    时间一长，女孩子再也受不了这个委屈，一天晚上，她在自习室堵住了大可，要他回答，他是否爱她。大可张嘴结舌，女孩生了气，就往外跑。大可觉得不能这么结束，就去追，他竟怎么也喊不出她的名字来，就在走廊里土里土气地大叫：“哎——前面的，你站住，唉——前面的，你站住。”

    这代女孩子，听惯了周杰伦林俊杰的风花雪月，本以为大可会描字摹画，虽然外表憨厚了些，但至少内心会是清俊秀朗的吧，谁知道，他竟真的如此不通风月，浙江女孩子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他。早上，他再去教室，就没有肉包子了。

    大可很伤心，也许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渴望着爱情的。他黑乎乎的面庞上第一次让人看到了一丝忧郁，眼神也不那么开朗了。最后，索性拿来了一首诗，竟是情诗！

    说老实话，诗写得并不好，呼唤那个女孩子是他的花儿。但我依稀能感到，这件事，是促使大可开窍的契机，往昔微弱的晨曦，虽人散曲终，却因为那些带着女孩体香的温暖，为他的人生，抹上了一层氤氲的色彩。

    大可来读大学届，就没有回过家。寒暑假，是他拼命赚钱的时候。一年五六干的学费，加上生活住宿学习资料，稍微不小心就要小一万。对一个学生来说，这简直要了他的小命，他能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已是奇迹，何况，弟弟上高中后，学费暴涨，他还得顾着家里那一头。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离开学校会这么快。二年级下半学期，他的母亲被查出了胃癌，大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读书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母亲，他最少得去赚钱给母亲治病吧。

    他走得是这样的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的懊悔和缱绻，让我们大家都很吃惊。给班主任和我，他各留了一封相同的信，话很简单，感谢老师对他的帮助和爱护，感谢学校在他拖欠着两年学费的情况下还让他继续读书。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再苦再难，他也会坚持下来的，但现在因为母亲，生他养他的最亲的亲人，什么样的借口，都不能让他可以丢下她不管。“即使是生命，我也会给她，何况读大学这事儿。”

    我知道，如此轻描淡写地描写离开大学的心境，并不是他的本意。对一个农村学生来说，大学是人生怎样的台阶，他怎么会不知道。但他的选择，却是这样的勇敢和无私，是如此地勇于承担和真实，除了感动和敬佩，我无话可说。

    在海口工业区的一个企业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技术工人的工作，每月有1300多块钱。他只留在身边200，其他全给家里汇去。

    这中间，他跑回去过一次，帮母亲做了手术。切除了大部分的胃后，母亲只能卧床休养，家里几万块钱的债还等着大可去还，于是，在做着这份工作的同时，他竟又拣起了以前当学生时的老本行：送牛奶和送报纸。

    到了晚上，他还在附近的一个大排挡里，当推销啤酒的服务生。

    他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了，10点多匆匆回到宿舍，洗完澡就睡，清晨四点又要起来，八点再去工厂上班。但就是这样，他还有心思给我寄来一些自己写的小文章，在那些文字里，我丝毫也看不到生活的重压和阴暗，他凭着自己本能向上的生活热情，天真简单地看着自己经历的一切。有一篇文章的题目是《伙房的钟声》，这让我想起了他人校后的第一篇稿子《大碗面》，他描写工厂厨房里的一座大钟，笨拙，老迈，就像抽着烟斗的老人，好长时间才咂巴一声。

    那时，浙江女孩子已经毕业了，她没有回老家，巧的是正好到了他的这个企业里。大可要还的账剩下的已不多了，又回到学校读本科的成人自考。这一次，两人的爱情来得汹涌猛烈，大可压抑多年的激情，终于有了地方放肆。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很冷，我和几个朋友约会回来，在学校里看见了一对恋人，一会儿紧紧拥抱，一会儿互相吹着冰冷的手取暖，我走过去，却听见那男孩子叫我。一看，正是大可和他的那朵花儿，我开玩笑道：“这么冷，又要拥抱，何不戴双手套呢？”

    大可笑嘻嘻地对我说：“跟爱人拥抱，怎么能戴手套呢？”

    我顿时无话，为听到如此美丽的情话而感动，这就是大可，他总是能出其不意地打动你的心，让你动容，并且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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