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巴和西藏的啤酒-想念草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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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长春

    我还不会说对不起,只是心里愧疚至极。

    我会急急地冲进院子,冲到猪圈旁,将那可怜的几把草倒进去,在猪的哼叫声中掩饰自己。

    还有暮色或者是淡淡的月色,也能掩饰我脸上的红,虽然我看不到,但烫热能让我感知。

    当然,这些小把戏,躲不过父母的眼睛,虽然他们不说。

    正是仲春或暮春,对于所有的生灵来说,那时的春天使你对“荒春”这个词记忆深刻,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所以,吃不饱饭的人更无法眷顾猪了;所以,我们小孩子就多了个任务:剜猪草,或者说是挖草喂猪。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家家户户养猪的真正含义,那实在是一笔大的进项,特别是到八月十五或者春节的时候。

    可是,春上,猪崽被从集上带回家的时候,和人一样,要经受挨饿:刷锅水清淡得很!

    所以,我们就去挖猪草。

    游走在春日的田野,现在来说是一种幸福的事情。那时的我,感到更多的是风声和风凉。麦苗儿刚出头,有的田埂背阴处还有一坨两坨积雪融化后的湿润,与其他黄土相比,颜色深暗。田野一览无余,几株木杆撑举着三五根电线,被风弹拨着,铮铮地响,响声更衬托了风凉。我觉得风是有手的,拨弄着我的发梢,还有耳朵。

    我还看到鸟们。最多的是麻雀,在电线上缩头缩脑,远望着,像几朵黑色的花,很朴素,但在蓝色的天幕下,很动人。这些鸟儿就在电线上唱歌、吵架、开会,或者沉默,自然而然地排列。

    我喜欢看这些,甚至忘了时间已晚。

    我还故意看那些草,草们都很小,很纤弱,甚至星星点点,一阵风似乎都能吹走它们。浅紫、淡黄、微红、薄绿,怯怯地在麦苗根部或者田埂上,细细地呼吸着。勾勾秧、拉拉秧、面条菜、灰灰菜,就这样被人命名着,被人随便地锄去、除去,被我们拔到篮子里,带回家喂猪。

    我喜欢看这些草,但我舍不得拔它们。我知道,一拔,它们就没命了,不能再长大了,不能长出更多的叶子更长的秧,更谈不上开花。

    它们确实是有花,我小心地认真地看过,小得要命,那细细的芬芳必须跪下去贴近才能嗅到。

    多好的草啊,多好的草们啊!有虫子上上下下,有蚂蚁们打招呼说话。它们会突然生动起来,从根部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那是蚯蚓调皮地挠痒。一定很痒!试想啊,脚底板儿是最痒的地方,根儿就是草的脚底板儿。

    有一天,我和邻家的换姐打了一架。虽然她是女的,我还是把她压在了麦地里,十分难听地骂她——她把我还在看的一棵草拔了,下手很突然,从我的背后,忽地一声,我听到了草在喊疼的呼救声!

    可是那棵燕儿麦已飘落进了她的草篮里。小伙伴们都这样挖草,甚至先说它是麦子,不能挖,然后在你转身寻觅的时候,骗你者就急忙下手了,换姐就是这样的人。

    燕儿麦像麦,草色比麦浅白一点儿。如果躲过小孩、大人的轮番拔除,而最终和麦子一起长到初夏的时候,它的果实一簇簇的,果皮儿炸开,像张开的燕翅,而果实细长,黑色,有头有尾,如等比例缩小了的小燕子。

    那时候,我认识了多种多样的草,就是不太会辨认燕儿麦。于是,换姐没少抢夺我的发现。那时候,我们拔草就是拔草,绝不毁坏庄稼。

    她说,你不挖满篮子咋回家呀猪咋吃呀你妈会打你的……她说话就如她挖草一样疾迅,不用喘气但字词依然分明。

    我就不理她,去看另外的草。

    草多好啊,平静地安静地生长着,匍匐在大地,春一茬秋一茬,一年又一年,绿了远山绿了天边。我甚至想,跟着草走吧,绿到哪里跟到哪里,看最后能到哪里。

    小学四年级时,我还带着这个疑问。教我语文的老师说,能到你的家,从哪里出发还回到哪里。

    语文老师会写诗,会为一朵指甲花被女孩们捣碎包指甲而流泪,人们说他比我还傻。

    我不知道我傻在哪里,我只是忘记了挖草,忘记了篮子还在地里就回家了,告诉母亲关于麻雀们说的话。

    我想,我少挖一棵草,草就多一棵,草就多活一天,草就会开花……

    有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我在篮子底下支上树棍儿,虚虚地回家。猪们声音很洪亮地欢迎我。可是我知道,实在对不起了。

    一想念麦地的那些草们,它们还记得我吗?

    还有会写诗的语文老师,我请他去看电线上的麻雀。晴天、阴天、雨天、风天,他按照麻雀们在电线上的位置描画,后来他成了音乐家。

    还有换姐,我把她压在了麦地的时候,她并不恼,似乎还有些鼓励地按着我的背,头偏向麦子,脖颈上的那根血管,青青的,一跳一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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