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巴和西藏的啤酒-边地上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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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友鄞

    听老辈人讲,早年的小学,只有两间课堂,分甲、乙班。甲班是初小,学《论语》、《孟子》和数学;乙班是高小,学国文、算术。

    报到那天,校园内车马不少,闹哄哄像大车店。送孩子的家长,是清一色爷们儿,女人不出头。大人们在人堆里四处串,乡里乡亲,熟头熟脑,彼此打拱作揖道:“来了,来了。”

    学生里,女孩没几个,秃小子多。新生们排队站在门外,先生点名,叫一个,进去一个。讲台上摆盏香炉,学生插上自带的香烛,点燃,供奉在孔子像前。学生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礼,向先生行一跪三叩礼。家长们站在窗外看热闹。我太爷送我爷爷来读书,见叫一个又一个,学生差不多进光了,有点急——这也太没面子了。太爷抓住爷爷的手,往教室里扯,爷爷朝后挣,涨红脸道:“没叫我呢。”

    “进去。听黄鼠狼叫唤,还不养小鸡了!”

    先生喊:“谢文卿——”

    爷爷稚声嫩气,大声道:“来了!”

    爷爷扑跌进教室,插上香,面对正面墙上的孔子像,跪下,双手撑地,屁股撅起,把九个头磕得砰砰响。爷爷站起来,一个旋身,面向讲台上的先生,又扑通跪下,“咚、咚、咚”,三个头磕得更响。爷爷眼冒金花,眼睛发黑,摸到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学友们朝他做鬼脸,笑。爷爷摸一下脑门儿,看见太爷在窗户外朝他比画,食指和拇指乱搓,好像点票子。爷爷站起来,冲出课桌,被桌角撞一下,疼得龇牙咧嘴,捂住肚子,踉踉跄跄奔向讲台。先生一愣,这小子没打报告,一声不响,就上来了。

    爷爷从怀兜内抽出红纸包,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放在讲台上。每学期收学杂费五斗米,按市价折合成钱,送到先生案头,这是规矩。但都是期末给,叫收仓。

    先生说:“咋,你家上打租?”

    “是。我爸说,要把先生当成地主对待。”

    先生很高兴,说:“很好!谢文卿,你当值日长。”

    进入冬学后,教室里冷,先生准许学生戴帽子。学生们戴棉帽、毡帽、狗皮帽,一个个像小车豁子,像卖狗皮膏药的老板。先生昂然步上讲台,咳嗽一声,说:“帽耳朵耷拉下来的,给我系上去。呼扇呼扇,帽翅呀!你后头的还看不看黑板?”

    学生们纷纷摘下棉帽子,将帽耳朵折上去,系紧。先生说:“不写字时,准许抄手,但腰板必须挺直。”

    学生们纷纷把手缩进袖筒,挺直上身。这么一弄,肩膀不由自主地耸起来,脖子往回缩,后脖梗发硬,老像要咳嗽。

    外面冷得邪乎。铁炉架在教室中间,炉壁裂了,用铁线箍上三圈。煤炭金贵,烧得太旺,不行;火生蔫了,阴面土墙有缝隙,北风渗进来,冻得伸不出手,写不成字,也不行。爷爷撅起屁股添煤,用火钩捅炉子,火舌黄黄地舔巴,炉筒不凉,又不烫手,暖嘟嘟的。先生很满意,坐在炉前,一只手抚住炉筒,一只手捏住《孟子》,念:“王日叟——国王说,你这个老头子呀!”

    学生们哄堂大笑。原来,太爷又在外面扒窗户瞅,鼻子被玻璃粘住了。天寒地冻,紧贴学堂玻璃,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这是辽西边区,最早的国学校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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