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

    儿子有6岁了，我和妻子想给他报一个兴趣班。可让他学什么呢？我们三个人有了不同的意见，儿子想学武术，妻子想让他学绘画，我则想让他学钢琴，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议而不决、按下不表。

    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去逛公园。在公园的一角，有一群老人，正在自娱自乐地吹拉弹唱。其中有一个拉小提琴的老人，尤其令人注目。

    老人缩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来毫不起眼，但每首曲子开始，在场所有的老人都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由他起头开始演奏。在十几个老人的十几种乐器中，仍然能清楚地听到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小提琴的乐音仿佛凌驾于其他乐器之上。老人虽然身材瘦小，衣衫普通，但他拉琴时的神情却与众不同，弹指运弓之际挥洒自如，目光闪动之间顾盼神飞，拉琴时全身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令人情不自禁生出敬仰，连他脚上穿的一双土布鞋仿佛都流光溢彩起来……

    我正沉浸在音乐之中，妻子拉了拉我的胳膊，指了指旁边的儿子。只见儿子的眼睛也紧紧地盯着那个老人，一只手放在嘴边，却一动不动；另一只手拿着刚买的零食齐肩悬空，居然忘了放下来……

    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让儿子学小提琴！

    这个目标定下来，下面的工作就是要找一个好的琴师了——我认为，不管学什么，基础最重要，而基础就来源于一个好的启蒙人。正所谓起点要高，我企望的起点就是要找到全市最好的琴师来教儿子。

    对小提琴我们都是外行，怎么能认识行家里手，找到那个好琴师，这又是一个新的课题。幸运的是，我码过一堆文字，有人就把我当作家了。作家和其他的艺术家应该是兄弟姐妹的关系，所以我很快就能跟音乐界的朋友们交流，很多顶级的人物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去找知音琴行，他们的经理马教授就是全市最好的小提琴师。”

    马教授原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他本人就是那家音乐学院的学生，科班出身，受过专业的训练，因成绩优异而留校任教，前几年辞职开了一家音乐行，现在全市的多个乐器的评级都是由他来主持。经过朋友的引荐，我找到了马教授。马教授从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热情地把手递过来，我立即被他手上硕大的金戒掉硌了一下。

    然后，马教授带我参观了他的琴行。琴行有五层楼，几乎每个教室都学员爆满。马教授说，这栋楼是他自己的，价值500多万；音乐行每年都有数干名学员学习，他教出的学生获得了数不清的奖项……

    我忍不住笑着说：“马教授不但是个艺术家，连做生意都精通，算得上是儒商啊。”

    马教授哈哈一笑，可能也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把我带进一间教室，正是个小提琴班，他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一把小提琴，拉了起来。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老师和学生们都屏声敛气、一脸谦恭地看着他拉琴。

    我也静听马教授拉琴，他凝眉沉目，全身随着音乐而微微晃动，手指上的金戒指在跳跃闪动；他的样子很专业，就像舞台上的演奏者一样。我不懂音乐，说不出那种感觉，但我认为他还没有那次在公园里看到的老人拉得好，虽然他离我很近，但他的琴声仍不时淹没在旁边教室里其他乐器的声音里。

    从教室出来，马教授说：“我拉得不算好，他的琴不行啊，3000块钱一把的，太便宜了。有次我在上海，用过一把20万的小提琴，那拉出来的效果才叫好！”

    我问他：“马教授现在用的琴也不会差吧？”

    他说：“我的琴都在下面乐器商店里，用的时候就去拿一把，当然要用最好的琴了。”

    回到家，妻子问我情况，我对妻子说：“知音琴行是个好琴行，马教授也是个好老师，但就是我们买不起小提琴——要20万啊。”

    妻子吓了一跳。儿子学琴的事再次搁浅。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文友到家里玩，无意间谈到儿子学小提琴的事来。那文友立即把双手伸到我面前，说：“看看我的手。”然后，他用右手指着左手，提示我看上面的隐隐约约的老茧；然后又用左手指右手，上面也有老茧，他得意地说：“我练过十五年的小提琴——我给你介绍一个琴师，那才真正是全市最好的小提琴师，他还获过国家级大奖，老马算什么？他只能算一个善于表演的演员，而不是音乐家，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说着文友就拉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个棚户区，其由来是因为附近有个垃圾处理场，很多人来淘垃圾，为了方便，同时也没地方住，就在这里搭建了很多窝棚住在里面。

    前面有一群人，文友目光闪亮地在人群中扫视。忽然他指着一个人对我说：“就是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那是个瘦小的老人，正坐在一堆垃圾上，在跟几个人聊天，而他就是我在公园碰到的那个拉小提琴的老人！

    文友正要叫人，我忙把他的嘴捂住。我说我已经认识他了，我们先回去再说。路上，我对文友说，我听过他拉的琴，的确很好，可为什么他会住在这里？文友讲了他的情况，他其实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老牌大学生，对音乐十分痴迷，全心全意都在小提琴上。有一年，他遇到了一把名贵的小提琴，就偷偷把房子卖掉买了琴。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孩子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靠每月300元的退休金和捡破烂艰难度日……

    最后，文友长叹一声：“不知为什么，真正坚守艺术的人，往往就意味着贫困。”

    回到家，儿子又问我学小提琴的事，我对他说：“儿子，我们不学小提琴了，我还是支持你原来的意见，你更适合学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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