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枋得的软硬不吃，在南宋遗民里并非是另类。但他的软硬不吃，与其他遗民不同的是，他有负罪感。所以，这种软硬不吃，就成了他骨子里的一种反抗，任是谁都不能平息他的这种反抗，除非是他死亡。而他的死亡也正是他采取的这种反抗的最终目的与结局。

    “谢提刑来！”

    谢枋得逃进山林做遗民，全拜他瞎眼认了一小人做朋友。

    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江西人。年轻时就有大志，希望得到机会报效朝廷。谢枋得完全符合中国人对天才的定义，读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他更符合我们对士大夫的定义：“性好直言，一与人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仁”。

    他在南宋宝佑年间参加进士考试，但因为在文章中大肆攻击宦官董宋臣等人误国，被排于第二甲第一名，这个名次恐怕只能授得司户参军一类的微官。谢枋得对自己的才能相当自负，见朝廷不重用自己，就辞官不做。如同我们今天许多地方的考生一样，没有考到理想的学校，就再复习一年。

    第二年，谢枋得参加兼经科考试，这一次，他学乖了，没有攻击朝中任何人，结果考中，得建宁府教授一职。不过，按照谢枋得的性格，对任何事都要“跳跃自奋”一番，是不可能不出事的。几年后，他在建康任主考官，由他给考试的读书人出题。

    他琢磨了半天，就出了八个字：权奸误国，必亡赵氏。恐怕只有弱智不会明白这是在攻击当朝宰相贾似道的，纵使贾似道是弱智，他的那群狗也不是。有贾似道的狗把这一事情告诉了主人。主人大怒，不久，他就被追夺两官，发配到兴国军去改造思想。

    改造三年后，谢枋得回到朝廷，似乎变得老实了许多。不久，蒙古人南下。大宋将领吕文焕叛变，并主动为向导，带着蒙古军蹂躏江南。

    朝廷大恐慌，文官哭泣，武将搓手叹息。皇帝问诸位有何良策，许多人就拿出了许多馊主意。此时，谢枋得站了出来。他跟皇帝说，吕文焕的侄子吕师夔英勇有谋略，可担当阻挡蒙古人前进的重任。

    诸位一听，大呼不可。因为他叔叔已是叛将，再找个叛将的亲戚，两人内外勾结，大宋岂不是灭亡的更快。

    谢枋得推荐的这位吕师夔和他是多年好友，两人纯粹是君子之交，平时写写文章，添添词，有时候大谈特谈国家政事。或许是这位好朋友平时的高谈阔论，把谢枋得唬住了。所以在此危急时刻，谢枋得以全家性命担保，此人绝对可信可用。并要求宋廷任命吕师夔为治江屯兵镇抚使。为了让朝廷知道自己纯粹是为江山着想，他还自告奋勇，要亲自去江州见叛将吕文焕，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服对方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

    南宋政府之所以接受了谢枋得的建议，并非是他出的主意有多高明，而是危难之际，饥不择食。谢枋得带着自己的老母到江东任提刑官兼信州知州。吕师夔也奉朝廷命开往江州驻守抵抗蒙古军队。

    当吕师夔带军到信州时，谢枋得高兴万分，以为这位好友是与自己汇合商量高明计策来了。于是，他自己亲自带队出城迎接。大门张开，他所带的部队又不多。一遇到吕师夔军，他则让前锋兵高呼“谢提刑来！”

    吕师夔的部队没有反应，依旧前行，并且速度越来越快。谢枋得在马上和众士兵一起喊：“谢提刑来！”

    谢枋得一面高兴地喊，一面就看见兄弟军队的前头突然闪出一群弓箭手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万箭已经射过来。

    等于说，“谢提刑来”四字没有招来老朋友吕师夔，却引来了一阵乱箭。谢枋得军大败，他回头就跑，城里官兵见头子都跑了，人心大散。吕师夔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信州。

    几天后，吕师夔作为江州的守官，在蒙古军来时，不发一箭，大开城门，迎接蒙古人入城。谢枋得的老妈妈也在这个时候被蒙古人捉获，蒙古人不知道她儿子去哪里了，就希望她能交出来。老妈妈很是有趣，说道：“老太婆我今天是该死了，谁让我教我的儿子读诗书、识礼义，懂得了纲常伦理呢！如果他是个不知书、不明理，不懂纲常伦理为何物的浑人，何至来保家卫国，那么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这都是我的错，我情愿早死。”

    蒙古人见这老太太毫无惧色，如同在谈教子经一样，知道没有戏，又不能白养他，于是放了。谢枋得的老母亲是脱险了，可他在京城的老婆孩子倒霉了。

    朝廷闻知谢枋得推荐了一个叛将，大为恼火，将他的老婆孩子拘押起来。准备找个时间，让谢枋得知道欺骗朝廷不是闹着玩的。

    谢枋得的老婆姓李，长得漂亮，又知书识理，属于既有气质又有容貌的那类少妇。负责拘押他的一位将官因为见风雨飘摇的，就对她说，你跟我吧。

    李氏凄然一笑，道：“若能免我与二孩儿牢狱之苦，再说。”

    这位将官立即就去了她和她两个儿子的枷锁，然后给她们一个房间，让她洗澡。李氏洗澡完毕，穿戴整齐，却不出门，见孩子睡熟，拿了衣带上吊了。

    谢枋得有此老母，有此妻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但自兵败后，他的福气就用完了。他不敢回朝廷，只好变姓易名，逃往建宁唐石山，在市中卖卜为生。

    而欺骗了他真感情的吕师夔，是真他妈的一无耻小人。不但放蒙古人入城，还掠了两个美貌的宋朝宗室女孩，打扮漂亮去给蒙古主帅。蒙古主帅一见女人，就头痛。大怒道：“我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岂敢以女色沮我志！”

    我们不得而知，这样一个人是如何被谢枋得识得，并且深交的。谢枋得脑袋并不愚钝，在处世上却是如此弱智。他的那声“谢提刑来”不但给自己引来了一阵乱箭，从此偷偷度日，还把自己的妻子送进了阴间。可见，交友能不谨慎吗？

    软的不吃

    谢枋得在建宁唐石山，除了每天在建阳集市上为人算卦占卜为生外，还经常穿着麻衣草鞋向东方哭泣，以示对宋朝的悼念。由于他替人占卜，不收钱财，只收米和鞋。许多人都非常尊敬他，虽然他占卜的许多结果都是错误的，但这不影响别人对他知识的敬佩。所以，经常会有人找他，给自己的孩子进行教育指导。

    元朝灭掉南宋后，谢枋得就跑到福建隐居起来。这个时候的生活来源也是给当地的孩子进行课外辅导，在许多节日，他依旧会向着建康方向大哭。不知道是哭他的老婆还是哭南宋的江山。

    我觉得，作为遗民，谢枋得这个遗民非常辛苦。是由于他的过失而让南宋丢失了江州。即使这不是南宋灭亡的决定因素，可总归是一种失误。这种失误让他失去了老婆还有南宋政府的唾弃。

    大概是抱着赎罪心理，谢枋得日后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福建期间，除了教书，就是结交一些遗民，这些人结成诗社，日相吟诵，怀念故国，讽励后人。

    这种在政治上毫无意义的做法却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文化财富，不知是否是这些遗民所愿的。

    圣元二十三年（1286年），元世祖忽必烈想要招揽天下俊杰，就让汉臣程元海推荐南宋可用的名士。在这份让遗民哭笑不得的名单中，谢枋得是第一位。

    程元海的推荐名单对一些始终不肯侍奉元朝的遗民来讲，就是生死符。一旦被列入名单，不管你愿意与否，就派士兵来要你。倘若不去，就拉你去。总之，这属于行政命令，必须得执行。

    抢劫知识分子脑袋里的知识，恐怕只有忽必烈想得出来。这些外来民族认为，这些知识分子读了那么多书，无非是想实现心中的报复。既然现在给了他们实现抱负的平台，那就没有理由不出来做官的。

    谢枋得闻此讯后，知道躲不了，就对来劝他去北京的人说，正在居母丧。

    但这种理由恐怕还不能让蒙古人放弃自己，他又写信给程文海，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最终认为，自己真的不能出去做官。

    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我）所以不死者，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今先妣考终正寝，枋得自今无意人间事矣！亲丧在浅土，贫不能礼葬，苫块馀息，心死形存。小儿传到郡县公文，乃知执事（指程文海）荐士凡三十，贱姓名亦玷其中，将降旨督郡县以礼聘召。执事为君谋亦忠矣，岂知枋得有母之丧，衰绖之服，不可入公门乎？稽之古礼，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天下之孝也！解官持服，在大元制典尤严。自伊尹、傅说之后，三千年间，山林匹夫，辞烟霞而依日月者亦多矣，未闻有冒哀匿服而应币聘者。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为人臣不尽孝于家而能尽忠于国者，未之有也；为人君不教人以孝而能得人之忠者，亦未之有也。枋得亲丧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违礼背法，从郡县之令，顺执事之意，其为不孝莫大焉！传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执事能亮吾之心，使幸而免不孝之名，是成我者之恩与生我者等也。

    程元海一见文章相当不错，就写了回信，说如今已经天下一统，我们读了那么多年书，无非是造福百姓。虽然元朝是新朝，但做他的官可以造福百姓，又何必拘泥于一朝一代呢。

    谢枋得倒也真有耐心，他本来想不理程元海的。但他发现这个汉人人生观很有问题，就又写了一封回信。这封回信后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篇不可缺少的文章，名字叫《却聘书》。

    夷、齐虽不仕周，食西山之薇，亦当知武王之恩；四皓虽不仕汉，茹商山之芝，亦当知高帝之恩；况羹藜含粝於大元之土地乎？

    大元之赦某屡矣，某受大元之恩亦厚矣。若效鲁仲连蹈东海而死则不可，今既为大元之游民矣。庄子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世之人有呼我为宋之逋播臣者，亦可；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大元之逸民者，亦可。为轮为弹，与化往来；虫臂鼠肝，随天付予。若贪恋官爵，昧於一行，纵大元仁恕，天涵地容，哀怜孤臣，不忍加戮，某有何面目见大元乎？

    某与太平草木同沾圣朝之露，生称善士，死表於道，曰：“宋处士谢某之墓。”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感恩感德，天实临之！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先民广其说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公亦可以察某之心矣。

    翻译过来就是：伯夷、叔齐虽然不在周朝做官，只吃西山的野菜充饥，也应该知道周武王的恩典；四皓虽然不在汉朝做官，只吃商山上的灵芝为生，也应该知道汉高祖皇帝的恩典（四皓，是四位皓首银须老人，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鹿里先生周术和绮里季吴实，皆秦博土，后因逃避焚书坑儒来到商山）；更何况在大元朝的土地上吃粗饭喝稀粥的人们呢？

    大元朝廷赦免我好几次了，我受朝廷的恩典也很隆厚了。如果我效仿鲁仲连投东海而死是不可以的，如今已经是大元的臣民了。庄子说：“把我当成马称呼我的，我就当马来回应他们；把我当成牛称呼我的，我就当牛来回应他们。”世上的人有称呼我是宋朝的逃亡传播者，也可以；称呼我是大元的消极懒惰臣民，也可以；说我是大宋的刁民，也可以，说我是大元的隐士，也可以。是当轮子还是当弹丸，就随造化；是当虫子肢体还是老鼠心肝，凭上天发落。如果我贪图权利富贵，昧心去做官，就算朝廷仁厚宽恕，天地都包容，可怜我孤身一个，不忍心处死我，但我有什么面目面对大元朝廷啊？

    我和世间的一草一木共同享受圣明朝廷的恩赐，活着的时候称呼我是好的读书人，死后在路旁立碑表彰，上刻“宋处士谢某之墓。”就算我死了，就像才出生。感恩戴德，上天的恩赐！司马迁说过：“人都要死的，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祖辈们延伸这句话的意思说：“慷慨赴死容易，从容就义困难。”您也可以凭这些了解我的心了。

    程元海见谢枋得的确是真的没有来元朝做官的心了，才没有逼迫。但他不该把谢枋得列在第一位，第二年，元朝江南行省丞相忙兀台见名单上大部分人都已就位，可惟独没有第一名谢枋得的报到，就亲自到谢枋得的住处请他出山。

    谢枋得给他的回答是：“上有尧、舜，下有巢、由（巢父，许由，传说中的上古两位大隐士）。枋得我名姓不祥，不敢赴召。”

    忙兀台也不知道“谢枋得”这三个字怎么就不祥了，但看到他那忧愁满布的脸，也就不难为他了。

    可是，谢枋得太有名了。元政府似乎不得到他马上就要灭亡一样。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元朝福建行省参政管如德又持忽必烈诏旨在江南寻访“人才”。他自然就想了谢枋得。可是他知道，这位遗民不好请，弄不好会碰一鼻子灰。于是，他让降元的前南宋宰相留梦炎写信给谢枋得，希望他可以入朝为官。

    留梦炎知道谢枋得的脾气，但没有办法，只要硬着头皮写了封信给谢枋得。果不其然，谢枋得见信后，立即回信。留梦炎哆嗦着拆开，读完后，冷汗直流。被人骂娘其实对自己的伤害并不大，严重的是冷嘲热讽。谢枋得的这封回信就是后一种。他说：“江南无人材，求一瑕吕饴甥、程婴、杵臼厮养卒，不可得也。纣之亡也，以八百国之精兵，而不敢抗二子之正论，武王、太公凛凛无所容，急以兴灭继绝谢天下。殷之后遂与周并立。使三监、淮夷不叛，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夫女真(金国)之待二帝亦惨矣。而我宋今年（当年）遣使祈请，明年（转年）遣使问安。王伦一市井无赖、狎邪小人，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终则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伦且无之，则江南无人材可见也。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它志哉！”

    留梦炎刚被谢枋得讥讽完，这年秋天，已经入朝为官的汉人赵孟頫送上门来。他不是主动要来的，而是受了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的指使。魏天佑见朝廷几次派人都请不到谢枋得，而且皇帝又非常想见谢枋得，就想立个功。

    可赵孟頫见了谢枋得后，回来报告谢枋得的言语，魏天佑可就受不了了。赵孟頫将谢枋得的原话告诉魏天佑：“这厮在福建为官，没做一件有利于民的德政，天天敲骨吸髓，惟知盘剥。他推荐我辈入朝，是想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魏天佑大怒，拍着桌子就跳起来，他要让这个臭读书人见识一下什么叫硬的。

    硬的，也不吃

    所谓来硬的，可能只是魏天佑认为的。中国许多知识分子软硬不吃，是历史上有名的。这些人在想要他们顺从自己的人看来，简直不是东西。

    当谢枋得被几个士兵驾着来到魏天佑面前时，魏大人想要给他来个下马威。可谢枋得先下了手，他“傲岸不为礼”，根本不搭理魏天佑。魏天佑见下马威使不出来，就转换思路，想要羞辱谢枋得，他带了讥笑与愤怒的口气问道：“封疆之臣当死封疆，你信州之败，当时为何不死？”

    这件事可谓是谢枋得的一个痛穴，但谢枋得绝不能让对方找到痛穴，他只是一转念，就淡然一笑，回答道：“程婴、公孙杵臼二人皆忠于赵氏，一人死于十五年前，一人死于十五年后，万世之下，皆为忠臣。王莽篡位十四年，龚胜到后来才绝食而死，也不失为忠臣。司马迁尝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种天下大道理，岂是你这种人所能理解的。”

    魏天佑见射出去的箭不但没有伤到对方，还弹了回来伤到自己。他也是读过书的人，但知识结构不平衡，自然无法与谢枋得相提并论。被谢枋得这么一讥，拥有权力的他就使用上了权力，他将谢枋得拘禁于道院之中，准备强行把他押往大都。

    在临行前，他的好友给他送来寒衣，说是北方太冷，路上御寒。谢枋得摇头，答诗道：“平生爱读龚胜传，进退存亡断得明。范叔绨袍虽见意，大颠衣服莫留行。此时要看英雄样，好汉应无儿女情。只愿诸贤扶世教，饿夫含笑死犹生。”

    此时，谢枋得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决心。但怎么死法，这位读书人似乎没有考虑过。他不要衣服，自然不想选择在路上冻死。几天后，就有一批人来看望他。

    并非是看望他，而是来劝他去死的。

    谢枋得听了众人来的目的，并无惊讶之情。他早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众人来的目的与自己不谋而合。

    劝人死似乎是南宋遗民的一大特征，在他们的思想里，南宋虽亡，但凛凛生气并没有灭亡。想要保住这凛凛生气的办法，就是要有人站出来激励这股生气。

    慷慨成仁，不可玷污不事两朝的清名。这就是遗民们想要的，也是谢枋得想要的。

    谢枋得很怕众人怀疑自己的必死之心，就赋诗一首道出心志：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他来送行的一位朋友叫张叔仁的，见朋友如此理想，热泪盈眶，赠诗道：“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验证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到头毕竟全清节，留取芳名万古传。”

    我们今天看这首诗，除了有些千叮咛万嘱咐的味道外，还有一种味道，似乎是在极力的提醒，他告诉谢枋得，千万别如某些人说得比唱的好听。一定要走对路，看着黄泉路，充满信心与鼓起勇气走下去，不回头，不流泪。

    谢枋得听完这首诗，淡然一笑。用眼神告诉朋友，放心，我会一往直前，绝对不会辜负你们这些人的好心。

    最终，谢枋得找到了一个必死的方法。这种方法虽然没有猛烈的痛苦，但若不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人，真的是无法死掉的。

    这种方法就是绝食。

    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谢枋得效仿古人伯夷、叔齐不食周栗、宁可采薇的故事而想出来的办法。但伯夷、叔齐还是吃东西的，后来被饿死，是因为山上无“薇”可采了。

    谢枋得的绝食是故意不吃东西，在被押送至大都中的途中，他吃素食，而且吃得相当少。渐渐地，连蔬菜也不吃了，只吃枣子。由开始的一天十个枣子逐渐减少，到后来，一天只吃五个。

    当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五月，谢枋得达到北京时，饿得已经不成人样，还是被人搀扶着才下了车。

    他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押解元军谢太后柩所及宋恭帝被软禁地点的方向，当指给他看时，他朝着那方向就趴下，二拜，然后大哭。由于营养跟不上，再加上这一悲痛，谢枋得马上就病倒了。这一病，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元政府要人。元政府只好先把他安排到悯忠寺（今法源寺）中，每到精神略好一点，看到墙上的《曹娥碑》后，就眼睛放光道：“弱小女子尚且能如此，我难道不如你吗！”

    《曹娥碑》是指纪念东汉曹娥节孝感天的碑文，曹娥的父亲溺于江中，找不到尸体，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昼夜沿江哭寻父亲。几天后，她没有找到父亲的尸体，自己也跳进了江。可三天后，她又抱着父亲的尸体破水而出。后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对曹娥加封赐匾。

    这显然是一个传说，但这个传说对谢枋得而言，太重要了。在他很快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个传说解救了他。使他朝着黄泉路坚定地走去。

    他住进法源寺后，在元朝为官的许多汉人都来看望他。任何人来，他都闭着眼睛，恨不得马上死去。大家一见到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谢枋得，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非常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同时，谢枋得的这种形象也告诉他们，任凭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让他当官了。

    他当年的一位好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亲自带医生煮药，为他熬米汤。可米还没有放进锅里，谢枋得就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指着好友道：“我是要死，你却要让我活，你居心不良到极点了！”

    友人无可奈何，只好叹息着走了。谢枋得重新又倒回床上，从此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在北京绝食几天后，遂与世长辞，终年六十四岁。

    他的死在书面上的价值直到明朝景泰七年（1456年）九月才得到认可，这一年，与文天祥同被明朝皇帝赐谥，文天祥赐“忠烈”，谢枋得赐“文节”。这一年，离他死已经167年。

    谢枋得的软硬不吃，在南宋遗民里并非是另类。但他的软硬不吃，与其他遗民不同的是，他有负罪感。所以，这种软硬不吃，就成了他骨子里的一种反抗，任是谁都不能平息他的这种反抗，除非是他死亡。而他的死亡也正是他采取的这种反抗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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