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曲史-清人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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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是文化学术的复兴时代,无论在诗、词或小说,甚至新儒学、考据学、音韵学等,都有很好的成绩表现,唯独戏曲,却显得相当衰落,推其原因,不外如吴梅《中国戏曲概论》中所说:“开国之初,沿明季余习,雅尚词章。其时文士,皆用力于诗文,而曲非所习,一也。乾、嘉以还,经术昌明,名物训诂,研钻深造,曲家末艺,等诸自郐,二也。又自康、雍后,家伶日多,台阁诸公,不喜声乐。歌场奏艺,仅习旧词,闻及新著,辄谢不敏。文人操翰,宁复为此,三也。又光、宣之际,黄冈俗讴,风靡天下,内廷法曲,弃若土苴;民间声歌,亦乱弹;上下成风,如饮狂药,才士按词,几成绝响,风会以趋,安论正始,四也。”有此四则,已把清代戏曲之所以衰落的因素,说得很透辟了。戏曲如此,散曲亦然,大多数的南北曲,在那时已不能被之管弦,作家们的气魄,也不复像元、明两代的那样豪迈。他们大多数是模拟前人,绝少创作的新意;然而披沙拣金,不无宝贵的作品出现,其较杰出者,如尤侗的《百末词余》、沈谦的《东江别集》、刘熙载的《昨非集》。以上为豪放派的作家。又如徐石麒的《黍香集》、吴绮的《林蕙堂集附曲》、朱彝尊的《叶儿乐府》、厉鹗的《北乐府小令》、吴锡麒的《有正味斋集南北曲》、蒋士铨的《忠雅堂词集附曲》、赵庆熺的《香消酒醒曲》、吴藻的《香南雪北词附曲》、许光治的《江山风月谱》、杨恩寿的《坦园词余》。以上为清丽派的作家作品。另外如郑板桥、徐大椿、金农诸人的道情,以及当时民间所风行的小曲等,都是值得加以叙述的。

    第一节 豪放派的作家

    自明末沈梁以来,曲体日益僵化,作者专主韵律,务求辞藻;延至清代,亦复如是,这时能自振拔而趋于豪放一派的作家,仅仅有尤侗、沈谦、刘熙载三人。

    尤侗 字同人,一字展成,西堂、悔庵、艮斋,皆其号也。江苏长洲人,明万历四十六年生,清康熙四十三年卒(1618—1704)。顺治间,以贡生除永平推官,尝作游戏文,世祖览之,亲加批点,叹为真才。已而入都,便将他所作的《读离骚》杂剧献帝,帝读后,大加称赞,并令宫中伶人演唱,一时传为佳话。后以细故罢官。康熙十年,被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入史馆修《明史》三年,以年老辞官归乡,家居二十年而卒。著述颇多,所作传奇有《钧天乐》。杂剧除《读离骚》而外,尚有《吊琵琶》《桃花源》《黑白卫》,以及《清平调》等,都是戛戛独造。至于散曲,有《百末词余》一卷,约存小令二十余首,套数两套。他所作曲,好嬉笑,前人笔记中,每录其咏惧内的《黄莺儿》等调,如:“笞之太强,杀之过伤,参详惟有宫刑当。好关防,如何黑夜,越狱上牙床。”虽然有王和卿陈秀才之遗风,然觉尚鲜机趣。像《美人醋》中的:“新酿醋葫芦,剪青屏仕女图,梦中不许高唐赋。嗔青溪小姑,骂黄须老奴,津头波浪公无渡。笑儿夫,穷酸醋大,风味略如吾。”倒是思致较活的作品。其次如《北耍孩儿·和高侍郎席上》作云:

    漫乾坤百丈尘,趱春秋万斛愁,黄鸡白日宁长久?俺只见鸳鸯楼上飞蝴蝶,虎豹关前走马牛。猛思量,空消受。搬故事黄粱梦里,弄前程傀儡场头。

    西堂又有《驻云飞》十空曲,皆警策动人,当时传唱颇盛,如第九空云:

    竖子英雄,触斗蛮争蜗角中。一饭丘山重,睚眦刀兵痛。嗏!世路石尤风,移山何用?飘瓦虚舟,不碍松风梦。君看尔我恩仇总是空。

    遣词沉着痛快,声情并茂;序谓幕莲池大师之七笔勾而作,七笔勾是否也是曲名,无从考查,或许是属于道情之作,亦未可知。

    沈谦 字去矜,号东江,仁和人。生于明泰昌元年,卒于清康熙九年(1620—1670),年五十一岁。有《东江别集》,多集曲与翻谱,且尚多剽窃之作,如《落梅风·闺忆》云:“从分散,整痛绝,冷清清鸟啼花谢。提名儿骂他心是铁,料伊家耳轮常热。”这明明是从马致远曲“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杀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脱来。东江小令,亦间有警句,而完璧绝少,如《北寄生草·闺情》云:

    花慵戴,粉倦搽,也曾傍雕阑受了丫鬟唬。也曾湿罗鞋受了夫人骂。也曾寄瑶笺受了先生诈。活羞杀,几宵儿只窃断头香,怪道是一春来惯卜游魂卦。

    这虽为刻意之作,然而仍欠融洽,且衬字处觚棱触手,不甚流走,是其大病。

    刘熙载 字伯简,一字融斋,兴化人。生于仁宗嘉庆十九年,卒于文宗咸丰八年(1814—1858),年四十五岁。他是道光进士,官至左中允,后主讲上海龙门书院以终。著有《说文双声》《说文叠韵》《艺概》等。散曲名《昨非集》,仅存小令四首,套数一套。如他的《对玉环带清江引》云:

    对酒当歌,光阴休放过。睡魅愁魔,工夫剩几多?任你说蹉跎,胜他聋与跛。官似甘罗,那宜衰朽做?封似萧何,怕来宾客贺。有人问我何功课,我也浑忘我。樵凭烂斧柯,钓岂需船舵?大半逍遥因懒惰。

    又如云:

    归去来兮,问有谁阻伊;复驾言兮,又有谁劝伊。便有上天梯,不如踹平地。杨柳横欹,要探春信息。篱菊开齐,好谙秋意味:陶公傲许当年寄,只不受官场气。烟霞疗我饥,车马从人意,彼此代谋无善计。

    此曲结语谓代谋不善,即言人皆当自谋之意,或翻腾,或爽切,颇有元人气势。

    第二节 清丽派的作家

    在清代的散曲坛上,属于清丽派的作家,要而言之,有徐石麒、吴绮、朱彝尊、厉鹗、吴锡麒、蒋士铨、赵庆熺、吴藻、许光治、杨恩寿等十人。在这许多作家中,朱、厉、许、杨大都师法元代的张可久及乔吉;吴绮则取效于明代的王磐及金銮;徐石麒与吴锡麒便介乎乔、张、王、金之间,多系南曲,即所谓词人之曲;赵庆熺较近于明代的施子野,为清代散曲坛上不可多得的作家;吴藻是清代唯一女词人,论者往往把她比之为宋代的李易安、明代的杨夫人,其作风也大半与施子野近似;至于蒋士铨,虽略近雕琢,然亦勉强把他归之于这一派来论述之。

    徐石麒 字又陵,号坦庵,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人。著有《坦庵词曲》六种(二种是词,四种是杂剧)。他为人沉默寡言笑,而精研名理;因遭明季兵乱,不出应试,以诗酒自谴;入清尚存。阮元《广陵诗事》卷九曾记他道:

    徐石麒,北湖人……工于词曲,每成一曲,高吟令女延香听之,有不合声律处,延香为之正拍。延香,名元端,有《啸余吟诗》一卷,王文简(渔洋山人)池北偶谈,称其入李易安之室。

    他的散曲,有《黍香集》三卷,今约存小令五十首、套数八套,颇多清新隽美之作,如《冶游曲》的【夜行船】云:

    帘外晴丝萦落霞,莺声里九十韶华。柳色才眠,杏花初嫁,听不得玉鞭嘶马。

    这样秀丽的句子,在清代尚不多见,即置诸《花影集》中,也是上乘之作。又如《寄生草》云:

    饶一寸眉间皱,近看来好事多。拂藤床头枕着莺声卧,卷湘帘怀抱着青山坐,靸芒鞋手曳着东风过。任天公颠倒是非多,眼惺惺一抹都瞧破。

    这又是何等高昂有趣、轻灵松蒨之作!

    吴绮 字园次,江都人。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三年(1619—1694),年七十六岁。著有《艺香词》。曾守湖州,罢归后,与当时名士结春江花月社。他的散曲附在所著《林惠堂全集》中,存重头四首,套数八套,其作风颇近于王磐和金銮。以【尾犯序】套《赠苏昆生》最佳,就中如【玉芙蓉】云:

    沧桑一转眸,云雨双翻手,到如今萧萧双鬓如秋。那些个五侯池馆争相候,只落得六代莺花莽不收,抛红豆,叹知音冷落,向齐廷弹瑟好谁投!

    又如同套【小桃红】云:

    枉湿了浔江袖,还剩得兰陵酒,尽红牙拍断红珠溜,放青鞋踏遍青山瘦,把黄冠撇却黄金臭。管甚么蛟龙争斗无休。

    笔致遒俊,极能道出苏老身世感慨。他也有些豪壮的句子,如“叹茫茫,无端霸业水云荒,勾销不尽英雄帐”(《古轮台·苏台怀古》),则又与王九思近似了。

    朱彝尊 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生于明崇祯二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629—1709),年八十一岁。康熙十八年(1679),以布衣召试鸿博,除为翰林附检讨。晚年归隐乡村,自号小长芦钓师。他不但能曲,而且诗名、词名,尤为当世所重,可说是个多才多艺的作家。诗与王世贞齐名,是清代古典诗人的代表;词与常州派领袖陈维崧齐名,称之为当日词坛的“双璧”。因为他的词标榜南宋,自成派别,所以后人尊之为浙派词人之祖。因此他对于词坛的影响,远在陈维崧之上。词集有《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与《蕃锦集》四种,合称《曝书亭词》。其中《静志居琴趣》自出机杼,描写艳情,价值最大。不过有的地方,一味模拟姜白石和张炎一派的作风,往往为其所陷,难自振拔,颇堪惋惜。他的散曲集《叶儿乐府》,有任中敏《散曲丛刊》本,共有小令五十九首,论者说他学张可久。如《朝天子》云:

    鱼标,稻苗,争似南湖好?月寒沙柳夜萧萧,帆影卸三姑庙。暗水横桥,矮屋香茅,看黄花都放了。丝绦、布袍,再不想长安道。

    此曲意度闲雅,色泽清丽,允合小山之作。又如《沉醉东风》云:

    香茅屋青枫树底,小蓬门红板桥西。虽无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蔷薇结个笆篱。更添种山茶绿萼梅,这便是先生旧里。

    这样翛然远趣,确是庆元遗响。又如《天净沙》云:

    一行白雁清秋,数声渔笛洲,几点昏鸦断柳,夕阳时候,曝衣人在高楼。

    此曲神飞意动,深得东篱枯藤老树之章法。他又有《醉太平》云:

    野狐涎笑口,蜜蜂尾甜头。人生何苦斗机谋,得抽身便抽。散文章敌不过时髦手,钝舌头念不出摩登咒,穷骨相封不到富民侯。老先生去休。

    《曲谐》卷二评此曲道:“拟之小山《水仙子·归兴》,则微质,拟之梦符《怨情·嘲少年》,则质犹不足,当是汪云林小隐余音也。”这确是很公允的话。又竹垞《叶儿乐府》内,【一半儿】甚多,姑举几首为例,如《灵隐》云:

    冷泉亭子面山崖,萧九娘家沽酒牌。垆畔碧桃花乱开,到重来,一半儿依然一半改。

    又如《九峰》云:

    一峰低映一峰高,十里沙映十里桥。曾记小桥迎晚潮,冷萧萧,一半儿芦花一半儿草。

    又如《理安寺九溪十八涧》云:

    万株松影压平冈,几处云根护短墙。时有落花流水香,度飞梁,一半儿无声一半儿响。

    另外还有很多,都是清新俊爽之作,真是美不胜收,我们只举一首《沉醉东风·无题》:

    香茅屋青枫树底,小蓬门红板桥西。虽无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蔷薇结个笆篱。更添种山茶绿萼梅,这便是先生锦里。

    这支曲,自然风味极为浓厚,与诗人陶渊明的境界相似。

    厉鹗 字太鸿,又字雄飞,号樊榭,钱塘人。生于康熙三十一年,卒于乾隆十七年(1692—1752),年六十一岁。乾隆元年举荐鸿博。他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前面说过,朱彝尊是浙派词人的始祖,后得厉鹗崛起,于是浙派之势益盛;著有《樊榭山房词》,时人推许至高。徐紫珊《清词综》云:“樊榭生香异色,无半点烟火气,如入空山,如闻流泉,真沐浴于白石梅溪而出之者。”又凌廷堪《梅边吹笛谱》目录跋后云:“朱竹垞专以玉田为楷模,自在众人上。至厉太鸿出而琢句练字,含宫咀商,净洗铅笔,力除俳鄙,清空绝俗,直上摩高,史之垒矣。”从这些评语里,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时人对于浙派的推崇,同时也可以看出当日词坛的风气。樊榭词审音守律,辞藻绝胜。字句的清俊,声调的和美,是其特长。在拟古一点上讲,谭献说他“可分中仙、梦窗之席”,可知他在这方面所用的功夫之深。唯其如此,他所作散曲亦多模仿明人而严守法度,所以不免有雕琢之嫌,曲文生涩而不流畅,是其大病。他的散曲《北乐府小令》,有《散曲丛刊》本,约存小令八十三首;其较好的作品,如《叨叨令·碧浪湖感旧吊亡姬》:

    月圆波静苏湾暮,一船两桨横塘渡,秋灯红袖曾偷护,晓妆青镜初回顾。忆杀人也么哥,忆杀人也么哥,重来都是伤心处。

    又如《清江引·花港观渔》云:

    东风倚阑花似雪,小汊分鳞鬛。鱼将花吐吞,花逐鱼明灭,人生不如鱼乐也。

    都可说是很清新流畅的作品。此外,如以《殿前欢·写秋思》用张小山《春思》韵云:

    写秋思,芭蕉叶叶竹枝枝,南湖风景凉何自。潘鬓成丝。虫声唱鬼诗,雁影排人字,凤纸书仙事。余香灭后,幽梦回时。

    清疏之气,翛然满纸,要比小山原唱高明,真可谓“譬如积薪,后来居上”。又如《清江引·雷锋夕照》云:

    黄妃塔颓如醉叟,大好残阳逗。浑疑劫烧余,忽讶飞光候,渔村网收人唤酒。

    像这样玉润珠圆的笔调,在清人散曲中,是不可多得的佳构。另外如《朝天子·红桥纳凉》的“茉莉鬟酥,蔷薇衣露,隔船窗闻笑语。不须,醉扶,月上红桥去”也是非常俊美的词句。我们再看他两首写村居生活的曲,一是《醉太平·看梅宿西溪山庄》:

    掩筼笆野桥,护莎砌田坳。梅花雪拥阁如巢,供吾侪睡饱。溪深溪浅随春笑,窗明窗暗疑人到,钟初钟带侍敲,剩香吟半瓢。

    清冷之气,腾出纸面,使人如身历其境。另一是《折桂令·述怀》:

    问先生底事穷愁,放浪形骸,笑傲王侯。不隐终南,不官彭泽,不访丹丘。搔白发三千丈在手,算明年六十岁平头。天许奇游。弄月蛟门,看雨龙湫。

    这真是把他自己的怀抱吐露无余,是一个典型的浪漫派文人的写照。

    吴锡麒 字圣征,号榖人,钱塘人,官至祭酒。生于乾隆十一年,卒于嘉庆二十三年(1746—1818),年七十三岁。他是清代一个很有名的骈文家,因此所作曲,对于承转的连词,以及文学作品的连贯性颇为注意。要比朱彝尊、厉鹗等人之作,显得舒快明畅。他的散曲集《南北曲》,是任中敏从吴氏《有正味斋别集》的一二两卷中裁出,共有小令七十首、套数十三套。论者说他的作风,介乎张可久与王磐、金銮之间;我们看他所作小令多似张,而套数则多似王、金。正因为此,所以他的缺点,是受南曲的影响太深,专求精细而少刚健之气,这一点便是他反不及朱、厉两家的地方,现在让我们欣赏他的曲,如《满庭芳·风雨自湖上归》云:

    春心未阑,西风卷雨,吹出青山。条条水绕苔行慢,脚不生寒。乍落叶者边相趱,更行云那里横栏。逢人罕,芒鞋破伞,候渡在前湾。

    又如《喜春来·探梅》云:

    溪山明灭烟微惹,江路凄迷竹暗遮,风横雪密可来耶?花放也,今日较寒些。

    这是多么富有天然的情趣,《南北曲》中,不论小令、套数,多为题画而作,例如有《题仕女图》十二首,每首一题一调,很是别致,文字也多清利。序谓《梅村集》中,有《戏题仕女图》:《一舸》《虞兮》《出塞》《归国》《当炉》《堕楼》《奔拂》《盗绡》《取盒》《梦鞋》《骊山》《蒲东》等十二绝句,因用其题,各以南北曲谱之,并嘱他的朋友徐兰坡仍绘其意以传。他这样题咏,与普通不同,因为寻常总是先有图而后有词,但此全词乃是先咏事而后作图者。兹举一首为例:

    西风吹白纻,歌罢人何处?莫道功成,肯逐鸱夷去,算回头只有烟波路。吴苑千秋,花也愁无主。越客千丝,网也兜难住,剩相思石上苔无数。(《南梧桐树·一舸》)

    这支曲,咏叹特工,结句的意趣尤远;在《题仕女图》十二首中,要算最佳。

    蒋士铨 字心余,一字苕生,号清容,晚号定甫,江西铅山(今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人。生于康熙六十一年,卒于乾隆四十九年(1722—1784),年六十三岁。徐珂《曲稗》说他“性峭直,不苟随时,以刚介为和珅所抑,留京师八年,无所遇,以母老乞归”。著有《忠雅堂集》。他的诗词都很有名,尤以七古为最盛,论者称其作风“苍苍莽莽,不主故常。”又曰:“信是配山谷而追杜陵。”时人对他的推崇虽是如此,然其成就最大者则为戏曲,一生所作,有十五种之多,其较著者有《一片石》《第二碑》《四弦秋》三杂剧,及《空谷音》《桂林霜》《香祖楼》《临川梦》《雪中人》《冬青树》六传奇,合称《藏园九种曲》。其中以白居易《琵琶行》为本事的《四弦秋》,及以汤临川的生平历史为题材的《临川梦》二剧为其代表作。尤其《临川梦》,完全以汤显祖自况,在自序中略谓:“先生以生为梦,以死为醒;余则以生为死,以醒为梦,于是引先生既醒之身,复入于既死之梦;且令四梦中人,与先生周旋于梦外之身,不亦荒唐可乐乎?”其怀才不遇的愤世心情,于此可见。他又在诗文戏曲中,最喜言气节伦常、仁义道德的事,所以可称为一个名教的拥护者与宣扬者。他自己曾说:“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又《香祖楼自序》云:“曾氏得螽斯之正者也,李氏得小星之正者也,仲子得关雎之正者也。发乎情,止乎礼义,圣人勿为非焉。”他这一些伦常观念,在好的一方面讲,是能摆脱旧日戏剧佳人才子大团圆的窠臼;但在坏的一方面,便是缺少文学的情趣,而近于说教了。他所作散曲,有南曲十套、北曲一套,附在《忠雅堂集》后。现在先看他最为杰出的《四弦秋》中的《秋梦》一套:

    空船自守,别恨年年有。最苦寒江似酒。将人醉过深秋。(【霜天晓角】)

    曾记一江春水向东流,忽忽的伤春后。我去来江边,怎比他闺中少妇不知愁。才眼底,又在心头:捱不过夜潮生,暮帆收。雁声来趁着虫声逗,靠牙墙数遍更筹。难道我教他,教他去封侯。(【小桃红】)

    抛撇下青楼翠楼,便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放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洲荻州;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麻令】)

    我道是低迷燕子楼,欲依身落扁舟。为此枕边现出根由,听孤城画角咽江流。问谁向梦儿中最久?(【江神子】)

    少年情事堪寻究,泪球儿把阑干红透。咳!不知他那几担的新茶可曾卖去否?(【尾声】)

    元人马致远有《江州司马青衫泪》杂剧,也是写的白居易《琵琶行》故事,二者相较之下,马曲以白描的手法,俚俗的口吻出之,颇合于女主角的身份和环境;蒋曲则无疑是受了晚明昆山派的影响,多在字句的凝练上下功夫,格外显得雅丽动人。郑因百先生谓晚明剧曲多散曲化,而心余此曲,便是散曲化的最好例证。

    赵庆熺 字秋舲,浙江杭州人,道光时进士。约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卒于道光二十七年(1790—1847),年五十八岁。他的散曲《香消酒醒曲》一卷,有《散曲丛刊》本。存小令九首,套数十一套。其作风虽较近于施子野的《花影集》,但却又能卓然自立;句法新鲜活泼,不落元人窠臼。《曲谐》卷二曾批评说:

    词中应有一种轻灵松蒨、新鲜活泼;句间则需亟合语调,流走多而停伫少;自来好曲,本无不然,若欲举一易见之例,其为《香消酒醒曲》乎?《香消酒醒曲》恰恰如话,不同朱、厉辈,亦决不借重元人方言以为本色;又不同沈东江辈,较之元人,虽不过得一体,但为果然放倒(融斋《艺概》论曲之妙曰: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而自然认真者,峰泖浪仙(施子野号)以后,散曲中一人而已!清人散曲真不可少者,惟秋舲也。

    他在清代散曲坛上的地位,于此可见。现在看他最有名的散套《江儿水·咏月》:

    自古欢须尽,从来满必收。我初三瞧你眉儿斗,十三窥你妆儿就,廿三觑你庞儿瘦,都在今宵前后。何况人生,怎不西风败柳。

    卢前《论曲绝句》中谓秋舲《香消酒醒曲》,直是燕语莺声,其咏月的《江儿水》云云,读者无不赏其清隽。尤其三个“三”字句,摇曳生姿,造意妙巧,直可超越元人,又如《驻云飞·沉醉》:

    等得还家,澹月刚刚上碧纱,亲手递杯茶,软语呼名骂。他!只管眼昏花,脚跟儿乱颓躧。问着些儿,半晌无回话,偏生要靠住侬身似柳斜。

    此曲写醉汉佯狂惫懒之态,于淋漓尽致中,尤具蕴藉之趣。如果与冯梦龙辑《挂枝儿·骂杜康》的“俏娘儿指定了杜康骂,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进门来一跤跌在奴怀下。那管人瞧见,幸遇我丈夫不在家。好色贪杯的冤家也,把性命儿当做耍”相比,一高贵而典雅,一俚俗而自然,两者各有其情趣。又如《题泖湖访旧图》的【皂罗袍】:

    最好是水杨柳下,盖三间茅屋,紫竹篱笆。沿溪雨过响渔叉,夕阳破网当门挂。摇天一抹,朝霞暮霞;摇山一煞,朝鸦暮鸦,更夜深蟹火有星儿大。

    写景如画,历历在目,令人回味不尽。乔梦符立作曲之法,有“凤头”“猪肚”“豹尾”之论,大抵起要美艳,中要浩荡,结尾要有力,秋舲此曲,实足以当之。又如《雨窗独坐》的【二郎神】套:

    西风里,这扯淡的芭蕉惹是非,作弄人来当儿戏。接连几阵,却刚刚隔着窗儿,那一个听他能快意?生拉到恨田愁地。黄昏矣,猛可里,身上寒多,添着些衣。

    我们在读这些作品时,只闻有口舌音响,而不知有文字笔墨;一般自命高雅的文人,或许要斥为陋俗,然而散曲的精神,却恰好在这种陋俗中始能表现出来。此外,再看他的《黄莺儿·拜月》:

    绿袖振明珰,拜嫦娥、三炷香。深深叩倒红毹上。衫儿海棠,裙儿凤凰,玉尖轻合莲花掌。翠鱼双。北风衣带,吹起两鸳鸯。

    此曲用诗词的比兴手法,表现上看来,是夸耀服装的美丽,事实上却句句暗寓拜月的心事,似乎是言有尽而意无余了。

    吴藻 号香女士,浙江杭州人。嫁与同邑的一个小商人黄某为室,晚年寡居,生活凄苦。她是清代唯一的女词人,在道光年间,词誉遍大江南北,著有《花帘词》及《香南雪北词》,多为隽美清丽之作,像《如梦令》云“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在《香南雪北词》后附有散曲数套。任中敏《曲谐》云:“香有《饮酒读骚图》散套,又著两字题目曰《乔影》,若剧中之有出目然,托名谢絮才;恨为女子身,自描一男妆小影,名曰《饮酒读骚图》。对之读骚痛饮,歌哭一番,略见平生意气。词颇亢爽,殆亦不复作儿女子态矣。”她的为人,于此可见。我们且看她所作《雁儿落带得胜令·自题饮酒读骚图》:

    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着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

    像这样富于豪情逸兴的散曲,出于女作家之手,足以表现出她那俊爽的性格,真是快人快语了。另外她所作曲如《仙吕·入双调》一套内【皂罗袍】:

    日日画船箫鼓,问湖边艳迹,说也模糊。桃花三尺小坟孤,棠梨一树残壁古。春烟杨柳,秋风荻芦;粉痕蛱蝶,红腔鹧鸪。玉钩斜谁把这招魂赋。

    香所作曲的作风,也和赵庆熺一样,与施子野相近;读此曲,足见其韶秀之一斑。据说,当时有陈云伯,为名妓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修墓于钱塘西泠,遍征题咏,汇刻为《兰因集》,香即作此付之。这与吴逸女士《题叶小鸾墓壁词》相似,吴词云:“落日松陵古道,叹荒烟蔓草,遗冢萧条。桃花三尺艳魂销,垂杨几度啼莺老。春山翠黛,秋风野蒿;绿波明镜,罗裙细腰,珊珊应有芳魂到。”这一首也是【皂罗袍】,而且作曲的旨趣亦复相同,先后对峙,不期而然。

    许光治 字龙华,海昌人。约生于嘉庆十五年,卒于咸丰五年(1810—1855),年四十六岁。他的散曲集《江山风月谱》,有《散曲丛刊》本,存小令五十二首。许氏在前代作家中,最推崇张可久与乔吉,曾在自序中说:

    汉魏乐府,降而六朝歌词,情也。再降而三唐之诗、两宋之词,律也。至元曲,几谓俚言俳语矣。然张小山、乔梦符散曲,犹有前人规矩在;俪辞追乐府之工,散句撷唐宋之秀……予心好之,情之所宣,每为邯郸之步。

    由此可知他的散曲,也是秉承着乔、张一派的清丽作风;并且曾亲手抄过可久的小令一卷,足见他对张词尤为爱好,所以更能得其神髓。如《满庭芳》:

    绿阴野港,黄云陇亩,红雨村庄,东风归去春无恙。未了蚕忙,连日提笼采桑,几时荷锸栽秧?连耞响,田胜夕阳,打豆好时光。

    又如下面的一首【天净沙】和一首【落梅风】,也有小山的风味:

    绿阴门巷停车,碧云庭院栖鸦。柳絮刚刚飞罢,时光初夏,新棉又裹桐花。(【天净沙】)

    新凉早,庭院虚,听潇潇豆花疏雨,晚来络丝虫独语,问西风又来何处?(【落梅风】)

    其次如《小桃红·鹃水涯》,《水仙子·堤边树色辨阴晴》,《折桂令·芭蕉绿上窗》及《折桂令·看湖头急雨潇潇》等曲,确系清新流畅的自创佳作,难怪卢前说他的《江山风月谱》为清代散曲一霸了。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把些奇僻字,用在以白话见长的曲中,似乎有些佶屈聱牙之感;而且有时因求雅太过,刻画太深,不免减少了活泼的机趣,失去散曲的特有风格。这类的例子,我们特举两首,一是《塞鸿秋·题人采菊图》:

    蜉蝣只作昏朝计,蟪蛄岂识春秋意。蟭螟局促人间世,虫鱼琐屑书生事。龙头翰墨场,燕颔功名志,笑东篱未必渊明是。

    另一首《折桂令·无题》:

    芭蕉绿上窗纱,日日梅风,落尽余花。且门锁葳蕤,阑开绿曲,帘卷丫叉。深碧垂杨乳鸦,丛青芳草鸣蛙。又换韶华。煮茧香中,处处缫车。

    像他这样的吃力的描写,不是不好,总觉不够爽朗,有些读南宋词的味道。但如这一首《殿前欢·湖上》,就比较好一点:

    橛头船,画开双桨镜中烟。船唇弄水琼珠溅,棹转涡旋。望天光四岸悬,看地势孤城转,指人影中流见。湖上图画,云水因缘。

    虽然曲中仍有些凝重的字句,但与前两首比起来,毕竟自然流利得多。

    杨恩寿 字蓬海,湖南长沙人。他的散曲《坦园词余》,仅存小令一首,套数十套。其所作《新水令·题钟馗拥妾踞座小鬼唱曲图》一套,至堪发喙。如【沽美酒】:

    这清福要人消,这清福要鬼消,那热中的徒然热恼。只看我磷火青青萤火烧,浑忘了昏晓,博得个兴头高。

    又如【醉太平】:

    把玉盏醇醪且倒,试红腔宫商细调,趁凉月歌来最好,向秋坟唱来亦妙。馗啊!赏新声胡床自敲,跷赤脚皂靴暂抛,这腐进士的俊风怀却一些儿不老。

    题目就很有趣,再加上文字不同寻常进士之腐,其风怀之俊爽潇脱,可以想见。坦园又有《正宫·恋芳春》散套,其中【渔灯儿】四首,颇饶新趣:

    思量着明明的上歌楼舞楼。思量着依依的傍花柔柳柔。思量着轻轻的吐珠喉玉喉。思量着在风亭月薮,乍相逢便诗筹酒筹。

    又云:

    应记得双双的坐莲舟钓舟。应记得频频的递茶瓯酒瓯。应记得深深的诉新愁旧愁。应记得并肩携手,证分明心头口头。

    又如:

    难忘你艳艳的花羞蕊羞。难忘你滴滴的嗔眸笑眸。难忘你深深的兰幽蕙幽。难忘你看承偏厚,莽天涯把情兜义兜。

    又如:

    怎知我呆呆的似穷鸠拙鸠。怎知我兀兀的似累囚楚囚。怎知我刻刻的把魂游梦游。怎知我支离消瘦,到头来空悟个浮沤幻沤。

    下面又接着有【锦渔灯】云:

    斜阳渡隔断了西风衰柳,樱桃巷寂寞了明月帘钩,甚因由?便万派情波两处流,不教那银河水涨,好泛木兰舟。

    措辞皆婉丽警动,清快明畅,自然也是乔、张一派的作家。

    第三节 清代散曲的支流

    散曲发展到清代,可说很少有生气,虽然有几个著名的作家,只不过是趋向尖新鲜丽之途;谨守着前人的曲谱格律,不敢逾出雷池一步,如朱彝尊《叶儿乐府》的专模仿张可久,厉鹗《北乐府小令》的专取法乔梦符等,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东西,赵庆熺的《香消酒醒曲》,纵能继响《花影》,但是散曲的怒潮已经没灭,赵氏之作,自然也成了明日黄花。我们与其欣赏这些过于凝固而没有新鲜意味的拟古散曲,倒不如欣赏一下为大众所喜欢的道情与小曲。道情与小曲可说是清代散曲的支流,为着叙述的方便,还是把它分作两部分来说:

    一、道情

    道情本出于散曲中的黄冠体,因为所言多为闲适乐道之语,故称之为道情。而且元曲中也列有仙佛科,今所流传的《自然集》,便是个很好的例证。但这种东西到了清代,多已散佚,仅存时俗所唱之【清江引】及【耍孩儿】数曲,然皆卑不足道。直至郑板桥、徐大椿等人起来后,才算复活了这种体裁,替古典化甚至僵硬化的散曲,扩充其内容,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郑燮 号板桥,江苏兴化人。生于圣祖康熙三十年,卒于高宗乾隆二十九年(1691—1764),年七十四岁,有《板桥集》行世。他的诗及题跋、信札一类的文字,大都率真有趣,为时人所重。且画名尤高。他曾做过短期的县官,因病乞归,寄居扬州,卖画度日。他有一首寄弟的四言诗云:“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困贫,托名风雅。免谒当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风,门无车马。”在这里正好看出他性情之真与品格之高。他的文艺,正如他的生活一样,也多奔放自由,既无古典文人的雅丽气,又无袁子才式的名士气,而是一个天真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因而跳出了名利的枷锁,优游在青山绿水间。同时因为他出身贫穷,对于下层社会的实况,了解甚深,对于穷苦阶级,持有无限的同情,在其作品里,充满着人道主义色彩。如《思归行》《逃荒行》《还家行》等,都是很好的社会文学。他所写道情共计十首,都是写荣华富贵的不可常保,和人生的种种乏味,以归之于渔樵农牧的闲适生活,颇与道情的本意相近。如在小序中说:“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消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这也是风流世业,措大生涯。不免将奉请教诸公,以当一笑。”现在让我们读他的正文: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清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其二云: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其三云: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香炉火通红。

    其四云: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岩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其五云:

    老书生,白屋中,说唐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陋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其六云: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其七云:

    掩柴扉,怕出头,剪面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其八云: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其九云: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其十云: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最后还有一首尾声云:“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这把世情看得冷淡无聊之至,而以个人的享乐为主,所谓安贫乐道、无荣无辱,便是其宗旨。而且文字清新,意境高远,绝无迂腐庸俗之习,所以新鲜而有趣。

    徐大椿 字灵胎,初名大业,吴江人。生于康熙三十二年,卒于乾隆三十六年(1693—1771),年七十九岁。他是一个有名的中医师,同时有很好的音乐天才。陆以湉《冷庐杂识》说他:“颖悟过人,游庠后,厌薄时艺,岁试题诗卷后:徐郎不是池中物,肯共凡鳞逐队游。因是见黜,以布衣终其身。于学无所不通,尤精医术,名重一时。”他有《洄溪道情》一卷,共三十八首,载任中敏《散曲丛刊》中,尚有《乐府传声》,为论曲之作,兹不及述。他作《洄溪道情》的目的,是因感于时俗所唱道情“卑靡庸浊,全无超世出尘之响”,所以自己切实从事写作,或创新曲,成循旧例,为散曲开辟了另一个境界。其中如《劝孝歌》《劝葬亲》《戒争产》《戒赌博》诸篇,固然离不了道情之体,但像所作《吊祭》《贺寿》《赠友》《题跋》《游山》《悼亡》《泛舟》,以及讽刺社会之作,真可谓广道情之体,而把“一切诗文,皆以道情代之”了。他自己也说:

    半为警世之谈,半写闲游之乐,总不离于见道之语。若古人果如此,则此音自我续之;若古人不如此,则此音自我创之。

    由此可知他写作道情的态度,一方面是摆脱词曲所有的规律,扩大道情的形式与内容,无拘无束的在试验创作着一种自由的新诗体;他方面是提取民歌的情调入诗。所以文字通俗真切,声韵流荡生动,丝毫看不出一点故作典雅的弊病,确系为“显微曲折,无所不畅,声境一开,愈转而愈不穷,实有移情易性之妙”。(自序)的自由诗。如《寿吴复一表兄六十》云:

    我的姨娘,是你亲娘;我的亲娘,是你的姨娘。姊妹双双,单生着你和我两个儿郎。你今日六十捧瑶觞,要我一句知心话讲。你从来潇洒襟怀,不晓得慕势趋荣,问舍求田伎俩。注几卷僻奥经书,作几句古淡文章。常只是少米无柴,境遇郎当。你全不露穷愁情状,终日笑嘻嘻,只向亲知索酒尝,不论黄白烧刀,千杯百盏无推让。忆当年外祖父母在江乡,与你随母拜高堂。寄读在母舅书房,《千家诗》《百家姓》齐呼迭唱。转眼光阴,俱是白头相向。从今后愿岁岁年年,同你对秋月春花醉几场。见你时如见我姨娘,转念我亲娘。

    又如《游山乐》云:

    到山中,便是仙。万树松风,百道飞泉。更有那野鸟呼人,引我到僧房竹院。异草幽花香入骨,奇峰怪石峭嶙天。一步一回头,景象时时变。越走得路崎岖,越骗得精神健。到了那山穷水转,又是个别有洞天。清风吹我尘心断,不知今夕是何年?遥望着牧竖樵夫,洗足清泉。与他言,竟不晓得唐宋明元。直说到日落虞渊,借宿在草阁茅轩,雨前茶浇一碗青晶饭。抬头看,只见藤萝月却挂在万峰尖。

    此首结句潇洒有力,恰与《泛舟乐》的:“只半夜轻风,两幅征帆,一枕黄粱未已;朦胧地听说道:老子归来。似稚儿口气。推窗看,已到我草堂西。”同为清俊可喜的文句。又如《吊何小山》云:

    萧瑟愁风,木落寒江,典型云谢,非为私伤。想先生博雅胸肠,炯炯目亮。把亡经僻史、疑文奇字,考究精详,不论夏鼎商彝、唐碑宋画,真与赝,难逃鉴赏。普天下文人,那一个不问小山无恙。到今朝耆旧云亡,空了襄阳;许大一座苏州,又少个人相撑仗。想生前也有怕他说短论长,也有怪他骂李呵张。从今后倘有那年少猖狂,铜臭张鸱,有谁人再管这精闲账?今日里鸦叫枯杨,月照空梁。只有半部校残书摊在尘筵上。如此凄凉,任你旷达襟怀,也不禁泪洒千行,况我半世相随,一朝永诀,落落狂生,向谁人更觅知音赏?思量,只得谱一首商调道情词,代做招魂榜。望先生来格来临!呜呼尚飨!

    从这些例子看来,道情的作用,至灵胎而大广,几可与诗词争席;他打破了诗词的一切规律与形式,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地歌唱出自己的情怀,读来颇觉清新有味;他这一种大胆地解放精神,是值得我们重视的。赵翼的《论诗绝句》道: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又云: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当然旧的诗词,到清代末年,因受了种种影响,已多为人所厌弃,而新的文学革命运动,尚没有发生的时候,灵胎所作这种平易畅达、自由恣肆的道情诗,倒是很合时宜的东西,可惜灵胎死后,再无人继其绝响了。

    关于道情之作,除了以上郑板桥、徐大椿外,还有金农、曾斯栋、沈逢吉诸人,也都有道情一类的作品,因为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格,故略而不述。

    二、小曲

    明代小曲,或是最初流行于中原地带,或是继起于江淮流域,其最流行之调,计有【寄生草】【耍孩儿】【罗江怨】【哭皇天】【桐城歌】【银纽丝】【打枣竿】【边关调】【劈破玉】【金纽丝】等十余调;及至清初,它的发展,仍然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旧日流行者虽未必尽传,继而产生者,却花样翻新,孳乳变化,与时俱增。乾隆以后,更见兴盛。徐大椿《乐府传声》上说道世俗所唱有【清江引】【耍孩儿】二曲(道情序)。此外李斗《扬州画舫录》云:

    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动而歌,最先有【银纽丝】【四大景】【倒搬浆】【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篮】诸调,以【劈破玉】为最佳。有于苏州虎丘唱是调者,苏人奇之,听者数百人。明日来听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又有黎殿臣者,善为新声,至今效之,谓之黎调,亦名“跌落金钱”。二十年前尚哀泣之声,谓之【到春来】,又谓之【木兰花】。复以下河土腔唱【剪靛花】,谓之网调。近来群尚【满江红】【湘江浪】,皆本调也。其【京舵子】【马头调】【南京调】之类,传自四方,间亦效之。而鲁斤燕削,迁地不能为良矣。

    又云:

    于小曲中加引子、尾声,如【王大娘】【乡里亲家母】诸曲。又如传奇中《牡丹亭》《占花魁》之类,皆土音之善者也。

    《扬州画舫录》刻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以前,上列诸曲,有的沿用旧调,有的则系新创。《画舫录》本论南方俗曲,而【马头调】却已盛行北方,如《京尘杂录》云:

    京师极重【马头调】,游邪子弟多习之。硁硁然,断断然,几与南北曲同。

    从这些记载看来,小曲在清代,组织上已经接受了文人大曲的影响,“于曲中加引子、尾声”,已略具戏曲的雏形而成一联套,因而应用愈广,渐取昆曲之席而代之,个中生《吴门画舫续录》云:

    未开䜩时,先唱昆曲一二出,合以丝竹鼓板,五音和协。豪迈者令人吐气扬眉;凄婉者亦足魂消魄荡。其始也,好整以暇;其继也,中曲徘徊;其终也,江上风清,江心月白,固已进乎技矣。知音者,或于酒阑时倾慕再三,必请反而后和。客有善歌者,或亦善继其声,不失为雅会。今则略唱昆曲,随继以【马头调】【倒板浆】诸小曲,且以此为格外殷勤。醉客断不能少,听者亦每乐而忘返。虽繁弦急管,靡靡动人,而风斯下矣。

    《画舫续录》刻于嘉庆十八年(1813),较《扬州画舫录》晚了将近二十年,这时的小曲,在社会流行之势力,实驾昆曲之上。嗣后继起,有增无已。如二石生《十洲春语》卷下云:

    阮中竞尚小曲,其著者有:【软颦】【淮黄】【离京】【凄凉】【四平】【四喜】【杭调】【满江红】【劈破玉】【湘江浪】【剪靛花】【五更月】【绣荷包】【九连环】【武鲜花】【倒板浆】【闹五更】【四季相思】【金银交丝】【七十二心】诸调,和以丝竹,如袅风花软,狎语莺柔,颇觉曼回荡志。

    《十洲春语》刻于道光三十四年(1854),即乾隆五十八年后之六十多年间,除唱奏旧曲外,新兴曲调,又不断增加,造成了小曲的极盛时代。我们既然把小曲在清代发展的概况弄清楚了,现在把它分为平民派与文士派两部分来说:

    (一)平民派

    关于民间小曲的搜集和整理,在明代除了冯梦龙的《挂枝儿》及《山歌》外,其他大规模的编纂和印行,似乎还不曾有过。但到了清代中叶,推行这些工作的风气大盛,据刘复、李家瑞编的《中国俗曲总目稿》,所收俗曲凡六千零四十四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五月印行),而且都是单行本,可谓洋洋大观。著《中国俗文学史》的郑氏,也曾搜集各地单刊歌曲,近一万两千余种。照这样看来,小曲资料之多,诚然浩如烟海,终身难望其涯岸,比起明代来,可说是伟大得多了。而且这些工作者,所收集的材料,其处理方法也较为谨严;大多数是保存着本来的面目,并不像冯梦龙一样加以删改或润饰;例如《白雪遗音》的编者华广生曾说:

    曲谱四本,乃多方面搜罗。旷日持久,积少成多,费尽心力而后成者。

    在高文德的序上也说:

    初意手录数曲,亦自作永日消遣之法,迨后各同人皆问新觅奇,简封函递,大有集腋成裘之举。

    可见他的编集方式,是逐日累月的慢慢搜罗整理,虽然难免有润饰之处,但其文字与民间市井口语多相符合,存真的可能性最大。另外《霓裳续谱》的来源,虽然比较复杂,但实际也是由乐师伶工们口头相传而来。据王廷绍的序中说:

    三和堂颜曲师者,津门人也。幼工音律,强记博闻。凡其所习,俱觅人写入本头。今年已七十余,检其箧中,共得若干本;不自秘惜,公之同好。诸部醵金谋付剞劂,名曰《霓裳续谱》。

    在这一册多年累积的本头里,“其曲词或从诸传奇拆出,或撰自名卿钜公,逮诸骚客。下至衢巷之语,市井之谚,靡不毕具”。不论是录之于书也好,传之于口也好,但我们可以相信许多材料,一定是很审慎的编订而成。现在把清代的几部重要的小曲总集,按照时代的先后,一一叙述如下:

    第一,《时尚南北雅调万花小曲》:刻于乾隆九年(1744)。

    第二,《霓裳续谱》:刻于乾隆六十年(1795)。

    第三,《白雪遗音》:刻于道光八年(1828)。

    在这三部小曲集子里,包含不少可贵的民间作品。

    《万花小曲》它的全名叫《时尚南北雅调万花小曲》,是京都永魁斋所梓行,其中有小曲三十六首,《劈破玉》五十三首,《鼓儿天·五更》一套,《吴歌·五更》一套,《银纽丝·五更》十二月,《玉娥郎·四秀》十二月,《金纽丝》四大景,《十和偕》三十首。又有《醉太平·大风流》《黄莺儿·风花雪月》《两头忙·恨媒人》。这么多的作品,皆未注明出处,但从【劈破玉】【黄莺儿】等,则可知为明代的遗物;其他的大概为清人所创了。【十和偕】,实际只有二十首,词句鄙俚,取材恶劣,这里不再多举。至于【鼓儿天】,题作《西调鼓儿》,这是一篇咏思妇怀人的最好篇什。西调之名,第一次见于此,在这里并不甚重要,但在后来的《霓裳续谱》里,却是极吃香的曲调。起先是说一大段自己的辛酸,最后以【清江引】为结,这是《万花小曲》散套的通例。《银纽丝》一套如此,《玉娥郎》一套如此,《两头忙》一套也如此。《两头忙》,题作《闺女思嫁》,其开始以【西江月】为引辞,这是其他散套所不经见的,然后再说到本文,如云:

    话说《闺女思嫁》,春天动了欲心,爹娘婚配是前因,留在家中说甚!男女愿有家室,长成当嫁当婚。央媒说合去成亲,千里姻缘分定。(【西江月】)

    以下便才是正文:

    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锦柳如烟。见画梁双双燕,女孩儿泪涟。奴家十八正青年,恨爹娘不与奴成姻眷。

    又云:

    泪如梭,泪如梭,春猫儿房上去起窝。奴在绣房中懒把生活做。嫂嫂与哥哥,嫂嫂与哥哥,二人说话情意多,到晚来想是一头卧。

    又云:

    忒妆娇,忒妆娇,往我门前走了几遭,小厮们就把姑爷叫。我也偷瞧,我也偷瞧,仪标俊雅又风骚,正相当都年少。

    又云:

    到门前,到门前,踹堂的鞋儿软如绵,下轿来行不惯。瞥见妆奁,瞥见妆奁,冤家站立在踏板儿前,同坐上床儿畔。

    其他还有许多首,文长不备录。最后以【清江引】作结云:

    女爱男来男爱女,男女相厮配。女爱男俊俏,男爱女标致,他二人风情真个美。

    这是一篇写少女思春到出嫁最有情趣的东西。关于此类作品,虽早有汤若士《牡丹亭》,但尚欠大胆,《尼姑思凡》,颇能写出怀春的少女情思,但也并不怎么投合一般人的心理,只有这样大胆而显豁地写出,言人所不敢言,才普遍受民众的欢迎。即今流行的时曲中,也有与此近似的歌曲。在《万花小曲》里,能够颇出新意而最可珍贵者,要算三十六首小曲,其中有极粗俗的东西,也有很真诚的作品;有极无聊的词语,也有极隽永的篇章。如云:

    既有真心和我好,再不许你要开交,再不许你人面前儿相撕闹,再不许你嫌这山低来望那山高,再不许你见了好的又把槽来跳。

    另外像“一刻儿不见你放不下怀,要不想除非你在俺不在”,“交情儿容易拆情儿好难!提起一个离别的字儿,摘了我的心肝”,“亲人罢了我了,要病好除非是亲人在我怀中抱”,都是以极浅显俚俗的话,表达出最深挚的情意,在元明曲里是未之见的。

    《霓裳续谱》其次再谈到《霓裳续谱》,它是清乾隆六十年(1795)的俗曲总集,内收曲调约三十种,共计有六百二十二支曲。此书的刊行,较《万花小曲》晚了五十多年。最初搜辑者,是天津三和堂的曲师颜自德,后来编订者为王廷绍,字善述,号楷堂,金陵人。他是乾隆壬子(1792)举人,嘉庆己未(1799)进士;大名鼎鼎的纪晓岚,曾做过他的座师,但他自己的生活过得不太好,宅边马棚,门临大道,可谓是个陋巷,因之自撰一联,贴在门上:“马骨崚嶒,吃豆吃面兼吃草;车声历碌,拉人拉马不拉钱。”颇富通俗文学的情趣。其他生平不详。据盛安的序里说:

    先生以雕龙绣虎之才,平居著述,几于等身。制艺诗歌而外,偶寄闲情,撰为雅曲,缠绵幽艳,追步花间。

    据此,廷绍之才,想必很高,其他著述,可惜湮没不彰。

    《霓裳续谱》,虽比《万花小曲》较为晚出,但其内容却丰富得多了。因其中多系北平佼童娼女所唱,所以半为文人的制作,半是民间的歌谣,计有西调和杂曲。在西调里,最大部分是思妇怀人之曲,如“恨别后纤腰瘦损”“送郎在大路西”“黄昏后倚栏杆”“愿郎君”“三更月照湘帘外”等,一看题目,便可知内容的大概。其余一小部分,是应时应景的歌曲,及咏唱传奇小说中的故事。如果论到最好的作品,当以怀人的情歌写得最为真刻,如“自从别离心憔悴”的【寄生草】一章云:

    自从别离心悴憔,满腹心思诉告与谁?口儿说是不伤悲,眼中常汪伤心泪。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教我如何睡?废寝忘餐,瘦损腰围。低声恨月老,怎不与我成双对?青春去不归,虚度一年多一岁。

    又如“玉美人儿梳妆罢”云:

    玉美人儿梳妆罢,鬓边斜戴石榴花。移金莲,咯蹬蹬把楼梯下。下楼来,轻轻来到荼蘼架。叫了声秋菊,唤了声春花。你看那荷花池内鸳鸯,他翻上下,他翻上下。

    又如“一面琵琶在墙上挂”的【寄生草】云:

    一面琵琶在墙上挂,猛抬头看见了他,叫丫鬟摘下琵琶弹几下。未定弦,泪珠儿先流下。弹起了琵琶,想起冤家,琵琶好,不如冤家会说话。

    像这样意思新鲜、词句活泼的作品,《霓裳续谱》中比比皆是,恕不多举。

    在杂曲里,内容甚为繁复,计有【寄生草】【剪靛花】【扬州歌】【玉沟调】【劈破玉】【银纽丝】【落金钱】【历津调】【北河调】【马头调】【秧歌】【南词弹簧调】【岔曲】【平岔】【单岔】【数岔】【平岔带戏】【莲花落】【边关调】等。在这里的【马头调】,并不算重要,但到《白雪遗音》里,却占着极大的势力。不过我们在此应当特别注意的是【岔曲】。清代的【岔曲】,大半是问答体,这在我写《对话体韵文的发展》时说过了(见《大陆杂志》九卷九期),往往是散套的形式,而且也有【岔尾】,与小型的剧本相似,如“佳人下牙床”,“泪涟涟叫了声丫鬟”,以下便写丫鬟与小姐的对答,身份、口吻,惟妙惟肖。至如“女大思春”一篇,写小女急着要出嫁,而与她的母亲相互争吵、对骂的情景,简直是一个活剧本。又有“潘氏金莲”,用【起字岔】写成;“月满阑干”,用【平岔】写成;“好凄凉”,用【数岔】写成。如果以他们的内容来看,清代的岔曲即相当于元曲中的套数,而【平岔】【起字岔】【数岔】等,则与小令相似。其他如【秧歌】【莲花落】等,仅只是把前人旧有的典故一一搬出,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意义。

    《白雪遗音》清代小曲选集的最后一部是《白雪遗音》,较《霓裳续谱》的刊行,又晚了三十多年。它是嘉庆、道光年间罕见的小曲总集,这时正是【马头调】风行的时候。因为本书的编者华广生(字春田)是山东历城(今属济南市)人,后住在济南,所以他搜集的歌曲以山东为中心,而【马头调】便是盛行于这一带。编者在自序中说:“康衢之祝,击壊之谣,春女思春之词,秋士悲秋之咏,虽未能关乎国是,亦足以畅夫人心。”由此可知,曲辞尽是民间的作品。编者的友人高文德在序文中叙说搜集的甘苦道:“旦暮握管,一年有余,始成大略。”至其内容,极为复杂,约可分为六类:

    第一,小说戏剧里的故事和人物:如《李毓昌案》等。

    第二,应时应景的歌词:如《大雪纷纷》等。

    第三,游戏文章:如古人名、美人名、戏名等。

    第四,警戒的文字:如鸦片战争等。

    第五,历史故事:如争台湾等。

    第六,咏唱经书:如《诗经》《四书》等。

    在这样繁多的材料中,写最动人的,还是情词一类文字。如《人人劝我》云:

    人人劝我丢开罢,我只得顺口答应着他,聪明人岂肯听他们的糊涂话。劝恼我反倒惹我一场骂。情人爱我,我爱冤家,冷石头暖的热了放不下。常言道:人生恩爱原无价。

    此写女子痴情,真刻有力。又如《又是想来》云:

    又是想来又是恨,想你恨你一样的心。我想你,想你不来反成恨。我恨你,恨你不该失奴的信。想你的从前,恨你的如今。你若是想我,我不想你,你恨不恨?我想你,你不想我,岂不恨?

    其次如《凄凉两字》《鱼儿跳》《露水珠》《岂有此理》等,可谓首首尖新,字字浏亮。另外有《领头调》《湖广调》《满江红》《银纽丝》《九连环》《小郎儿》《剪靛花》《七香车》《起字呀呀哟》《八角鼓》《南词》等,共计有二百余首之多,都是极漂亮的文字,可惜不能尽述。不过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霓裳续谱》原来流行在北京、天津一带,《白雪遗音》则盛行于山东的济南以及黄河与淮河流域,二者性质虽稍有不同,但内容则有许多相似之处。如《霓裳续谱》的【寄生草】云:

    人儿人儿今何在?花儿花儿为谁开?雁儿雁儿为何不把书来带?心儿心儿从今又把相思害,泪儿泪儿滚将下来。天吓!天吓!无限的凄凉,教奴怎么耐!

    而《白雪遗音》的【马头调】亦云:

    人儿人儿今何在?花儿花儿为的是谁开?雁儿雁儿因何不把书来带?心儿心儿从今又把相思害,泪儿而泪儿掉将下来。天儿天儿无限的凄凉,怎生奈?被儿被儿,奴家独自将你盖。

    又如《霓裳续谱》的【寄生草】云: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事到其间,进退两难。想当初,见面不如不见面。到如今,欲待要割割不断。相隔咫尺,如隔万山。恨老天,不给人儿行方便。这是你自误了佳期,却把谁来怨!

    而《白雪遗音》的【马头调】则云: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事到其间,后悔也是枉然。想当初,见面不如不见面。到如今,欲待割肠割不断。阻隔咫尺,如隔万山。怨老天,因何不与人行方便?只落得伤心泪珠在腮边献。

    两书重出者甚多,不暇再举;单就上例来看,重出各词,或字句稍有不同,或多出几句,或省略几字,这都是民间文学的本色。因为它们同是出于民间,口耳相传,转抄不一;即使流行同一地域之曲词,也往往互有出入。高文德批评说:“其间四时风景,闺怨情痴,读之历历如在目前,不觉腹中多时积块,豁然冰释矣;始知爽心之药,不徒草木为功。”这是说得很内行的话。后来,郑振铎编过《白雪遗音选》,汪静之编过《白雪遗音续选》,足见大家对此书都很喜爱,乐意一选再选的。

    总之,清代的小曲,在数量上说,要比明代丰富得多;在内容上讲,也要比明代有趣得多,可谓集民间情词艳歌的大成。实在是汪洋浩瀚,叹为观止。

    (二)文士派

    前面已经说过,小曲在明代,一方面是市井所唱,大都属无名氏随时兴到之作;然而也有些文人学士们,像金銮、刘效祖、赵南星、冯梦龙等,无不把小曲当为自己新型的创作。至于清代,他们只知把汉魏六朝的文章翻版,只知道把唐宋的诗词文章苦心模仿。即就散曲而言,他们也只知道追步于元、明二代的南北曲之后,而绝少人注意到民间小曲的繁荣滋长。能够在这方面从事并努力的,仅有嘉庆时的戴全德,道光时的招子庸,清末时的李调元和黄遵宪数人而已,戴有《浔阳诗稿》,招有《粤讴》,李有《粤风》,黄有《山歌》,现在把他们四人的传略及作品,简单介绍如下:

    戴全德 沈阳人,旗籍,曾任九江榷运使,著有《浔阳诗稿》。据他自己说:

    余以习图书,入直内廷。于汉文初未究析。已而恭承帝简,巡醝视榷,历仕于外,凡案牍皆汉文。因而留心讲习。垂二十年,稍得贯串。

    郑氏在俗《中国文学史》中说:“只有他本来不通汉文的旗人,才有勇气,在古典主义全盛的时代,第一个人脱出了这个古典的陷阱,到民间来找新的材料。”在这部集子里,有两本《西调小曲》,写得很不坏,如《马头调》云:

    正大光明宇宙间,人人皆被名利缠。读书的雪窗萤火望高中,庄稼汉愁水愁旱盼丰年。手艺之人要得大工价,作客商想赚加倍重利钱。

    又如《叠断桥》云:

    乐天知命,守分安常,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大数到,难消禳,自古英雄轮流丧。看破世事皆如此,名利何必挂心肠?

    写得这么平易近人,直如说话一般,正是民间小曲的特长处。另有一部分西调,竟是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凡摇曳生姿的地方,都用满文表达,这或许是作者长于满文的缘故。

    招子庸 字铭山,广东南海人。嘉庆时举人,曾知潍县,有政声。后来坐事去官。他亦擅长绘事,尤以画蟹,有名于时,画兰也是能手,因而后人多假冒为之。他作有《粤讴》一卷,俊语如珠,令人神移。可惜篇幅太长,不便尽举,兹各摘录数语,以见一斑。如《解心事》云:

    心各有事,总要解脱为先。心事晤(不)安,解得就了然。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寻乐,便是神仙。

    又如《吊秋喜》云:

    你名叫秋喜,只望等到秋来还有喜意。做乜才过冬至后就被雪霜欺?今日个无力春风唔共你争得啖气,落花无主敢就葬在春泥?此后情思有梦你便频须寄,或者尽我呢点穷心慰吓故知。泉路茫茫你双脚又咁细,黄泉无客店问你向也谁栖?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个只杜鹃啼。

    以上两篇,是最为人传诵的,即令不懂粤语的人看来,也能约略欣赏它的好处。在这两篇中,前者还不过是一种格言诗而已,但后者却为一篇凄楚的抒情诗了。据说秋喜是一个妓女,实有其人,子庸曾眷恋之,死后乃作此以吊。篴江居士题《粤讴》云:

    莫上销魂旧板桥,桥头秋柳半飘萧。无人能唱烟花地,苦海茫茫日夜潮。

    又《荷村渔隐题》云:

    应是前身杜牧之,惯将新恨写新词。十年不作扬州梦,容易秋霜点鬓丝。

    于此可见《粤讴》大半是为妓女而作,故在乐院传唱最盛,所以寄情处特别用力,最受当地人的欢迎。因而石道人在序中说:

    居士曰:三星在天,万籁如水,华妆已解,芗泽微闻。抚冉冉之流年,惜厌厌之长夜。事往追昔,情来感今。乃复舒复南音,写伊孤绪,引吭按节,欲往乃回。幽咽含怨,将断复序。时则海月欲堕,海云不流。辄唤奈何,谁能遣此!余曰:南讴感人,声则然矣。词可得而征乎?居士乃出新录,漫声长哦。其音悲以柔,其词婉而挚。此繁钦所谓凄入肝脾,哀感顽艳者。不待河满一声,固已青衫尽湿矣。

    这把《粤讴》感人的力量,说得很明白了。难怪在广东各报上,拟《粤讴》而作的诗篇,竟时时有之,几乎没有一个广东人不会哼几句《粤讴》的,可见其势力之大了。

    李调元 另外与《粤讴》类似者,还有李调元的《粤风》。调元,字童山,绵州人,著有《雨村曲话》。粤风之辑,一半从民间传唱而来,一半是调元有意的模拟,因之,其中免不了他的润色。然而有好些却写得天真纯朴,不失里巷之情。我们试举以下三首为例:

    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看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

    曲中以风吹花落,比喻青春易逝,言下应该珍惜少年时光。其二:

    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

    这是以少年男女诚挚的感情为主,形象比较鲜明。其三:

    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三江口,在广州市东南,当西江、北江合流后和东江相会的地方。曲中以“丝”谐音“思”;“真丝”,也就是“真思”,这类双关字在南北朝的民歌中,经常出现,如以“莲”谐“怜”,以“环”谐“还”等。

    黄遵宪 最后说到《山歌》的搜集者黄遵宪。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广东梅县)人。生于道光二十九年,卒于光绪三十一年(1849—1905),年五十七岁。著有《人境庐诗草》。他做过外交官,到过英、美和日本。因此眼界开阔,读书有精识远见,不为旧俗所缚,自成一家之言。论诗最反对崇古拟古;他以为好的诗要有个性,要有自我的真面目。故其诗《杂感》云:“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又谓:“各人有面目,不必与古人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也说:“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因为他在诗的创作上极富于解放的精神,且不反对流俗语及土语方言入诗,所以他最能够欣赏民间流俗所好的小曲和山歌。他所搜集的山歌,也多属于男女相悦之辞,每首只短短的几句,很像《子夜读曲》一类的作品。如云: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

    这还不是和《北朝乐府·折杨柳》的“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环郎臂,喋坐郎膝边”同一情调么?如此风格,清圆俊美,丝毫没有一点忸怩作态的样子,自自然地直接把蕴藏在心灵深处的奥秘吐露出来,像夏日荷叶上的雨珠似的流光灼灼,晶莹可爱。

    公度编辑的《山歌》,据他自己说:“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采其能笔于书者,得数首。”但我们却相信一定也有他润色过的。至于山歌的价值,他自己也说:“仆今创为此体,他日当约陈雁皋,钟子华,陈再芗,温慕柳,梁诗五分嗣辑录。我晓岑最工此体,当奉为总裁。汇录成编,当远在《粤讴》上也。”但可惜他未偿想大规模编纂山歌的雄心壮志而溘然长逝了。

    我在前面几章里,把元、明、清三代散曲发展的概况,大约都说过了;其中所举各例,大半是言情者多而说理者少,这或许会引起读者们以为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浮薄浪漫的人。果真如此,我便可借李调元的一段话,以为解答:

    客有谓余曰:词,诗之余;曲,词之余。大抵皆深闺永巷、春伤秋怨之语,岂须眉学士所宜有?况夫雕肾琢肝,纤新淫荡,亦非鼓吹之盛事也。子何为而刺刺不休也。余应之曰:唯唯!然独不见夫尼山删诗,不废郑卫,轩采风,必及下里乎?夫!曲之为道也,达乎情而止乎礼义者也。凡人心之坏,必由于无情,而惨刻不衷之祸,因之而作。若夫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触物兴怀,如怨如慕,而曲生焉!出于绵渺,则入人心脾,出于激切,则发人猛省。故情长情短,莫不于曲寓之。人而有情,则士爱其缘,女爱其介,知其则而止乎礼义,而风醇俗美。人而无情,则士不爱其缘,女不守其介,不知其则而放乎礼义,而风不醇,俗不美,故夫曲者,正鼓吹之盛事也。(《雨村曲语序》)

    这里,再顺便把各家对于“曲”字所下的定义,略引数则,以为本书的“煞尾”。

    曲者,其声抑扬婉顿,非若诗之可以直致也。然而汉魏之间有《紫芝曲》《白水曲》《绿水曲》《江南曲》;隋齐之间有《大堤曲》《乌栖曲》;唐有《渭城曲》,皆隶乐府;其言简古易尽,非若今之转喉、按节、袭谱而循声也。(姚弘谊《鹤月谣笙序》)

    曲者,曲尽人情者也。其智圆,故其音节以舒,其识广,故其词鬯以达。(吴京林《石逸兴序》)

    子亦知夫曲之道乎?心之精微,人不可知。灵窍隐深,忽忽欲动,名曰心曲。曲也者,达其心而为言者也。(词隐生《衡曲尘谈》)

    曲之为义也,缘于心曲之微,荡漾盘折,而幽情跃然,故其言语文章,别是一色。(张楚叔《吴骚合编小序》)

    文生于情,而情恐不能以文诉人,则变而衍为曲。(许当世《序吴骚二集》)

    从上面各家的评语来看,曲是一种比较奔放生动的文字,所以,“不贵摭实,而贵流丽;不贵尖酸,而贵博雅;不贵剽袭,而贵冶创;不贵熟烂,而贵新生;不贵文饰,而贵直率肖吻;不贵平敷,而贵选句走险”,因而思致要能绵渺,辞语要求迫切,“长门之咏,宜于宫样而带岑寂;香闺之语,宜于暗藏而饶绮丽。笑之声,务求纤媚而顾盼生姿;学士骚人之赋,须慷慨而啸歌不俗。故咏春花勿牵秋月,吟朝雨莫溷夜潮。瑶台玉砌,要知雪部之套辞;芳草轻烟,总是郊原之泛句。又如命题杂咏,而直道本色,则何取乎寓言;触物兴感,而杂景揣摩,则安在其即事”。(以上俱见《填词训》。)由此以言,曲之体甚高,曲之境至大,我们如果善为运用,其所收功效,不但可以总括前人诗词之所长,抑且可以适应当今白话文学的潮流,在诗歌的创作方面,走上另一条崭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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