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泰斗:张光斗传-老骥伏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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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还想为人民做些工作

    一个执著的爱国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科学探索的年谱中也找不到“晚年”这个词儿。

    从年轻时候起,张光斗就是个工作狂。

    1956年的某一天,周总理在中南海举行露天招待会。忙碌中的张光斗连换件呢制服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赶来了。握手时,总理看着他身上的粗布制服,连忙问他是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可以告诉他。张光斗连连说没有困难,结果总理还是不信。后来经其他同志说明,总理才会心地哈哈笑了。周总理的关怀让张光斗和在场的人很是感动,他也常常以总理为楷模,要求自己实实在在地多为百姓服务。

    活到老,工作到老是张光斗的习惯。在这里,我们不妨看一下1995年10月18—20日,83岁的张光斗在黄河小浪底的工作日程安排:18日上午,抵达黄河小浪底工地。

    18日下午,赶到大坝基坑察看防渗墙。

    19日一早,钻进导流洞,在那个“地下迷宫”里巡视了一上午。

    20日一早,赶往石门沟料场。水利泰斗张光斗传第八章老骥伏枥显然,就用这三天时间,他走遍了小浪底工地。由于是雨天,路面一片泥泞,汽车打滑开不动,人们劝他到此为止,他却反问道:“人家是怎么过去的?”陪同工作人员告诉他是走过去的。张光斗立马说:“人家能走过去,我们也能走过去。”于是,他带领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他那双粘满泥土的大胶鞋在黄河岸边留下了许多深深的脚印。出于职业习惯,张老还弯腰抠了一团泥巴,放在手心搓成直径1厘米粗细的泥棍,满意地赞许道:“这里的土黏性很好,不错!”

    在其自传《我的人生之路》里,还有1999年11月份他的日程安排:10月26日至11月2日,赴香港参观交流;

    11月3日至5日,参加全国高等工程教育会议;

    11月8日至9日,主持水资源咨询会;

    11月17日至20日,参加中国工程院选举院士会或者参加宝钢教育会;

    11月22日,参加三峡专家组会议。

    ……可见,忙碌依然是张光斗晚年生活的主题关键词。

    晚年的张光斗依然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先拄着手杖在

    屋子里转六圈,然后用早餐并开始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当天的报纸和信件——他从不曾停止用放大镜看书报对国家发展问题的思考,并常常就相关问题给有关部门打电话或者写信,提出建议。如果觉得问题特别重要,他还会搜集资料,拿出论据,写成文章投寄报刊,甚至上书中央。比如,当看到当前中国城市发展迅速,一些地方不切实际地圈地造城,张光斗很是担忧,发表观点说:以科学发展观发展城市,首先要符合国情,我国经济尚不很发达,而我国首都建设规模过大,标准过高,全国省县镇城市效法,扩大了城乡差别,是不适宜的。还有,人才外流问题、反腐败问题,等等,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尤其是三峡,张光斗始终牵挂在心——

    从黄河的龙羊峡、拉西瓦,到长江的葛洲坝、三峡,从雅砻江的二滩到红水河的龙滩,在我国辽阔的土地上,在从南到北各大水电站的坝址上,几乎都留下了张光斗匆忙的身影。张老的人生是以一座座水坝为年轮的,其中,三峡工程和他的缘分特别深厚,无论解放前后,他都一直关注三峡。

    三峡水利枢纽是治理和开发长江的关键性骨干工程,规模、效益巨大,影响深远,是举世瞩目的跨世纪工程。

    从1986年开始,党中央、国务院组织了400多位专家参加三峡工程全国规模的深入论证会议。作为论证领导小组的顾问,张光斗以其渊博的学识,丰富的工程实践经验,以及对三峡工程的熟悉和深入了解,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建议,得到了专家、领导小组的一致肯定和充分重视,为论证工作的顺利进行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1992年4月3日,全国人大七届五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决议》。那一年,张光斗80岁。从与三峡结缘,到1994年三峡工程破土动工,张光斗整整等待了半个世纪。

    2000年张光斗在三峡检查工程质量1993年5月,张光斗被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聘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报告》审查中心专家组副组长。面对汇集了10个专家组、126位专家意见、总字数达300万字的这份报告,他每天拿着高倍放大镜,从早到晚,逐字逐句地反复推敲审核。在专家组会议上,他说:“我们有信心、有志气建好三峡工程,我们又要如履薄冰地对待三峡工程。我们一定要抓住关键问题,只要是关键问题,千万不要放手!”他亲自研究和指导、审定了一系列三峡工程的重大方案。审查意见提出了针对初步设计方案的一系列重大修改意见,其中包括水电组单机容量和总装机规模、水电站排沙布置、船闸高边坡和冲泄水系统,以及三期导流建筑结构和布置方案,等等。

    张光斗不仅重视设计,也非常关心三峡工程的施工实践。从三峡工程开工之后,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已是耄耋之年的张光斗每年至少要跑几趟三峡工地。爬孔洞,下基坑,哪里不放心,他就往哪里去,不仅帮忙解决技术难题,而且还向国务院提交检查报告。对于工程的关键部位,再艰难他也要亲眼去看一看,亲手去摸一摸。他说:“工人师傅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是不是想捣鬼,不敢让我看啊?”

    张光斗考察三峡工程前文说过,自从桃花溪水利工程发生事故之后,每项工程他都事必躬亲,坚持到现场检查工程质量。作为国务院三峡枢纽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副组长,张光斗每年都要去工地为三峡工程“挑刺”,其中起导流作用的坝身导流底孔更是他最关心最重视的——头戴安全帽,脚蹬没膝高的黑色胶靴,和工人们一道下基坑,爬脚手架,是张光斗在工地时的惯常模样。2001年春天,作为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副组长,89岁高龄的张光斗又亲自到三峡工地检查导流底孔的施工质量了。他深知高速水流对底孔过水表面平整度的要求极为关键,为了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坚持从基坑顺着脚手架爬到55米高的底孔处,亲自仔细检查混凝土表面的平整度。对于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来说,要爬这么高的脚手架,其难度可想而知!生性好强的他,在脚手架上还坚持不让人搀扶,直到助手碰到他冰凉的手,才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而且两腿还微微发颤。即便如此,张光斗还是坚持查看了两个底孔。

    后来,张光斗偷偷对时任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组长钱正英说:“我实在是爬不动了,要是还有力气能爬,我一定再去多检查几个底孔.”钱老把这句话带到质量检查汇报会上,与会代表无不为之感动。

    关于这件事情,张光斗后来在自传《我的人生之路》中这样写道:我查看了18#、17#、16#三个导流底孔,发现侧墙不平整,水平缝全长有1厘米以上宽的小石架空层,还有麻面、浅坑、伸出钢筋等,在高速水流34米/秒流速下将发生空蚀,危及大坝安全,听说其他导流底孔也是如此情况。原因是模板不平整,模板安装接缝有错台,混凝土浇筑工艺不良……我力不胜任,没有到深孔查看。施工发生这样的事故,值得认真反思。除了三峡工程的设计和施工,库区的移民和环境保护也是张光斗十分关心的问题。多年来,他一有机会就大声疾呼为子孙后代着想,要重视和加强三峡工程的环保建设。2001年7月22日,他在致《中国三峡工程报》编辑部的信中说:“朱总理在多次会议上都再三强调,要抓紧库区生态环境整治和保护,要落实城镇农村污水处理,要整治地质灾害,要倒时进行。国外反对三峡工程,都以破坏库区生态环境为理由。国内有些科学家认为库区环境容量很小,对库区移民时生态环境恶化有疑虑。我们必须抓紧努力,把库区生态环境整治保护好。我们有信心,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辜负朱总理的多次指示。”

    一次,有位记者向就三峡工程的质量问题向张光斗发出了质疑。

    张光斗听罢,坦率地答曰:

    “当然有些问题。天下的事情没有百分之百好,要是没有一点毛病,不可能的,世界上没有这个事儿。可是有很多人根本不了解情况,蹲在家里边胡说八道,比如说移民吧,现在不仅是报纸上还在登移民做很大的牺牲,故土难离,我说你在胡说八道,这些老爷,北京的这些老爷故土难离,他是可以买更好的房子他立刻去了。美国有一个好房子给他住他跑美国去了,什么故土难离。而现在三峡移民,你们没有去看过,我都去看过,50年不投资建设,因为将来要淹的,也不鼓励建设,沿江的棚户苦得很,生活艰苦,山沟里边的老百姓耕坡地,他没有平地,粮食不够吃,水土流失,他没有生产资料,砍树,挖草,生态环境破坏得不像话,我去看了,看了难过啊,老百姓苦啊。50年不建设,而人口增加,也确实能生孩子,生活水平能提高吗?而现在移民了,故土难离,住老地方离开感情上有点难离是可能的即“故土难离”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三峡移民确实大大改善了当地人们的生活条件。,可是从前住棚子,现在住洋楼,知道不知道?外迁的更好。从前他生产是靠垦荒地,现在支援他,进了工业区生活,生活改善了。这移民是改善老百姓生活,不是牺牲。移民是保护生态环境,不是破坏。”

    2003年6月1日零时,三峡工程成功下闸蓄水。从此,三峡工程步入收获期。

    2006年5月20日,三峡大坝围堰爆破拆除。在家中收看电视直播的张光斗目睹爆破声响起那的一幕,94岁高龄的他激动得站起身来……

    张光斗说,现在三峡工程能够蓄水135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表明,我国有能力建设世界最大的水利工程。他坦言,虽然三峡工程的各种效益还有限,但待整个工程完成后,防洪、发电、通航,将产生巨大效益——在防洪方面,可使长江荆江河段的防洪标准由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在发电方面,装机总容量可达1820万千瓦,如果全部发挥效益,年均发电量将达847亿千瓦时,可替代4000万吨原煤的火力发电;在航运方面,以前长江洪水期水太急,枯水期水太少,航运大受影响,而三峡工程建成后,万吨级船队可直达重庆,单向年货运量可达5000万吨……

    2005年8月13日,张光斗在给女儿的信中说:“人生就是为人民服务,为后人造福。我一生为此努力,但贡献不大。中国人口众多,人均水资源只有世界人均的四分之一,而洪涝干旱灾害频发”,“我93岁,生活能自理,头脑清楚,无大病,是很不容易的。我还想为人民做些工作,对工程和国事写些文章……”

    2 是科学家,更是教育家

    张光斗在清华大学整整做了58年的教学工作,这还没有算上他退休后的工作时间。他亲自培养的5000多名弟子早已成为国家水利水电事业的栋梁之材,其中包括16位两院院士和5名国家级设计大师。

    2010年新春教育部领导探望张光斗张光斗一生钟爱教育事业,执教近60载,桃李满天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80多岁的张先生还亲自给本科生开设《水工概论》课,当时,他手拿放大镜讲课的场景成了很多学生终身难忘的记忆。他还始终把培养人才放在心上,多年来一直坚持参加水利系学生的开学和毕业典礼,并向每一届学生发表讲话。在开学和毕业典礼上聆听张先生的教导,已成为一代代水利学子共同的记忆和宝贵的财富。每一次典礼上,当张老步入会场的那一刻,全体师生自动起立,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水利系教师王光纶说执教这么多年,参加过各种各样的聚会,享受这般礼遇的惟有张光斗先生一人。2005年,水利系按惯例请张先生参加本科生的开学典礼,但张先生由于身体不适确实无法出席,但他仍然准备了书面发言,勉励学生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服务人民,令在场师生在感动之余也深受教育。

    说起恩师张光斗的品德风范,他的学生这样形容:赤子之心,特立独行,穆如清风。他的爱国情怀,日月可鉴,学生们非常佩服。同样让学生们深受启发的还有他严谨、锐利、事必躬亲的治学态度和与众不同的教学风格。

    水利系的两位学生如是评价张光斗:在已经走过的90多年人生旅途中,张光斗老先生与水打了近70年的交道,被同行专家称之为“我国水利工程学界的泰斗”。从黄河的龙羊峡、拉西瓦,到长江的葛洲坝、三峡,从雅砻江的二滩到红水河的龙滩,祖国大地从南到北各大水利工程,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作为“当代李冰”,张老先生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水利的建树,更是人生的净化。

    ——张晓颖张晓颖,清华大学水利水电工程系2007级本科生。

    张老年近百岁,却依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言辞中饱含对水利事业的热爱。我们每一个水利学子都将以张老这样的前辈为榜样,将我国的水利事业继续推向前进,为祖国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高毅超高毅超,清华大学水利水电工程系2007级博士研究生。张光斗对祖国的热爱,对水利事业的热情,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清华水利人,而他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理论联系实际的治学作风也深深地印刻在学生的脑海里。学生们的论文,如果没有经过实验论证或工程实践检验,他会立刻退回。因为他认为,在水利工程上,绝不能单纯依赖计算机算出来的结果,水是流动而变化的,即使你已经设计了100座大坝,第101座对于你依然是一个“零”。

    学生们回答问题,若只是按照书本一五一十地回答,他顶多给3分;如果有自己的见解和分析,即便尚显幼稚,他也一定给5分。他说过,在工程技术领域,如果没有创新,永远只能跟在别人的后面爬行。这位身材瘦削、思路开阔、总是有一些反向思维的先生,令学生们着迷。他说得最动感情的一句话是:“做一个好的工程师,一定要先做人。正直,爱国,为人民做事。”这,已成为几代学生的座右铭。

    一名好的老师除了传道授业,更在于教书育人。张光斗的水利精神和崇高师德在同学中间更是有口皆碑的,学生们尊敬他,景仰他,把他视作中国水利建设事业中的泰斗大师。

    但萍,清华水利系2005级硕士研究生。她来自重庆长寿,那里是中国小水电的发源地,也是张光斗70年水利生涯的起始点。但萍的爷爷是四川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勘察分院的水利工作者,曾在上世纪40年代参加了由张光斗负责设计的重庆狮子滩电站的建设工作。她爷爷对张先生非常敬佩,从爷爷那里,女孩第一次听到了张先生的名字,并知道他是我国水利界的大师。对张先生的崇敬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但萍的人生选择。高考时,她选择了水利专业,来到了张先生执教的清华大学水利系。

    2003年,学校开展“我的事业在中国”主题教育活动,系里组织学生学习张老的回忆录《我的人生之路》,该书描述了他波澜壮阔、治水安澜的传奇人生,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段生命,每一个字都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因此学生们非常希望能有机会当面聆听张先生的教诲。当他们怀着试试看的心态与张先生联系时,想不到,已经91岁高龄的张老竟爽快地答应了。

    张先生非常关心青年学生的成长特别是思想上的进步,原定一个小时的座谈会在张先生的坚持下进行了两个小时。那一次,给但萍印象最深的是张先生对人民的热爱。她记得当时张先生问学生:“你们是怎么考上清华的?”有的同学说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有的同学说是家长的培养,有的同学说是老师的教诲。结果张先生特别严厉地说:“你们的答案都不准确,是靠广大的人民。”张先生接着说:“如果没有农民种庄稼,你们能吃到饭、长大成才吗?如果没有人民建设清华大学,你们能够坐在这里学习吗?永远不要忘记是人民给了你们受教育的机会,更不要忘记中国还有很多贫穷的孩子读不起书,你能说他们就没有你聪明,就考不上清华吗?”张先生的这一番话深深地震撼了但萍!她觉得现在的学生时常把自己取得的一点点小小的成绩归功于自身的努力,却忘记了自己是植根于人民的。只有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对祖国对人民的爱才会真诚而坚定,这样便不难理解当年为什么张先生放弃哈佛大学的奖学金,毅然回国参加建设了,也更容易理解张先生为祖国水利事业栉风沐雨、殚精竭虑的一腔赤诚。

    张光斗对学生的严谨和关爱,其实与他修建水利工程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为了祖国的强盛奉献自己,他曾多次说过:“国家早日强大,人民共同富裕,是我最大的心愿。我们的国家一定要更加强盛。我们享受着前人创造的科技成果和社会进步,必须回报祖国和人民,要对科技和社会发展做贡献,为后人造福。”

    而对于工作了近五十年的清华园,这个培养中国最杰出工程师的摇篮,张光斗自然有着无限的深情,他对清华学子寄予厚望:“清华大学具有优良的历史传统。回首清华百年,清华大学为祖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人才,蒋南翔校长称清华大学是工程师的摇篮。我希望清华大学能够继续将培养工程师作为主要目标,为祖国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工程师。老一辈的人是很爱国的,希望当代青年也要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要淡泊名利,学好本领,做人民的工程师。”

    3 生活拾零

    张光斗的家在清华大学荷清苑小区,六楼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2000年,位于蓝旗营的清华大学院士楼建成时,张光斗说什么也不肯搬进去。他说我的住房条件很好,新房还是让给年轻的院士吧。

    对荣誉,张光斗也总是看得很淡。他总说:“我不仅不是什么‘泰斗’、‘大师’,也不是科学家,我就是一个工程师,一个给老百姓干活的工程师。”

    进入张家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悬挂的周恩来总理像和三峡工程、密云水库、葛洲坝水库的照片。周恩来总理是张光斗最敬重的人,他一直以总理的风范来勉励自己。屋内简单的陈设反映了张老俭朴的生活作风,也记录了他人生的许多个重要的瞬间。

    大凡见过张光斗的朋友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性格耿直爽快,谈吐犀利幽默,思维灵活敏捷,心地善良真诚。

    俗话说性格决定成败。张光斗的成就或许和他的倔强个性很有关系。

    许多人都说张光斗“倔”,他是水利工程学界有名的“倔老头”和“工作狂”。

    的确,只要是认准的理,他一定会不屈不挠地坚持。他“倔”的背后,是对国家对人民的高度负责。他经常用中外水电史上一些失败的例子告诫年轻的水电工程师:一根残留的钢筋头会毁掉整条泄水隧洞,一定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在那个处处以苏联专家意见为圭臬的特殊年代里,在陕西潼关、安徽佛子岭和四川狮子滩等地,张光斗多次坚持自己的正确观点,与苏联专家的错误观点针锋相对,屡遭批判却毫不畏缩,直到他的意见最终被采纳。比如:

    1961年暑假,张光斗等8人应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简称“长办”)之邀赴丹江口工程进行检查。接待人员安排他们吃好住好,却既不提供技术资料,也不让单独行动,这反常的情况令张光斗心生狐疑。于是他悄悄借了一辆吉普车独自去往工地,一看就发现了大隐患:不仅混凝土施工存在很多质量问题,而且混凝土配合比例也不合理,很可能发生危及大坝安全的严重裂缝事故。于是他立即向上级汇报,力陈己见,驳斥用所谓的统计理论解释这一问题的观点。水电部领导十分重视他的意见,即向工地派出了工作组,证实了他所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不久后混凝土中出现的大量贯穿性裂缝更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周总理果断下达了停工整顿两年的命令。经过整顿,复工加固后的大坝终于实现了良好运转。对此,有位专家深有感触地说:“若非如此,将后患无穷。”

    张光斗喜欢实事求是,特别不喜欢听大话假话,他的批评总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在参观工厂企业时,每当听到主人兴致勃勃地介绍那些引进的先进技术与生产线时,他会马上“不合时宜”地问一句:“在消化、吸收方面,你们做了些什么?”

    在多次修坝的经历中,面对复杂的情况,张光斗做事情的原则始终是:对得起老百姓。他曾告诉媒体:“要使得工程成功,这是主要的原则。不要考虑到关系学,不要考虑到上面领导怎么想的,怎么,不应看任何东西,应该根据我自己的水平,能够帮助工人做好。当然我的意见是不是都对也不一定,起码我只是觉得把自己心里知道的东西做出来。说我什么都对不可能的,天下没有这个人,可是我很负责,我对老百姓负责。”选自北京电视台《世纪之约》栏目2004年对张光斗一次访谈的原文。

    因此,当有人从个人利益出发来质疑他的工程时,张光斗总是十分气恼。在70年的水利生涯中,张光斗耿直、率真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但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他说的都是真话,指正别人是为了人家好。甚至,到了晚年他还是言辞激烈,情绪激动,习惯用简短、严谨、犀利的词句。在他的传记里,很少有花哨的词句,连形容词都很少,而最多的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工程数据,几十年如一日,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或许,在张光斗看来,“倔犟”与“敬业”也许本来就是同义词。

    张光斗的严格和认真在清华大学水利系是出了名的。他身边的同事晚辈都曾领略过张老的严格认真,这样的办事风格也传承给了一代又一代水利人。

    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王光纶王光纶,清华大学水利系1957届校友,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博导。曾任中国水力发电学会理事、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水利学科评审组副组长、国家科技进步奖水利学科评审组成员等,国务院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工作组成员。与张光斗先生合著了《水工建筑物》。他与张光斗亦师亦友,共事几十年。在清华,一问起张光斗,通常就有人会说“要了解张先生,去采访王光纶吧。”据王教授回忆,他自1963年大学毕业起就追随张光斗先生左右,成为其主要的学术助手。在他的记忆里,张老有三件事非常让他动容——

    第一件,张光斗在儿子突然病逝,追悼会后两天就写出了洋洋万言的葛洲坝工程设计审查意见书。

    第二件,设计密云水库时即使不能在设计图纸上签字,也仍然认认真真地做,用张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为人民工作的,让我签字也好,不让我签字也好,反正我要对老百姓负责。”

    第三件,在三峡工程中,年近90岁的张光斗爬上了50多米高的脚手架。确实,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当年在葛洲坝工地,为检查二江泄水闸护坦护坦就是在水闸、溢流坝等泄水建筑物下游,用以保护河床免受水流冲刷或其他侵蚀破坏的刚性结构设施。表面过水后的情况,年近80岁的他乘坐一只封闭的压气沉箱下到了20多米深的水底,开沉箱的工人惊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敢往水下钻!”

    还有,清华水利系的周建军周建军,1960年4月出生,四川人,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1994年9月加入九三学社。在清华大学水利系工作期间,他承担和参与的科研工作主要有:三峡工程与长江防洪、泥沙科学管理,黄河治理与三门峡工程,国家杰出青年基金项目,国家973,国家创新群体和中荷战略科学联盟计划等研究。他在泥沙数学模型研究和应用中取得成绩,并在三峡等工程中应用,发表科技论文80余篇。老师自1993年到清华工作以后,一直和张老很谈得来。张老也常说:“周建军是我的小朋友,我们的观点容易接近。”近年来,在身体和行动都极不方便的情况下,张老还常打电话叫周建军去他的办公室或家里,讨论有关三峡导流底孔的问题、三峡升船机建设问题、三峡建成后长江中游防洪的问题、三门峡工程和渭河治理问题、广西红水河龙滩工程建设方案问题、金沙江溪洛渡水电站汛限水位和死水位的关系,等等。周建军作为水利系教师中的晚辈,曾帮张老写过一些给领导的意见和建议,也曾与他共同署名向中央领导提出过建议。

    张老给周建军印象最深的是那份对祖国和人民的厚爱,以及他在工程领域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在学术上高屋建瓴的视野。但是,在两人的接触中,有几件小事更让他感受到了大师的魅力——

    1995年,三峡上游引航道布置和内部波动与冲沙方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当时,周老师根据数学模型计算论证提出了一个方案。他认为,建议方案既要简化工程、节约造价,也可在很大程度上解决问题。于是,他就向张光斗汇报了自己的设想。谁知道,张老反应非常犀利,周建军还没有讲完,就被他抓住了一个问题,把他批评了一通。当时,刚调入清华工作的周建军一点也不了解张先生的脾气,年轻气盛的他非常自信,就和老人家理论了起来,还顶撞了他,说了几句重话。这样一来,老先生更加恼火,马上把他轰出了办公室。

    事后,周建军非常后悔。张老可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自己怎么能这样顶撞他呢?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天后,正当他还在回忆老先生的意思、考虑修改方案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张光斗亲笔写的一封信——张老用颤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大约一页纸,而且居然在信中向他表示歉意!张光斗说自己态度不好,希望周建军不要介意。他又说他是凭经验看问题,认为周建军的数据可能有些问题,但方案的主要内容还是可取的,并详细讲述了他的意见。

    当时的张光斗先生已经85岁高龄,他是大家公认的学术泰斗,却向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一个甲子的年轻人承认自己错了。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于是,周建军开始打心眼里尊敬张光斗。后来在和张老的交往中,尽管仍少不了张老对他的批评——也有表扬,但表扬的次数远少于批评的次数,周建军还是很乐意敞开心扉与张老交谈。多年来,他俩之间的交流已经成为彼此间的美好回忆。

    2001年,周建军教授和张光斗一起去参加《中国水利杂志》创刊50周年纪念会。张先生代表工程院课题组做报告。全文约一万字。因为视力等原因,他不能使用PPT,而当时已经90岁的张光斗先生居然完全脱稿将全文清清楚楚讲了出来——要知道,水资源的文章满篇都是数据啊,江河水量、流量、污染物等的数据,非常复杂。周教授一边听,一边拿着稿子核对张老讲的数据,居然几乎没有什么错误!真令人咂舌!

    会后,周老师好奇地问张老怎么记性这么好。他说:“我准备了,这是工程院的重要成果,不能马虎。”其实,这次会议本来只是一个纪念性的学术会议,并不很重要,但他依然如此认真!

    张光斗不仅在工作中非常认真,在生活中,他也是个好较真的人,比如对于儿女的教育,张光斗向来也是严格的,生活细节上他也从不随意。他不但自己生活节俭,而且要求家人和他一样。他的女儿张美怡曾透露,在他们家,洗衣洗菜用过的水要留着冲马桶、擦地板,晚上吃饭,只开一支15瓦的台式日光灯,谁要是顺手开了天花板上的大灯,那可是触犯了父亲的大忌的。

    张光斗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水利工地上度过的,等年纪大了,呆在家里的时间才多了一些。晚上他总是一个人对着电视机,手里攥着遥控器,不过即便是看电视他也闲不住,不到两分钟就换一个频道——也许是一生跑惯了水利工地,家里的这份清净和悠闲他很难适应。

    这,就是张光斗,他的身上体现了老一辈科研工作者的崇高精神,他们作风朴素,办事认真,严以律己,踏踏实实地为人民办事,而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却极低。

    张光斗先生还是位嗜书如命的老头儿。他读书凭兴趣,兴趣有了,就想多读。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喜欢阅读各类书籍,有两本书深深地改变了他的人生,一本是《中国近代史》,另一本是《毛泽东选集》。前者激发了他的爱国主义情怀,使他在少年时就立下了以身报国的远大志向;后者则对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树立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当然,他最喜欢读的还是一些历史名人的传记。比如《岳飞传》、《文天祥传》、《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都是张光斗百看不厌的书籍。岳飞精忠报国的凌云壮志、文天祥威武不屈的民族气节、三国群雄的胆略智慧、水浒豪杰的忠孝仁义,这些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透过文字穿越历史,直抵少年张光斗的心灵。

    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张光斗自小就从许多杰出人物的身上读懂了人生真正的意义。工作之后,虽然读书的时间少了,但他总是准备随时随地拿起书本。比如,“文革”一结束他就狂补恶补有限元法方面的知识,后来居然达到给清华教师教授有限元法课程的水平。晚年,他常去女儿美怡家附近的康奈尔大学图书馆查阅水利水电方面的材料,阅读最新的科技论文。到了新世纪,年已耄耋的张光斗也毫不放弃,还拿着放大镜阅读书籍,甚至自学计算机技术。

    需要强调的是,张光斗主张好读书,但不尽信书。他读书总要问一个“为什么”,他认为书籍中的知识都是彼时彼地的,是否符合当前的实际还需要自己独立思考。因此,他要求子女多读书,读好书,读书时要多动脑筋多思考,这样收获才最多。对于那些不动脑筋的书呆子,张光斗是很反感的,因为不联系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阅读在他看来意义也是不大的。每当看到有些青少年沉迷网络或者电视,张光斗总说网络、电视有好的内容,但是它们无法取代读书。他认为,读书的自主性越强,收获就越丰厚。

    张光斗一生羁旅,常年奔波在外,但年至耄耋的他却依然思维敏捷,头脑清醒。如此健康高寿,莫非有什么养生秘诀?

    说起养生,这位性格直爽的老寿星透露了他的保养秘诀。

    原来,淡泊名利是张老长寿的主要原因。2002年6月,张老荣获第四届“光华工程科技奖成就奖”——成就奖乃首设奖项,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工程科学家。2003年6月1日零时,三峡工程成功下闸蓄水,张老功不可没,被中国工程院第二任院长宋健称为“当代李冰”。对于这些荣誉,他从来都看得很淡。他说:“我感到很惭愧,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一点事情,感到受之于人民多,为人民工作得少”。

    退休后张光斗仍坚持每天去办公室俗话说:人老先老腿。张老是出了名的“工作狂”。数十年来,除了在清华园的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崇山峻岭、急流险滩中度过。从黄河上游的龙羊峡、拉瓦西到长江中上游的葛洲坝、三峡,从雅砻江的二滩到红水河的龙滩,他的身影总是频频出现,无形之中也锻炼了他的身体。退休以后,他还坚持每天步行约半个小时去办公室,来回两趟。有时,在校园里开车的晚生看见他,都想载上他,但他总是摆摆手,说:你们自个走吧,我行着哪。

    除了保持良好心态,在工作中锻炼身体,张光斗还把保健纳入日常生活,并将之归纳为“一二三四”养生术:

    一贯知足。常言道“知足者长乐”。乐为长寿之要诀,只有一贯知足,方能适应自然规律。人到老年须正视现实,在现实生活中获得乐趣,以平和之心颐养天年。张老从小艰苦勤俭惯了,他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粗茶淡饭不亦乐乎!好心态才是长生之道的首要法宝。

    二目远眺。这里所说的二目远眺,具有高瞻远瞩之意。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要想化解矛盾,确实需要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些,切忌目光短浅,见小利而忘大义。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保持豁达的心境对于保持健康十分有益。

    三餐有节。“民以食为天”,上了年纪,以多餐少食为佳。不偏食,有节制,有规律,对身体才有利。

    四季不懒。“保健三字经”说:“常运动,勤思考,既强身,又健脑。多动手,精神好……”结合自己的身体条件,选择适合的锻炼方式,坚持持久,定能防老。

    用电脑写作的张光斗可见,养生之道不在于物质条件,也不在于生活安逸,而在于合理安排,生活有节制,保持好心态。

    当然,幸福美满的婚姻也是张光斗先生健康长寿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有道是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张光斗和夫人钱玫荫情深意笃,老而弥坚,家庭生活幸福。钱玫荫不但是他生活上的好伴侣,也是他的精神依靠,几十年来两人风雨同舟,相濡以沫。

    1999年10月25日,是张光斗和钱玫荫结婚60周年的纪念日。那日,在政府为他们举办的“钻石婚”庆祝仪式上,二老佩戴红色胸花,精神矍铄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当工作人员把一大束娇艳的玫瑰花献给他们的时候,二老由衷地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深情。年届古稀的钱玫荫端庄大方,气质优雅,此刻开心得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需要强调的是,在张光斗的心底,他对夫人一直充满了的感激和爱意,而此刻的她在他眼里一如60年前的小新娘。那一瞬,所有的苦难和甜蜜都汇成彼此凝望的一个眼神和相扶时的一个手势。

    2004年的一天傍晚,女儿美怡伏在张光斗耳边小声说:“妈妈走了……”他没有抬头,很久很久,他从椅子上起身,默默地走进了书房。

    张光斗和钱玫荫合影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天天伏在电脑前,敲啊敲啊,每一天开篇的第一句话总是:“玫荫,我很想念你……”

    张光斗清晰地记得,65年前,在那遥远的四川乡下,自己心爱的上海姑娘钱玫荫来到了他的身边,她与他就在那个小地方举行了热闹而俭朴的婚礼,那是他们一生幸福的开始。两年后,他们的长女出生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由于难产,小生命夭折了。后来,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无论是解放前的战乱时局,还是“文革”的动荡岁月,无论他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她都坚守家园,坚守在他的身边。“文革”中,因为张光斗的缘故她被牵连,被从清华大学附中劝退回家,没有退休金。“文革”后,张光斗得到了彻底的平反,但钱玫荫一直没有向组织上提出任何要求,仍然只是默默地在家专心做丈夫的后勤工作。

    回首人生,张光斗感到最幸福的莫过于妻子的相伴。正如女儿美怡常说的,妈妈这辈子是又当妈妈又当爸爸——为了他的江河大坝,她为他扛起了整个的家。

    可是,现在,她走了,带着对这个家的深深爱恋,带着对丈夫的无限深情走完了她的人生。她留下的是清华大学西南角教师住宅区里的那个曾经充满期待与欢乐的小院,高大的槐树郁郁葱葱,还有两棵枝叶茂盛的枣树,而她亲手栽种的玉簪花更使小院绿意盎然。

    她走了,张光斗无法停止对妻子的思念。他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妻子钱玫荫从青年时代到老年的照片,或许,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觉得妻子从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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