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曲史-明人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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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人统治中国,将近一百年之久,除了世祖、仁宗两朝的政治稍见清明外,其余的都是处处压迫汉人,尽情地摧残中国文化。及至元代末叶的顺帝,荒淫无度,内乱频仍,当过和尚的朱元璋便乘机而起,削平群雄,驱逐元室,定都南京,建立了汉族的大明帝国。

    朱元璋本人是一个起自布衣的帝王,对于文学赏鉴的程度并不甚高。加以考试科目,全用八股,于是把一般读书人的精力,都用在习作八股文上面,以求高官厚禄,因而正统派的古文诗词,衰落不振,反倒是近于白话的曲,却颇适合这位平民皇帝的口味。徐渭《南词叙录》说:

    永嘉高经历明……我高皇帝即位,闻其名使征之,则诚佯狂不出,高皇不复强,亡何卒,时有以《琵琶记》近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

    在明田艺衡《留青日记》、黄溥言《闲中今古录》中,都有类似的记载,是否属实,尚待考证。又李开先在《张小山乐府序》里说:

    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千七百本赐之。

    此说虽不见得可靠,想亦不为无因。皇族中,能文之士甚多,帝王如宣宗朱瞻基,宗室如宁献王朱权、周宪王朱有燉尤为杰出。宁王的《太和正音谱》,至今为制曲者所称;周王为明杂剧的大家,作品有三十余种,所作散曲集《诚斋乐府》,在明初曲坛上占着很重要的地位。李梦阳《汴梁元宵绝句》云:“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又牛左史恒诗也说:“唱彻宪王新乐府,不知明月下樊楼。”由此便可想见明初乐府所传之盛况了。“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于是明代便成了散曲的第二个黄金时代。

    明初曲坛,虽然因有帝王的提倡而大盛,但实际说来,他们作品流传下来的并不多,涵虚子《太和正音谱》所录古今群英中,明初曲家共列有王子一等十六人,大都是由元入明者,然而他们的作品,百不存一,偶有所见,多为零篇,很难看出他们作品的特色。任中敏《散曲概论》云:

    明代未有昆曲以前,北曲为盛。涵虚子所列明初十六家中,惟汤氏一人传作有五十余套,余皆二三篇,未足言派。汤之套数简短,不病拖沓,惟多赠答应酬之作。端谨之余,与一二小令,皆豪丽参用。十六家外,士大夫染翰此业者正多,亦多零星,无足数者。惟周宪王朱有燉之《诚斋乐府》,裒然成帙,是称一家;而论其文字,乃十九端谨,且庸滥居多。豪丽两面,均鲜至处。

    明初的曲坛,确是如此。自朱有燉而后,到了弘治、正德间,北曲的作家们,忽又像风起云涌般活跃起来。作者们类皆以典雅为宗,像元人那样的纵笔所如、村言野语无不拉入的勇气已不多见了;唯真实的、出于“性灵”之作,却较明初为盛。他们都很认真地写曲,即连最凡庸不过的“贺寿”“宴集”之作,有时也非常令人可喜。为了叙述上的便利,我们姑以嘉隆间昆曲的兴起为中心,分为昆曲流行以前及昆曲流行以后两部分来说明。

    第一节 昆曲流行以前的散曲

    在昆曲流行以前的散曲曲坛上,我们可以把曲家分为南北两系。一为西北派,以陕西的康(海)、王(九思)为中心,李开先、常伦、王越、韩邦靖、杨循吉、冯惟敏诸家属之;这些作家的籍贯并不都是西北,但他们的气势粗豪,颇多本色,喜写咏怀、叹世一类的作品,犹有马致远之风。一为南京派,以南京的王(磐)、陈(铎)为中心,王田、金銮、杨廷和、杨慎、黄娥、唐寅、祝允明、陈所闻、夏言、沈仕诸家属之;这些作家的籍贯也并不都是南京,然他们的作品以清丽为主,专门讲求修辞的细美、风格的婉约,喜写闺情、闲适一类的作品,犹有张可久之风。

    一、西北派

    西北派的作者,因为环境关系,所以他们的作品,大都带有些浑厚的气质;音节的高亢,意境的雄浑,文笔的高古,自然是他们的特色。兹分别论述之:

    康海 字德涵,号对山,陕西武功人,《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有传。宪宗成化十一年生,世宗嘉靖十九年卒(1475—1540),年六十六岁。孝宗弘治十五年(1502)状元及第(时二十八岁),授翰林院修撰。与李梦阳、何景明、徐桢卿、边贡、王九思、王廷相诸人以诗名,号七才子。正德初,宦官刘瑾乱政,以海为同乡,慕其才,欲招致之,海不肯往。会李梦阳以代尚书韩道贯草疏,出言极为切直,刘瑾深恨之,而下之于狱。梦阳急书片纸语海曰:“对山救我!”海曰:“吾何惜一官,不救李死。”乃谒瑾,瑾大喜,倒屐迎之。并对海称扬备至,云为关中增光者,海即对曰:“海何足言,今关中有三才:老先生之功业,张尚书之政事,李郎中之文章是也。”瑾曰:“李郎中非李献吉(梦阳)邪?应杀勿赦!”海曰:“应则应矣,杀之,关中少一才奈何?”瑾解其意,明日释梦阳。逾年瑾败,海坐瑾党,落职为民,梦阳于时却不一援手,他乃作《东郭先生误救中山狼》杂剧以讥梦阳(明清人如何元朗、朱彝尊、王阮亭皆谓此剧为马中锡作)。其剧末有:“俺只索含悲忍气,从今后见机莫痴。呀!把这负心的中山狼做傍州例。”悻悻之意,犹存字里行间。按《对山集》也有《读中山狼传诗》云:“平生爱物未筹量,那记当年救此狼。”则此传是刺梦阳无疑了。他本是个豪放不羁的人,经过这次的挫折后,更加放浪形骸,以山水声伎自娱。《蜗亭杂订》记他坐废后的生活道:

    康德涵既罢免,以山水声伎自娱,间作乐府小令。使二青衣歌以侑觞,游于四方。停骖命酒,以歌其曲。尝生日邀名伎百人为百年会。酒阑,各书小令一阙,命送诸王邸,曰:“此差胜锦缠头也。”

    又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云:

    对山尝与伎女同跨一蹇驴,令从人赍琵琶自随,游行道中,傲然不屑。

    钱谦益《列朝诗集》也说:

    德涵既罢免,以山水声伎自娱……西登吴岳,北陟嵏嵏,南访经台,东至太华、中条,停骖命酒。歌其所制感慨之词,飘飘然辄欲仙去。

    焦循《剧说》卷三引王世贞《艺苑卮言》又说:

    德涵既罢官,居鄠杜,葛巾野服,自隐声酒。时有杨侍郎廷议者,少师之弟,以使事过康,康故契分不薄,大喜,置酒至醉,自弹琵琶,唱新词为寿。杨徐谓家兄恒念君,但得一书,吾为道地史局。语未毕,康大怒,骂若伶人我耶!手琵琶击之,胡床迸碎,杨踉跄走免,康遂入,口咄咄,更不相见。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知道对山被放逐后的生活情况,是极端的浪漫而颓废的。因为胸中满腹牢骚,发之于曲,粗豪之气,自然难掩;而愤世乐闲的情趣,常觉有不相调和之处。所作散曲集有《沜东乐府》二卷、《补遗》一卷,有明嘉靖三年刊本、《散曲丛刊》本及饮虹簃本。约存小令二百数十首,套数三十余套。例如《水仙子·酌酒》云:

    论疏狂端的是我疏狂,论智量谁如我智量。细寻思往事皆虚诳,险些儿落后我醉春风五柳庄。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们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撺入渔歌樵唱。强的、弱的乱纷纷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

    由于他在政治上的挫折,所以只好以歌舞自娱而避祸了。又如《落梅风》云:

    烧银蜡,泛紫霞,沉醉在海棠亭下。想人生好如亭下花,怎支吾雨狂风乍。

    又如《雁儿落带得胜令》云:

    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奚落了膺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

    对山之曲,时有故作硬语盘空者,像“轻蓑一笛晚云湾,这逍遥是罕”(《醉太平·浒西即事》)、“多君况乃青云器。乐传凤凰歌,灯转芙蓉戏,剔团圆明月悬天际”(《塞鸿秋·元夜》)、“雾冥蒙好兴先裁,意绪难捱,诗酒空开。万里泥途,三径何哉”(《折桂令·苦雨》)之类,处处洋溢着愤懑不平的呼声。又像《寄生草·读史有感》云:

    天岂醉,地岂迷,青霄白日风雷厉。昌时盛世奸蔽,忠臣孝子难存立。朱云未斩佞人头,祢衡休使英雄气!

    除此以外,对山也有些很清隽的作品,如《满庭芳·晴望》云:

    天空雾扫,云淡雨散,水涨波潮,园林一带青如棹,山水周遭。点玉池新荷乍小,照丹霄晴日初高。两件儿休支调:鸡肥酒好,宜醉浒西郊。

    对山还有些极为俚俗的曲,却含有无穷的言外之意。如《山坡羊》云:

    我和尚发了誓,离了庵观。我和尚发了誓,再不去看经向善。这寺里出家的尽有,论成佛轮不着你和俺。倒不如还俗了罢手,佛也不与我众生为怨。娶一个美貌佳人也,锦帐罗帷,受用上几年。成就了我的姻缘,我把那阿弥陀佛拾得过来撩的他远。成就了我的姻缘,那怕他碓捣磨碾,去上过儿刀山。

    他这种厌作僧尼、反对佛教的文辞,很可能是后来昆曲中流行的尼姑思凡及和尚下山之所本。又如《沉醉东风》云:

    装几车儿羊毛笔管,载几车儿各样花笺。凤阳墨三两房,天来大三台砚。请孔门弟子三千,一夜离情写半年,添砚水尽都是离情泪点。

    从这些例子看来,对山写曲,根本毫不经意地随手成章,粗率之处,在所难免,所以任中敏在《散曲概论》卷二中,曾批评对山的曲道:

    沜东乐府用本色为豪放,摆脱明初阘茸之习,力为振拔,有功于明代散曲之作风不少。惟贪多务博,殊欠剪裁,是其一失。用俗之处,往往为俗所累,元人衣钵,未尽真传,是其二失。其中极热极怨,而表面以解脱之语盖之,其志趣并非真正恬淡,根本有异于元贤,是其三失。此三失虽不必独集康氏一身,而康氏实启此派之咎,王九思、李开先辈,应分任其咎者也。

    这是很公允的话。现在再看他的同调王九思。

    王九思 字敬夫,号渼陂,一号碧山,又号紫阁山人,鄠(今陕西户县)人。《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有传。生于宪宗成化四年,卒于世宗嘉靖三十年(1468—1551)。他是孝宗弘治九年(1496)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刘瑾乱政,翰林悉调部属,历练政务;九思得吏部,不数月长文选司。瑾败,降寿州(今安徽淮南市寿县)同知,居一年复勒令致仕。家居垂四十年,年八十四乃卒。他与康海同里同官,同以瑾党废,每相聚沜东、鄠、杜间,挟声伎酣饮,制乐造歌曲,自比俳优,以寄其怫郁。他有杂剧《杜子美沽酒游春》,据说是为讥讽当时宰相李东阳(西涯)而作,《蜗亭杂订》云:

    长沙(李东阳)当国时,王九思以少年屏斥,永锢不用,无所发怒,作杜甫游春杂剧,力诋西涯,流传关陇,群相附和。嘉靖初纂修实录,议起用九思,有言于朝曰:“游春记李林甫固指李西涯,杨国忠得非石斋,贾婆婆得非南坞耶!”吏部闻之,缩舌而止。

    于是他从此与政治绝缘,日与康对山谈䜩,征歌度曲以终老。《尧山堂外纪》谓:“敬夫将填词,以厚赀募乐工,杜门学唱三年,然后操笔。德涵于歌弹尤妙,每敬夫曲成,德涵为奏之,即老乐师毋不击节叹赏也。”他的散曲有《碧山乐府》一卷、《碧山拾遗》一卷、《碧山续稿》一卷;又次李开先韵《傍妆台》百首,名《南曲次韵》,俱收入卢前《饮虹簃所刻曲》中。如《驻马听·咏怀》云:

    暗想东华,五夜清霜寒驻马。寻思别驾,一天残月晓排衙。路危常与虎狼狎,命乖却被儿曹骂。到如今谁管咱,葫芦一任闲玩耍。

    《尧山堂外纪》谓此曲“句特雄爽”,诚然。又如《沉醉东风·叹世》云:

    有时节露赤脚山巅水涯,有时节科白头柳堰桃峡。戴什么打角巾?结什么狂生袜?得清闲不说荣华。提起封侯几万家,把一个薄福的先生笑煞。

    在渼陂曲里,也同康对山一样充满着牢骚与愤怒,正表现出北方人豪放的本色与特有的爽朗的情调。王世贞以为渼陂“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下”。(《艺苑卮言》)平心而论,王作确有些是胜于康的,但王集中确也有些过于粗豪,过于做作的句子。像《水仙子带折桂令》的:“拳打脱凤凰笼,两脚蹬开虎豹丛,单身撞出麒麟洞。望东华人乱挤,紫罗襕老尽英雄。”未尝不想其气势的浩荡,然而免不了有些故意做作的斧痕。王的坏处就在此,康并非无此坏处,但比较起来,康作多出之于浑朴自然,要收敛得多。无论怎样说,他俩为当代曲坛的宗匠,影响所及有数十年之久,那是无疑的。至如《水仙子》的:

    紫泥封不要淡文章,白糯酒偏宜小肚肠,碧山翁有甚高名望?也只是乐升平不妄想。听濯缨一曲沧浪。瞻北阙心悲壮,对南山兴转狂,地久天长。

    倒很恬静闲雅,算是上乘之作。《曲雅论曲绝句》谓:“自有高名垂后世,碧山岂是淡文章。”即指此曲而言。

    李开先 字伯华,号中麓,章丘(今山东济南市章丘区)人。孝宗弘治十四年生,穆宗隆庆二年卒(1501—1568),年六十八岁。他是世宗嘉靖八年(1529)进士,除户部主事,改吏部,历员外郎中,擢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以太庙灾,上疏乞罢归,时年四十,家居近三十年卒。与王慎中、唐顺之、熊过、陈东、任澣、赵时春、吕高诸人,号称“嘉靖八才子”,诗文反对拟古派,有名于时。《列朝诗集》说:“伯华弱冠登朝,奉使银夏,访康德涵、王敬夫于武功、鄠、杜之间,赋诗度曲,引满称寿,二公恨相见晚也。罢归,置田产,蓄声伎,征歌度曲,为新声小令,拨弹放歌,自谓马东篱、张小山无以过也。为文一篇辄万言,诗一韵辄百首,不循格律,诙谐调笑,信手放笔。所著诗多于文,文多于诗。又改定元人传奇乐府数百卷(今仅存六种),搜集市井艳词、诗禅、对联之属;多流俗琐碎,士大夫所不道者。尝谓古来才士,不得乘时枋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以坐销岁月,暗老豪杰耳!”他有《中麓闲居集》十二卷。杂剧有《园林午梦》,传奇有《宝剑记》《断发记》,更有词谑及巧对等通俗读物。他喜藏书,甲于齐东,而词曲尤为最富,有“词山曲海”之称。《海岳灵秀集》尝论他道:“中麓积书好客,豪宕不羁,著作甚富,如貔貅纵横,江海泛滥,一韵百篇,盖白乐天之流也。”散曲集有《李中麓乐府》《中麓小令》,已不存,另有《傍妆台》百首,与王九思和作合编,名《南曲吹韵》,收入《饮虹簃所刻曲》。今录其二首:

    曲参参,一轮残月照边关。恨来口吸尽黄河水,拳打碎贺兰山,铁衣披雪浑身湿,宝剑飞霜扑面寒。驱兵去,破虏还,得偷闲处且偷闲。

    恨匆匆,眼前光景耳边风。疾飞夜月如朝日,春雁即秋鸿。每逢冷节花相似,但入新年人不同。为栖鸟,作卧龙,得从容处且从容。

    这种算他的好的作品。王九思序《傍妆台》谓:“李作感愤激烈,有正有谑,洋洋盈耳。”实则李曲除了“曲参参”“恨匆匆”数首外,其他多乏剪裁,冗长拖沓。所以《论曲绝句》说:“只他百阙妆台句,参半瑕瑜没主张。”冯惟敏与他交情至厚,在他的集中有《醉太平·李中麓醉归堂夜话》十八首、《傍妆台·效中麓体》六首,另有《李中麓归田》套曲一篇,前有长序一段,对于开先推崇备至。中有《混江龙》一曲云:“似你这天才杰出,真个是无愧前修。霎时间对客挥毫风雨响,世不曾闭门觅句鬼神愁。囊括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网罗了百家众技,三教九派。席卷了两汉六朝,千篇万首。弹压了三俊四杰,七步八斗。俺也曾夜到明,明到夜,听不澈谈天口,只为他心窝儿包尽了前朝秘府,舌尖儿翻倒了近代书楼。”这把李开先恭维得真是无以复加了。

    常 伦 字明卿,号楼居子,沁水(今山西晋城市沁水县)人。正德六年(1511)进士,除大理寺评事;嘉靖时,以酒狂忤上官谪寿州判官,复忤台使,弃官而归。他多力善射,好酒使气。他自己也曾说:“少好游侠,谈兵击剑,有古豪士风。甫弱冠则折节读书,好治百家言,尤邃黄老。”(《楼居先生传赞》)他的性格,既然那样疏狂,罢官后,益纵酒自放,居恒从歌伎,酒间变新声,悲壮艳丽,称其为人。后以省墓,饮大醉,衣红,腰双刀,驰马尘绝。前渡水,马顾见水中影,惊蹶,堕水,刃出于腹,溃肠死。生于孝宗弘治五年,卒于世宗嘉靖四年(1492—1525),仅三十四岁。他的散曲有《常评事写情集》二卷,有嘉靖刊本(附《常评事集》后)及饮虹簃刻本。约存小令百数十首,套数九套。作风奔放而豪迈,如《天净沙》云:

    知音就是知心,何拘朝市山林。去住一身谁禁,杖藜一任,相思便去相寻。

    楼居作品的特色,便是潇洒自如。又像《折桂令》的:“平生好肥马轻裘,老也疏狂,死也风流。不离金尊,常携红袖。”这是何等的粗率直爽!又如《山坡羊》第四首云:

    闷葫芦一摔一个粉碎,臭皮囊一挫一个蝉帨,雅儿守定兔窠中睡。曲江边混一回,鹊桥边撞一回,来来往往无酒也三分醉。空攒下个铜斗儿家缘也,单买那明珠大似椎。恢恢,试问青天我是谁?飞飞,上的青天咱让谁?

    像这些曲子,都是豪放恣肆之作,实足地代表他那放浪不羁的个性。任中敏《曲谐》卷二批评此曲道:“亦愤慨,亦解脱,亦颠若狂,的是楼居一生行径也。”话虽这么说,但是楼居之作,也颇多神仙家言,像回首蓬莱的古《水仙子》云:“寻寻寻偃月炉,降降降袖里青蛇胆气粗。”颇觉浮浅乏味。王世贞谓其作品:“虽词气豪逸,亦未当家。”郑骞先生亦谓:“气粗韵薄,肆而不雄,初见可喜,再读索然矣。”这都是很公允的话,当然远不如康对山及王敬夫。

    王越 字世昌,滨县(今山东滨州市滨城区)人。代宗景泰二年(1451)进士。生于成祖永乐二十一年,卒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23—1498),年七十六岁。《明史》卷一百七十、《明词综》卷二都有记载。天顺中,官右副都御使,巡抚大同,进兵部尚书。论出塞功封威宁伯,寻加少保,赠太傅,谥襄敏。著有《云山老懒集》四卷(词附)。他在当时是一位政治家,而兼文学家。《明史》曾记载他的事迹道:

    性故豪纵,尝西行谒秦王,王开筵奏妓,越语王:“下官为王吠犬久矣,宁无以相酬者?”因尽乞其妓女以归。一夕大雪,方围炉饮,诸妓拥琵琶侍,一小校诇敌还,陈敌情未竟,越大喜,酌金卮饮之,命弹琵琶侑酒,即以金卮赐之。语毕益喜,指妓绝丽者目之曰:“若得此何如?”校惶恐谢,越大笑,立予之。

    世昌既是那样的豪纵,所以他的曲也粗豪震荡如其人。像《朝天子》的:

    万古千秋,一场闲话,说英雄都是假。你就笑我剌麻,你休说我哈沓,我做个没用的神仙吧!

    他的散曲虽传者不多,但就这少数的作品看,也可知他是康王的同调。他也能诗、能词,诗如“发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极感慨悲凉之至,若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绝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描绘。词如《浪淘沙》云:

    远水接天浮,渺渺扁舟;去时花雨送春愁,今日归来黄叶闹,又是深秋。聚散雨悠悠,白了人头;片帆飞影下中流。载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鸥。

    写得也极疏荡。他以“名公巨卿”而有这样的才具,却是少见。和他同时的显宦而能曲者,尚有李空同、王浚川、何粹夫、何太华、许少华、韩苑洛等,俱有乐府行世,然今并不尽传,故略而不论。

    韩邦靖 字汝庆,号五泉,陕西朝邑(在今陕西渭南市大荔县)人。生于孝宗弘治元年,卒于世宗嘉靖二年(1488—1523年),年三十六岁。十四岁举于乡。武宗正德三年(1508)进士,除工部员外,以直言系锦衣狱,夺官,世宗(嘉靖)即位,起山西右参政,分守大同。岁饥,人相食,奏请发帑,不许,复抗书千余言不报,乞归,不待命辄行,军民遮道泣留,抵家病卒。有《韩五泉集》二卷、《附录》二卷。邦靖的哥哥邦奇,字汝节,号苑洛,与邦靖为同科进士,并以曲名,有《苑洛集》,载卢前《饮虹簃所刻曲》中。如《朱履曲·边城夜雨》云:“对寒灯边城今夜,望长安家山在那些?雁南归人没个去时节。风瑟瑟催残漏,雨萧萧打红叶,多管是替愁人来添闷也。”又如《驻马听·过北邙》云:“落日荒荒,羸马西风度北邙。但见寒鸦古木、衰草平原、残柳长岗。累累高冢卧斜阳,知他是何朝何代何卿相?展转思量,荣华富贵古为今样。”从此二例看来,可知邦奇也是康王的同调。他曾作乃弟邦靖行状,末云:“恨无才如司马子长、关汉卿者以传其行。”这正是北方人豪迈之处。当邦靖辞官归田时,曾书一《山坡羊》于驿壁云:

    肯排山南山北偃。肯倒海东海西翻。我如今心儿里不紧,意儿里有些懒,如今一个个平步里上青天,一个个日日近龙颜。青山绿水,且让我闲游玩。明月清风,你要忙时我要闲。严潭!你会钓鱼,谁不会把竿?陈抟!你会睡时,谁不会眠?

    《四库总目》尝评《五泉诗集》云:“邦靖兄弟负重名,时有‘关中二韩’之目;而诗则不出当日之风气。王九思云:‘五泉子七言绝句诗,绝类少陵古歌词,浸淫唐初,直逼汉魏矣。’标榜之词,未免溢美。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五泉心摹手追乃在大复,比与西原、南冷不足,方之孟有渥、李嵩渚似胜一筹。’斯为平允之论矣。”由此亦可窥知五泉在诗方面的造诣,也很精湛。

    杨循吉 字君谦,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人。生于代宗景泰七年,卒于世宗嘉靖二十三年(1456—1544),年八十九岁。生时,其父梦人告曰:“郎中当中五十四名。”已而乡会廷三试,皆得一十八名,合起来恰恰是五十四。性好山水,居于南峰,因自号南峰山人。宪宗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授礼部主事。善病,好读书,每得意,辄手足踔掉不能自禁,人谓之颠主事。孝宗弘治初,奏乞改教不许,遂请致仕归,时年仅三十一岁,因作《水仙子》词云:

    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桑麻处士家。草庵不用高和大,会清标岂在繁华。纸糊窗,柏木榻,挂一幅单条画,供一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

    于是,结庐支铏山下,课读经史,旁通内典。他性情狷隘,好持人长短,又好以学问穷人;致颊赤不顾。《尧山堂外纪》云:“正德末,循吉老且病,尝识伶臧贤,为上所幸爱,上一日问谁为善词者,与偕来。贤顿首曰:‘故主事杨循吉,吴人也,善词。’上辄为诏起循吉,郡邑守令心知故,强前为循吉制装,见循吉冠武人冠,韎韐戎锦,已怪之,又乘势语多侵守令。已见上毕,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应制为新声,咸称旨受赏。然赏亡异伶伍,又不授循吉官与秩。间谓曰:‘若娴乐,能为伶长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谋于贤,乃以他语恳上放归。”他辞归后,益坚癖自好,尚书顾璘道吴,以币赀促膝论文,欢甚,俄郡守邀璘,璘将赴之,他忽变色,驱之出,掷还其币,明日璘往谢,闭门不纳。卒年八十九。他的诗文,有《松寿堂集》及《南峰逸藁》。他性至嗜书,所藏十余万卷。既老,散书于亲故曰:“令荡子爨妇无复着手。”他有《题书厨诗》云:

    自我始为士,家无一简编,辛勤二十载,购求心颇专。……经史及子集,一一义贯穿。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

    正可看出他奇特的嗜好来。纪晓岚说他:“任诞不羁,故其词往往近俳。”他又有遣兴的《对玉环带清江引》有云:“百岁光阴霎时过,不饮待如何?枉自将春蹉,桃花笑人空数朵。”完全是崇尚刹那间享乐主义者的论调,颇与他的身世相称。

    冯惟敏 字汝行,号海浮山人,临朐(今山东潍坊市临朐县)人。生于武宗正德六年,约卒于神宗万历八年(1511—1580),年七十岁。父裕,为理学名儒,亦好吟咏。他幼承家学,聪慧过人,既长,博学能文,与兄惟健、弟惟讷等五人,以诗文名齐鲁间。世宗嘉靖十六年(1537)中举人,后屡试南宫不第,啸傲故乡山水间二十余年,曾为贪吏所苦,乃入京谒选,授涞水知县,后改镇江儒学教授,迁保定通判,又调鲁王府审理,嘉靖六年(1527)致仕,逐归临朐,住在故乡的海浮山下,过他的田园生活,以此终老,他所居七里溪别墅,风景绝佳,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

    临朐冶源,山水胜绝,高梧一林,修竹万个,泉流其中。郦善长所云分沙漏石者也。世人谓园是海浮所筑,绁马林间,想见东山丝竹之盛。后游莫再,恒萦于怀。读先生七里溪别墅二诗,犹不尽神往。

    陈田的《明诗纪事》也说:

    海浮山在临朐县南二十五里,石青色,无寸土,上有青松数百株,下野生迎春,花时望若金。岭下即海浮先生别业,危楼三楹,额曰:“凭襟”,取《水经郦注》语也。左右古木千章,修竹数十亩,干霄蔽日,夏不知暑。旧署杜句为联云:“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可谓切矣。北邻冶源,一名熏冶水,发源山之西麓冶官祠下,汇为巨浸,大百顷,渊深渟泓,游鳞可数;中产鲫鱼最美,客至主人举网为脍。

    在海浮的作品里,歌咏那风景的地方很多,读之可以想见其盛。他虽做了十几年官,但因官小事杂,骨肉分离,过得很不得意,时有“秋风莼鲈”之思,加以位卑人轻,处处要受上司的闲气,真是苦恼极了。如《点绛唇·郡厅自筹》小序云:“己巳(1569)菊月,余至保定,越半年矣。每念桑梓在东齐,而余又西来。余弟治江南,而侄领北县,或远或近,均莫之聚也。”又《点绛唇·量移东旧述喜》小序云:“是年春,余弟得旨东归,余是以有雄州之会,相将同隐南山中,弟不可曰,不告而去非礼也。余曰告则不得去,余既屡告之矣,乞不得请奈何!弟曰姑徐之,或有擢也。至是擢‘鲁士师’,遂行。”又在《粉蝶儿·辞署县印》的序中说:“郡斋后室,病卧暖榻,蘧然午梦未足。方在山中,旷若无营也。忽喧传郡丞陈大夫到厅上,声势甚厉,余谢不任倒屣之罪,呼儿出捧茗碗授之,将命者,反命云,善视印在也,股木僵,肌鸡肤,栗栗若风雨之骤至,儿问余寒乎?亟析薪,嘘燃之,纳榻底,余乃喜;附暖熟眠,暮而醒,竟不问印所在;徐听无人声,印出矣。”从这些记载看来,可知海浮为人,性至洒脱,无奈所遇环境恶劣,于是不得不学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乃自“知足始远辱,至人贵自全,不羡公与侯,所志受一廛”,而达到“幸兹协初心,归我汶阳田”了。因此他对归田后的生活,是非常心满意足的,虽也免不了偶发牢骚,然而毕竟仍豪迈旷达,寄情于山水酒色。如《塞鸿秋·乞休》云:

    论形容合不着公卿相,看丰标也没个掏搜样。量衙门又省了交盘账,告尊官便准俺归休状。广开方便门,大展包容量,换春衣直走到东山上。

    此曲亦豪辣,亦闲静,毫无乖张粗犷之气,且结语“换春衣直走到东山上”句,飘飘然有情意凌云之概,有水流花逐之妙。又如《朝天子·自遣》云:

    海翁,命穷,百不会千无用;读书识字总成空,浮世乾和哄。笑俺奔波,从他搬弄。您乖猾,俺懵懂。就中,不同,谁认的鸡和凤。

    只此一曲,便可想见他那洒脱的性格来。又如《雁儿落带得胜令·谢友枉驾》云:

    邀的是试春游张曲江,访的是耽病酒陶元亮,行的是快吟诗唐翰林,坐的是会射策江都相。呀!这的是白云明月谢家庄,抵多少秋风野草镇边堂。你只待平开了西土标名字,俺只待高卧在东山入醉乡。周郎!耳听着六律情偏畅。冯唐!身历了三朝老更狂。

    豪放之气咄咄逼人。他又有《河西六娘子·笑园六咏》,在放浪中寓着滑稽。如第三首云:

    闲看山人笑脸儿红,笑时节双眼儿蒙眬,平白地笑入玄真洞。呀!也不辨雄雌,也不见西东,笑不醒风魔胡突虫。

    第五首云:

    名利机关没正经,笑的我肚皮儿生疼,浮沉胜败何时定。呀!个个哄人精,处处陷人坑,只落得山翁笑了一生。

    《曲谐》曾批评说:“此公下笔,无论为丹邱体豪放不羁,为淮南体趣高气劲,为草堂体山林泉石,为香奁体脂粉钗裾;都异样写得出,说得透,不仅此骚人一体,嘲讥戏谑者,颠狂欲绝也。”海浮又以曲为家训,如《醉太平》云:

    劝哥哥学好,休舍命贪饕;聪明伶俐莫心高,只随缘便了。抹了脸遮不尽旁人笑,肿了手拿不尽他人钞,放倒身吃不尽小人敲,急回头自保。

    又如:

    劝哥哥休歹,把两眼睁开,一还一报一齐来,见如今天矮。人人心地藏毒害,家家事业多成败;时时局面有兴衰,到头来怎解?

    又如《沉醉东风·缮室》云:

    也不羡雕梁画斗,也不羡紫阁朱楼。人都要所事强,俺只待胡将就,甚的是万载千秋?仔细思量算到头,单看你儿孙谨守。

    此曲警戒痴顽,与前举家训两首,突兀可喜,自非海浮之辣笔不可。其他好的作品如《一枝花·赠许石城》套曲、《李中麓归田》、《邑斋初度自述》、《听钟有感》、《对驴弹琴》,以及小令的《东村》二十首、《病忆山中》四首、《解官至舍》二十首、《六友》六首、《十劣》十首、《赠田桂芳》八首等,都是篇篇珠玑,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因此,我们可以说海浮词句恳切清新,直可振聩发聋,警醒愚顽。在散曲上的成就,当然要超出北派诸作家之上。他不仅是明代一大家,实可与元代大家并列而无愧。郑骞先生曾批评说:“秀丽似逊于王九思,而深厚雄肆过之,盖明代北曲作家之瑜亮也。”这是很中肯的话。总之,海浮之曲,概括起来,有四大特色:一是题材的广阔,与内容的丰富。二是能把方言土语,运用得活泼纯熟。三是把北方人特有的爽朗性格,充分地发挥无遗。四是气度大,意境高,为人所不及。因此他是明代最能表现和保存元曲前期本色的作家。他在明曲中所占的地位,犹如苏辛之于宋词,关马之于元曲。另外,他的散曲《吕纯阳三界一览》,人争传之,是用【正宫·端正好】写成,系借扶乩之术,记吕纯阳游历天堂、地狱、人间之所闻,事实上是写官吏的凶恶。次有用【般涉调·耍孩儿】写成的《骷髅诉冤》及《财神诉冤》,也是《三界一览》的续作,想象奇特,含意深远,可见他思想的精巧与才华的过人。

    二、南京派

    在昆曲流行前的散曲曲坛上,除了以豪放为主的西北派外,其他作者,大都集中于南方;因为环境的不同,所以气质不同;因为气质不同,所以思想当然也不同了。有终南之美,而后可为辋川之作;有环滁之景,而后可为庐陵之记。因此在南方山明水秀、茂林修竹的环境下,所产生出来的作品,自然多为和柔绵远的新词妙句。在这派的作家中,只有金銮虽为北人,然而从小在南京长大,其作风也是属于南派的。

    王磐 字鸿渐,高邮(今江苏高邮市)人。因“家于城西,有楼三楹”,故号西楼。其生卒年代,虽不能确定,但据《尧山堂外纪》说,他与成化进士储柴墟、庄定山友善。在正德间阉寺当权,往来河下无虚日,每到,便吹号头,齐丁夫,民不堪命,他作《朝天子·咏喇叭》一首嘲之。那首《咏喇叭》的曲极有名,兹抄录如下:“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又据康熙《扬州府志》云:“嘉靖初,李梦阳就医京口,故自矜重。元夕,饮杨文襄一清宅,磐短衣下坐,梦阳傲不为礼。磐分赋得《老人灯》,口占曰:‘形骸憔悴不堪描,还自心头火未消;自分不知年老大,也随儿女闹元宵。’梦阳心知其嘲,嘿然而罢。”按梦阳生于宪宗成化八年(1472),卒于世宗嘉靖八年(1529,按是年王阳明亦卒),共活了五十八岁。嘉靖初年,梦阳不过五十岁左右,这时西楼自称为“老人”,讥梦阳为“儿女”,一定是个老态龙钟的六七十岁的人了。综上所述,可知西楼之生,约当英宗天顺中叶,西楼之卒,亦当世宗嘉靖中叶;即在十四五世纪之间。

    关于西楼生平,据他的外甥张守中在《西楼乐府》序中说:“翁生富室,独厌绮丽之习,雅好古文词。家于城西,有楼三楹,日与名流谭咏其间,风生泉涌,听者心醉。脱略尘俗之故,以从所好。既而艺日精,家日窘,翁怡然不以为意;逍遥乎宇宙,徜徉乎山水。出其金石之声,寄兴于烟花水月之外,洋洋焉,不知老之将至。此其襟度有过人者,故所作冲融旷达,类其人也。……翁妙达律吕,率意口占,皆合格调,每一传诵,人争慕之。……翁琴、奕、诗、画咸佳,不特长于词学而已!”万历《扬州府志》也说他:“有隽才,好读书,洒落不凡;恶诸生之拘挛,弃之;纵情山水诗画间。尤善音律,度曲清洒,每风月佳胜,则丝竹觞咏,彻夜忘倦。性好楼居,构楼于城西僻地,坐卧其中,幅巾藜杖,飘然若神仙,一时名重,海内多愿与纳交。”这与张守中所说略同,可见并非仅守中一人溢美之词。这里还要特别介绍的是西楼的画,其笔力饶有神韵,今高邮八景之一的“露筋晓月”,相传映于水中之月,即西楼所绘而坠于水中者。此虽为传者故神其说,然其画名之重,于此可见。又高邮谚语有曰:“王西楼嫁女,画(借作话)多银子少。”这或近事实,因为他恬淡自甘,不慕名利,饶有靖节风味,嫁女奁资自然无多,即有他也不会斤斤介意于此的。

    他著有《野菜谱》,散曲有《王西楼乐府》一卷,存小令六十五首,套数九套,有《散曲丛刊》本;是任中敏据嘉靖辛亥(嘉靖三十年,1551)磐甥张守中校订重刻本,复以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汪盈科《雪涛诗话》、徐釻《词苑丛谈》、康熙《扬州府志》、陈所闻《北宫词纪》、张旭初《吴骚合编》、王骥德《曲律》、徐复祚《花当阁丛谈》等书,为之考订。不单辨明了前人的许多错误,而且搜集了不少有关西楼的逸闻轶事,很有助于我们对西楼身世个性的了解以及对他作品的赏鉴。

    西楼的作品,数量虽不甚多,但在明代散曲上很有地位,可算是南派曲家的代表。任中敏在《西楼乐府提要》中说,所作以精丽胜,颇能融合元人乔、张二家之长,不论写怀、咏物,或讽刺、俳谐,俱称能手。任中敏又说他:“其丽也,不仅工雅,兼能出奇;其清也,潇疏放逸,且好为游戏俳谐之作。”(《散曲概论》卷二)却是事实。如《满庭芳·失鸡》云:

    平生淡薄。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炰。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了我开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

    此曲并无深意,但可表现出作者胸怀之旷达。又如《朝天子·瓶中杏花为鼠所啮倒》云:

    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道鼠无牙,却怎生咬到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

    所写对象,都是极普遍、极常见的事物,却能以毫不经意出之,却是作得那么样纯熟精炼,难怪作《曲律》的王骥德在咏物时要说:“小令北调,以王西楼最佳。”又云:“俊艳工炼,字字精琢。”同时《雪涛诗话》也说:“材料取诸眼前,句调得诸口头,朗诵一过,殊足解颐。其匠心学古,艰难苦涩者,真不啻啖哀家梨也。”此种略带诙谐性的作品,较王和卿的《嘲胖妓》《嘲秃子》一类的作品,要浑厚老成得多。至西楼咏物的,如《沉醉东风·蝶拍》云:

    庄子梦轻轻按醒,谢公诗句句敲成。撺断的燕舞娇,供亲的莺歌应。俏知音千载韩凭,独占了梨园板色名,难怪那滕王阁图形画影。

    又《沉醉东风·夏日即事》云:

    销午梦清茶漱口,趁凉风玉手梳头。写芙蓉小画成,题鹦鹉新诗就;爱青山懒下西楼。门外垂杨系小舟,来问讯的是西湖钓叟。

    另如《折桂令·元宵》云: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从这些曲里,西楼那种洒脱的风趣,可以想见。他曾自题其画像云:“卷之一握,放之俨然。子孙贤,多挂几年;子孙不贤,不值半文钱。西楼可怜!西楼可怜!”也是以诙谐出之,类似之作,像《清江引·闺中八咏》的《浴裙》云:

    温泉起来权护体,带湿云拖地。翻闲月色明,偷向花间立。俏东风有心轻揭起。

    其次像咏《睡鞋》:“灯前换晚妆,被里勾春兴,醉人几回轻拨醒。”实堪令人发噱,其滑稽诙谐的程度,可与王和卿媲美。另外如咏暖帽、寒裘、暑袜、棕履、蒲靴等,也都“首首尖新”。读了这些作品,才知道张守中说的“所作冲融旷达,类其为人也”是不错的。他不仅只会写这些清丽的句子,同时也有些豪放的作品,如《正宫·脱布衫带过小梁州·秋夜同陆秋水湖上泛舟》云:

    画船儿满载诗豪,问先生何处游遨?水晶宫中闻品箫,广寒乡里回头棹。分付鱼龙稳睡着,等闲间休放波涛。老夫今夜放风骚,搜诗料,翻动水云巢。一天星斗都颠倒,爱银蟾水底光摇。我这里用手捞,不觉的翻身落,也是俺形神俱妙,飞上紫金鳌。

    《曲谐》卷一曰:“涵虚子评元人费唐臣词,谓:‘放则惊涛拍天,敛则山河倒影。’夫山河倒影,精丽可知,若此得毋又惊涛拍天者也!”观此可知,西楼笔致,有南方人的华美清俊,同时又带一点北方人的英爽与古直,有时写得极正经,有时写得极诙谐,所以其作品的色彩,随意变化而难为宗派所限。

    王田 这里还应该附带一提的是在同时另有一个王西楼,他名田,字舜耕,山东济南人。明人如王世贞之《曲藻》、陈所闻之《北宫词纪》、方悟之《青楼韵语广集》,已常把二人混为一谈;独王骥德《曲律》,始辨明为两人,按王田事迹,传者不多,据《济南府志》云:

    王田……以县佐请老归田,才敏喜为乐府词,脍炙人口,远近传播。山水学高房山,不失距度。(卷四十九人物五)

    如此说来,舜耕也和西楼一样,能词能画,为时所重,难怪易为人混淆不清。王骥德称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诙谐”,又是西楼的同调。如所作《红绣鞋·咏琵琶》云:

    身子儿生来偏瘦,玳筵前逞尽风流,子弟每抱着喜优优。一只手膊儿上搂,一只手肚儿上抠,抠的他百般声气有。

    这明明是借题发挥,哪里是咏琵琶?其“滑稽佻达”,有胜于西楼,而其品质则较为低下了。《曲藻》所诋为浅于风人之旨者,大概是指此等曲子而言。

    金銮 字在衡,号白屿,甘肃陇西人。约生于孝宗弘治初年,卒于神宗万历初年(1488—1582?),年九十余,他曾从天水胡世甫中丞学制举业;后随父宦,侨居金陵,年事稍长,家道中落,继乃弃去,转习歌诗,因而洞解音律;每当酒酣,据几高吟长咏,中节可听,四座忘疲。他性俊爽,喜交游,凡所结识者皆为四方豪士。常往来淮扬两浙,所至辄倒屣以迎。《客座赘语》曾记其轶事云:

    金白屿山人銮,尝渡江,同舟一人无渡钱,且有饥色,金怜而为代给,且饮食之。后数年往真州过驿门,一人呼金,乃前同舟者也,以事问徒,银铛系驿中。金问所以,其人泣而曰:得银十二铢即脱械矣。金如数与之。后二年,金于湖广江中遇盗登其舟,已胠箧矣。忽一人从后遽呼曰:此非金先生也邪?金应曰是也,其人亟从舟跃而过,执金手痛哭,且告其侣曰:此吾大恩人,何以劫之?亟裒己囊得银十三两,腊肉数十斤赠金。金临别语其人曰:汝良家子也,不宜久为绿林玷,今曷且休矣?其人复垂涕而别。

    从这个故事里,便可看出北方人豪迈的气概来。他与金陵盛时泰交谊颇笃,时泰字仲文,号云浦,家中藏书甚富,白屿常寝馈其间,故其散曲能为明代一大宗。至于他的著作有《徒倚轩稿》,今已佚。他的散曲集有《萧爽斋乐府》二卷,为万历刻本;是环翠堂四词宗合刻之一(冯海粟、王西楼、金白屿、梁伯龙)。今有《饮虹簃丛书》本,约存套数二十四套、小令一百三十首。他虽为北籍,因侨居南京,文笔濡染南风,钱牧斋称他的诗:“风流婉转,得江左清华之致。”的确,在他的作品中,北方的气息极淡,倒是浓厚地带着南方的清华之致。他的作风清丽,兼善诙谐,有点与王磐相似。如《河西六娘子·闺情》云:

    海棠阴轻闪过凤头钗,没人处款款行来。好风儿不住的吹罗带,猜也莫猜?待说口难开,待动手难抬,泪点儿和衣暗暗的揩。

    此曲写女子一腔幽怨,动作灵巧,神态黯然,确是逼真之至,犹如一幅美人画。任中敏在《曲谐》卷一中批评道:“风物人情四件写得无一不美,无一不真;而文字于妩媚中犹令人觉得朗畅。合之涵虚评林,则吴西逸之空谷流泉,张云庄之临风玉楼,仿佛似之;有不仅杨西庵之芳妍花柳,吕止庵之结绮晴霞矣。故《萧爽乐府》,即可以萧爽二字为评也。”又如《水仙子·广陵夜泊》云:

    城边灯火几家楼,江上风波一叶舟,月中箫鼓三更后,听谁家犹唤酒:正烟花二月扬州。人已去锦窗鸳甃,物犹存青浦细柳,怨难平舞态歌喉。

    这支曲是由于作者重过扬州,夜泊江上,偶然回念旧游,乃写出心头的今昔之感,造句既美,意境尤佳。任氏又批评此曲说:“雅洁细致,如古蕃锦,酷似元人张小山作。”诚然,白屿之曲,俊语如珠;上举两首,极为出色。《论曲绝句》的:“写情自有生花笔,羞嚼红绒唾北窗。记得海棠阴下听,几家灯火谱新腔。”即是指白屿的这两首曲而言。白屿有南曲《一封书·闲适》四首,声情跌荡,体调天成,兹录两首。

    青溪畔小堂,四壁虽空书满床。碧岩下小窗,半世虽贫满酒缸。好山有意常当户,明月多情远过墙。伴诗狂,与酒狂,睡向西风枕簟凉。

    又云:

    青溪畔小园,任荒芜种几年。黄庭畔小笺,任生疏写半篇。分来红药春前好,摘去青葵雨后鲜。又不颠,又不仙,拾得榆钱当酒钱。

    这是多么漂亮的文字,轻轻写来,丝毫没有一点生硬做作的感觉。又如《醉太平·漫兴》云:

    深深的草莱,小小的亭台,多山多水少尘埃,任流光过客。好人儿留得百年在,好酒儿落得千家卖,好花儿常得四时开,大家来合采。

    清人胡大川《幻想诗》有云:“好花常令朝朝艳,明月何妨夜夜圆。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曾传诵一时,若比之于白屿此曲,则觉其空泛多矣。其次像《黄莺儿·咏燕》的:“花落燕飞来,弃高梁过小斋,当时故主今还在。门儿半开,帘儿半抬,声声只向茅檐外。莫疑猜,绿杨满院,还是去年栽。”寓意深长,写得极为清俊,《曲品》云:“白屿响振江南。”大概就是指的这一类而言。

    白屿也能诗,五言的如《徐太傅园》曰:“杨柳晚风静,芙蓉秋水香。”《静海寺》云:“长风吹老树,斜雨过疏篱。”七言的如《北河道中》云:“归鸟乱啼原上树,夕阳多在水边邨。”《忆江南》云:“空江积雪添霜鬓,细雨疏灯共一楼。”《陈田明诗纪事》说:“山人诗清冽浏亮,无当时叫嚣之习。”钱氏又称其得江左清华之致,可见他诗才之高。他所作小曲,尤脍炙人口,留待下章叙述。

    杨廷和 字介夫,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生于英宗天顺三年,卒于世宗嘉靖八年(1459—1529),年七十一岁。《明史》卷一百九十有传,是大诗人杨慎之父。年十二举于乡,成化十四年(1478),年十九成进士。弘治二年(1489)进修撰。正德二年(1507)由詹事入东阁,专典诰敕,以讲筵指斥佞幸,忤宦官刘瑾,改南京吏部左侍郎,寻又迁为南京户部尚书,进兼文渊阁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刘瑾败,论功进少傅,寻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嘉靖初,以议大礼削职归。介夫美风姿,性沉静详审,为文简畅有法;所作散曲集《乐府遗音》,有饮虹簃刻本。存小令一百一十二首,套数五套;都是“课耕农,劝读诵;称说孝友,沐浴膏泽”之作(曾屿小序);其情调颇与张养浩的《云庄休居乐府》相似,如下面的三首《清江引·竹亭漫兴》云:

    闲亭雨余诗兴好,尽日无人到。飞花鸟不惊,落叶风来扫,绿茸茸小窗前书带草。

    山间有谁闲似我,尽日虚亭坐。才看语燕来,又听流莺过,诗兴逼人无处躲。

    朝朝起来天未晓,多是鸦初叫。寻思田野间,分付家僮道,谁去下秧谁刈草。

    这是多么情韵自然的作品,宛如置身其中。介夫集中,也有些豪爽的句子,如《天净沙·三月十三日竹亭雨过》云:

    风阑不放天晴,雨余还见云生。刚喜疏花弄影,鸟声相应,偶然便有诗成。

    此曲颇有天然的机趣,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一境界。

    杨慎 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人,大学士廷和之子。生于孝宗弘治元年,卒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1488—1559),年七十二岁。《明史》卷一百九十二有传。幼警敏,十一岁便能诗,十二岁拟作《古战场文》及《过秦论》,长老惊异,入京赋《黄叶》诗,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年二十四,举正德六年(1511)殿试第一(俗称状元),授为翰林修撰。他既是一位少年得志的人才,又出身宦门,所以“美才甘放”,疏纵不为儒缚。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武宗微行出居庸关,他曾抗疏切谏。世宗立,充经筵讲官,尝讲舜典。嘉靖甲申(1524)两上议大礼,他与同列伏左顺门力谏,帝震怒,便命执首事八人下诏狱,于是他及王元正等撼门大哭,声彻殿廷,帝益怒;廷杖后,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市),故又自号博南山人、博南戍吏、金马碧鸡老兵等。卒于任所。穆宗隆庆初,追赠光禄寺少卿,谥壮介;天启初,改谥文宪(一作献)。

    《明史》谓:“世宗以议礼故,恶其父子特甚,每问慎作何状?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慎闻之,益纵酒自放。”王世贞的《艺苑卮言》,曾记载他当时的生活道:“用修在泸州。暇时红粉传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妓捧觞,游行街市,了不为愧。”因为他怀才不遇,流落穷荒,再加以佯狂避祸,所以才会有这样颓废的狂态。他的学问很博洽,著书有百余种;《明史》又称:“本朝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四库总目》也说他:“赅博圆通,究在明人诸家之上。”所作散曲,有《陶情乐府》四卷、《拾遗》一卷。近人黄缘芳又编有《升庵夫妇乐府》,及与他的弟弟等合作《玲珑唱和集》。其作风多是历尽风霜的凄迷回忆和纵酒疏狂的生活描述。属于前者的如《折桂令·改云林古曲》云:

    想英雄四海为家,楚尾吴头,海角天涯。墙外青山,丘中白雪,篱下黄花。古道上来牛去马,小亭中暮霭晨霞。世事如麻,吾已瓠瓜。……

    又如《落梅风》云:

    思乡泪,远戍人,夜更长砌成幽恨。四年余瘴海愁春,梦儿中上林花信。

    又如《黄莺儿》云:

    客枕恨邻鸡,未明时又早啼,惊人好梦三千里。星河影低,云烟望迷,鸡声才罢鸦声起。冷凄凄,高楼独倚,残月挂天西。

    这都是升庵无可奈何的呼声,试缅想:“金鞍少年风韵别,翠被春寒夜。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秋千明月肠断也。”他盖不胜迟暮之感。《曲品》说:“杨状元美才甘放。”一点不假。

    属于后者的,如《黄莺儿·和夫人》云:

    丝雨湿流光,爱青苔绣粉墙,鸳鸯浦外清波涨。新篁送凉,幽芳美香,云廊水榭堪游赏。形骸放浪,到处是家乡。

    又如《驻马听·和王舜卿舟行之咏》云:

    明月中天,照见长江万里船。月光如水,江水无波,色与天连。垂杨两岸净无烟,沙禽几处惊相唤。丝缆停牵,乘风直上银沿畔。

    像这极爽丽真挚、情词并茂的曲,在升庵的《玲珑唱和集》中还有很多。如“凝妆上翠楼,垂杨映玉钩,垂帘不卷余寒透”(《香罗带》)、“罗袖钿箜篌,弹出江南怨,翻成塞北愁”(《梧叶儿》)、“漫凝眸,繁华时候。只见得王孙芳草,千里路悠悠”(《水红花》)也是极为爽丽,此外他的诗词,亦能独立门户,沈德潜《明诗别裁》、王昶《明词综》均甚称之。

    黄娥 她是杨慎的继室,字秀眉。父名珂,字鸿玉,官至工部尚书,有介直之誉。她自幼秉承家教,博通经史,能诗文,工笔札。正德十四年(1519)与慎结婚。慎谪戍云南,她以《寄外诗》知名当时,其诗曰:“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又《寄升庵诗》云:“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真不啻是一纸血书了!明朱孟震《玉笥诗谈》曰:“升庵杨先生夫人黄氏,遂宁黄简肃公女……娴于女道,性复严整,闺门肃然,虽先生亦敬惮之。”《晚香堂清语》称其作《巫山一段云》词:“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行云无力困纤腰,媚眼晕红潮。阿母梳云髻,檀郎整翠翘。起来罗袜步兰苕,一见又魂销。”甚为雅丽。又云:“或比之赵松雪管夫人,但管工画竹,诗词鄙俚,不及黄远矣。”又《尧山堂外纪》谓夫人作《黄莺儿》一词:“积雨让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雨中遣怀》)杨曾别和三首,俱不能胜。骚隐居士《衡曲尘谈》称其字字绝佳,固为神品。可见她才情之高,堪与词人中的李清照、朱淑真先后媲美。她的年龄,比杨慎少十岁;杨慎死后的第十年,她才去世,夫妇二人,同活了七十二岁(1498—1569)。

    她的作品,在明代即有徐渭新编订的《杨升庵夫人词曲》(嘉靖刊本)四卷,《拾遗》一卷;又有近人黄缘芳编的《升庵夫妇乐府》,任中敏编的《升庵夫妇散曲》,及卢前饮虹簃刻的《杨夫人乐府》等。约有套数四套,重头五十二首,小令十一首。其作风爽丽真挚,与杨慎相近,但较杨为纵恣。如《落梅风》云:“春寒峭,春梦多,梦儿中和他两个。醒来时空床冷被窝,不见你、空留下我。”此外像《红绣鞋》的“实指望花甜蜜就,谁承望雨散云收”等,都是比较放浪、大胆的作品。又如《雁儿落带得胜令》云: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蛟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剌剌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

    这写得多么直率有力。起初追忆新婚时的甜蜜生活,继又说到自己因丈夫远戍而空房独守的寂寞心情,自“谁承望”句以下,再又说到不意丈夫别有新欢,心中气愤不平,骂其丈夫的新欢为“小贱才”,又自称为“老虔婆”;最后还要赶上去和她“恶狠狠做一场”。这种甜辣并用的手段,非夫人爽朗的才华,不易臻此。她又以怀念远戍云南的丈夫《罗江怨》四首,流脍人口,兹举一首:

    空亭月斜,东方既白,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唱阳关也。相思相见,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雪,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其他三首,最后一韵都押“热”字,一为“红炉火冷心头热”,一为“倚楼偎阑干热”,一为“世情休问凉和热”。写得语重心长,意极沉挚。至如《落梅风》:

    楼头下,风味佳,峭寒生雨疏风乍。知不知对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则又活泼生动,呼之欲出。这首曲虽是从元人周文质的“楼台下,风味佳。动新愁雨疏风乍。知不知对春思念他,倚阑干海棠花下”脱来;然而却有点石成金之妙。夫人曲中,体制最奇态者,莫过于《骂玉郎带感皇恩采茶歌·咏仕女图》,全篇二十四句,即用了二十四个“一个”,写出二十四个美人的不同姿态,毫无重复冗长之嫌。词云:

    一个摘蔷薇刺挽金钗落。一个拾翠羽,一个捻鲛绡。一个画屏侧畔身斜靠,一个竹影遮,一个柳色潜,一个槐阴罩。一个绿写芭蕉,一个红摘樱桃。一个背湖山,一个临盆沼,一个步亭皋。一个管吹凤箫,一个弦抚鸾胶。一个倚阑凭,一个登楼眺,一个隔帘瞧。一个愁眉雾锁,一个醉脸霞娇。一个映水匀红粉,一个偎花整翠翘。一个弄青梅攀折短墙梢,一个蹴起秋千出林杪,一个折回罗袖把做扇儿摇。

    这样奇丽的手法,虽然是仿效元代马致远杂剧《任风子》第一折的《金盏儿》曲而来,但句法的变化较多,直欲夺造化之工,真要算曲中的神品;要比李清照一连用了十四个叠字的《声声慢》伟大得多。若专以散曲而论,夫人之作,不但可与升庵抗衡,有时且似驾升庵而上。近人陆侃如和冯沅君夫妇的《中国诗史》中,称道此作为“奇丽”,并且说为“《陶情乐府》所无”,大概是事实。《论曲绝句》云:“自是世间难见事,杨家夫妇两词人。”千载而后,有谁能及!

    唐寅 字伯虎,一字子畏,因生而六指,故号六如居士,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人。生于宪宗成化六年,卒于世宗嘉靖二年(1470—1523),年五十四岁。他是一个有名的画家,《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文苑》二说他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1498)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因事被劾,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他耻不肯就,归居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饮其中,曾自署印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又曰“普救寺婚姻案主者”。从这些地方,便可知道他为人的行径了。《蕉窗杂录》说他点秋香的故事,想必实有其事,而非面壁虚构。《明史·文苑传》又曰:“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倾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因此他的散曲,多细腻温香之作。如《黄莺儿·美人出浴》云: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在渡头,红叶在御沟,风流一段谁消受?粉痕流,乌云半亸,撩乱倩郎收。

    此曲结语,颇为清隽。又有《山坡羊》九首,兹录一例:

    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金莲,秋千画板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假欲眼。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真是如任中敏所说“姿态横生,情意浓郁”(《曲谐》卷一)的作品,写少女情,有呼之欲出之妙。又如《集贤宾》云:

    数过清明春花,花到荼蘼事了。光阴估价,估价钱多少。望酒标,先拼典翠袍。三更尚道,尚道归家早,花压重门带月敲。滔滔,滔滔醉一宵;萧萧,萧萧已二毛。

    王骥德《论曲》云:“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辈,皆小有致。”王世贞《曲藻》也曰:“伯虎小词,翩翩有致。”这都是指的他年轻时的香奁体之作;但到晚年,他的作品,突然改变态度,极端地走向了厌世主义的道路。如《对玉环带清江引·警世词》云:

    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红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无别计策。

    其二云:

    极品随朝,谁是倪宫保?万贯缠腰,谁是姚三老?富贵不坚牢,达人须自晓。兰蕙蓬蒿,算来都是草;鸾凤鸱枭,算来都是鸟。北邙路儿人怎逃?及早寻欢乐。痛饮千万觞,大唱三千套,无常到来犹很少。

    此曲共有四首,写得皆深切著明,极是过来人亲自体会之言。以六如那样的放恣,能说出这样端谨的话,无疑的使沉迷在名利场中者,能够回头猛省。

    他的散曲集最初有明万历间何大成所刻的《六如曲集》四卷,但不甚完备;近人卢前又据《珊瑚网》卷十六补入若干首,名《伯虎杂曲》,刻入《饮虹簃丛书》中。

    祝允明 字希哲,因生而枝指,故号枝指生,又号枝山,长洲(在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人。生于英宗天顺四年,卒于世宗嘉靖五年(1460—1526),年六十七岁。《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文苑》二有传。他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籍,文章有奇气。弘治五年(1492)举于乡。久之不第。授广东新宁知县,捕戮盗魁三十余,邑因之无警。后迁应天通判。旋谢病归,卒于家。他与唐六如友善,一生行径,亦大略相同。《尧山堂外纪》云:

    祝枝山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尝传粉黛,从优伶;酒间度新声,侠少年好慕之,多赍金游。尝赋《金落索四景词》,为时脍炙。

    又《明史》也说:

    祝允明……尤工书法,名动海内,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恶礼法士,亦不问生产,有所入辄召客豪饮,费尽乃已。或分与持出,不留一钱。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随于后,允明益自喜。

    可见他性情的乖僻,行为的放荡,并不在杨慎、唐寅之下。他的散曲集,名《新机锦》,今已不传。徐文长《南词叙录》谓:“本朝北曲,推周宪王、谷子敬、刘东生;近有王检讨(九思)、康状元,余如史痴翁、陈大声辈皆可观,惟南曲绝少名家,祝枝山先生颇留意于此,其《新机锦》亦冠绝一时;流丽处不如则诚,而森整过之,殆劲敌也。”《曲品》云:“祝山人神凝洒翰。”可以想见其作风。现在且看他的《金落索·四景词》:

    东风转岁华,院院烧灯罢。陌上清明,细雨纷纷下。天涯荡子心,尽思家。只见人归不见他,合欢未久难抛舍,追悔从前一念差。伤情处,恹恹独坐小窗纱。只见片片桃花,阵阵杨花,飞过了秋千架。

    这是四景之一的春词,以那么陈旧的题目,写出那么隽妙的好词,实在不易,难怪当时为许多人传诵。夏词的开头是:“杨花乱滚绵,蕉叶初成扇。翠盖红衣,出水新莲现。”秋词的开头是:“闲阶细雨收,翠幕新凉透。衰柳残荷,正值愁时候。”冬词的开头是:“银台绛蜡笼,翠幄金钩控。锦帐红炉,独自无人共。”像这样流丽隽妙的好词,一般豪荡子弟看了,当然要疯狂似的追随其后,而愿与之日夜遨游了。任中敏曾说:“弇州以为枝山能为大套,富才情而多驳杂;伯良以为枝山小令佳,长则草草而多漫语。按枝山长处在流利,短处在支蔓,殆为定评。”此外,枝山有“新红上海棠”警句云:“想桃花也会刘郎,恨远山无计留张敞。”又有《桂枝香》云:“青春难在,朱颜日改,待要逐浪随波,怕负了凌云节概。论功名富贵,功名富贵,兀谁不爱!天公尴尬,可嗟哉!本是个英雄汉,差排做酸秀才。”这都是极见才情之作。《论曲绝句》云:“一时作手出吴中,洒翰凝神顾盼雄。巧擅解衣亦上品,南词从此盛江东。”在这首诗中,不仅止是对枝山个人的批评,即以整个南词的演变观之,亦可知其梗概。

    陈铎 字大声,号秋碧,又号七一居士,原籍下邳(今江苏邳州市)人,他大约是公元1488至1521年间的人。世居南京,据《明词综》卷三的记载,知他是睢宁伯陈文的曾孙,世袭指挥。居第南有秋碧轩与七一居,精洁绝尘,通人胜流,过从谈䜩,称一时盛事,金陵的教坊子弟,都称他为乐王,因置“正事”于不顾。周晖《金陵琐事》卷三曾记载他一段有趣的故事:

    指挥陈铎,以词曲驰名,偶因卫事谒魏国公于本府,徐公问:可是能词曲之陈铎乎?陈应之曰:是。又问:能唱乎?陈遂袖中取出牙板,高歌一曲。徐公挥之去,乃曰:陈铎是金带指挥,不与朝廷做事;牙板随身,何其卑也!

    他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与《史记》所说“驺忌以鼓琴见齐威王,王曰:夫治国家,何为丝桐之闲也”是同一类型,表面看来似乎癫狂可笑,实在是出于至情至性。例如薛千仞《笔余》所记的王渼陂,徐复祚《花当阁丛谈》所记的冯正伯,《柳南随笔》所记的王厈等,都是以艺术至上的。这也是明代风气使然。《论曲绝句》谓:“牙板随身只自怜,梨云冉冉板桥边。”由此可以想见当年这位“才情驰骋”的金带指挥,是如何的风流倜傥了。

    他的散曲有《秋碧乐府》《梨云寄傲》及《滑稽余音》《公余漫兴》(见周氏《曲品》);前二种有卢前饮虹簃刻本,后两种则早已不传,《秋碧乐府》共收套曲二十六套,《梨云寄傲》约存小令一百零八首。卢刻之外,还有些套曲,散见《雍熙乐府》诸书。另外,他还有《月香亭稿》,及词集《草堂余意》。在他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着南方人的性格与情调;多半是柔媚的闺情之作。如《咏风情·落梅风云》:

    更初静,月渐低,绣房中老夫人先睡。我敢连走到三四回,嘱多情犬儿休吠。

    这与梁少白《二犯月儿高》套的“重门惯卧金铃犬,欲叩花房未敢前”同一境界。

    又如《胡十八》云:

    半晌家定晴,越教人动情。模样儿都记得,悔不曾问姓名。

    又云:

    跪在他面前,曲膝似软棉。所事儿不敢说,一千个可怜见。

    又云:

    相会了半霎儿,作念有千百遍。情勾引,意牵缠,粉墙高处是青天。

    这种刻画儿女之情的作品,写来姿态横生,清朗可喜。此外如《咏闺情·小梁州》云:

    碧纱窗外月儿高,秋到芭蕉。和衣刚得眼合着,谁惊觉,花底一声箫。吹来总是相思调,把闲愁唤上眉梢。展转听,伤怀抱,粉香花貌,一夜为君消。

    又如《驻云飞》云:

    杏脸桃色,展转思量不下怀。新月疑眉黛;春草伤裙带。嗏!独坐小书斋。自入春来,欲待花开,反被花禁害,情思昏昏眼倦开。

    像这样“一气呵成,不着波折,而情韵自然浓厚”的作品,在《秋碧集》中很多。其佳者并不亚于沈青门的《唾窗绒》。显然在南曲曲坛上,是一位纵横驰骋罕逢敌手的大家。王世贞说他:“所为散套,既多蹈袭,亦浅才情。”未免过苛。《曲品》评他:“南音嘹亮。”却是中肯之言。《列朝诗集》又说他:“所为散套,稳协流丽,被之丝竹,审宫节羽,不差毫末。”因之教坊子弟尊他为“乐王”(《客座赘语》)。至其所作《天空碧水澄》套曲,《顾曲杂言》谓:“可与马东篱百岁光阴堪伯仲。”除写情的小令外,他也长于写景,如渔隐的《驻马听》云:

    月小潮平,红蓼滩头秋水冷。天空云静,夕阳江上乱峰青。

    又如闲情的《沉醉东风》云:

    铺水面辉辉晚霞,点船头细细芦花。缸中酒似渑,天外山如画,点秋江一片鸥沙。若问谁家是俺家,红树里柴门那搭。

    这都是难得的好作品。

    大声除工散曲外,诗、词、画三者亦俱佳。诗如《斋居》云:“晚树低分霁,春云淡隔城。”《夜往新丰》云:“山月巧窥人瘦影,夜凉先向客衣生。”《送毛都督》云:“刁斗夜严山月冷,旌旗晴放野云平。”都是诗中胜语。词如《浣溪沙》云:“波映横塘柳映桥,冷烟疏雨暗庭皋,春城风景胜江郊。花蕊暗随蜂作蜜,溪云还伴鹤归巢,草堂新竹两三梢。”这又是多么流丽的好词,比之于唐末五代,并不逊色。

    陈所闻 字荩卿,秣陵(今江苏南京市)人。明诸生,约生于世宗嘉靖末,卒于熹宗天启初。当时,与陈大声、金在衡齐名,而年辈略后。他所辑的《南北宫词纪》,保存了不少明人的作品,与杨朝英《太平乐府》及《阳春白雪》,同为研究元明散曲的重要参考书。卢前《曲雅》曾记载其事迹道:

    荩卿卜居莫愁湖畔,一时文士,诗酒流连。所选《古今大雅》《南北宫词纪》,网罗甚富,流传亦广;己作有《濠上斋乐府》。当时词人家于秣陵者,有马俊、史忠、徐林、陈鲁南、罗子修、盛鸾、邢一凤、郑仕、胡懋礼、杜大成、王逢元、沈越、盛敏耕、高志学、段炳、张四维、黄方胤、沈恩、司马泰、黄开第、汪宗姬、皮光淳、徐维敬、孙起都、黄成儒、赵猷之,而陈铎、金銮尤称翘楚。否则,荩卿可为江东一霸,领袖群伦矣。

    卢氏并有一诗,记其事道:“两宫词纪领名流,况得芳邻唤莫愁。天使衡声分鼎足,不然独占秣陵秋。”他的曲,散见于《南北宫词纪》中,卢氏把它辑为一卷,仍命其名曰《濠上斋乐府》,存小令一百七十余首,套数五十六套,都是很精粹的作品;描写物态,仿佛如生。如《玉芙蓉·初夏湖上䜩集》云:

    莺翻柳叶稠,燕掠波纹绉,正红宿绿暗,宿雨初收。生涯尽付杯中酒,世事看成水上沤。休回首,且狂歌浪游,这白发几曾饶得过贵人头。

    顾曲散人说他:“思路不幻,故小令少趣;大套亦不长于闺情。惟赠人之作,铺叙乃其胜场。”(《太霞新奏》)殊觉失之过刻。又如《驻马听·阊门夜泊》云:

    风雨萧然,寒入姑苏夜泊船。市喧才寂,潮汐还生,钟韵俄传。乌啼不管旅愁牵,梦回偏怪家山远;摇落江天,喜的是蓬窗曙色,透来一线。

    荩卿选《南宫词纪》时曾说:“大都词欲藻,意欲纤,用事欲典,丰腴绵密,流丽清圆:令歌者不噎于喉,听者大快于耳,斯为上乘。”观其所作此曲,即有“丰腴绵密,流丽清圆”之妙;所以任中敏说:“此八字乃荩卿选南词所悬之的,可以移赠此章,而气韵清疏,不伤繁缛,尤绝一般南词之弊。”顾曲散人谓其“思路不幻”,显非公允之论。又如《二犯傍妆台·寿孔鲁川》云:

    醉乡侯,生平磊落,不挂半毫愁。见青帘惟拍手,问世故只摇头。只为那破除万事无过酒,因此上断送流年不记秋。葛巾才漉,瓦盆又刍,怎怪得酒星彻夜照江楼。

    此曲写得“不作谀扬,但见情性,自然得体。结语尤浑括入妙”(《曲谐评语》),大概便是顾曲散人所谓的“赠人之作,铺叙乃其胜场”了。

    夏言 字公谨,贵溪人,是《葵轩词余》的作者夏旸之从侄。生于宪宗成化十八年,卒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1482—1558),年七十七岁。据《明史》卷一百九十六本传,知他是正德十二年(1517)的进士。历官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谥文愍。著有《桂洲近体乐府》六卷、《鸥园新曲》一卷。

    鸥园是他的游息圣地,原名白鸥园。新曲全集,共收散曲十三套,有饮虹簃刻本。所作多词曲新颖,声韵铿锵,颇与唐末五代小令相似,读之令人神志悠然,回味无穷。如《四边靖·白鸥园漫兴》云:

    白鸥园上风光好,烟霞胜三岛。苔静入林深,竹房傍池小。清风可招,明月自照。与客坐长吟,挑灯到天晓。

    这样恬淡的作品,与陈简斋词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同一情调。

    除了作曲外,他还是一位有名的词家。王世贞《艺苑卮言》:“我朝以词名家者,伯温秾纤有致,去宋尚隔一尘;用修好入六朝丽事,似近而远;公谨最好雄爽,比之稼轩,殊少精思。”王氏虽说他的词以“雄爽见长”,但如《阮郎归》的“小楼临苑对青山,朱门草色闲。隔花时有佩珊珊,秋千杨柳间”,其温丽处,不减和凝,何得以“雄爽”二字概之。

    沈仕 字懋学,又字野筠,一字子登(吕天成《曲品》谓一字野筠);号青门山人,别号东海迷花浪仙,仁和(今浙江杭州市)人。为刑部侍郎沈锐之子。他又“善花鸟,工词曲,有前贤旷达之风”。其性情和王西楼一样,是“生富室,独厌绮丽之习”的。因此千金到手,一挥辄尽;虽置家人于饥寒,也不以为意,可谓疏狂之至。又喜欢到处漫游,绝意仕进;齐、鲁、蓟,都有他的足迹,梁辰鱼《杂咏效沈青门唾窗绒体》引云:

    青门山人沈仕,钱塘菁英,武林翘楚;丹青冠于海上,词翰遍于江南,任侠气满,迹类霸陵将军;自伤情多,家本秦川公子。但峻志未就,每托迹于醉乡;逸气不伸,常游神于花阵。联翩秀句,倾翠馆之梁尘,旖旎芳词,动青楼之扇影。不揣芜陋,欲窥室堂;乃效苎萝之颦,敢学邯郸之舞,庶金荃之句,使复见于当年;而香奁之篇,不独称于前代。(《江东白苎》)

    岳岱《今雨瑶华》中也说:

    青门山人沈仕,身本贵介,志则清真,野服山巾,江游海览,新篇雅调,远迩齐称;信乎野鹤之立鸡群,祥麟之游郊外。

    上面这两则记述,使我们对于青门的家世、个性及才情,有了一个概括的认识。至于他的生卒年代,徐陵《蜗亭杂订》说:“成弘间,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沈德符《顾曲杂言》也说:“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皆本朝化治间人。”由此可知他是成化、弘治(1465—1505)间的人物。但冯惟敏的《海浮山堂词稿》卷一,有《双调新水令·访青门乞画》是嘉靖乙丑(1565)年作,则他在该年尚健在。《冯曲引言》曰:

    青门之名,余耳之旧矣;壬戌(1562)早春,历城邂逅,西馆燕嬉,时余犹书生也。余今以旷官赴调(按:系由涞水知县调镇江教授),复得周旋谈笑京邸间,因乞作画;有感旧游,情不能默。青门艺苑博雅,兼善北谱,故以投之。

    据冯引“青门之名,余耳之旧矣”及“时余犹书生也”诸语,便可断定当惟敏乞画时,青门定是个老态龙钟的人了。又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八,皆收嘉靖时人作品,其中即有青门之诗。大概说来,他约生于孝宗弘治末,卒于神宗万历初。

    他的散曲集有《唾窗绒》,清初厉鹗曾见原书,但今已散佚,由任中敏根据沈璟《南词韵选》、陈所闻《南北宫词纪》、许宇《词林逸响》、顾曲散人《太霞新奏》、方悟《青楼韵语》、张旭初《吴骚合编》等七种选本,辑成一卷,共得小令七十四首,套数十二套,大都是细腻温香、绮丽芊绵之作。如《南黄莺儿·美人秉烛》云:

    饮罢月朦胧,照郎归绣户中。银台绛蜡含羞捧,露纤纤玉葱,映盈盈芳容,偷回笑脸娇波送;怕东风半途吹灭,佯把袖梢笼。

    这样娇艳妩媚、生动活泼的描写手法,真是超人一等。句句写实,字字能真,简直有呼之欲出之妙。又如《南懒画眉·春怨》云:

    倚栏无语掏残花,蓦然间春色征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教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此曲轻脱利落,朗朗上口,绝无板滞之嫌。很像诗中的韩偓,词中的温庭筠。张旭初说他:“其词艳冶出俗,韵致和谐,入南声之奥室矣。”(《吴骚合编》)这话一点也不错。再如《南懒画眉序·春闺即事》云:

    东风吹粉酿梨花,几日相思梦转加。偶闻人语隔窗纱,不觉猛地浑身乍,却原来是架上鹦鹉不是他。

    写得极天真,极玲珑,读之令人回肠荡气,欲罢不能。又如《锁南枝·咏所见》云:

    雕栏畔,曲径边,相逢他猛然丢一眼。教我口儿不能言,腿儿扑地软,他回身去,一道烟。谢得蜡梅枝,把他来抓个转。

    这是多么“艳冶绵丽”的词句,像上面所举,还算是稍为蕴藉一点的。另外还有些赤裸裸的作品。如《懒画眉·赠小姬》云:

    海棠花相并愧无香,笑脸儿盈盈罢晓妆。春风微动翠罗裳,分明一点芳心荡,莫不是昨夜峰头遇楚王!

    又如《黄莺儿·美人荐枕》云:

    小帐挂轻纱,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香馥馥可夸,灵津津爱杀。耳边厢细语低低骂:小冤家,颠狂忒恁,揉碎鬓边花。

    事情本来很寻常,经青门这样加以描绘,特别显得神采奕奕,扑人眉宇,真有开卷微吟,欲罢不能之势。在艺术上讲,不能不算是成功之作。

    青门所写这些曲的风格,表面上虽是以清丽见长,然而他却能在清丽之中,专以香奁体著闻;所以任中敏说:“香奁之体,诗词中每不能肆为之,至曲中乃一发而不可遏;惟至明人,面目又略变,沈氏其大宗也。”因此,嘉、隆以后的曲坛,《唾窗绒》便为许多人所追抚;一般浮荡子弟,专以“效青门体”为名,毫无忌惮地写出些极“淫亵”的篇什,遂使青门亦受谤无穷。《论曲绝句》谓:“不少空中绮丽语,疑云疑雨怨青门。”也就是指的这些而言。其实青门的作品,也有些是浑灏苍茫、毫无绮艳之习的,如《旅思》:

    危楼日暮彩云生,十二阑干独自凭。嘹亮何处雁归声,蓦然感起我扁舟兴,不觉的心到江南杜若汀。

    另外,他还有一套《南南吕·梁州新郎·月夜游湖》的前腔云:“叹世情反掌无常,又何必官居卿相?纵繁华今日,岂无兴丧?只见吴宫花草,晋代衣冠,俯仰皆榛莽。清时难屡得,且徜徉。莫待愁添白发长。银海眩,碧波漾,看琼楼玉宇高千丈。须纵饮,莫虚放。”这完全是青门作品的另一个面貌,读之清新可喜,不觉有堆砌辞藻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本《唾窗绒》,为辽王恩鑡所作;其名虽见于钱希言的《辽邸纪闻》,但书早已不传,它的本来面目,我们也就无从窥知了。

    第二节 昆曲流行以后的散曲

    戏剧的转变,往往影响到散曲的发展。在明代昆曲流行以前的散曲坛上,康、王、冯、金仍是那样地纵横驰骋,占着很大的优势,到了万历之间(1573—1619),北杂剧便日益陵替,王骥德曾说:

    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词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故哉?国家一番变迁,则兵燹流离,性命之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曲律》卷三)

    沈德符在他的《顾曲杂言》中,说得更为详尽:

    嘉、隆间(1522—1572)度曲知音者,有松江何元朗,蓄家僮习唱,一时优人俱避舍。以所唱俱北词,尚得金元遗风。予幼时曾见老乐工二三人,其歌僮也。俱善弦索,今绝响矣。何又教女鬟数人,俱善北曲,为南教坊顿仁所赏。顿曾随武宗入京,尽传北方遗音,独步东南。暮年流落,无复知其技者,正如李龟年江南晚景。其论曲,谓南曲箫管,谓之唱调,不入弦索,不可入谱。近日沈吏部(沈璟)所订《南九宫谱》盛行,而《北九宫谱》反无人问,亦无人知矣。

    从这两则记载的情形来看,北曲在这时已衰落到无人问津了;继北曲而盛行的,便是昆山腔。昆山腔又称昆曲,是明代中叶一直到清代中叶,在声腔上称霸中国剧坛的最大剧种。它之所以开始盛行,固然应归功于嘉、隆年间(即16世纪中叶)的魏良辅,事实上早在元末明初之际(即14世纪中叶),已经是南曲声腔的一个流派,例如祝允明在其所著《猥谈》中说:

    数十年来,南戏盛行,妄名以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抑扬趁逐,直胡说耳!

    祝允明卒于嘉靖五年(1526),魏良辅生于嘉靖元年(1522),也就是说,祝氏去世时,魏氏还是个只有五岁的小孩子。至于说到昆曲的创始人,自然很难归功于某时某人,应该是多时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据魏良辅自己的《南词引正》,却说是始于元代的顾坚,大概顾坚也还是一个努力改良过昆山腔的人。我们且看《南词引正》:

    惟昆山腔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旛绰所传。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词,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崖、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雅集》十卷、《风月散人乐府》八卷行于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

    魏良辅以为昆山腔最早是唐代的黄旛绰所传,这话说得太过火了,我们一点也无法找到证明。就拿顾坚来说,也没有确切的根据。不过从这段话看来,当南曲在昆山一带流行时,元代末年的作家兼歌唱家顾坚,对此一新兴的南曲流派,提供过他的改良意见,或曾大力提倡,是可断言的。这一点,我们还可找到些旁证,例如《正德姑苏志》和周玄的《泾林续记》,都有记载,是说到明太祖召见昆山老艺人周寿谊的事,兹引《泾林续记》如下:

    太祖闻其(周寿谊)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年若干?”对曰:“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而能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嘉,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上抚掌曰:“是个村老儿。”命赏酒饮。

    这个故事虽没有直接讨论昆曲,但间接地说明了昆曲在明代初年已有了,只是没有像魏良辅时的那样有严谨的音律罢了。自昆山腔起后,曲风始为之一变,形成所谓南词一派。首先采用者,当推梁辰鱼。辰鱼所作,杂剧有《浣纱记》,散曲有《江东白苎》。一时作者,群起仿效,人才迭出。接着又有吴江沈璟的《南曲谱》及《南词韵选》出,因此,南曲的楷模大著,学者翕然宗之。作家们每喜参用词法,尚典雅工丽,喜集曲翻谱;他们的辞藻是那么样的华丽,音韵是那么样的和谐,完全走向柔靡细软的途径。元人苍茫萧爽的气概,至此已不复存在了。这期的作家,我们可以分作三派来说明,一是梁辰鱼等的昆山派,一是沈璟等的吴江派,一是施子野的华亭派。

    一、昆山派

    提到昆山派的作者,本应以改良昆曲的魏良辅为首,但魏氏的主要成就在音乐,而非写作,所以应该推梁辰鱼为鼻祖,以郑若庸、张凤翼、朱应辰、屠龙、冯梦龙、袁晋诸家属之。他们的作风,大都崇尚格律的完整,以达到唯美的境地。

    梁辰鱼 字伯龙,号少白,又号仇池外史,江苏昆山人。《皇明词林人物考》卷十一有传。他为人好任侠,不屑就诸生业。嘉靖间,王世贞、李攀龙都与之交往。他身长八尺有奇,虬髯虎颧。倜傥好游,足迹遍吴楚间;更欲北走边塞,南极滇云,不果而终。至其生卒年月及其他事迹,已不可考,大约是嘉靖至万历中叶的人。他曾作曲自咏云:“何暇谈名说利,漫自依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兴废酒杯中。骥足愁伏枥,鸿翼困樊笼。试寻往古,伤心全寄词锋。问何人作此,平生慷慨,负薪吴市梁伯龙。”(《浣纱记》)可知他过着倚翠偎红的浪漫生活,原是有所寄托的。《芳余诗话》说他以例贡为太学生,想是可靠的了。他工诗,精音律,曲名极高,张旭初《吴骚合编》内推为“曲中之圣”。那时魏良辅能喉转音调,改良昆腔,伯龙作剧曲《浣纱记》付魏,一时曲家,如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等更迭唱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

    伯龙雅擅词曲,所选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诗所云:“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

    这是关于他作曲的缘起,至其当时享名之盛,张元长的《梅花草堂曲谈》曾记载道:

    梁伯龙风流自赏,修髯美姿容,身长八尺,为一时词家所宗。艳歌清词,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于道。每传柑、褉饮、竞渡、穿针、落帽一切诸会;罗列丝竹,极其华整;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人有轻千里来者,而曲房眉黛,亦足自雄快,皆一时佳丽人也。

    《曲谈》中又有一则道:

    风筝一名纸鸢,吴中小儿好弄之,然当其抟风而上,盖亦得时则驾者欤!梁伯龙戏以彩绘凤凰,吹入云端,有异鸟百十拱之,观者大骇。伯龙死久矣,其新翻杂调,往往散入侯王将帅家,至今为侠游少年所传咏;其好事故亦一时之冠也。

    此外在《蜗亭杂订》及胡应麟《笔丛》中也说:

    梁伯龙风流自赏……教人度曲,设大案西向坐,序列左右,递相叠合,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蜗亭杂订》)

    魏良辅能谐声律,梁伯龙起而效之。考证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爚之作,取声必宗伯龙,谓之昆腔。(《笔丛》)

    并且当时,王伯稠也曾赠伯龙诗道:“粉毫吐艳曲,粲若春花开。斗酒青歌夜,白头拥吴姬。家无担石储,出多少年随。”从这些记载中,可见伯龙当时所享声誉之大与影响之深。

    他的散曲集有《江东白苎》及《续江东白苎》各两卷,有明嘉靖刊本及曲苑本。约存小令套数各三十首左右。他的这些作品,大都文辞优美,细腻妥切,极妩媚柔情之能事。张凤翼曾说他的作品,掷地可作金石声;把南方文学的特性,在所作曲中表现无遗。造句用字,多参词法,故曲味少而词味多,时人评为“南词出而曲亡矣”,就是这个意思。总之,他的作品,没有一点粗豪浅俗的影子,文雅蕴藉地一步步走向古典的、唯美的路上去。如《懒画眉·情词》云:

    小名儿牵挂在心头,总欲丢时怎便丢。浑如吞却线和钩,不疼不痒常拖逗。只落得一缕相思万缕愁。

    任中敏最喜此曲,曾批评道:“可谓陈言务去,戛戛独造矣。吞钩之喻,由起至结,一气贯注,无一字不妥帖,无一字可更易。论用意,固尤精于元人之借喻放债;论遣词,直是南令情词中不可多得之作。”又如《驻云飞·邂逅》云:

    小小冤家,拖逗得人来憔悴煞。雅淡堪描画,举止多潇洒!咱,曾记折梨花,在荼蘼东架。忙讯佳期,到答着闲中话,一半嚣人一半耍。

    《驻云飞》共有十首,皆是效沈青门《唾窗绒》体而作;止此一首,细腻蕴藉,略有新意,其余九首,造语多蹈元人,并无出色之处。又如《山坡羊·代刘季招寄申椒居士》云:

    病淹淹难医疗的模样,软切切难存坐的形状,急煎煎难摆划的寸肠,虚飘飘难按纳的情和况。空自忙,全然没主张。盟山誓海,誓海都成慌。辗转思量,更无的当。凄凉,为甚更长似岁长?萧郎!莫认他乡是故乡。

    真是“意虽寻常,话独圆俊”(《散曲概论》),确不负伯龙清望。无怪张伯起说他“掷地可作金石声”了。他尚有些近于诗的曲,如《玉抱肚·吴宫词》云:

    双双兰桨,采莲归重催晚妆。看西施舞纤腰,半含娇笑倚东床。芙蓉帐小夜添香,杨柳风多水殿凉。

    又如同调《春郊邂逅》云:

    为贪闲耍,向西郊常寻岁华。霎时间遇着个乔才,想今年命合桃花。邀郎同上七香草,遥指红楼是妾家。

    此等句,轻脱疏快,倜傥风流,是诗是曲,几难分辨。任中敏谓:“曲中小令与诗中绝句,原是一例,正可相通。”此说诚然。又曰:“君尝谓诗词曲间,有一事必为研究文学变迁时所不可忽略者,则词中全句,多不可移用于曲,即偶有移用者,亦终不见精。而绝诗中之全句,则每有为曲家借用,装配自然,驱遣入化,几乎不能索还。”(《曲谐》卷一)这真不能不算是伯龙技术的妙处。他又有些近词的曲子:

    西风里,见点点昏鸦渡远洲,斜阳外景色不堪回首。寒骤,谩倚缕,奈极目天涯无尽头。消魂久,凄凉水国,败荷衰柳。(《南正宫·白练序·暮秋闺怨》)

    这就是所谓南词的真面目,词味多而曲味少。伯龙曲还有不少缺点,即因过于重视辞藻,所以往往失于板滞的晦涩。虽然字句修饰得如何工致,但总不能使读者眉飞色舞起来,如《咏帘栊》的【醉太平】、《拟金陵怀古》的【夜行船】等是,兹不再举。

    郑若庸 字中伯,号虚舟,昆山人。《明诗综》卷四十九有其记载。他早岁以诗名吴中,与谢榛齐名,有《蛣蜣集》八卷、《北游漫稿》二卷,所作南剧有《玉玦记》《大节记》《五福记》三种,尤以《玉玦记》最为重要,开创了曲中的骈俪一派。他在当时,名望甚高,赵康王尝币聘入邺,客王父子间,王父子亲逢迎接席,与交宾主之礼。于是海内游士争担簦而之赵。康王死,去赵居清源,年八十余卒。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

    中伯曳裾王门,好擅乐府,尝填玉玦词以讪妓院,一时白门杨柳,少年无系马者。

    《曲品》亦谓:

    尝闻玉玦出曲中无宿客。

    可见他的曲,在当时是如何的为人所欢迎。至其曲的作风,大略与伯龙相近,如《玉玦记》的排歌云:“好鸟枝头调歌,秋千丽日门墙。可怜飞燕倚新妆,半卷珠帘春恨长。”这显然是梁伯龙《浣纱记》的同调。所作散曲如写春闺的《沉醉东风》云:

    海棠花将开未开,倦停针绣窗闲待。花睡去冷门阶,教人怜爱。须避却妒花风霾,把门儿谩开,不许蝶蜂参拜,若等得那负心的便随着进来。

    此曲情韵佳作,没有雕琢堆垛的毛病。又如春闺的《川拨棹》云:

    情忒歹,没音书三四载。全不记那日书斋,全不记那日书斋,曾道是遇鳞鸿足书系帛。到如今呆打孩;笔无情,手懒抬。

    这样典实而雅丽的文句,正可看出昆山派的作风来。

    张凤翼 字伯起,号灵墟,又号泠然居士,长洲人。生于世宗嘉靖六年,卒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1527—1613),年八十七岁。《明诗综》卷四十五、《明词综》卷四皆有记载。与弟献翼、燕翼并有才名,时号“三张”。嘉靖四十三年(1564)举人。屡会试不第,遂弃举业,读书养母,晚年以鬻书自给。沈瓒《近事丛残》云:

    张孝廉伯起,文学品格,独迈时流,而以诗文字翰交结贵人为耻。乃榜其门曰:“本宅纸笔缺乏,凡有以扇求楷书,满面者银一钱,行书八句者三分;特撰寿诗寿文,每轴各若干。”人争求之,自庚辰至今,三十年不改。

    他还受当时总兵李应祥的厚礼,而为之作《平播记》。《曲品》云:

    伯起衰年倦笔,粗具事情,太觉单薄,似受债师金钱,聊塞白云耳!

    这样看来,他不但卖文,即连戏曲也肯出卖的。他的性情也很通脱,疏纵不为儒缚。《花当阁丛谈》云:

    张灵墟有《处实堂集》,著述甚富。晚喜为乐府新声,天下之爱灵墟新声,甚于古文词。灵墟善度曲,自朝至夕,口呜呜不已。吴中旧曲师有太仓魏良辅,灵墟出而一变之,至今宗焉。尝与次子演《琵琶记》,父中郎,子赵氏,观者填门,夷然不屑意也。

    明人风尚,类多如此。他对人也极为诚挚,钱谦益《列朝诗集》云:“伯起与余从祖春池府君同举于嘉靖甲子。余弱冠,与二三少年,酒阑冲入其家䜩……亲行酒炙,执手问讯,其言蔼如也。先进风流,至今犹可思也。”以此并见其风格。所作戏曲有《红拂记》《祝发记》《窃符记》《灌园记》《虎符记》《扊扅记》六种,合称“阳春六集”。其散曲有《敲月轩词稿》,如题情的《醉扶归》云:

    相思欲见浑难见,真个是别时懊恨见时怜。记当初未见怅无缘,及至见来又结就愁千件。见和不见奈何天,怕见了又心儿软。

    袁于令说他以“纤媚”胜,大概就指的此等曲而言。但如《桂枝香·风情》一曲,则颇具风格:

    半生丰韵,前生缘分,蓦然间冷语三分,窣地里热心一寸。梦中蝶魂,梦中蝶魂;月中花晕,暗中思忖。可怜人,不知兴庆池边树,何似风流倜傥身?

    《曲谐》卷四曾批评此曲道:“冷语热心,乃刻意之笔,而一结清疏隽永,荡漾不尽;不必用成语始然,实为南令中开一广妙法门。”又袁于令论曲,把他与梁伯龙、沈伯英、龙子犹等人并举,自然他在嘉靖以后的散曲坛上,是一位重要的作家。

    朱应辰 字拱之,一字振之,累举不第,贡入太学,能为诗,有《逍遥馆集》。他的散曲集有《淮海新声》,人称为淮海先生。《淮海新声》,万历以前刊本,已不可得;嘉靖间有詹湘亭校订本,谓其曲文用意深厚,犹是元人之旧,非明末人刻画尽致者比。吴道敏曾序其集云:

    淮海先生,才情隽丽,襟素高闲;张锦幄以坐花,清哇缓乎六引;飞羽觞而醉月,妍节凌乎七盘。摛毫则思逐紫云,握松则音翻白雪。遂使渼陂却步,枝山敛容。

    吴序以他比王渼陂、祝枝山,尤过之而无不及,未免过誉,但其作品价值之高,于此可见。任中敏云:“新声于长套之前,每具七绝一首作引,即以末句数字,用人曲调起拍中,仿佛宋时调笑令转踏之制,殊非曲家本色。”这也是事实。应辰曲比较好些的,如《黄莺儿·题菊》云:

    双朵人娇,两相看也脸晕潮。晚妆羞向银照。一个云堆翠翘,一个风欹紫腰,似杨妃挽住了西施笑。对妖娆,生香活色,见影已魂消。

    此曲“似杨妃挽住了西施笑”句,想象出奇,刻画尽致;是人是花,浑然打成一片,几令人难于分辨。

    《新声》中也有些很狂放的曲,如《黄莺儿》云:

    河汉与江沱,有凡鱼不钓他。从来只说沧溟大,采骊珠的太阿,下珊瑚的网罗,把灵龟掣起三山堕。这生活,只有姜牙老子,曾试渭阳坡。

    朱氏《新声》后,又附其甥《射陂芜城词》,有《画眉序》一曲,颇能融会入妙:“花月可怜宵,回首风江欲上潮。听竹西歌吹,猛忆前朝。隋堤外一抹山光,夜市里双声十调。缠腰争打迷楼过,满楼红袖相招。”任中敏评此曲道:“此所写并非当时情况,特于前朝之回忆耳!忆!柳堤迹杳,水调声沉,潮咽风江,花怜月夜。今日之芜城,殆愈不堪回首矣。珠帘十里,红袖满楼,于隔岸山光,依然妩媚之中,顾犹能意想其一二欤!”(《曲谐》卷四)任氏此说,乃有感而发,读之愈觉其词之可贵。

    屠隆 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浙江鄞县人。《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有传。他生有异才,尝学诗于明臣(字嘉则),操笔数千言立就,人以神童目之。举万历五年(1577)进士,除颍上(今安徽阜阳市颍上县)知县,转为青浦令,时招名士,饮酒赋诗。游九峰、三泖,以仙令自许。然他并不因此废弛吏事,士民皆爱戴之。又迁礼部主事,仇人俞显卿上疏讦之,遂罢归,时万历十二年(1584)。《明史》曾记载他罢官后的生活道:

    隆归道青浦,父老为敛田千亩,请徙居;隆不许,欢饮三日谢去。归益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尝戏命两人对案拈二题,各赋百韵,咄嗟之间,二章并就。又与人对弈,口诵诗文,命人书之,书不逮诵也。

    可见他才气磅礴,操笔自如。因此襟怀也极潇洒,不为儒冠所缚。所作散曲,见《白雪斋藏本》及《吴骚合编》,大率工致精细,颇见刻画之痕。如写旅思的【桂枝香】云:

    青灯残夜,萧条旅舍。梦虽多燕约莺期,事已共水流花谢。听敲窗败叶,敲窗败叶,助人凄切,杳难休歇。鼓钟绝,无限衾裯冷,难消心上热。

    另外,又像写旅思的【长拍】云:“有限眉峰无限恨,青衫上泪成血。急整片帆归也,又恐怕,江寒夜静,空载明月。”都写得凄婉动人。

    长卿著有《由拳集》《白榆集》《游具雅编》《缥湘对类》《翰墨选注》,以及《鸿苞》《考槃余事》等。戏曲有三种:一是《彩毫记》,叙述李白醉写《清平调》的故事,以玄宗和贵妃的事作配,选事不精,文复板滞。一是《修文记》,是写蒙曜一家修道成仙的事,剧中曜即屠隆自己的化身。一是《昙花记》,叙木清泰好道弃家外游,遇僧、道二人点化之,历试诸苦。其夫人亦慕道修行,复阖门飞升。或谓木清泰即是他好友西宁侯宋世恩的化身,未知确否。《蜗亭杂订》曾记其轶事道:

    梁辰鱼……《浣纱记》初出,梁游青浦时,屠隆为令,以上客礼之,即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浮大白,梁亦豪饮自快。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句,当受罚。”盖已预备污水,以酒海灌三大盂。梁气索,强尽之,吐委顿。次日不别竟去。

    屠氏此举,未免过于恶作剧;然其对于作曲态度,特别着重于字句的工巧,可以想见。

    冯梦龙 字子犹,一字犹龙,或作耳犹;号姑苏词奴,又号顾曲散人、墨憨子;别署龙子犹、茂苑野史,吴县人。生于神宗万历二年,卒于唐王隆武二年(1574—1646),年七十三岁。崇祯时贡生,顺治二年(即明福王弘光元年,1645)清兵侵江南,福王降,唐王即位于闽(1646),他被任寿宁知县,不久殉节。诗有《七乐斋稿》;戏曲有《双雄记》《万事足》;又改订《精忠旗》《楚江情》《女丈夫》《洒雪堂》《酒家佣》《量江记》《新灌园》《梦磊记》,合称为《墨憨斋新曲十种》。又有《风流梦》《邯郸记》《人兽关》《永团圆》《杀狗记》五种,皆改订古人或时人作品。《新传奇品》说他:“芙蓉映水,意态幽闲。”在小说方面,辑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撰有《平妖传》《新列国志》。此外又编有《笑府》《情史》《智囊》及《智囊补》。并刊布小曲《挂枝儿》及《童痴二弄》《山歌》,名重一时,留待下章叙述。至于散曲,有他选辑的《太霞新奏》和所作《宛转歌》。《太霞新奏》有天启七年(1627)刊本,《宛转歌》原本已散佚,近有卢冀野辑本,小令有六首,套数有十八套,并附有《挂枝儿》小曲四十一首。其作风极为真切有趣,如《江儿水留客》云:

    郎莫开船者,西风又大了些,不如依旧还侬舍。郎要东西和侬说,郎身若冷侬身热。且消受今朝这一夜,明日风和,便去也侬心安帖。

    “语既质朴,情亦真挚”(《曲谐评语》),宛如伊人口诉。他曾自己在《太霞新奏》中说:“子犹诸曲,绝无文彩,然有一字过人曰真。”这并非他自夸,我们看他所作曲,确系如此。又如《玉抱肚·赠书》云:

    频频书寄,止不过叙寒温别无甚奇。你便一日间千遍邮来,我心中也不嫌聒絮。书啊!你原非要紧的好东西,为甚你一日迟来我便泪垂。

    慢亭歌者袁令昭评子犹曲以轻俊胜,所言至当。又如《梧蓼金罗·客枕偶成》的:“千思万想,枕冷衾凉。好梦难成,只听得一更更漏声凄怆(【柳采金】)、二更才罢,三更正长。四更捱过,五更怎当?鼓槌儿都打在我心头上”(【皂罗袍】)。真是说得一字比一字恳切,一句比一句紧凑;连篇起来,累累如贯珠;清朗而圆润,情真而感人。

    袁晋 原名韫玉,字令昭,号箨庵,一字凫公,又号慢亭仙史,吴县人。生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卒于清康熙十三年(1599—1674),年七十六岁。明末生员,早岁居苏州因果巷,和吴江富豪沈同和爱妓穆素徽姘识,沈怒讼之官,被革去学籍。至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袁之乡里苏州豪地主等,托袁撰降表进呈,因功授荆州太守,在任十余年始终未升迁,监司乃对袁云:“闻君署中有三声,弈棋声、唱曲声和骰子声。”袁答道:“闻君署中亦有三声,天秤声、算盘声和板子声。”监司大怒,免袁官(《尤侗艮斋杂记》及《顾丹五笔记》皆有记载)。袁凫公本是一位很洒脱的人,不护细行,故不为当时一般“道学家”所喜,董含《三冈识略》斥之尤甚:

    吴中有袁于令者,字箨庵,以音律自负,遨游公卿间,所著《西楼传奇》,优伶盛传之。然词品卑下,殊乏雅驯,与康王诸公作舆台,犹未首肯。其为人贪污无耻,年逾七旬,强作少年态,喜谈闺阃事。每对客淫词秽语,冲口而出,令人掩耳,余屡谓人曰:“此君必当受口舌之报。”未几,寓会稽,冒暑干谒,忽染异疾,觉口中奇痒,因自嚼其舌,片片而堕,不食二十余日,竟不能出一语,舌根俱尽而死。(《识略记甲寅年口舌报一条》)

    这把凫公骂得体无完肤,竟以因果报应之说,用讦其短,未免无聊!所作散曲,与冯梦龙相近,如《横塘载月》的【普天乐】云:

    暖溶溶,明月下。看山影,轻如画。清溪畔柳可藏鸦,曲桥外似雪梨花。荒村数家,更犬吠,一带篱笆。

    又如同题【古轮台】云:

    醉流霞,浅斟低唱按红牙,纤纤素指轻轻下。歌翻子夜,琯弄朝华,一派余音虚架。赤凤堪乘,彩云欲化,今宵清梦绕天涯。风情潇洒,都付与流水浮花。美人绿鬓,英雄白发,同归虚话。想起泪如麻,持杯斝,莫教月落漫嗟呀!

    又【尾声】云:

    村落内,集众哗,直待要游观四下,喜数里横塘月正佳。

    凫公是一位心情极浪漫的人,他是那样地萧散自由,整天整夜地沉迷在酒色中行欢取乐,过着颓放的生活。又如《八声甘州·代周非月赋别阿蝉》的【皂罗袍】云:

    自小平康驰骤,并无人像你放诞风流。可怜香影堕青楼,做了水中萍草风中柳。攒眉强笑,牵衣诈留,昨宵今晚,何年罢休?因此上倾心愿缔鸾凰偶。

    字句是那样的典雅工丽,内容是那样的陈腐柔靡,正是昆山派的颓风。

    在戏曲上,他为叶宪祖的门人,著有《西楼记》《金锁记》《玉符记》《珍珠记》《肃霜裘》《长生乐》《瑞玉记》《双莺传》,以《西楼记》为最著名。高奕《新传奇品》评他为“海鹤鸣秋,声清影淡”。宋荦《筠廊偶笔》曾记其逸事道:

    袁箨庵以西楼传奇得名,与人谈及,辄有喜色。一日出饮归,月下肩舆过一大姓门,其家方宴宾,演霸王夜宴,舆人曰:“如此良夜,何不唱绣户传娇语(《西楼记·错梦》句),乃演《千金记》耶。”箨庵狂喜,几堕舆。

    他和冯梦龙也曾往来,褚人获《坚瓠续集》云:

    袁韫玉《西楼记》初成,往就于冯犹龙,冯览毕置案头,不测所以而别。时冯方绝粮,家人以告,冯曰:“无忧,袁大令夕馈我百金矣。”乃戒阍人勿闭门,袁相公馈银来必以更余,迳引至书室可也,家人皆以为诞。袁踌躇至夜,忽呼灯持百斤就冯,及至,见门尚洞开,问其故,曰:“主人方秉烛在书室相待。”惊趋而入,冯曰:“吾固料子必至也。词曲俱佳,尚少一出,今已为增入矣,乃错梦也。”袁不胜折服。是记盛行,而错梦所以尤脍炙者也。

    从这则记事里,不但看出冯梦龙才学之高,尤可看出袁凫公爱好艺术之切。是类文人,往往不流于放诞,则落于颓废,以遨游于礼法之外,寄情于诗酒之中。

    总观以上所述,可知昆山派之曲,典雅蕴藉,细腻妥帖,“完全表现南方人之性格与长处,去北曲之蒜酪遗风,亢爽激越者,千万里矣。惟此种阴柔之美,实宜于词之收敛性格之文学,而不宜于曲之放散性格之文学。故其取材取径,于不知不觉之间,无一不与宋词相接近,而与元曲相背驰者。结果乃得一种词不成词,曲不成曲之物”。因之,此派之末流,“意境迂拘而色彩揉杂,硁硁于字句之渲染,又只有枯脂燥粉,敷衍堆嵌;拆碎固不成片段,并合亦难像楼台”(《散曲概论》卷二派别),完全走向糜烂、细碎的途径,丝毫没有一点清疏隽永的作风;散曲到此,可说是近乎凝固的阶段了。

    二、吴江派

    吴江派的作者,其文辞一方面受昆山派的影响,而以典雅见长,另一方面自己又专求律正与韵严;故所作曲,为声而发者多,为文而发者少;完全受着韵律的拘牵,把曲的活泼之气,剥夺殆尽。因此又可称之为音律派。此派以沈璟为首,王骥德、史槃、卜世臣、沈自晋诸家属之。

    沈璟 字伯英,号宁庵,又号松陵词隐,或简称词隐生,江苏吴江人。生于世宗嘉靖三十二年,卒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553—1610),年五十八岁。《明词综》卷五十有其记载。万历甲戌(1574)进士。曾任兵部主事,改礼部员外郎,复改吏部,嗣因上疏请定大本忤旨,降行人司正。万历戊子(1588)升光禄寺丞,次年以疾乞归,时年未四十,家居二十年始卒。熹宗天启初,追赠光禄大夫。璟少颖悟,美风姿,为人谦和而干练;服官勤敏,勇于任事,能诗善歌,有词曲癖。退隐后,纵情词曲,与同里顾大典并蓄声伎,日以征歌度曲为事。他精通音律,善于南曲,是当日曲匠的宗师,格律派的代表。他编有《南九宫谱》与《南词韵选》,为当代制曲家的金科玉律。前者严整南曲的调律,说明南曲的唱法;后者所选的作品,不完全以艺术为准则,只以合韵与不合韵为取舍。他作曲的主张,是与其曲佳而不合律,不如合律而曲劣。他这种思想,竟能风靡一时,如顾大典、叶宪祖、卜世臣、吕天成、范文若诸人,都受他的影响。吕天成在《曲品》中赞扬他说:

    沈光禄金张世裔,王谢家风,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沈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花月总堪主持;雅好词章,僧伎时招佐酒。束发入朝而忠鳊,壮年解组而孤高。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蓁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毫。运斤成风,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为北面。(《曲品》卷上)

    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中也说:

    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如庚清、真文、桓欢、寒山、先天诸韵,最易互用者,斤斤力持,不稍假借,可称度曲申韩。

    可知当时人对他的推崇真是无微不至。但在这些文字里,他们所称道的功绩,也只是讲音韵订曲谱而已,也只是斤斤持于庚清、真文、先天、寒山诸韵罢了。这都是曲匠的工业,并不是有天才作家的能事。王骥德批评他说:“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豪锋殊拙。”这的确是知人之论。李调元《雨村曲话》,尤能洞见沈氏之弊:

    沈伯英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但作当家本色侈语,却有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率凑,自谓独得其宗,号称词隐。而越中一二少年,学慕吴趋,遂以伯英为开山;私相伏膺,纷纷竞作,非不东钟、江阳、韵韵不犯,一禀德清,而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硬幼稚为出之天然。较之套词故实一派,反觉雅俗悬殊,使伯龙禹金辈见之,益当千金自享家帚矣。(《雨村曲话》卷下)

    话虽如此苛刻,自不无道理,然沈氏论文,每右本色,以朴质不失真为上品,以夸饰雕琢为下品,在当时日趋绮丽的作风中,诚然是一位中流砥柱。他的剧曲,在当时与汤显祖齐名,汤是江西临川人,故称他为临川派;所作剧曲,每崇尚文辞而忽于音律,所以又称之为文辞派,与沈璟的音律派,站在对立的地位。《新传奇品》说沈氏著有《属玉堂传奇》二十一本,今存《水浒》等三种,并评之为“冠冕佩玉,揖让明堂”。散曲又与梁辰鱼分庭抗礼,形成两大派别。其散曲集有《情痴呓语》《词隐新词》《曲海青冰》三种,原本俱未见,散见于明人诸选本中。近有新辑本《沈伯英散曲》一卷,约存小令十余首、套数三十余种。如伤春的【集贤宾】云:

    一声杜宇落照间,又寂寞春残。杨柳帘拢长日关,正梨花院落初闲。风朝雨晚,芳径里落红千万。停画板,又早见牡丹初绽。

    又如离情的【园林好】云:

    昏惨惨愁城似天,远迢迢长日胜年。记一笑春风面,灯儿下鬓云偏。急回首已茫然。

    又离情的【浆水令】云:

    煞静悄垂杨院,虚供养绿暗红嫣。银钩屈曲指骈联,淋漓红袖,细草鸾笺。刚删订,相思传,迟迟月上桃花扇。香罗帕,阑珊了,旧盟新愿。流苏帐,粉露花烟。

    这些曲,特别着重韵律的严整,在《伯英集》中,算是比较优美之作。同时他又好翻北曲为南曲。如【八声甘州】云:

    因缘簿冷,叹鸳鸯被卷,枉怨银筝。秦楼月影,蝴蝶梦中孤零。曾留汗衫余馥在,漫哭香囊两泪盈。柳眉蹙双峰,为才子留情。

    其二云:

    春宵多月亭,记曲江池上,丽日初晴。蓝桥仙路,裴航恰遇云英。梦花堂畔言誓盟,玉镜台前作证诚。他负心几曾?教鱼雁传情。

    这是“集杂剧名翻元人吴昌龄北词”为南曲者,沉滞晦涩,殊少生气,真是点金成铁。有补于声音者少,而为害于文字者多。任中敏说他把“活文字则死之,新意境则腐之”,的确如此。这完全是因过于重视音律而轻忽意境所得到的结果。他当时被人称为“词家开山祖”者在此,被人斥为“鄙俚可笑,生硬幼稚”者亦在此。而且他还以四声阴阳的格律,限制每一曲牌中声调变化的自由,例如他在序冯梦龙《太霞新奏》的套曲中说:

    参详。含宫泛徵,延声促响。把仄韵平音分几项。倘平音窘处,须巧将入韵埋藏。这是词隐先生独秘方,与自古词人不爽。若是调飞扬,把去声儿填他几字相当。

    这是在《二郎神》曲,其二【换头】中所说的,一是在南曲中,入声可以代替平声字用。二是去声字在歌唱时,便于配上高亢的音调。又在【转林莺】曲中说:

    词中上声还细讲,比平声更觉微茫。去声正与分天壤,休混把仄声字填腔。析阴辨阳,却只有那平声分党。细商量,阴与阳还须趁调低昂。

    在这里,沈氏以为上声和去声,虽然同是仄声,但两者声调不同,不可混用。又以为只有平声可以分为阴平与阳平。由此可见他在音律上的主张,不过如此,他所编的《南九宫谱》,就以此为其根据。他的弟弟沈瓒,是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退职后自为塾师,教其兄子。《静志居诗话》说他们“一门之内,兄日选优伶,令演戏曲,弟寻章索句,课着童,实为奇异之对照。”其实这种现象,在明代很普遍,正可看出有明一代,文人们的放浪生活来。

    王骥德 字伯良,号方诸生,又号秦楼外史,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生年不详,卒于熹宗天启三年(1623),年六十岁左右。《明文授读》说他是王守仁之侄,不知确否。他的祖父王炉峰,也是一位曲家,曾作《红叶记传奇》,藏元剧有数百种之多。《曲谐》卷三说他:“自幼性嗜歌乐,遂精研词曲,至壮不衰,以散曲负盛名于当时。始师同里徐渭(文长),即以知音互赏;继与吴江沈璟讨论音律,最为沈氏所推服。与孙如法、孙月峰、吕天成并为词友,而以吕氏相交最早,尤称莫逆。”他自己也说:“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余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曲律》卷四)一时曲家相善者,尚有顾大典、史槃、王澹翁、叶宪祖辈,并汤显祖亦在知好之列。尝设席山阴署中,与毛以燧研讨词曲。又尝入都门,同好集于米氏湛园,邀往讲习西厢琵琶,作过有名一时的《曲律》。《曲律》可算是吴江派在理论著作上的代表。任中敏曾说:

    尝谓明代曲家,最不少可者,为魏良辅与王氏两人。无良辅则无今日昆曲,即谓今日无雅乐可也。无骥德则谱律之精微,品藻之宏达,皆无一见,即谓今日无曲学可也。(《曲谐》)

    与他同时的冯梦龙也说:

    词隐先生所修《南九宫谱》,一意津梁后学,而伯良《曲律》一书,法尤密,论尤奇,厘韵则德清蒙讥,评辞则东嘉领罚。字栉句比,则盈床无合作,敲今击古,则积世少全才。虽有奇颖宿学之士,三复斯编,亦将咋舌而不敢轻谈,韬笔而不敢漫试。洵矣攻词之针砭,几于按曲之申韩。然自此律设。而天下始知度曲之难。而后之芜词可以勿制;前之哇奏,可以勿传,悬完谱以俟当代之真才,庶有兴者。

    以上所引,对于王氏皆赞扬备至。他的戏曲有《题红记》《男后记》《离魂记》《救友记》《双鬓记》《招魂记》六种。今仅存《男后记》一种,见于《盛明杂剧》一集。其散曲集名《方诸馆乐府》,见毛允遂《曲律跋》。原本未见,近有《卢前新辑本》二卷,商务印书馆出版;约存小令五十余首,套数三十余套。在这些作品中,他在沈璟一样的过于重视音律而轻忽意境,然其成就却高于沈璟之上。如《一江风·见月》云:

    月华明,偏管人孤另,后会茫无定。信难凭,两处思量,今夜私相订:天边见月生,低低叫小名;我低低叫也,你索频频应。

    这是多么天真的口吻,“对月呼名,异方索应,是何光景!是何情致!其中写出一片孤心苦诣,颙望无穷;正不独活画出一妙人,痴绝而复憨绝也。”(《曲谐》语)又如《玉抱肚》云:

    萧萧郎马,怎教人不提他念他。俏庞儿怕吹破春风,瘦身躯愁触损桃花。不知今夜宿谁家,灯火章台处处纱。

    此曲写闺中念远之情,体贴入微,极为工致,风神是那样的洒落,情韵是那样的自然。“俏庞儿一联,雅似杜诗中红豆啄残,碧梧棲老之倒装句法”(《曲谐》语)是以前曲家未曾尝试过的技巧。他的另一首《锁南枝·待归》,在内容上与前举《玉抱肚》是同一性质的曲,如云:“灯花绽,蟢子飞,心心盼他郎马归。早起画蛾眉,红楼镇空依。纱窗瞑,日又夕。多管是今宵尚欠几行泪。”情痴、意痴,的确是佳作。此外,伯良所作套曲,动摹艳情,其中确有蕴藉之作,绝非明人俗滥淫词可比。如《步步娇·忆虞氏小姬》的引子云:

    小小鸳鸯思珍偶,未许春风逗。花枝一捻柔,袅袅婷婷,十三娇幼。羞涩怕回头,可怜正是愁时候。

    《太霞曲语》云:“王伯良之词,由烂熟中来,故水到渠成,瓜熟蒂脱;手口和调处,自有一种秀色,不似小家子,以字句争奇已也。”确是知人之论。又如《步步娇》的【皂罗袍】云:

    曾记桃花窗牗,正金屏人悄,偷结绸缪。朱唇一点人羞,红罗三寸拈鞋瘦。灯明灯暗,匆匆画楼;春深春浅,纤纤蕊头。许千金不惜神前咒。

    这的确是摇精荡魄之作,足可继响青门而无愧;在吴江派中,要算最出色的作家。袁于令说:“词才不同,梁伯龙以豪爽,张伯起以纤媚,沈伯英以圆美,龙子犹以清俊,至于秀丽,不得不推王伯良。”这也是事实。《论曲绝句》云:“已将秀丽许方诸,自视西楼愧不如。灯火章台情境里,那时低唤小名无。”他也和沈璟一样,好集曲、翻谱,多是“字雕句镂”的死文字;这本来是吴江派的共同习尚,自不必责难伯良一人。

    史槃 字考叔、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生于神宗嘉靖九年,卒于思宗崇祯三年(1530—1630),年约百岁。与王骥德友善,同师事徐文长。其书画模拟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非己作。他的事迹多散见于王骥德《曲律》、冯梦龙《太霞新奏》、黄宗羲《思旧录》等。有传奇十三种:《鹣钗》《合纱》《双丸》《梦磊》《樱桃》《双鸳》《挛鸥》《琼花》《青蝉》《双梅》《擅扇》《梵书》《冬青》。今仅见《梦磊记》一种,有冯梦龙改订本行世。其散曲集有《齿雪余音》,亦未见,仅小令散套数十首,散见于明人选本。其作风清利俊爽,如《醉罗歌·题情》云:

    难道难道丢开罢,提起提起泪如麻。欲诉相思抱琵琶,手软弹不下。一腔恩爱,秋潮卷沙。百年夫妇,春风落花。耳边厢枉说尽了从良话。他人难靠,我见已差,虎狼也狠不过这些冤家。

    任中敏对此曲的评论,说得最为确切:“盖此一体文字,非如此一掴见痕,一鞭见血,倾筐倒箧而出不可。若吞吞吐吐,读之令人沉闷,则何有于曲?故当行曲家,下笔总须具有辣手。”顾佛影也说:“此曲用沦落女子口气,叙述身世,因遇人不淑,流落烟花,虽欲从良,恐蹈覆辙。一腔心事,尽情倾吐,鞭鞭见血,正是曲家当行处。”又如《正宫·锦缠道·泊舟连河·怀清源胡姬》云:

    满帆风,吹不动离人小船,愁重滞江边,盼相思盈盈一水春天。我想他别时言,送时情,行时泪眼,怎教人不恨迷离意马心猿。说甚好姻缘,这破题儿是柳愁花怨。江关信杳然,何日睹桃花面?怕梦魂依旧在清源。

    又如《锦缠道》的【古轮台】云:

    艳阳天,隔墙裙底弄秋千,笑歌声浅。孤蓬里,有客羁楼,对此春光,番惹出一段熬煎。燕解离愁,莺知别怨,一双双宛转话江烟。又恍似传消遁息,把佳期约在明年。怕只怕一湾流水,半窗残月,几村渔火,寂寞对愁眠,难消遣,一瓶香煮惠山泉。

    情景兼顾,在秀丽中有宛转之致。此外如《倾杯赏芙蓉·拟冬闺怨》的【普天乐·犯】云:

    听更筹频频下,泪滴满绞绡帕。料多情,别有娇娃,把我认做冤家。当初来嫁,星辰应犯孤和寡。使今朝锦帐文鸳,做了路柳墙花。

    也写得极为工丽、俊爽,并不亚于王伯良。

    卜世臣 字大匡,一字大荒逋客(《嘉兴府志》作字蓝水),秀水人。他性磊然不谐俗,日扃户著书。著所有《乐府指南》《卮言》《多识篇》,及《山水合谱》等(见《府志》卷五十三)。至其传奇有《冬青记》《乞麾记》二种,今皆不传;但据高奕《新传奇品》及《曲海提要》所载,知《冬青记》写宋义士唐珏葬宋帝骨骸事,以陶宗仪所作《唐义士传》为蓝本,歌词悲愤激烈,且音律精工,情景真切,颇能动人。《新传奇品》云:

    吾友张望侯曰:“槜李屠宪副于中秋夕,帅家优于虎邱千人石上演此,观者万人,多为泣下者。”

    至于《乞麾记》,是“发挥小杜之恣情酒色,令人顿作冶游想”。《新传奇品》又云:

    吾友方诸生(王骥德的号)曰:其词骈藻炼琢,摹方应圆,终卷无上去叠声,直是竿头撒手,苦心哉!小杜风流楚楚,其钟情巫女,注目紫云,固豪士本色。每读两行红粉及绿叶成阴之句,辄柔肠欲绝,今记中乃两全之,良是快事。

    王骥德《曲律》卷四也说:

    自词隐(沈璟)作词谱,而海内斐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吕天成字,著有《曲品》,与王骥德《曲律》,并称为论曲的“双璧”),曰槜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媱》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于此可见大荒与吕天成都是最服膺沈璟的。而且,他们两人,相知亦深。吕氏《曲品》曾批评大荒道:

    大荒博雅名儒,端醇吉士。张衡之精巧绝世,荀爽之俊美无双。耽奇蕴为国珍,按律蔚为词匠。

    当时的曲家,还有范文若、袁晋、冯梦龙等,与他都有往来,并且都很推重他。所作散曲,有新辑本《卜大荒散曲》一卷,约存小令与套数二十余首。如套曲《好事近·拟元帝饯别明妃》云:

    貂锦换宫妆,转胜图中模样,新愁夙枉,生拆宝殿鸳鸯。拴装,两下相看悒怏,秦城外倦柳凄凉。斜日映灞川渡广,怪琵琶写恨,举目沾裳。

    一看此曲,便知是沈璟的同调。

    沈自晋 字伯明,晚字长康,号鞠通生,吴江人。生于神宗万历八年,卒于桂王永历十四年(1580—1660),年八十一岁。他是吴江派领袖沈璟之侄,昆山派作家袁于令之友。他和袁于令同是明末曲坛的重要作者。如果说袁于令是昆山派的健将,那么伯明要算吴江派的异军。范文若说:“新推袁沈擅词场。”可见他们两人在明末曲坛上的地位极高。那时正值汤显祖以“才情”、沈璟以“本色”对峙曲坛,他独调和于两家之间;用精严的音律,驭俊艳的辞采。沈自友《鞠通生小传》云:

    海内词家,旗鼓相当,树帜而角者,莫若吾家词隐先生与临川汤若士先生。水火既分,相争几于怒詈。生蝉缓其间,锦囊彩笔,随词隐为东山之游。虽宗尚家风,著词斤斤尺矱,而不废绳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朱碧应度,词珠宛如露合,文治妙于丹融。两先生亦无间言矣。(此传原附重订《南九宫词谱》后,书藏北京图书馆。)

    这把自晋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不仅自晋一人如此,明末诸大家,殆无不秉用沈谱而追穆汤词的。他所作传奇,有《望湖亭》《翠屏山》《耆英会》三种。郭彦深谓:

    鞠通生所著《翠屏山》,如芙蓉出水,《望湖亭》若杨柳因风,实当今南词津梁矣。

    他的弟弟沈自南也说:

    兄幼精举子业,踬于棘闱,每不为意,间作歌诗,成即弃去,实非所好。而独醉心于红牙檀板间,虽天性然欤,亦就之者专也。忆于燕市,同谱诸盟䜩习平康赏《望湖亭》剧,时环者如堵,坐中击节,疑大手作,非古名家不能,恨不得拜其下风,予谓此予家伯兄作耳!伯兄家居著书,年故未艾也。则咸骇叹。

    伯明才思之高,于此可见。他曾在所作传奇《望湖亭》第一出作《临江仙》词批评当时的作家道:“词隐(沈璟)登坛标赤帜,休将玉茗称尊。郁蓝(吕天成)继有檞园人,方诸(王骥德)能作律,龙子(冯梦龙)在多闻,香令(范文若)风流绝调,幔亭(袁于令)彩笔生春,大荒(卜世臣)巧构更超群。鲰生何所似?颦笑得其神。”在这首词里,我们对与他同时的曲家,有了个更加显明的认识。他所作散曲集《鞠通乐府》共包含三种:一为《黍离续奏》,一为《趣溪新咏》,一为《不殊堂近草》。有明刊本及饮虹簃刻本。共有小令七十九首、套数十七套。此外尚有《赌墅余音》及《黍离新奏》,可惜已佚,在《南九宫大全谱》中,有《风入三松》《金衣插宫花》《御林叫啄木》三调,题为伯明之作,或许是这两书的佚文。《南九宫大全》,为种花翁写本,旧藏珊瑚阁,后来又归卢前饮虹簃,今卢氏已物化,其书存佚,不得而知。

    他散曲的作风,大约可分为两类,其关键在明室的存亡。一是在明代未亡时写的曲,字句多秀丽典雅,音韵多和谐自然。一是在明代已亡后写的曲,字里行间,满怀着身世之悲与亡国之恨。属于前者的,如《翻北词》的《相思曲》云:

    相思本自双,未必双思想。两下里难平,与相字儿浑无当。他情有尽头,俺意难丢放。独自牵思,这单字应非慌。单相思另是一个相思样。(【金梧桐】)

    又云:

    单憔悴,自凄惶,怎把单字儿连相厮混讲。只为多情不过情儿障,加一字在相思上。替他思想为他忙,又似各牵肠。

    至如纪情的《园林好》:“怅逢时情同聚沙,恨别时似风飘坠瓦。”也同样娟秀可爱,这大概是驿骑于汤沈二家的“以精严的音律,驭俊艳的辞采”吧!属于后者的,如《六犯清音》云:

    西山薇苦,东陵瓜隽,孤竹千秋难践。青门非旧,萧条故苑依然。云径边,云根变,望垂虹驿路谁传?愁的我寒烟宿雨残兵燹,愁的我衰草斜阳欲暮天。江山千古,波萦翠镌,兴亡一旦。歌狂酒颠,挥毫写不尽登楼怨。

    我们看前一类作品,显得特别秀丽;而后一类作品,则又显得特别悲壮。从此可以知道,政治的变迁,往往会使文学改观,这是千古不移的定理。

    伯明的活动期,大约在天启、崇祯间。明亡后,他便归隐吴江。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率兵攻瓜州时,袁于令适在杭,闻乱归南京视家族,路过吴江,访自晋而互叹衰老(《遗愁集引小说考证续编》)。这时的自晋,恐怕已年逾古稀了。另外,他还有一支曲:

    论散曲是传奇余响,怪刊行亥豕荒唐。镌成又恐非时尚,将掩卷案头藏。只得把连篇套数共丝竹,撇下清歌小令腔。前摹足仿,曷不取《南词韵选》,照式端详。(《仙吕·解酲乐》)

    这是一支很重要的曲,从“镌成又恐非时尚”一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散曲到了明末清初之际,已渐渐走向没落的道路。在昆腔势力的笼罩下,文士们把才力都用在写戏曲上面,而一般民众,也醉心于小曲的歌唱和制作,散曲不再是时代的宠儿了。

    三、华亭派

    明嘉靖以后的散曲坛上,差不多可说是为昆山派与吴江派所分霸;当时的一般作家们,不是追慕昆山派的“典雅”,便是醉心吴江派的“本色”。散曲到此,纯粹变为曲匠之曲,前人豪放之气,以及方言土语朴野之作都不再为人所重视了。他们喜欢写闺情咏物,喜欢翻宋词元曲,把前人现成的材料,纳之于律正与韵严,只以音乐的价值,来衡量作品的高低,并不以文学的生命为依归,因此其作品,多流于平庸与陈腐。这时能够特立于两派之外,融合元人的“豪放”与“清丽”,而以“绵整”出之者,只有施绍莘一人而已!任中敏说:

    自有昆腔,南曲之宫调音韵,一切准绳俱定,传奇之法愈密。犯调集曲,日盛一日。沈璟为《南曲谱》及《南词韵选》二书,楷模大著,学者翕然宗之。龙子犹于《太霞新奏》中,对沈氏有词家开山祖师之称焉。起嘉隆间,以迄明末,将近百年,主持词余坛坫者,文章必推梁氏为极轨,韵律必推沈氏为极轨;此为昆腔以后的两大派。一时词林,虽济济多士,要不出两派之彀中也。其文章独不从梁,而韵律独不从沈者……散曲则有施绍莘之《花影集》。……兹论昆曲以后散曲之派别,不能不分举沈、梁、施三家。(《散曲概论》卷二)

    施绍莘之作,可说是集明人散曲之大成,散曲至此,已经发展到了最高领域,施氏以后,便无复有继其业的了。若勉强说来,尚能差可继响《花影集》的,只有清人赵庆熺的《香消酒醒曲》罢了。赵氏之作,留待下文叙述,这里仅论施绍莘。

    施绍莘 字子野,自号峰泖浪仙,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生于神宗万历九年,卒于思宗崇祯十三年(1581—1640),年六十岁。《明词综》卷五有其记载。少负隽才,好治经术,工古今文,旁通星纬舆地之学。后屡应乡试不第,乃作别业于泖上,又营精舍于西佘,极烟波花木之美。时陈眉公居东佘,管弦书画,兼以名童妙妓,来往嬉游,享尽人间清福。在《泖上新居套曲》卷一的跋文里,曾自述对山水之爱好说:

    予烟霞痼疾,出于性成。犹记五六岁时,便喜种植,以盆为苑,以盎为池,竟日徘徊,欣然如有所得。七岁就塾师,或迁延避学,无他嬉也,止游戏于花草间耳!既壮,诱慕日增,时寄情于诗酒声色,要以铺衬林泉,未尝忘本也。丙辰冬,始营西佘别业,遂为先人卜宅,盖便为予归骨地矣。己未秋,复移家园泖滨,故予词有:“置身峰泖间,避世诗酒里”之句。幽怀逸事,多散见于诸词句字间,可考而得也。每春秋则居山,享桃梅桂菊之奉。览烟云月露之奇。冬夏则居水,长禾黍鸡豚之社,乐池潭风雪之观。吾事不亦能济益乎?夫清福上帝所忌,自分福薄,何以堪此?但性有所近,天实赋之,违天不祥,拂性斯戾,惟愿折功名富贵之缘,并于一途,庶几当忏悔云尔。

    再看他的山居生活,又是怎样?在《花影集·卷三·西佘山居记》中说:

    余性苦城居,颇乐闲旷,己未冬,移家泖西,而每岁春秋,必来山中,或侵寻结夏,至十月而归,而梅花时又遄至矣。居山中,雨不出,风不出;寒不出,暑不出;贵客不见,俗客不见;生客不见,意气客不见。凡四时风景,及山水花木之胜,皆谱撰小词,教山童歌之。客至出以侑酒,兼佐以箫管弦索;花影杯前,松风杖底,红牙隽舌,歌声入云,亦甚足为耳轮供养矣。更作一钓船曰随庵。风日和美,一叶如萍,半载琴书,半携花酒,红裙草衲,名士隐流,或交舄并载。每历九峰,泛三泖,远不过西湖太湖而止。所得新词,随付弦管,兴尽而返,阖门高卧。有贵势客,强欲见者,令小童谢曰:顷方买花归,兹复钓鱼去矣。(《贺暗生新居·念奴娇序》一套后附)

    他又在《甲子除夕曲跋》卷一里,写山居之乐道:

    岁聿云暮,日月就除,农事已休,春耕未起。纸窗明暖,梅影萧疏,雪月灯荧,夜帏茶熟。此时一盆火,一瓶花,煨芋数头,家人姬侍,相与守岁围炉,烧枣焚木,检点一年区处。花月几何逋欠?诗酒债若干?更以文心之波,旁及声律,令小童歌自制新词一两章,觉枯寂之气,一时遣去,胡眉毫发,皆温温然有生意,此山翁极风致,极快乐事也。……彼奔驰于势路名场,百年而为万年计者,于此犹堪伯仲否也。

    子野虽醉心于花月烟云之际,但对酒色,尤为爱好。陈眉公赠他诗有“人拥如花香国近,酒逢敌手醉乡宽”之句。包穉先在跋子野的《祝如姬初度》时曾说:“子野情根引蔓,随地下种。”他自己也说:“从来江海泪花成,自古乾坤情字里。”又云:“予初非好色,直是多情;每为怜花,时生痴梦。”或此或彼,皆可证明子野是个“蝴蝶一生花里活”的人物,脱不了才子气息。这也或许是他求功名不遂后的寄托。

    他的散曲有《花影集》四卷,任中敏编入《散曲丛刊》中,最以散套擅扬。四卷之中,小令只有七十二首,尚不满一卷,而套数竟有八十六套之多,在明人专集,不但要算最多,而且也是最好的了,所以吴梅推他为明代第一人。他才情极高,生性浪漫,因此他摆脱沈梁的格律,而不为时习所囿。南词北曲,俱其所长,故其作风,清丽苍莽,兼而有之,实是晚明曲坛一大家。所作题材,也很广泛,曾在《花影集》序中说:

    花月下,香茗前,诗酒畔,风雪里;以至茅茨草舍之酸寒,崇台广囿之弘侈,高山流水之雄奇,松龛石室之幽致,曲房金屋之妖妍,玉缸珠履之豪肆,银筝宝瑟之萦魂,机锦砧衣之怆思,荒台古路之伤心,南浦西楼之感喟,怜花寻梦之幽情,寄泪缄丝之逸事,分鞋破镜之悲离,赠枕联钗之好合,佳时令节之杯觞,感旧怀恩之涕泪,随时随地,莫不有创谱新声,称宜迭唱。每听双鬟竖子,拍板一声,则泬寥传响,情境生动,可谓极风情之致,享文字之乐矣。

    因此,他集中有不少怀古、赠别、写山水、咏琐事的好作品。但是艳曲还是很多,然其所作,只写深情,不写性爱,读去觉得哀怨凄凉,丝毫没有淫亵的感觉。如《折桂令·清明》云:

    看游人细马香衫,几个东来,几个西还。满团团云山翠滴,溪水斜湾,谢东君分付与春光饱看。呀!双肩挑一担,食垒春盘,铺个青毡,摊个蒲团,只见那花枝下,呵酒猜拳。

    又如《泖上新居》的【步步娇】云:

    水际幽居疑浮岛,结构多精巧。垂杨隐画桥,转过湾儿,竹屋风花扫。门僻是谁敲?卖鱼人带雨提鱼到。

    又如《春游述怀》的【叨叨令】云:

    且寻一个顽的耍的真知音风风流流的队。拉了他们俏的俊的做一个清清雅雅的会。拣一片平的软的衬花茵香香馥馥的地。摆列着奇的美的趁时景新新鲜鲜的味。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兀的便醉杀了人也么哥,任地上干的湿的混账啊便昏昏沉沉的睡。

    以上所举,是关于闲适之作,尤其《春游述怀》的【叨叨令】,其潇洒之姿,癫狂之致,活跃纸上,自是曲家擅场境地;与关汉卿《不伏老》套的【黄钟煞】调,同是一片奇文。至于子野写情的如《驻云飞·丢开》云:

    索性丢开,再不把他记上怀;怕有神明在。嗔我心肠歹。呆!那里有神来,丢开何害?只看他们,一个个抛我如尘芥,毕竟神灵欠明白。

    子野情词,白描功夫最高,顾佛影说:“此曲写欲舍不舍,反复踌躇,自难自解的心理。跳脱生动,蹊径独开。”又如《山坡羊·旅怀》云:

    意惺惺怕分离的相送。虚飘飘要相逢的痴梦,急煎煎算不定的归期。泪斑斑看不得的衣衫。怯晓钟,更教人恼暮钟。灯火暗卜,却被灯花哄。欢喜谁同?凄凉谁共?朦朦,拾相思在云树中;匆匆,记相思在诗句中。

    与这首同一情趣的,还有《清江引·别思》的:“恩情不教人当要,这几日何为者?情知有归去时,却现怕分离夜,且含着泪花儿把相思句儿胡乱写。”此曲结句,又与贯云石《塞鸿秋》的“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绝类似。又如《驻云飞·春恨》云:

    风卷杨花,点点飞来蘸绿纱。衣带松来怕,得似前春吗?嗏!泪眼问东风,没些回话。教着鹦哥,也把东君骂。一半嗔他一半耍。

    这是极顽艳之作,盖自沈青门《唾窗绒》学来,《论曲绝句》的“情痴才俊折柔肠,梦断华亭十里香。泪眼莫听鹦鹉骂,扶将花影问东皇”,便是指此而言。子野咏物曲,以雅洁精致胜,如《清江引·咏荷》云:

    水仙可怜潮嫩脸,姊妹偷携伴。牵丝意绪多,落瓣衣裳换,晚妆出来全带软。

    《曲谐》曾批评此曲道:“风裳水佩,全寓于一软字中,仪态愈觉万方,是善于写物状者。”又云:

    仙妃化身生小苑,未了尘凡愿。探头欲语谁?障叶还羞面,横塘夜凉郎信远。

    探头二句,任中敏称其“憨柔顽艳”,且“结语风神摇荡,娟蒨绝尘,花光词品,已觉融成一片”,在“明人咏物之中,自是化境”。(《曲谐》卷一)子野还有些很爽利之作,如《夜雨词》的【新水令】云:

    没人庭院种芭蕉,惨模糊隔窗烟草。引凄凉来枕畔,欺命薄上花梢。急打轻敲,乱洒斜飘,总送个愁来到。

    顾德生曾批评说:“不雕琢而工,不磨涤而净,不粉泽而艳,不穿凿而奇,不拂拭而新,不揉摛而韵。”此曲实足以当之。次如《玉抱肚·小园》云:

    小亭低亚。眼前的诗耶画耶。白梅花衬扇窗儿,淡垂杨带个栖鸦。天公偏称野人家,寒似前宵略峭些。

    以如此轻灵的手法写小园风景,实可与元代的张可久相伯仲了。又如《黄莺儿·闺梦》云:

    春梦绕钟残,恼春莺惊梦还,还将梦人低唤。从今见难,从今梦难,从今梦怕难于见。梦堪怜,如还梦也判个日高眠。

    子野散曲,陈眉公最能赏识,曾说:“子野词太俊,情太痴,胆太大,手太辣,肠太柔,心太巧,舌太纤;抓搔痛痒,描写笑啼,太逼真,太曲折。”(《花影集》序)眉公此赞,语语中肯。我们看他的作品中,差不多都包含着如眉公所说的词俊、情痴、胆大、手辣、肠柔、心巧、舌纤诸特点;确为逼真之作,有明一代,很少有人能和他比肩。

    第三节 明代的小曲

    明代散曲,在昆曲流行以前,以渐趋雅丽,虽然在康(海)、王(九思)等人的作品中,犹有些质朴的曲,究竟为数很少。因为当日的曲风,都是以雅丽为主。及至昆曲流行以后,沈(璟)、梁(辰鱼)兴起,前者主韵律的严整,后者讲修辞的工巧;于是散曲更趋于贵族化、古典化,成为一种专门学问,而与诗、词同流,不是人人皆可以欣赏的东西;出色当行的民间作风的曲子,在这时几乎是绝迹了。施子野的《花影集》,虽曾传诵一时,但也不过是残蝉的尾声余韵而已!这时能够别开生面、焕然一新的,不能不算是那些活活泼泼、富有生命力的小曲了。明代著名的曲家李开先,在其所著《一笑散》中,曾引录了一首名《醉太平》的小曲: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这支曲,与宋人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描写张员外的情形差不多,真切地勾画出了一副尖酸、刻薄的“老先生”的狰狞面貌。其次像《豆棚闲话》第十一则所引在明、清两代盛传的一支小曲: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吃斋念佛的活活饿煞,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说来字字合情、句句合理,写尽了人间的不平,的确要算小曲中的瑰宝。陈宏绪《寒夜录》载卓珂月之言曰:

    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杆】【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又袁宏道《叙小修诗》亦云:

    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枣杆】之类,犹是无闻无识。今之新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情而发,尚能过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这都是把当时所传小曲,评价于诗词之上,可谓独具慧眼。不要说晚明的浪漫派的作家如此,即连拟古派的李梦阳、何景明之流,看了【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也要说出可以上继国风,甚为喜爱的话。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小曲的艺术是如何的优美,在当日无论是文坛上的正统派或新派的文学家,都在那里赞美它、歌颂它。

    所谓小曲,是别于昆弋大曲的名称,为明人所独创的一体。它是以白描的手法,直率的口吻,来描绘多彩多姿的人生,尤其是男女的情爱,其中丝毫找不到一点故意做作、故意雕琢或渲染的痕迹。至于这种小曲的起源,说法不一,因为史料的缺乏,很难给人以满意的答复。早在《宋玉集》中,曾谓:“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有遗行欤?宋玉对曰:唯,然有之。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既而阳春白雪,含商吐角,绝节赴曲,国中唱而和之者弥寡。”按下里巴人,也就是民间的小曲,因为通俗易懂,所以能普遍流传,其后魏晋南北朝的南方歌谣和北方歌谣,大概都是承继着这一个系统发展而来;另外像在敦煌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也是小曲一类的东西。至于明代的小曲,据我们考察的结果,知道在明初,就已经有了很好的作品出现。沈德符曾记载其发展的情形道: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化治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之属。李空同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类。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杆】【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亦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万历野获编》)

    从沈氏的这段记载,约略可以看出小曲是北方的产物,其价值可与《国风》比拟。同时在“渐与词曲相远”一语中,又说明了小曲的独立性。此外,在王伯良的《曲律》中,还有更清晰的记载: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按此说不确,盖本沈德符所言,有“【挂枝儿】【打枣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之句),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辞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

    《曲律》中又说: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人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中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何元朗《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云:

    今之教坊所唱,率多时曲,此等杂剧古词,皆不传习。

    在上面所引的几段文字里,告诉我们:(一)小曲最先是起于北方的里巷歌谣。(二)及至由北方移到南方后,深得时人的爱好,甚为风行。(三)其流行区域,自市井里巷,渐渐走入朝堂绣幕。在这里不得不一提的是刘廷玑的《在园杂志论》小曲:

    小曲者,别于昆弋大曲也。在南则始于【挂枝儿】,一变为【劈破玉】,再变为【陈垂调】,再变为【黄鹂调】;始而字少句短,今则累数百字矣。在北则始于【边关调】,盖因明时远戍西边之人所唱,其辞雄迈,其调悲壮,本凉州伊州之意。如云:“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大丈夫豪气三千丈,百万雄兵腹内藏,要与皇家做个栋梁。男儿当自强,四海把名扬,姓名儿定标在凌烟阁上。”明诗云:“三弦紧拨配边关”是也。今则尽儿女之私,靡靡之音矣。再变为【呀呀优】,“呀呀优”者,“夜夜游”也,或亦声之余韵“呀呀哟”。他如【倒搬桨】【靛花开】【跌落金钱】,不一其类,又有【节节高】一种。【节节高】本曲名,取接高之意。

    在这节里,除了说明什么叫小曲以外,把南北小曲的流变,也说得很详细。前面王伯良谓【挂枝儿】等曲是北人绝技,南人每不能及;但此处则又说起于北方的是【边关调】,起于南方的才是【挂枝儿】,这话未必可信。但谓小曲最初是北方悲壮之音,从北方传到南方后,才变为靡靡之音,倒是甚为合理。【挂枝儿】,有写作“挂真儿”者;【打枣竿】,也有写作“打草竿”或“打枣杆”者,可知民间所传,原无定字。现在让我把小曲的发展,分作平民派与文士派来稍加论述之。

    一、平民派

    关于平民派的小曲,以其时代的先后,可以分作三个时期来说明:前期约当成化、嘉靖之际,中期约当隆庆、万历之际,后期约当天启、崇祯之际。

    前期的小曲 据郑氏的《中国俗文学史》,现在所知最早刊行的明代小曲,当推成化七年(1471)金台鲁氏所刻的。

    (一)《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其中有不完全的散曲一套(因现存刊本非完帙),《鹧鸪天》词十八首,上夫诗三首。

    (二)《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包括《咏太平》四首,题风、花、雪、月四首,《咏苏小卿题恨金山寺》八首,《咏双渐赶苏卿》十二首,题《王魁负桂英》四首,咏“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各一首。

    (三)《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赛驻云飞》:计题《西厢记十咏》十首,题《东墙记五咏》六首,《咏十二月题情》十二首,题《西厢记》三十一首,《嘲嫁庄》十二首,题《驻云飞》收尾一首。

    (四)《四季五更驻云飞》:在这四种中,以此种较好。

    现在举出以下几首为例:

    初鼓才敲,正是黄昏人静悄。闷把栏杆靠,祷告神灵庙。嗏!心急好难熬!每夜烧香,只把青天告,早早团圆交我有下稍。

    类似的例子,又如:

    闷对银缸,坐想行思只为乡。寂寞销金帐,懒把帏屏傍。嗏!交奴细思量,自参详。便把情人望,一回寻思愁断肠。

    我们看鲁氏所刊的这些小曲,文意浅显,词句俚俗,取材也极平庸,多为咏男女私情之作。所用的调子,都是【驻云飞】,可能【驻云飞】在当时已很盛行,而且所描写的故事,也多为人习知,因之在民间最易流传;变成了旷夫怨女的心声,子夜读曲的嗣音。顾启元在《客座赘语·俚曲》条说:

    里弄童孺之所喜闻者,唯有【傍妆台】【驻云飞】【耍孩儿】【皂罗袍】【醉太平】【西江月】诸小令,其后益以【河西六娘子】【闹五更】【罗江怨】【山坡羊】。后又有【桐城歌】【挂枝儿】【干荷叶】【打枣竿】等,虽音节悉仿前谱,而其益为淫靡,其音亦如之。处桑间濮上之音,又不啻相去千里,诲淫导欲,亦非盛世所宜有。

    顾氏虽斥小曲为“诲淫导欲”之作,然其发展的趋势,已经像一股洪流似的不可遏制。其后,非但一般略具文才者,在那里拼命写作,而且一些丐化之流,也就利用了时人的好尚心理,作为糊口度日的生涯,很可能就像后来李斗的《艾塘曲录》所说:

    玉板桥乞儿二,一乞剪纸为旗,揭竹竿上,作报喜之词;一乞家业素丰,以好小曲荡尽,至为丐。乃作男女相悦之词为小儿郎曲。相与友善,共在堤上。每一船至,先进小儿郎曲,曲终继之以报喜。音节如乐之乱章,人艳听之。小儿郎曲,即十二月采茶、养蚕诸歌之遗。“泥泥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词虽鄙俚,意实和平,非如市井中小唱,淫靡媚亵者可比。

    同时又谓:

    郑玉本,仪征人,近居黄珏桥,善大小诸曲,尝以两象箸敲瓦碟作声,能与琴筝箫笛相和;时作络纬声、夜雨声、落叶声;满耳箫瑟,令人惘然。

    又在下面一则里,说得更加详尽:

    有大松小松者,兄弟也。本浙江世家子,落拓后,卖歌虹桥;大松弹月琴,小松拍檀板,就画舫互相觅食。逾年小松死,大松年十九,以月琴为燕赵音,人多与之。尝游京师,从贵官进哨,置帐中,猎后酒酣,令作壮士声,恍如杀虎山中,射雕营外;一时称为【进哨曲】。又尝为【望江南】曲,如泣如诉;及旦,邻女闻而死。过东阿,山水骤长,同行失色,大松匡坐车中,歌思归引,闻者泣下如雨。

    在这一个简短的故事中,把小曲的功效,说得精彩动人;悲壮处,如杀虎山中、射雕营外,它那豪放的气概,可以想见。但在哀婉处,不仅会使人泪下如雨,甚至竟然有闻歌而死者。小曲魔力之大,不言而喻。

    其次,在明正德刊本的《盛世新声》里,以及嘉靖刊本的《词林摘艳》和《雍熙乐府》里,虽然也有些小曲,但已经过文人们的改作或润饰。不复是真正出于民间之作了。能够保存了小曲真面目,陈所闻《南宫词纪》,倒是甚为可靠,其中有咏风情的“汴省时曲”,写得婉转有致。又有孙百川和无名氏的嘲妓之作,都是以【黄莺儿】曲调,来作讪笑妓女之词,竟达四十首之多。如孙百川的《嘲睡妓》云:

    春梦海棠娇,锦重重混暮朝,阳台一到何时觉?庄周半宵,陈抟半宵,邻鸡唱罢何时晓?曙光摇,才临妆镜,尚朦着眼儿梢。

    关于嘲弄妓女的曲子,在明代甚为流行,许多道貌岸然的学士大夫的集子里,这种作品,屡见不鲜。此外在浮白山人编的“七种”里,也有嘲妓的【黄莺儿】;在《摘锦奇音》卷三里,也有“时兴各处讥妓耍孩儿”数十首。虽然写得都很真实,未免有伤忠厚,并不能算是小曲的上乘文字。再举一首无名氏的【锁南枝】: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完全是出于民间的小曲,它们在修辞上,纵不曾推敲过,然其脱口而出者,却纯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至情至性。据王元昭《初学集》序,引钱牧斋的话:“有学诗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锁南枝】”云云,大概这支小曲唱起来,特别感人,容易启发人的性灵之故。

    中期的小曲 到明万历时,也刊有两部小曲集,一是《玉谷调篁》,一是《词林一枝》。在《玉谷调篁》里,有时尚古人【劈破玉】歌数十百首,其中多是歌咏传奇者,如《琵琶记》,及咏蔡伯喈与赵五娘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早在南宋,就已风行民间,妇孺皆知。陆放翁《小舟游近村》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做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便恰好是一个例证。又如《金印记》,乃是叙述苏秦落第受辱以至衣锦还乡的故事。这里最可注意的是一篇咏私情的母女问答;据我的考证,它是从嘉靖癸丑(三十二年,1553)《新刊摘汇奇妙全家锦囊续编》中所载的两首《山坡羊·母子问答》脱化而来(此书现保存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说明详后)。因为这两首小曲的内容完全与万历刻本的四首母女问答相同,仅只是字句略有增减罢了。在修辞上也极朴拙,显而易见是草创之作。前者不必征引,现在单看后者:

    小贱人生得自轻自贱,娘叫你怎的不在跟前;原何唬得筛糠战?因甚的红了脸?因甚的掉了簪?为甚的原由?为甚的原由?儿!揉乱了青丝纂。(娘骂女)

    苦娘亲非是我自轻自贱,娘叫我一时间不在跟前;因此上走将来吓得心惊战。搽胭脂红了脸,耍秋千掉了簪。墙角上攀花,墙角上攀花,娘!挂乱了青丝纂。(女回娘)

    小贱人休得胡争辩,为娘的幼年间比你更会转弯。你被情人扯住心惊战,为害羞红了脸,做表记去了簪。云雨偷情,云雨偷情,儿!弄乱了青丝纂。(娘复骂)

    小女儿非敢胡争辩,告娘亲恕孩儿实不相瞒。俏哥哥扯住唬得心惊战,吃交杯红了脸,俏冤家抢去簪。一阵昏迷,一阵昏迷,娘!我也顾不得青丝纂。(女自招)

    句法天然,措辞巧妙,却是很少见的漂亮文字。以下还有女问卦,先生答及女复问,复占卦等,这是《锦囊续编》中所没有的。通体犹如说话一般,恰似小女子口吻。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可看出词与典的分野来。尚有以曲牌名、乐名咏男女私情的,就和今日流行的“影迷离婚记”一样,是一种游戏文字。兹只举一首如下:

    倘秀才打扮得十分俏,红娘子上小楼步步娇,锁南枝上黄莺儿叫。懒去沽美酒,等待月儿高。吹灭银灯,吹灭银灯,乖!不是路儿了。

    其中所说的“倘秀才”“红娘子”“上小楼”“步步娇”“锁南枝”“黄莺儿”“沽美酒”“月儿高”“灭银灯”“不是路”等,都为曲牌名,这样连缀起来,丝毫看不出生硬、强凑的痕迹来。这在唐宋以来,就已如此,在民间是根深蒂固的东西。至于在《词林一枝》里,令人喜爱的小曲尤多,就拿《罗江怨》来说,完全写闺中怀人的凄凉景况,有声有色,几乎没一首不是好曲。如:

    纱窗外,月儿斜,奴害相思为着他。叫我如何如何丢得下!终日里默默咨嗟,不由人泪珠如麻,双手指定名儿骂。骂几句薄幸冤家,骂几句短命天杀,如何把我抛撇抛撇下?忽听得宿鸟归巢,一对对唧唧喳喳,教奴孤灯独守,心惊心惊怕。

    又如:

    纱窗外,月正高,忽听得谁家吹玉箫。箫中吹的相思相思调,诉出他离愁多少,反添我许多烦恼。待将心事从头从头告,告苍天不肯从人,阻隔着水远山遥。忽听得天外孤雁孤雁叫,叫得奴好心焦。进绣房泪点双抛,凄凉诉与谁知谁知道。

    这种曲体,活泼自然,读来非常轻松,最能表现出婉转哀怨的情调,尤其每首的最后一句,字句重叠使用,反衬出无限的凄凉和悲酸。同时还有《劈破玉》歌,更要比《玉谷调篁》里的好,写少女怨、病、哭、嫁、走、死的几首,尤为出色,如写怨云:

    为冤家鬼病恹恹瘦,为冤家脸常带忧愁。相逢扯住乖亲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死在黄泉,在黄泉;乖!不放你的手。

    此外写死的:“你死我也死,同过奈何桥。五百年回阳,年回阳,还要和你好。”痴情痴话,活现出一片至诚之心。又有“时尚急催玉”,也都首首朱玉,篇篇可爱: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依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

    如此写来,有若荷叶上的露珠,金盘中的鲤鱼,滴滴滚圆,时时滑动;内心中的苦闷,不敢言之于口,却能书之于笔。当然还有相当动人的佳作,兹不多举。最后还有“时尚闹五更哭皇天”,如《二更》云:

    二更里,秦楼月,正照花梢。空撇下象牙床鸳鸯枕,唔唔唔!被冬鲛绡。太平年普天乐,惟有我难熬。滚绣球,心不定,唔唔唔!别有多娇。夜行船来接你水远山遥,一封书写不尽,唔唔唔!絮絮叨叨。行也为你焦,坐也为你焦,兀的不是称人心成就了,唔唔唔!凤配鸾交。

    在每一首中,都带有“唔唔唔”的音调,大约是歌唱时的模拟的哭声,真是“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了。并且在每个曲调上加“时尚”二字,可见那时小曲的发展,在民间势力很大,而其内容也多沁人肺腑,感人至深。大都是些无名的作者,随兴趣之所至,随时制作,杂以管弦,润以歌喉,为一般青年男女消愁解闷的最好娱乐。

    后期的小曲 关于小曲整理工作,以前很少人加以注意,及至天启、崇祯间,吴县冯梦龙起来,特留意于这些小曲,才算是文人开始有计划收集编纂的第一人,他尝辑《挂枝儿》及《山歌》为《童痴一弄》《童痴二弄》,原书现已不传,今日所见的,只有浮白主人选的四十一首;其中绝妙好辞,俯拾即得。如《说梦》云:

    我做的梦儿倒也做的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觉。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还有《写梦》云:

    正二更,做一梦,团圆得有兴。千般想,万般爱,搂抱着亲亲。猛然间惊醒了。教我神魂不定。梦中的人儿不见了,我还向梦中去寻。嘱咐我梦中的人儿也,千万在梦儿中等一等!

    儿女私情,只有小曲才能如此大胆、毫无顾忌地说出,格外显得痛快淋漓,绝不是以温柔敦厚见长的诗,以含蓄静雅为高的词所能做到的。又如《挂枝儿·送别》云:

    送情人直送到花园后,禁不住泪汪汪滴个眼梢头。长途全靠神灵佑,逢桥须下马,有路莫登舟。夜晚间的孤单也,少要饮些酒。

    不但说道自己的悲伤,而且又想到所送之人的孤单,唠唠叮咛,如出伊人之口。又云: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的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取材寻常,出语尖新,能道常人之所不能言,这便是小曲的特有风格。又像《赠瓜子》云:

    瓜仁儿本不是个稀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

    这些曲,或多或少,总是经过冯氏修饰了的,绝非毫无素养的平民文学家所能写出。纵然经过改作或修饰,歌中的情感和语言,都是民间的言情之作;写得那么样曲折深细、体贴入微,表现出热辣辣的情感、赤裸裸的心肠,在正统的诗文里,当然不曾见到如此新鲜真切的作品。

    《山歌》共十卷,民国后,在上海偶然发现,这是非常可喜的事;大都以吴地方言,写儿女私情,其成就极为伟大,可说是吴语文学的总集。其中短歌、长调,共有三百四十五首之多,数目已在《诗经》之上。最短的七言四句,最长的如《烧香娘娘》,共一千四百余字,民间歌谣里,这样长的篇幅是很少见。冯氏在《山歌》的序中说: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取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剌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小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借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为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及《挂枝儿》词而次及《山歌》。

    这是编者说明他对于俗文学的见解。文学的可贵,在于表现真情。《山歌》不列于诗坛,不出于缙绅之口,且不与诗文争名,乃不屑装腔作势,故其情亦真,文亦真,其可贵即在此。兹分短歌与长调两部分来说明:

    短歌,大约都在四五十字左右,很像曲中的小令,描写得极为生动可喜。如《笑》云:

    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家莫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又如《走》云:

    郎在门前走了七八遭,姐在门前只捉手来摇。好似新出小鸡娘看得个个紧,仓场前后两边傲。

    又如写《半夜》云:

    姐道我郎呀!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上单裙出来赶野猫。

    又如写《偷》云:

    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

    又如写《无老婆》云:

    别人笑我无老婆,你弗得知我破饭箩淘米外头多。好像深山里野鸡随路宿,老鸦鸟无巢倒有窝。

    全是用吴语写成,如果不懂吴语,其中的佳趣自然不易领会,然其情节之真,运笔之新,在通俗文学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颇有价值的制作。金圣叹在批《西厢记》时,曾引用过一首吴人的山歌《捎书人》:

    捎书人出得门儿骤。赶梅香、唤转来、我少吩咐了话头。见他时,切莫说我因他瘦。如今他不好,说与他又担忧。他若问起我的身子呀,只说灾殃从没有。

    像这样温柔敦厚,处处为对方设想的小曲,与《诗经》的《国风》比起来,自然活泼可爱得多了。

    长调,这在《山歌》中,是最可喜的东西。题下或注“俱兼曲白”,或“曲白兼用”,可知这些都是合乐的歌曲,一定为当日妓馆酒女们所唱。其中以《笼灯》《老鼠》《困弗著》《门神》《破骔帽歌》《山人》等比较好些。《破骔帽歌》,曾见于《游览萃编》。《游览萃编》较冯氏所编《山歌》为早出,想必是他移录过来的。《门神》一篇,写得最好,全文太长,现在只摘录后面的一首《玉抱肚》:

    君心忒忍,恋新人浑忘旧人,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变初心,追悔当初弃旧人。

    说得虽然平浅易知,但其“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的道理,却不是人人懂得的。至于《山人》一篇,讥骂晚明那些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山人,真是淋漓尽致,并且它不是咏私情的,而是一篇讽刺时事的社会性的作品,在《山歌》中算是绝无仅有了。它在万历以后势力很大,几乎是人人爱说,人人爱听的东西,一开头便是:“说山人,话山人,说着山人笑煞人。”以下便是山人与土地公的互相回答,其丑态殊令人作恶,然其用意之深,刻画之微,却是耐人寻味。

    沈德符以为这些山歌是“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之作,但《南音三籁》的编者凌濛初却比他高明,颇能道出其所长:

    今之时行曲,求一语如唱本《山坡羊》《刮地风》《打枣竿》《吴歌》等中一妙句,所必无也。

    这便足以说明小曲在明代文坛上的地位,较学士大夫们的雅制更出色了。小曲的艺术,既是这么优美,这么可爱,开始是流行于民间,后来渐为文人们所注意,爱其妩媚,喜其新鲜,于是尽量地仿效,尽情地模拟,因而在那些文人们的词曲中,无形中受了小曲的影响,文字语气,极为通俗,题材也多为闺情之作,正可看出晚明曲坛上的浪漫精神来。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台湾大学历史系已故教授方豪先生,于1952年出国时,曾从西班牙马德里皇家历史研究院(Real Academia de la Historia)摄成影片带回的二十八种戏曲中,有《新刊耀目冠场擢奇风月锦囊正杂两科》及《新刊摘汇奇妙全家锦囊续编》,内有附刻小曲一百七十余首,因为关涉到考据的地方很多,我拟另外撰文发表,不再烦言。

    二、文士派

    小曲在明代,确乎像诗词在唐宋一样,无论学士大夫也好,贩夫走卒也好,他们都醉心于这种“新诗体”,以资歌唱吟咏。袁中郎称为必传,卓珂月称为明之一绝,自有他们的道理在。任中敏谓《尤西堂曲》自跋中“谓高邑赵鹤侪冢宰(名南星,字梦白,号鹤侪,泰昌间进吏部尚书,为人正直,方严疾恶,为东林党要人,见后),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填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近则高念东侍郎(名珩,字葱佩,崇祯进士,入清宫刑部侍郎,有《栖云阁集》),亦复为之如此。其意盖谓小曲,并不见弃于端人正士,正不容十分鄙薄耳!”这是很有见地的话。大曲家如康海,曾作有《月云高》云:

    吞声宁耐,欲说谁偢倸。惹得旁人笑,招着他们怪。欢喜冤家,分定恹缠害。去不去心头恨,了不了生前债。教我心上黄连苦自捱,却是锁上门儿推不开。

    冯惟敏也作有小曲多首,如《玉抱肚·赠赵今燕》云:

    赵家今燕,赛昭阳旧时管弦。听悠悠音律清扬,喜飘飘舞袖翩跹。琵琶轻扫动人怜,须信行行出状元。

    陈大声本来是个极富才情的风流人物,当然他的小曲,也令人可喜,如《锁南枝·风情》云:

    肠中热,心上痒,分明有人闲论讲。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要道是真,又怕是慌。抵牙儿猜,皱眉儿想。

    又如《风入松》云:

    想才郎一去几多时,谁知他节外生枝。书来只说功名事,全不着心头一字。本待要寻活觅死,怕落下歹名儿。

    作《曲律》的王骥德,所作小曲,亦颇柔婉动人,如《锁南枝》云:

    才郎至,喜倒颠,匆匆出迎羞不前,含笑拜嫣然。秋波谩偷转,你把归期误,办取掴打先。谁道见郎时,都作一团软。

    《唾窗绒》的作者沈青门,所作小曲尤多,如《锁南枝》云:

    爹娘睡,暂出来,不教那人虚久待。一见喜盈腮,芳心怎生耐。身惊颤,手乱揣,百忙里解花了绣裙带。

    其次像梁辰鱼、施绍莘等,在他们的集子里,也有不少尖新可爱的小曲。现在再把因为小曲而负盛名的几个作家如金銮、朱瞻基、刘效祖、赵南星、冯梦龙诸人,分述于后:

    金銮 字在衡,号白屿,甘肃陇西(今甘肃定西市陇西县)人。他的事略,我在前面第一节南京派作家中已经说过了,这里不再赘述。周氏(明周晖)《曲品》云:“有张尚举、聂灭秀、杨吃寺三人,金在衡皆作小曲嘲之,令人绝倒。”又谓何良俊云:“每听在衡诵小曲一篇,令人绝倒。”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也说:“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銮,最为知音。善填词,其嘲调小曲极妙,每诵一篇,令人绝倒。”他们对金銮,可谓恭维备至,看他以【锁南枝】来写“风情戏嘲”,几无一语不佳:

    坚如石,冷似冰,识不透你心肠儿横竖生。只管里满口胡柴,倒把人拴缚定。谁撇虚?谁志诚?人的名,树的影。

    又如云:

    闲言来嗑,野话儿劖,偷嘴的猫儿分外馋。只管里吓鬼瞒神,吃的明,吃不的暗,搭上了他,瞒定了俺。七个头,八个胆。

    《曲谐》谓此曲:“描写个中人之口角,可谓惟妙惟肖,而结处两句,声色俱厉,尤是神来之笔,闻者当为气慑矣。”他又有两首咏物的【落梅风】,也以小曲之体出之。如《咏蝇》云:

    从交夏,攘到秋,缠定了不离左右。饶你满身都是口,尝得出那些香臭。

    又如《咏蚊》云:

    明明的去,暗暗的来,怎当他毒如蜂趸。死到头上还不睬,天生的嘴尖舌快。

    此曲寓意颇深,可以发人猛省。在衡本为北人,后因移家南京,故所作散曲多柔靡之风,然而这些小曲,写得清净利落,倒有点像北方人的性格。

    朱瞻基 即明宣宗,年号宣德,生于太祖洪武三十一年,在位十年卒(1398—1435),年三十八岁。他著有《御制乐府》一卷,见《千顷堂书目》。在《兰皋诗余汇选》中,也有他的一首《醉太平》。《徐氏笔精》内有词品十则,以他所作两首《寄生草》,最为名贵。其一云:

    赛烂漫三春景,称清和四月天。绿杨烟罩绒丝线,采莲水映红妆面,翠芭蕉风飐青萝扇。林泉尽日好流连,池塘长夏宜消遣。

    其二云:

    有馥郁荷香度,看微茫野色连。几行鹭印平沙遍,一群鱼跃清波浅,数声樵唱西山远。茸茸芳草紫骝嘶,阴阴乔木黄鹂啭。

    徐氏谓此曲是“宣德六年四月,御便殿,召锦衣都指挥林观对弈,弈毕,书以赐之。观,吾闽邑人,其家至今宝藏焉”。这两首曲,任中敏以为可与宋徽宗《燕山亭》并传千古。又云:

    有明诸帝,大都好玩杂剧,娱赏声容,有如小儿。难言其自为艺事也。则宣宗之独有此卷,大可矜重。非但足以自张本朝,亦且愧其胜国矣。

    在这个评语里,说他的小曲非但足以自张本朝,亦且愧其胜国,于此可见小曲地位的崇高了。

    刘效祖 生卒年未详,据《武定明诗钞》卷一所载,知他字仲修,别号念庵,滨州(即今山东滨州市,一说宛平,在今北京市南)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后官至陕西按察副使。《静志居诗话》记他的逸事说:

    副使负经世略,坐计吏罢官,寄情词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穆宗(隆庆帝)尝遣中使索其题册,呼曰“念庵”。念俺,副使别字也。因赋诗曰“更生双鬓已萧骚,敢谓文章擅彩毫。过误偶承明主问,因缘不是郁轮袍”,人传其事,以为列朝所未有。

    他的外曾孙胡介社也云:

    念庵公负才不偶,龃龉于时,宦止陕西宪副,退居林泉,吟咏不辍,翰墨之余,间为词曲小令,以抒其怀抱而寄其牢骚,当时艳称,至达宫禁。历世寝远,散逸遂多,外王父少保公集而传之,颜曰《词脔》,仅为一耳!(《词脔·跋》)

    这可见他的生活环境,也是一个官场失意的人。他的著作很多,当然自不止《词脔》一书,据其外孙《刘芳躅序》记,计有散曲:《短柱效颦》《莲步新声》《都邑繁华》《闲中一笑》《混俗陶情》《裁冰剪雪》《良辰乐事》《空中语》诸集。另外还有诗文集,名《云林稿》,但这些作品,都已不传了。至于现存的《词脔》一卷,有康熙九年(1670)刊本及饮虹簃刻本。有套数一套,小令一百一十二首,其中以小曲最为当行。他唯一的特点,是能采用民间活的语言,作成极通俗的白话曲,带着浓厚的民歌色彩。如【挂枝儿】云:

    日出长柳丝绽黄金模样,雨才桃花杏花扑面清香。卖花人一声声唤起怀春情况。蝴蝶儿争新绿,双燕儿闹雕梁。打点出那轻罗小扇也,还要去流水桥边赏。

    这是多么活泼的文字。又如:

    我教你叫我一声儿你只是不应,其实你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有你共我还推什么佯羞佯性?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未必疼,你若有我的在心儿里也,为什么开口难得紧?

    又云:

    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艰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又云: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那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在心儿里也,就不叫也是好。

    又云: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要假意儿的勤劳也,比不叫到底好。

    看这相互的问答,首首尖新,句句出奇,彻头彻尾的是白话文学。类似之作,还有【双叠翠】【锁南枝】诸调,都是引用俚语方言写的,得到极大的成就。但在《词脔》里,也有些是极清俊高古的,如【沉醉东风】云:

    东华路尘沙滚滚,玉河桥车马纷纷。官高休羡荣,命蹇需安分,靠青山紧闭柴门。闲把英雄细讨论,能几个到头安稳!

    金溎生《粟香室随笔》谓效祖此曲,与板桥道情,皆为富贵场中一服清凉散,所言至当。又如同调云:

    门巷外旋栽杨柳,池塘中新浴沙鸥。半湾水绕村,几朵云生岫,爱村居景致风流。闲啜卢同茗一瓯,醉翁意何须在酒。

    这种作品,非但不在康王之下,而且有马致远之遗风。可知他一方面能写极通俗的作品,同时又能写极骚雅的作品。《静志居诗话》称其“小令可入元人之室”,诚然。

    赵南星 字梦白,号鹤侪,又号清都散客,高邑人。生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卒于熹宗天启七年(1550—1627),年七十八岁。《明史》卷二百四十三、《明诗综》卷四都有记载。他是万历二年(1574)进士,除汝宁判官;不久迁户部主事,又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于是乞归。到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贬斥殆尽,被严旨落职。及至光宗朝,复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熹宗天启初年,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疾恶,得罪了大阉魏忠贤,遂削籍远戍代州。天启七年(1627,其年魏忠贤被杀),卒于戍所。

    梦白是东林党中的主要人物,当时他与邹元标、顾宪成并称为“东林三君”。清人尤侗说:“高邑赵鹤侪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以梁宗伯处见其所填歌曲,乃杂曲歌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像他这样一位忠正不阿的大臣,横遭时忌,不为人所容,实在颇堪惋惜。

    所作散曲《芳如园乐府》一卷,有饮虹簃刻本。计散套八套,小令三十九首,其中如【银钮丝】【一口气】【喜连声】【锁南枝】【罗江怨】【山坡羊】之类,都是当日民间最流行的小曲。如《玉抱肚》云:

    无端见了,顿忘却平生气豪。纵难道莫莫休休,也还是密密悄悄。从他玉女下云霄,休想教咱眼再瞧。

    又如《锁南枝半插罗江怨》云:

    非容易,休当耍,合性命相连怎肘拉!这冤家委实该牵挂。除非全是不贪花,要不贪花,谁更如他!既相逢怎肯干休罢。不瞧他眼怕睁开,不抓他手就顽麻,见了他欢欢喜喜无边话。一回家埋怨苍天,怎么生来在烟花?料么他无损英雄价。

    在这些文句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很着意地在写民歌式的小曲,但在无意中,却会流露出文人们骚雅的气息。其次像他的散曲《折桂令》,也写得很不坏:

    对西风兀自凄然,蛩鸣塞草,雁度燕关。灯下娇容,怀中私语,齐到心间。几回将小名儿写在云笺,几回将念头裁做诗篇。空自情牵,心事谁传?这一个分浅缘薄,说甚么万里云山?

    这首曲,前面一半,尚不脱平凡的语调,但最后几句,都很有力,颇具英雄气概。新周居士说他:“词章潇洒,慷慨激烈。”大约即指此等曲而言。

    冯梦龙 字犹龙,一字子犹,号墨憨居士,又号茂苑野史,江苏吴县人。其小传已在前面说过了。他是一位伟大的介绍通俗文学的功臣。他改编过《平妖传》《新列国志》等长篇小说,编撰过短篇小说“三言”,又劝过沈德符刊印《金瓶梅》。亦喜词曲,曾作《双雄记》《万事足》诸传奇,刻有《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还编印过《笑府》《古今谈概》一类的笑话书。诗集有《七乐斋稿》。《静志居诗话》说:“善为启韵之辞,间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可知在他的诗里,也加入了不少通俗文学的色彩。他又刊行过《山歌》《挂枝儿》一类的小曲,一般浮薄子弟,靡然倾动,因是名满天下。浮白主人选刊他的《挂枝儿》时,曾附录其轶事云:

    熊公廷弼,当督学江南时,试卷皆亲自批阅。阅则连长几于中堂,鳞摊诸卷于上,左右置酒一坛,剑一口,手操不律,一目十行。每得佳篇,辄浮大白,用识赏心之快;遇荒谬者,则舞剑一回,以抒其郁。凡有隽才宿学,甄拔无遗。吴中冯梦龙亦其门下士也。梦龙文多游戏,《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皆其所撰。浮薄子弟,靡然倾动,至有覆家破产者。其父兄群起讦之,事不可解。适熊公廷弼在告,梦龙泛舟西江,求解于熊。相见之倾,熊忽问曰:“海内盛传冯生《挂枝儿》曲,曾携一二册以惠老夫否?”冯局蹐不置辞,唯唯引咎,因致千里求援之意。熊曰:“此易事,毋足虑也。我且饭子,徐为子筹之。”须臾,供枯鱼焦腐二簋,粟饭一盂。冯下箸有难色。熊曰:“晨选嘉肴,夕谋精粲,吴下书生,大抵皆然,似此草具,当非所以待子者。然丈夫处世,不应于饮食求工;能饱餐粗粝者,真英雄耳!”熊遂大恣咀啖。冯啜饭匕余而已。熊起入内,良久始出,曰:“我有书一缄,便道可致我故人,毋忘也。”求援之事,并无所答,而挟一冬瓜为赠。瓜重数十斤,冯伛偻祗受。然意甚怏怏,且力不能胜。未及舟,即委瓜于地,鼓棹而去。行数日,泊一巨镇,熊故人之居在焉,书报;未几,主人即恭谒冯,延至其家,华筵奇胾,妙妓清歌,咄嗟而办。席罢,主人揖冯曰:“先生文章震焕,才辩珠流,天下之士,莫不延颈企踵,愿言觏止。今幸亲降玉趾,是天假鄙人以纳履之缘也。但念吴头楚尾,云树为遥,荆柴陋宇,岂足羁长者车辙哉!敬备不腆,以犒从者,先生其无辞!”冯不解其故,婉谢以别;则白金三百,蚤舁舟中矣。抵家后,则闻熊飞书当道,而被讦之事已释。盖熊公固心爱龙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而行李之穷,则假诸途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英豪举动,其不令人易测如此。

    从这个富有传奇性的故事里,可知梦龙在当时因能作小曲而享名之盛。的确,小曲之作,音调哀感顽艳,词句刻画入微,加以内容是那么样的轻妙有趣,一般男女,趋之若鹜,势所必然。在《北史》卷四十七《阳休之传》中说,休之弟俊之,好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俊之尝过市,取而改之,言其字误,卖书者曰: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俊之因此大喜。这种情形,就和冯梦龙写【挂枝儿】,同是一类型的。现在就看他写的【挂枝儿】:

    这几日与冤家儿闹些闲话,他不来便不来,我也不服气去叫他。气头上说他几句生疏话。变做十分倒是我不是,那三分才怪他。早知你便开交也,我也认甚么真和假。(《自悔》)

    又如《问咬》云:

    肩头上现咬着牙痕印,你实说是那个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间将你来盘问。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那一家的冤家也,咬得你这般样的狠!

    这简直是说话,一点也没有故意雕琢的痕迹;遣词于白描中极尽驰驱,殊令人可喜。尤其“问咬”一首的结语,反衬出浑厚之情,颇与《打枣竿》的“盼情人直盼到清明后,病恹恹终日里不梳头,泪珠儿滴满了红衫袖。眼前人不见,何处恋风流?待得他来时,多罚他一杯酒”相似。满腹幽恨,只肯轻轻罚酒一杯,何等蕴藉!这样看来,沈青门的“指定名儿暗咬牙”,施子野的“须扯定冤家下实打”云云,皆未能得情之深厚。在梦龙婉转歌中,还有些动人的小曲,如《玉抱肚》《江儿水》等,我在写昆曲派散曲时说过了,此处不再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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