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曲史-元人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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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代散曲作家,据近人搜讨的结果,约有二百二十七人之谱,但实际或许较这个数目更多。关于他们作品的研究,由其技巧与精神的发展看来,我们可以分为前后两期:

    一、从金末到元成宗大德年间(约1234—1300)的六十余年,相当于钟嗣成《录鬼簿》上所说的“前辈名公”的时代。

    二、从大德到元末(1300—1367)的六十余年,即相当于《录鬼簿》作者钟嗣成的时代。

    在这两期中,前期的作品以豪放为主,清丽为辅,大半是充分地表现着曲中特有的那种民众文学的通俗性和白话语气,通俗明畅,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同时把北方文学中所表现的直率的精神与质朴自然的美丽,也都通通显示无余。后期的作品则以清丽为主,豪放为辅。因为自宋以后,由于南北文学的合流,以及技巧上渐次的演进,于是离开了民众文学的通俗性,在修辞和表现方法上,吸取了南方文学讲究工整而又含蓄琢炼的手法,遂步入骚雅典丽一途。至此,在文字的技巧上,或者可说是进步的,但在前期作品中特有的那种高远的意境、清新的言语、活跃的生命已不复存在了。他们只是抒发些个人的闲愁和牢骚,或写一点风流韵事,把散曲变成了游戏消遣的工具,专重形式和格律的追求,这是文学艺术演变的一定过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第一节 元代前期的散曲

    散曲最初的作家,可依照他们作风的不同,分为清丽与豪放两派。

    一、前期的清丽派

    在这一派中,纯为隽美的文字,描写男女之情者居多,有时时露诙谐的风趣。重要作家有关汉卿、王和卿、王实甫、杜善夫、商挺、杨果、姚燧、刘秉忠、胡祇遹、元好问、白朴等人。其中当以剧曲家关汉卿为首。

    关汉卿 号已斋叟,大都(一说祁州,即今河北安国市)人。前人都说他曾做过金代的太医院尹,国亡不仕,这都是不甚可靠的话。而且有人还以为院尹乃院户之误。所谓的院户,只是他的户籍身份而非官名,此说颇合情理。胡适之先生在他的《关汉卿不是金遗民》和《再谈关汉卿的年代》两篇文章中,他以关作《大德歌》十首(大德为元成宗年号,1297—1307)为根据,证明他死当在1307年左右,生年当在1220年至1230年左右。金亡时他才只有十三四岁。同时关的《南吕·一枝花》,题为《杭州景》的套曲里,开口就唱着“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这绝不是金代遗老的口气;并且把杭州写得是“满城的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参差”,这也不是杭州新破的情形。可知他的南游杭州,总在1280年以后了。胡氏此说,似较近情理,试把汉卿的杂剧与散曲全读一遍,多是些留恋烟花巷、纵情歌舞场的颓废文人的气息,绝没有遗民的国家和保性全真的退隐的心境。他好谈鬼怪,著有《鬼董》一书,所载都为宋人事,极谐谲可喜。《析津志》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大概不错。他是元代的歌剧大家,其剧曲有目可考者约六十三种之多,即现存者,也尚有十六种(据日本青木正儿《元人杂剧序说》第七章)。其散曲,大部分保存在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中,约有小令四十余首。所作虽不多,但在第一期的散曲史上,却有重要的地位。其作风也与剧曲颇异,因为他的剧曲以雄奇排奡见长,极汪洋恣肆感慨苍凉之致;但他的散曲,却以婉丽见长,然有时亦非常的豪辣灏烂,最能表现曲的本色与精神。如《大德歌》云: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教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严严羞戴石榴花。

    又如《四块玉·别情》云: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这的确是最优美的小令,词句尖新,音调和美。他用最通俗的言语,写出最活动的情意,一面显露着曲的本色,而同时又充满着美丽的诗情。我们再看他的两首《沉醉东风·别情》: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

    像这样的曲,在女人的情态与心理描写上,尤为深刻,可算是最天真的情歌。前者,叙述闺情的别怨,后者说明别后的凄凉,情真而景亦真,不愧是大家手笔。宋人柳永《雨霖铃》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再不能专美于前了。汉卿的言情类的作品,无论小令散套,都如隽美晶莹的珠玉,读了令人把玩不忍释手。像“天付两风流,翻成南北悠悠。落花流水人何处?相思一点,离愁几许,撮上心头”。(《青杏子·离情》)又如“春闺院字,柳絮飘香雪,帘幕轻寒雨乍歇。东风落花迷粉蝶,芍药初开,海棠才谢”(《侍香金童》)。这些都是可称为婉丽的例子。汉卿是一个“离了名利场,钻入安乐窝”而了却一生的人,所以生活得浪漫,常时与优伶妓女们厮混在一起,弹琴唱曲,跳舞吟诗,真是一个风流浪子的典型。他自己在《不伏老·南吕·一枝花》套数中说:

    我却是: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谁教您子弟们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扳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

    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鞠,会围棋,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腰,折了我手。

    天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只除是阎王亲令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这烟花路儿上走。

    此曲写来,何等痛快淋漓,可谓是关汉卿的自白书。明人曲家有此魄力者,当以施子野《花影集》中之《春游述怀·叨叨令》一曲最为当行(见后)。他的浪漫生活,比起温庭筠、柳永来,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在烟花场中混得那么久,对于那一个圈子中男男女女的生活性格以及言语动态,都体会得格外真切,因此,其作品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成功。《太和正音谱》谓:“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这倒是事实。汉卿尚有两首写闲适的《四块玉》,其作风在清丽中带有豪放之气,不妨附录在后,以见一个大作家的作品,往往是多方面的,很难把他硬性地划分为某家某派:

    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这可能是关氏饱经世故后的肺腑之言,故能安于现状而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了。

    关的夫人亦工吟咏,关因悦一媵婢,欲纳之,便作一小令送给她说:“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夫人答以诗云:“闻君偷看美人图,不似关王大丈夫。金屋若将阿娇贮,为君唱彻醋葫芦。”关见了,只有太息而已。据谭正璧在《元代剧作家关汉卿》一书中说,汉卿的《碧玉箫》,写的可能就是他和那位媵婢的关系,如云:

    席上尊前,衾枕奈无缘。柳底花边,诗曲已多年。向人前、未敢言。自心中、祷告天。情意坚,每天空相见。天,甚时节、成姻眷?

    同时谭氏还解释道:“如果是事实,这一支散曲,恰是很曲折地道出了他热恋情人而又不能成功的焦灼心情。然而也可能因此之故,使他离开了家庭,走入了浩瀚的人海,同妓女优伶们在一起,过着风流浪漫的艺术生活,使他由此获得丰裕而多样的生活体验,写出了他丰富多彩的戏剧作品,成为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伟大作家。”这段话虽然说得合情合理,但我们只能姑备一说,谭氏自己也承认是一种猜测,当然还需要可靠的材料来证实的。

    王鼎 字和卿,也是大都人,《录鬼簿》称他为“学士”,与关汉卿为好友。他最善于滑稽佻达,是一个惯开玩笑的老手。他常以讥谑之语加之汉卿,汉卿虽极意还答,终不能胜。后和卿忽坐逝,而鼻垂双涕尺余,人皆叹骇;汉卿来吊唁,询其由,或曰:“此释家所谓坐化也。”复问:“鼻悬何物?”又对曰:“此玉筋也。”汉卿曰:“是嗓耳,何玉筋为?”咸发一笑。或戏汉卿曰:“若被王和卿轻侮半世,死后方得还他一筹。”盖凡六畜劳伤,则鼻中常流脓水谓之嗓;又爱讦人之过者,亦谓之嗓,故云尔(见《录鬼簿》,参《辍耕录》《鬼董跋》《尧山堂外纪》)。唯其如此,所以他的散曲多半是咏“大鱼”、“绿毛龟”、“长毛小狗”、“王大姐浴房内吃打”、“胖夫妻”(皆《拨不断》)、“咏秃”(《天净沙》)之类的作品,散见于《阳春白雪》及《雍熙乐府》中。如《叨叨令·咏疟疾》云:“冷来时冷的在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在蒸笼里坐。”这种俳优嘲弄之词,已开明陈全的先路(陈亦有《叨叨令·咏疟疾》)。卢冀野《论曲绝句》谓“从此俳优风气盛,时寒时暖到陈郎。”即指此而言。我们先看他的《拨不断·咏大鱼》:

    胜神鳌,夯风涛,脊梁背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太公怎钓?

    读此曲,使我们不禁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一段话来。同时又可想到《外物篇》里的那位任公子,他为了钓个大鱼,先用粗黑绳子做成大钓钩,再以五十头阉牛做钓饵,然后蹲在会稽山上,把竿投到东海;天天坐到那里,整年都没有钓到鱼,忽而有一条大鱼来吞饵,牵动大钩沉下水去,翻腾而奋鳍,白波涌起,高如大山,海水动荡,声如鬼神,震惊千里。和卿的曲,大概是受了庄子的影响吧!又如他的《胖夫妻》云:

    一个胖双郎,就了个胖苏娘。两口儿都是熊模样,成就了风流喘豫章。绣纬中一对鸳鸯象,交肚皮厮撞。

    像这样滑稽梯突之作,正适合于他那种疏狂的个性。至于比较典雅的,便只有题情的《一半儿》:

    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鬅松一半儿歪。

    和卿以咏蝴蝶出名,相传中统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异常,和卿赋《醉中天·小令》云: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是风流孽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此曲结语,极缥缈之致,大概是从宋人谢无逸咏蝶诗的“江天日晚风细细,相逐卖花人过桥”句变化而来。王伯良谓:“咏物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以后如灯镜传影,令人仿佛了然目中,却捉摸不得,方是妙手。”看他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以下势如破竹,没有一句不是俊语。梁伯龙也有《咏蝶》套曲云:“画桥风细也,卖花回,乱逐余香过水西。”(《梁州序》句)词弱调卑,分明是南词韵致,而没有和卿的那种雄大的气魄。据陶九成的《辍耕录》说:“(元)中统初,燕市有一大蝴蝶,其大异常,王赋《醉中天》云云……由是名益著。”足见他才思的敏捷与运笔的灵活了。

    王实甫 名德信,大都人。其生平不详,年代似较关汉卿稍晚,约生于1240年。沈宠绥的《度曲须知》,在“词学先贤姓氏”条下,谓实甫为元进士,不知何据。他的杂剧凡十四种,今全存者有《田丞相歌舞丽春堂》《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三种。仅存一套者有《韩彩云丝竹芙蓉亭》及《苏小卿月夜贩茶船》两种。宁献王《太和正音谱》评之为“花间美人”。又云:“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这虽然是些很空泛的赞语,但其作风的绵密婉丽,不言而喻了。像《十二月带尧民歌·别情》有云:“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这是多么的旖旎,多么的清丽。兹再举《山坡羊·春睡》一阕: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香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片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写得真情自然,写少女春睡,因柳花乱飞而好梦被人惊起;结句栩栩欲活,连当时的声音笑貌也跃然纸上,恰是西厢的同调。有人疑惑王实甫与王和卿为一人(明胡元瑞《笔丛》),这实在是一种粗莽的判断。我们看和卿的之作,多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出之,与《西厢记》的著者,写风流而旖旎文字的王实甫绝非一人了。

    杜仁杰 字仲梁,号止轩,又号善夫,济南长清(今山东济南长清区)人。《元诗纪事》卷三、《长清县志》卷十一“人物志”中,都有关于他的记载。初元世祖闻其名,召为翰林承旨。不仕,隐居灵严五峰间以终。武宗时,以子杜之素贵(任福建闽海道廉访使)赠官,谥文穆。他是一位散曲家,同时也是个有名的诗人。元好问曾评之道:

    麻信之、杜仲梁、张仲经,正大中同隐内乡山中,以作诗为业。予尝窃评之,仲梁诗如偏将军,将突骑,利在速战,屈于持久。故不大胜则大败。……(《元遗山集》)

    观此,可知他的诗才,贵在出奇。蒋子正《山房随笔》载有当时掌兵官远戍于外,其妻宴客,笙歌终夕,善夫以诗讥之云:

    高烧银烛照云鬟,沸耳笙歌彻夜阑。不念征西人万里,玉关霜重铁衣寒。

    这是多么老辣的手笔。他的性情也很古怪,元好问的《癸巳岁寄中书耶律文正书》举荐他和王贲、商挺、杨果、麻革等数十人,都是“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他却表谢不赴,中有二联云:

    俾献言于乞言之际,敢尽其忠;若求仕于致仕之年,恐无此理。不能为白居易,漫法香山居士之名;惟愿学陆龟蒙,拜赐江湖散人之号。

    这又是多么旷达的个性!他的散曲传者不多,其中有《庄家不识勾栏》一套,以最通俗的口语写乡下佬第一次入城看戏的情形,极富风趣,可作为研讨元代剧场的重要参考资料。如云: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是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耍孩儿】)

    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耍孩儿·六煞】)

    又如:

    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的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团坐。抬头觑见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面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五煞】)

    以下再描写剧场上的人物“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火(火即伙,一群的意思)。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自城中过”,“一个太公心下实焦懆,把一个皮棒槌则一下打做两半个。我则道兴池告状,刬地大笑呵呵”。这位少见多怪的庄稼汉,看了大半天,最后“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挨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头笑煞我”。这是何等滑稽佻达的句子,恰与王和卿如出一辙。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凤池春色”,未免有点“隔靴搔痒”了。

    商挺 字孟卿,一字在山,曹州济阴(今山东菏泽市定陶区)人。生于宋宁宗嘉定二年,卒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1209—1288),年八十岁。《元史》卷一百五十九有传。他曾与赵天赐、元好问、杨奂交游。其所作《潘妃曲》(即《步步娇》)十九首,载于《阳春白雪》及《乐府新声》中。写深闺情思,极为传神。如第八首云:

    带月披星躭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只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蘼架。

    又第十二首云:

    目断妆楼夕阳外,鬼病恹恹害。恨不该,止不住泪满旱莲腮。为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

    这真把女子“小小冤家,道是思他又恨他”的矛盾心理,写得惟妙惟肖。等到一见之后,却又转变语气,而要说“煞是你个冤家劳合重,今夜里效鸾凤。多情可意种,紧把纤腰贴酥胸,正是两情浓。笑盈盈吞吐丁香送”了。到最后一首,尤极富艳腻的情趣:

    只恐怕窗间人瞧见,短命休寒贱。直恁地胳膝软,禁不过敲才厮熬煎。你且觑门前,等的无人啊、旋。

    《乐府新声》,“短命”作“死势儿”,“地”作“般”,“胳膝”作“膝盖”,“禁”作“吃”,“敲才”作“劳成”。末二句作“望门前,觑得没人时旋”,这“时旋”,却还不如“等的无人啊、旋”那样传神了。

    杨果 字正卿,号西庵,祁州蒲阴(今河北安国市)人。《元史》卷一百六十四、《元诗纪事》卷三都有他的记载。约生于金章宗承安二年,卒于元世祖至元八年(1197—1271),年七十五岁。幼失怙恃,流寓河朔,以章句授徒为业。金正大甲申登进士第,曾官满城及陕县。有应变才,能治繁剧。元初起为幕官,世祖中统二年(1261),历官北京宣抚使、参知政事。至元六年(1269)出为怀孟路总管,后致仕,卒于家,谥文献。西庵性聪敏,美风姿,工文章,尤长于乐府。外若沉默,内怀智用,善诙谐,闻者绝倒。他少时避乱河南,曾娶羁旅中女,后虽显贵,竟与偕老,不易其心,人以是称之。著有《西庵集》。他的乐府以小令为最多,散见于《阳春白雪》《太平乐府》《雍熙乐府》及《北词广正谱》中。其作风婉艳凄美,情韵颇为动人;尤以《越调·小桃红》八首写得最为潇洒。如云: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又云:

    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西庵因遭亡国之痛,所以词多凄怆之感,而有黍离之忧。又有套曲《赏花时》云:

    秋水粼粼古岸苍,萧索疏篱偎短冈;山色日微茫。黄花嫩也,妆点马蹄香。(【仙吕·赏花时】)

    见一簇人家入屏障,竹篱折补苔墙。破设设柴门上张着破网。几间茅屋,一竿风旆,摇曳挂长杠。(【胜葫芦】)

    晚风林,萧萧响,一弄儿凄凉旅况。见壁指一似桑榆侵着道旁。草桥崩、柱摧梁,唱道向红蓼滩头,见个黑足吕的渔翁鬓似霜。靠着那驼腰拗椿,瘿累垂脖项;一钩香饵钓斜阳。(【赚尾】)

    文辞极清疏之致,恰似一幅夕阳垂钓图。《太和正音谱》云:“杨西庵之词,如花柳芳妍。”西庵亦能诗,《元史类编》谓:“参政李蹊行大司农于许昌,果以诗送之,蹊大称赏,归言于朝,用为偃师爷。”他的《题赵辅之樊川图》有句云:“一赋阿房万古传,而今还有赵樊川。”为姚牧庵推为绝唱。(见《元诗纪事》)

    姚燧 字端甫,号牧庵。他的父亲名枢,字公茂,世祖时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其学以朱、程为本,卒谥文献。他们家,其先柳城(今辽宁朝阳市朝阳县)人,后徙洛阳,晚年居郢(今湖北钟祥市)。《元史》卷一百七十四、《元诗纪事》卷四皆有记载。少从学于许衡。初为秦王府文学,历官江东廉访使、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曰文。生于元太宗十年,卒于仁宗延祐元年(1239—1314),年七十六岁。他器识豪迈,性喜音乐,以能作古文,负天下重名。所著有《牧庵集》五十卷。宋濂撰《元史》,称其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有西汉风”。黄宗羲《明文案序》云:“唐之韩柳,宋之欧曾,金之元好问,元之虞集、姚燧,其文皆非有明一代作者所能及。”由此可知他在文坛上的地位,如何的为人推崇了。他作古文的面貌虽然是严肃的,但是所为散曲,却大都清丽可诵,处处充分表现着浪漫诗人的情调。例如他咏怀的《落梅风》云:

    红颜换,绿鬓凋。酒席上、渐疏了欢笑。风流近来都忘了。谁信道、也曾年少。

    结句豪迈有力,自负不浅,非牧庵不能道。又如《阳春曲》云:

    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次为《醉高歌》云: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是桑榆暮景。

    这些还是比较爽直的句子,其次如《凭栏人·寄征衣》云: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吴梅先生谓此曲熨帖温存,缠绵尽致,深得词人三眛。至若凭栏人写情的“寄与多情王子乔,今夜佳期休误了。等夫人熟睡着,悄声儿窗外敲”,真可与《西厢记》媲美,绝非古文家的面目了。另外,还有一首《凭栏人》云:

    两处相思无计留,君上孤舟妾倚楼。这些小兰舟,怎装如许愁。

    这简直与宋代李清照的词相似,雅丽的气味重,豪放的气魄少;正是高级文人的手笔。与牧庵大致同时的两位官员,刘秉忠与胡祇遹,也都能曲,在此一并叙述。

    刘秉忠 字仲晦,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人。《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传第四十四有传。初名侃,因从释氏,又名子聪,拜官后始改今名。八岁入学,日诵数百言。年十七岁时,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以养其亲,居常郁郁不乐,一日投笔叹曰:“吾家累世衣冠,乃汨没为刀笔吏乎?丈夫不遇于时,当隐居以求志耳!”即弃去隐武安山中。以后又从天宁虚照禅师学释氏为僧。世祖在潜邸,海云禅师被召,以秉忠博学而多才艺,偕与俱行。既入见,应对称旨,世祖大爱之,于是留藩邸为顾问。曾上书数千百言,大要在讨论如何治理汉地及如何采行汉法。世祖即位,问以治天下大经、养民之良法。秉忠即采祖宗旧典,参以古制之宜于今者,条列以闻。于是建元中统,立中书省,设宣抚司,定国号曰元,皆自秉忠启之。至元十一年,无疾端坐而卒(1217—1274),年五十八岁。世祖惊悼,谓群臣曰:“秉忠事朕三十余年,小心慎密,不避艰险,言无隐情,其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若合符契,为朕知之,他人莫得闻也。”他晚号藏春道人,有词集名《藏春乐府》;作风萧散闲淡,类其为人。其曲以《干荷叶》八首,最为人传诵。兹举两首为例: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又云:

    干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剉。贴秋波,倒枝柯,宫姓齐唱采莲歌;梦里繁华过。

    在另一首里,曾说到宋高宗的事,他说:“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两度江南梦。”《词品》以为“此借题别咏,后世词例也。然其曲凄恻感慨,千古寡合也。”但有人却说:“此曲非秉忠作,秉忠助元亡宋,唯恐不早,而复为吊惜之辞,殆俗所谓斧子砍了手摩挲之类也。”这直以二臣目秉忠了。近人卢前力为他辩冤,其所作《论曲绝句》云:“我意独怜太保,藏春两字见平生。”(《曲雅》)此外像他的《蟾宫曲》:“满目黄花衰草,一川红叶飘飘。”都是很雅丽的句子。至其诗如《溪上》云:“芦花远映钓舟行,渔笛时闻三两声。一阵西风吹雨散,夕阳还在水边明。”也极清疏可诵。

    胡祇遹 字绍开,号紫山,磁州武安(今河北武安市)人。《元史》卷一百七十、《元诗纪事》卷三都有记载。少孤贫,既长,读书见知于名流。世祖至元中,历官部曹,出为荆湖北道宣慰副使、济宁路总管、山东东西道提刑按察使,所至抑豪右,扶寡弱,以敦教化,以厉士风。召拜翰林学士,不赴;改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以疾辞归,卒于家。仁宗时,追谥文靖。生于金哀宗正大四年,卒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27—1293),年六十七岁。所作散曲皆为小令,颇饶逸趣,散见于元人选本中。如《四季·一半儿·咏秋》云:

    荷盘减翠菊花黄,枫叶飘红梧干苍。鸳被不禁昨夜凉,酿秋光,一半儿西风一半儿霜。

    其次有几首写春景的《寿阳曲》,也极清俊:

    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其二云:

    闲花酝酿蜂儿蜜,细雨调和燕子泥,绿窗蝶梦觉来迟。谁唤起,帘外晓莺啼。

    其三云:

    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洛阳花酒一时别。春去也,闲煞旧蜂蝶。

    紫山因为是个高级文人,故所作曲骚雅气甚重,元曲里使用的村言俗话、街谚市语,在他的作品里,很难被发现。显然是宋词的继承者,而不是当行出色的元曲作家。

    元好问 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人。《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元诗纪事》卷三十都有关于他的记载。在金代,他是一位重要的诗人;七岁即能诗,金兴定五年(1221)登进士第。尝作《箕山》《琴台》二诗,赵秉文时为天下文宗,见而奇之,谓少陵以后无此作;因而名震京师,号为元才子。官至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翰林知制诰,金亡不仕,以著作国史自任,构野史亭于家,有《遗山集》《中州集》。他以文章独步天下者有三十年之久,为金诗人之殿,元文章之祖。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卒于元太宗二十八年(1190—1257),年六十八岁。其所编《中州集》,可称金元一代诗人之总集,为我们研究金代文学的重要参考书。所作诗慷慨悲凉,情致深挚;五七言小诗尤饶风韵,如《山居杂诗》云:

    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

    这与王维的《辋川集》诗不相上下。又《塞上曲》云:

    平沙细草散羊牛,几簇征人在戍楼。忽见陇头新雁过,一时回首望南州。

    潮落沙痕出,堤摧岸口斜。断桥堆聚沫,高树阁浮槎。

    《诗薮》曾说:“元人绝句,莫过于虞范诸家,至乐府体绝少。惟元好问《塞上曲》《梁园春》《征人怨》,差有唐味。”《郝文忠集》又云:“先生当德陵之末,独以诗鸣,上薄风骚,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天才清瞻,还婉高古,沈郁太和,力出意外。”可谓赞叹备至。现在再看他的散曲:

    梅擎残雪芳心奈,柳倚东风望眼开,温柔撙俎小楼台。红袖绕,低唱喜春来。(《阳春曲·春宴》)

    这是多么灵巧的曲子,简直令人百读不厌。他的《骤雨打新荷》二曲,尤为杰出,如其一云: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其二云: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遗山曲,传者虽然不多,即从这两首看来,其造诣并不在关汉卿等人之下。所以,遗山虽始终为金遗民,不肯做元代人的官,我们作元曲史还是不能不提到他。而元代四大曲家之一的白朴,更与遗山有密切关系。

    白朴 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先生,真定(今河北正定县)人,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生,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尚存,卒年不详。据王博文所作《天籁集》的序文说,父华,字文举,号寓斋,金枢密院判,与诗人元好问为通家。当仁甫七岁时,正遭壬辰(金哀宗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之难,文举因事远适。明年春,京城变,遗山遂携仁甫北渡;自是不茹荤血。人问其故,曰:“俟见吾亲则如初。”尝罹疾,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视之如同子侄。数年,文举北归,以诗谢遗山道:“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巢儿。”后父子卜居滹阳,以律赋为专门之学。而仁甫有文誉,遗山曾赠他诗道:“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他因幼经丧乱,仓皇失母,恒有满目山川之叹。金亡后更郁郁不乐。中统初,史天泽将以所业荐之于朝,婉谢不就。至元一统后,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后以子贵,赠嘉议大夫、掌礼仪院大卿。他所作杂剧七十种,多已佚,今存者仅有《梧桐雨》及《墙头马上》两种,又传疑《金凤钗》《东墙记》二种。散曲有《天籁集》二卷,也散失不全,近人任中敏据《阳春白雪》《太平乐府》《尧山堂外纪》《乐府新声》《太和正音谱》等辑得小令三十六首,套数四套,共为一卷,名《天籁集摭遗》。卢前收在他所刻《饮虹簃曲》中。

    他生活严肃,品格很高,因为曾受着元遗山熏陶,得有古典文学深厚的根基。所作散曲,多清俊飘逸,朗朗可喜,如《天净沙·秋》云: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此曲若与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比起来,可称为“秋思双绝”。至于题情之作,也极灵活自然,一气呵成,如《阳春曲》云: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

    其二云:

    百忙里铰甚鞋儿样?寂寞罗帏冷患香。向前搂定可憎娘,止不过赶嫁妆,误了又何妨?

    用这样轻松的手法,表达出青年男女间纯洁天真的情爱,可谓“乐而不淫”。他又有些豪放的曲,如《欢饮寄生草》云:

    长醉后妨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又《醉中天·赋佳人脸上黑痣》云: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巨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

    又如《渔父词·沉醉东风》云:

    黄芦岸白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再如他的《得胜令》,写闻天边的雁声而怀念远人: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寒雁儿呀呀的飞天外,怎不捎带个字儿来。

    涵虚子评其词如鹏抟九霄,又曰风骨磊块,词源滂沛,大概就指的这些曲而言。陆侃如和冯沅君的《中国诗史》曾说,白朴“虽也有以豪放名的作品……但究以俊爽秀美者为多”,这也是事实。

    卢挚 字处道,一字莘志,号疏斋,涿郡(今河北涿州市)人,或云永嘉(今浙江温州市永嘉县)人。太宗七年生,成宗大德四年卒(1235—1300),年六十六岁。至元五年举进士,大德初受集贤学士,持宪湖南,迁江东道廉访使,后复入为翰林学士,迁承旨。他的诗文与姚燧、刘因齐名,曲名与冯子振、贯云石并称。在元初他是一个官位显达、旧学深厚的文人。唯其如此,使他的散曲,偏向于典雅蕴藉的路上去。所作皆为小令,共计一百一十七首,散见元人选本中;近人辑为《疏斋小令》一卷,收入《散曲集丛》(商务印书馆出版),又收入卢前《饮虹簃所刻曲》。他的曲骚雅蕴藉,绝无逞才使气和俚俗轻亵的词句,如《落梅风·送别珠帘秀》云: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俺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珠帘秀乃官妓,为处道所悦,珠将行,他作此送别;看那“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是多么风致婉妙,难怪传诵一时。另有往见金陵名妓杜传隆不遇所题的《踏莎行》调,也最脍炙人口。又以《殿前欢》云:

    酒杯浓,一葫芦春色醉疏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随我奚童。葫芦干,兴不穷。谁人共,一带青山送。乘风列子,列子乘风。

    这是处道自写胸臆的作品,由此便可想见他那旷浪豪迈的气概。《论曲绝句》的“半江明月珠帘卷,一带青山列子风”即指此二曲而言。他还有两首《沉醉东风》,一写秋景,一写重九,也是清疏别致的佳作,如《秋景》云:

    挂绝壁松梢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其次,如《重九》云:

    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高楼。天长雁影稀,日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像这样的曲,读之一气呵成,往来徜徉于大自然的怀抱,既似陶渊明,又像谢康乐。此外又如他写即兴的《梧叶儿》云:

    低攀语,娇唱歌,韵远更情多。筵席上,疑怪他。怎生啊?眼根里频频觑我!

    这种嘲弄风情,真可谓活现之至,尤其“怎生啊”三字,更能传神,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疏翁生平出而持宪,入而承旨,应为一方正不阿的大臣,但所作此曲,却活泼泼地、赤裸裸地,把他那词人的天真面孔,呈现在我们面前,而忘其为一个懔然不可稍犯的翰林公了。另外又如《折桂令·扬州汪右丞席上即事》云:

    江城歌吹风流,雨过平山,月满西楼。几许发生,三生醉梦,六月凉秋。按锦瑟佳人劝酒,掩珠帘齐按凉州。客去还留。云树萧萧,河汉悠悠。

    贯云石评他的曲“媚妩如仙女寻春”(《阳春白雪》序),大概是指这一类作品而言吧!他还有一首《蟾宫曲·劝世》曰:“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扣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尪羸;五十岁、除分昼夜,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鸟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在深挚之中,略带些豪放的气魄;如此一笔清楚的账,能够算明白的人倒不多见,而疏斋乃结以“都不如快活了便宜”,真是显赫地表现出他那刹那间的享乐主义与厌世情怀。因此他就曾写出了如下形容醉态的《沉醉东风》: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管咱,白头上黄花乱插。

    这支曲,除了写他的旷达外,也寓有自伤衰老而强颜欢笑了。

    二、前期的豪放派

    豪放派是元散曲初期的主流。这一派的重要作家,有马致远、冯子振、白无咎、张养浩、鲜于必仁、刘致、马九皋、邓玉宾、贯云石诸人。他们的作品,大都带有恬退的厌世思想,而以豪放气概出之。以马致远为领袖群英的大家。

    马致远 字千里,号东篱,大都人,生平事迹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年轻时,曾一度迷恋过功名,任浙江省行务官,但不久因受环境的压迫,不能施展他的抱负,便毅然跳出了宦海,退隐林下,寄情于声色之中,放浪于山水之间,成为一个啸傲风月、玩世不恭的隐逸之士。关于他自己的遭遇,在《金字经》一曲中说:“夜来西风劲,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有志难伸,关系不够;既无后门,又无捷径,真是困煞他了。他的年代虽不能确定,但据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把他列在“第一期”作家中,可知他是13世纪前期的人物;约生于世祖中统初,卒于泰定帝时,与关汉卿、郑光祖和白朴,并称为“杂剧四大家”。他所作散曲无专集,散见于元人选本,近人任中敏辑为《东篱乐府》一卷,收入《散曲丛刊》。虽得小令一百零四首,套数十七套,但总免不了仍有缺佚,并非全豹。其作风,豪放而兼清逸;最为世人传诵的一首《天净沙》,作《中原音韵》的周德清谓为秋思之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曲藻》谓此曲通首是景中雅语。《顾曲尘谈》谓明人最喜摹此曲,但终究没有这样自然。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谓:“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辨此也。”同时王氏又在《宋元戏曲史》中,推为元曲小令之表率。卢前《论曲绝句》云:“枯藤老树写秋思,不许旁人赘一辞。”这也是事实。我们看此曲的好处,前三句的十八个字以九事设境,全是静词,在秋天旷野萧瑟、凄凉的日暮景色中,烘托出一个漂流在外的旅人来。后二句除了“下”字和“在”字外,其余亦皆为静词,与诗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句法相似。任中敏《作词十法疏证》谓此曲虽富于含蓄幽渺之趣,然词境多而曲境少,这话或稍近情理;若因此而降低了它在曲坛上所享的盛誉,则大不以为然,因为我们仔细体味它的好处,仍然是曲境而非词境。现在再看他的《落梅风》: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东篱本是功名场中不得意的人,所以其曲,多含有悲壮的意味。像《四块玉》的“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十足地显露出他那“感士不遇”的情怀。又如下面两首《金字经》云:

    絮添芦花雪,鲊香荷叶风,且向江头作钓翁。穷!男儿未济中,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其二云:

    担挑山头月,斧磨石上苔,且做樵夫隐去来。柴!买臣安在哉?空严外,老了栋梁材。

    在这两首曲里,都有很浓厚的“自我”色彩,在他人作品中则不易见到。尤其是《双调·夜行船》一套,其放浪的态度,超世的胸襟,令人百读不厌,可谓为元人之冠。兹录其全套: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夜行船》)

    此先说明全套的主旨,盖谓流光如电,瞬息即逝,须及时行乐。

    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乔木查》)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庆宣和》)

    此二首言贵。前一首《乔木査》说帝王,后一首《庆宣和》说辅佐依帝王的豪杰之士,盖谓若不“行乐当及时”,即令为天子,为豪杰,亦不可常保其生命,而奄忽与物俱化矣。

    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落梅风》)

    这一首言富。盖谓富有之人,爱钱甚于生命,因而白白地虚度一生,不晓得如何行乐。总括言之,在《落梅风》以上皆为叹世而发,以下才说到他本人: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风入松》)

    这是东篱说他处世的态度;以下几首,势如破竹似的明白叙述他自己的行藏,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挥洒自如,机趣绝妙:

    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拨不断》)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分付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离亭宴煞》)

    此套曲前半(《落梅风》以上)着重在慨叹时世,后半(《风入江》以下)着重在叙述自己,在萧爽之中,寓有一种渊深朴茂之风。把他那“闲云野鹤”般的特性,也很生动地表现出来,成为元散曲最有价值的文字。《论曲绝句》谓“百岁光阴成绝调”,由此便可看出他才情的弘肆。其在曲坛上的地位,正如李白之于唐诗,苏轼之于宋词,都是能代表着那一个时代的精神的。

    《东篱乐府》中的作品,无论小令套数,没有一首不是好的,兹再举几首为例:

    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寿阳曲·远浦归帆》)

    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噩梦。(《拨不断》)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四块玉·恬退》)

    樵夫觉来山月低,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渔船弃。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清江引·野兴》)

    东篱在曲坛上的成就,是他扩大了曲的范围,提高了曲的意境,并且能适应各种题材而表现各种不同的风格,因此他的曲,虽多属豪放之作,然而也有些是极清丽细密、闲适恬静的,“豪放”二字,实不足以范围他那波涛万状的才情。另外,他的散套如《北般涉调·哨遍》“半世逢场作戏”云云,以及《耍孩儿·借马》“近来时买得匹蒲梢骑”等,都是写得痛快淋漓的好作品!

    冯子振 字海粟,号怪怪道人,攸州(今湖南攸县)人。约生于宪宗七年,卒于仁宗延祐二年(1257—1315),年五十九岁。《录鬼簿》把他放在“前辈已死名公”之列。《元史》卷一百九十、《元诗纪事》卷九皆有其记载。曾官承事郎、集贤待制。性豪俊,博学能文,《元史》称他文思敏捷,“酒酣耳热,命俟史二三人润笔以俟,子振据案疾书,随纸多寡,顷刻辄尽。”所作散曲,现存者约有小令四十余首,作风豪放而萧爽,如《沉醉东风》云:“缘结来生净果,从他半世蹉跎。冷淡交,唯三个……明月、清风、共我。”海粟以《鹦鹉曲》和白无咎有名当时,以同韵同调,多至三十九首;其实我们看来,并不见得有多么好,姑举一首为例:

    嵯峨峰顶移家住,是个不唧渔父。烂柯时树老无花,叶叶枝枝风雨。故人曾唤我归来,却道不如休去。指门前万叠云山,是不费青蚨买处。

    海粟有自序云:“白无咎有《鹦鹉曲》云云(见后)。余壬寅岁留上京,有北京伶妇御园秀之属,相从风雪中,恨此曲无续之者。且谓前后多亲炙士大夫,拘于韵度。如第一个‘父’字,便难下语;又(白曲:甚也有安排我处。)‘甚’字必须去声字,‘我’字必须上声字,音律始谐,不然,不可歌也。此一节又难下语。诸公举酒,属余和之。以汴、吴、上都、天京风景试续之。”观此可知白无咎的《鹦鹉曲》,以“难下语”著,而海粟竟和了那么多,便可想见其才力之大;所以宋景濂说:“海粟冯公,以博学英词名于时。”然终系和作,拘于用韵,不能尽其所长。

    白贲 字无咎,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诗人白珽(见《元诗纪事》卷七)之子,曾官学士。《录鬼簿》把他放在“前辈已死名公”之列。《太和正音谱》说:“白无咎之词,如太华孤峰。”可见其作风之特异,如所作《鹦鹉曲》云: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暮,抖擞绿蓑归去。笑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唐人张志和的《渔父词》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恰与无咎此曲旨趣相似,唯不同者,便在白作措语豪放尽情,张诗则质朴不华,正是词曲境界的分野线。与他同时的冯子振,有《鹦鹉曲·故园归计》和白无咎韵(见前),竟达三十九首之多,足见其作品在当时流传之盛。据谓无咎又有咏秋思的《百字折桂令》与马致远《天净沙》都是写秋思,虽然文字的简繁,曲调的长短各有不同,而其劲逸萧爽,却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我很怀疑系传抄之误,因为《百字折桂令》在《乐府群玉》中列为郑光祖之作,似较可信故不再录出。无咎之曲也有些极清丽的,如《仙吕·袄神急》套云:“绿阴笼小院,细雨点苍苔。”颇称纤细,兹举《六幺遍》一阕:

    更别离怨,风流债。云归楚岫,月冷琴台。当时眷爱,如今阻隔;准备从今因他害。伤怀,冷清清日月怎生捱!

    这又是与关汉卿、王实甫等人的同调了。

    张养浩 字希孟,又字孟卿,号云庄,山东济南人。《元史》卷一百七十五有传。生于世祖至元七年,卒于文宗天历二年(1270—1329),年六十岁。他是马致远这一派中的健将,幼有义行,方十岁,读书不辍,父母忧其过勤而止之,他便昼则默诵,夜则闭户张灯窃读,山东按察使焦遂闻之,荐为东平学士。后游京师,献书于平章不忽木,不忽木辟为礼部令史,仍荐入御史台。一日病,不忽木亲至其家问疾,四顾壁立,叹曰:“此真台掾也。”遂改授堂邑县尹,寻拜监察御史。武宗时上疏论时政,言词过切,当国者不能容,遂除翰林待制,复构以罪罢之,其品格之高,可以想见。仁宗时应召再出,官至礼部尚书,后以父老,弃官归隐,所居有泉石花木之胜,优游其间,虽屡征不起。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特拜陕西行台中丞。养浩闻命,散其家财以予镇里贫乏者,即日就道。至陕,救荒除弊,勤政抚民,凡遇饿者则拯之,死者则葬之。道经华山,祷雨于岳庙,泣拜不能起,天忽阴翳,大雨二日。及到官,复祷于社坛,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禾黍自生,秦人大喜。他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拯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未几,遂以劳瘁卒。明宗至顺二年(1331),追封滨国公,谥文忠。有集名《归田类稿》行世。所作散曲名《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简称《云庄乐府》,有明成化刻本及卢前饮虹簃本,又有商务印书馆出版《散曲集丛》本。养浩以名儒为名臣,故所写多为罢官后之优游生活,其胸襟气象,自非江湖文士所能比拟。共计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数两套。如《红绣鞋》云: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祸来也何处躲?天怒也怎生饶?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这是他做官的痛苦经验,他对于崎岖艰险的仕途,认识得很清楚,比起陶潜的“不为五斗折腰”的话来,更加深刻,更加具体。又如《山坡羊·洛阳怀古》云: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春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云庄的另一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写得更加雄厚有力,为人传诵: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真是句句点出人民的苦痛,在那群雄争霸的时代,每有一次战争,人民就多遭一次痛苦,管他什么谁胜谁败呢!又如《沉醉东风》云: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看得透彻,说得痛快,直欲唤醒世人迷梦。对于短促的人生,与无穷的今古,感叹再三。涵虚子评其曲如“玉树临风”,其实未必中肯,若评之如孙仲章之“秋风铁笛”,或李致远之“玉匣昆吾”,差可似之。例如他的一首《朝天子》云:“挂冠,弃官,偷走下连云栈。湖山佳处屋两间,掩映垂杨岸。满地白云,东风吹散,却遮了一半山。严子陵钓滩,韩元帅将坛,那一个无忧患?”这样饱经世故的名言,与上举《沉醉东风》是同一格调,真是“说着功名事,满怀都是愁”了。

    大凡人的心情,往往因环境的改变而不同;云庄既然厌烦于名利场中的奔逐,所以一旦解脱了那苦痛的樊笼重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时,其心境的舒适,情感的流露,时时表现在字里行间,自非身在江湖,心怀魏阙的假名士故作闲适者可比。《水仙子·咏江南》云: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煞江南。

    这支曲句句不离江南景物,勾勒出一幅动人的画面。再如《尧民歌》云:

    见斜川鸡犬乐升平,绕屋桑麻翠烟生,杖藜无处不堪行;满目云山难画成。泉声,响时仔细听,转觉柴门静。

    此曲的好处,犹如王维《过香积寺》的“古木无人静,深山何处钟”一样,一个从静中写出闹,一个从闹中写出静,把林泉的真趣、田园的风味,完全反映在纸上。

    关于“闲婉”的曲子,云庄又有《庆东原》云:

    鹤立花边玉,莺啼树杪弦,喜沙鸥也解相留恋。一个冲开锦川,一个啼残翠烟,一个飞上青天。诗句欲成时,满地云撩乱。

    这是多么富有情趣的小词,缓缓读来,令人悠然神往。可见云庄之作,并不能以“豪放”二字尽之。再者,元人的散曲,大都好写儿女情怀,但云庄的作品,没有一首是涉及女性的,足见其为人的耿直与严正了。

    刘致 字时中,号逋斋,石州宁乡(今山西中阳县)人,一曰江西南昌人,约生于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卒年不详。他曾任过永新州判,历翰林待制,后出为浙江行省都事。居官清廉,常以生民为念,死后竟贫穷无以为葬。他和姚燧同时而略为后辈,《录鬼簿》列于“方今名公”之内,大德初,曾以文章就正于姚燧(《侍放庵先生西湖夜宴》),燧赏其清拔宏丽,同时他又与卢挚疏斋相唱和(《疏斋同赋木犀》);可见是个元代中期的作家。所作散曲,现存小令六十余首,套数三套,散见于《阳春白雪》《乐府群玉》各选本中。其作风颇与马致远相似,如《山坡羊·与邸明公孤山游饮》云:

    诗狂悲壮,杯深豪放,恍然醉眼千峰上。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浮生大都空自忙。功!也是谎。名!也是谎。

    另外一首,也是《山坡羊》,题目为《西湖醉歌次郭振清韵》: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骄嘶过沽酒楼前路。贵何如,贱何如,六桥都是经行处。花落水流深院宇。闲,天定许。忙,人自取。

    次如《朝天子·邸万户席上》云:

    虎韬,豹韬,一览胸中了。时时拂拭旧弓刀,却恨封侯早。夜月铙歌,春风牙纛,看团花锦战袍。鬓毛,未雕,谁便道冯唐老。

    又如《水仙操·寓意武昌元贞》云:

    楚天空阔楚山长,一度怀人一断肠。此心不在肩舆上,泝东风过武昌;替人愁烟景微茫。竹带雨湘妃泪,树间禽蜀帝王,无限思量。

    除了这些豪放的作品外,时中还有些清丽可诵的曲子。如《朝天子·同文子方邓永年泛洞庭湖宿凤凰台下》云:

    愿天,可怜,乞个身长健。花开似锦酒如川,日日西湖宴。杨柳宫眉,桃花人面,是平生未了缘。过船,醉眠,还不迭风流愿。

    时中这一类的作品不少,但不是他上乘之作,故不再举。最后再论述他最享盛名的《上高监司正宫》《端正好》两套。通体有三四十调之多,自来所见元人套式,不论剧曲散曲,都不会有这么长;且内容描述民生的疾苦,历数当时吏役弄奸,广藏积弊情形,以及条陈改革办法,议论纵横,恺切详明,在元曲中尤可称为奇特而珍贵的作品;也可说是篇长而有趣的韵文。如云:

    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调儿唱。(【端正好】)

    开头先说明作词本旨,以下再看他敷陈富人的阴狠及饥民的惨状:

    殷实户欺心不良。停塌户瞒天不当。吞象心肠歹伎俩:谷中添秕屑。米内插粗糠。怎指望他儿孙久长。(【倘秀才】)

    甑生尘、老弱饥,米如珠、少壮荒。有金银那里每典富?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鹅肠苦菜连根煮,荻笋芦蒿带叶,只留下杞柳榆樟。(【滚绣球】)

    这还不算太惨,再看以下所写:

    或是捶麻柘稠调豆浆,或是煮麦麸稀和细糠,他每早合掌擎拳谢上苍。一个个黄如,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倘秀才】)

    偷宰了些阔角牛,盗斫了些大叶桑。遭时疾无棺沽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没人要撇入长江。那里取厨中剩饭杯中酒,看了些河里孩儿岸上娘,不由我不哽咽悲伤。(【滚绣球】)

    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望。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哥,便秋收鬻妻卖子家私丧。(【叨叨令】)

    这简直是一幅流亡图,比读李华《吊古战场文》更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读。文笔是那样明白如话,是那样委曲形容,实不亚于白居易的《秦中吟》和《新乐府》。以下便是写官吏的腐败和贪污,完全是批评当时制度之坏。大胆地掘出库吏的弄奸,揭出江西钞法的积弊,淋漓尽致,是研究元代社会史和经济史的重要参考资料。不像一般散曲作者,只发抒个人情感而忽略了民生的疾苦,真可说是破天荒的杰作!

    鲜于枢 字伯机,渔阳(今天津市蓟州区)人,号困学民,又号直寄老人。《元诗纪事》卷八有他的记载。世祖至元间为浙江行省都事,官至太常典簿,晚年,懒不耐事,闭门谢客,营一室曰困学斋,以研读终其身,有《困学斋集》。生于宪宗七年,卒于大德六年(1257—1302),年四十六岁。他为人意象雄豪,工书能诗,又善鉴定书法、名画及古器物。颇负时名,文望与赵孟相伯仲;有《题王大令保母帖》四首,系论书之作。苏天爵云:“鲜于公早岁学书,愧未能若古人,偶适野见二人挽车淖泥中,遂悟书法。”(《题鲜于伯机诗帖》)至于其诗,《诗薮》曾摘其五言律佳句,有“鸟飞青嶂里,人语翠微中”。所作散曲,仅见《仙吕·八声甘州》一套,载《阳春白雪》中;极清朗疏逸之至,兹全录如下:

    江天暮雪,最可爱青帘,摇曳长杠。生涯闲散,占断水国鱼邦。烟浮草屋梅近砌,水绕柴扉山对窗。时复竹篱旁,吠犬汪汪。(【八声甘州】)

    向满目夕阳影里,见远浦归舟,帆力风降。山城欲闭,时听戍鼓逄逄。群鸦噪晚千万点,寒雁书空三四行。画向小窗间,夜夜停缸。(【么篇换头】)

    从人笑我愚和戆,潇湘景里且徜徉;不谈刘项与孙庞。近小窗,谁羡碧油幢。(【大安乐】)

    粳米吹长腰,鳊鱼煮缩项,闷携村酒饮空缸,是非一任讲。恣情拍手唱山歌,高低不论腔。(【元和令】)

    浪滂滂,水淙淙,小舟斜缆坏桥桩。纶竿蓑笠,落梅风里钓寒江。(【尾声】)

    写得清逸萧疏,令人玩味不尽,宛如置身于图画中。

    鲜于必仁 他是鲜于枢的儿子,字去矜,也能曲,涵虚子评之如“金璧腾辉”,颇有豪放之致,如《普天乐·平沙落雁》云:

    稻粱收,菰蒲秀,山光凝暮,江影涵秋。潮平远水宽,天阔孤帆瘦。雁阵惊寒埋云岫,下长空飞满沧洲。西风渡头,斜阳岸口,不尽诗愁。

    此写江上秋日高旷清远之兴,真是秀色满眼,荡人心魄,确是佳作。再如《寨儿令》云:

    汉子陵,晋渊明,二人到今香汗青。钓鱼谁称?农夫谁名?去就一般轻。五柳庄月朗风清,七里滩浪稳潮平。折腰时心已愧,伸脚处梦先惊。听!千万古圣贤评。

    此曲把汉、晋两个隐士放在一处说,不但没有龃龉的地方,反而令人觉得特别自然,殊为难能。他们父子两人,于枢之作,偏于清逸,必仁则偏于豪放,本不能相提并论,但为了方便起见,所以合在一起。

    马昂夫 字九皋,以字行,畏吾人(畏吾,元时种族名,本唐回纥之后,散居新疆东南部,即今新疆之维吾尔族)。官至太平路总管,能篆书。《录鬼簿》列之于“方今名公”,称之为九皋司马昂夫。《太和正音谱》评九皋词如“松阴鸣鹤”,昂夫词如“秋兰独茂”,显然以九皋、昂夫为二人,盖误。

    他有《马九皋词》一卷,是卢冀野根据《阳春白雪》《太平乐府》《北宫词纪》《词林摘艳》等所辑成,刻入《饮虹簃丛书》中。计有小令三十八首、套数三套。其作风以豪放为主,如《双调折桂令·快阁怀古》云:

    舣扁舟快阁盘桓,看一道澄江,落木千山。自山谷留题,坡仙阁笔,我试凭阑。问今古、诗人往还,比盟鸥,几个能闲?天地中间,物我无干,只除是、美酒佳人,意颇相关。

    这是何等的放浪?何等的疏狂?俨然是东篱的謦欬,故有“曲中小马”之称。尤其《山坡忆旧》的“帽檐偏,氅衣宽,佳人争卷珠帘看”,以及《殿前欢》的“醉归来,入门下马笑盈腮,笙歌接至朱帘外,夜宴重开”,更能表现出他那风流潇洒的气概。又如《正宫·塞鸿秋·过太白祠谢公池》云:

    谪仙祠下言诗志,谢公池顾影凝清思。笋舆沽酒青山市,松枝煮茗白云寺。听山鸟奏笙簧,共野叟论文字;甚痴儿了却公家事。

    把一种悠闲自得的情怀,完全反映在文字中,描写深刻细腻,充满了委婉真挚的感情,使千百年后的我们读了,就好像大热天吃了冰淇淋一样,觉得浑身轻松愉快。其在马曲中堪称豪放的代表。

    但《九皋曲》的缺点是太一味地求豪放,有时不免流于空疏,譬如《山坡羊》“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像这种浮浅而空无所有的东西,便渐次造成了豪放一派的厄运。在元人散曲发展的过程上,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邓玉宾 字未详,《录鬼簿》称为邓玉宾同知,在“前辈已死名公”之列,其年纪约与冯子振、贯酸斋相若。所作散曲虽少,然而词格很高,《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幽谷芳兰”。他的作品如《雁儿落带得胜令·闲适》云:

    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万里玉门关,七里钓鱼滩。晓日长安近,秋风蜀道难。休干,误杀英雄汉。看看,星星两鬓斑。

    此曲意境的超脱、词句的飘逸,的是马致远的同调。现在再看他的两首《叨叨令》:

    由云深处青山下,茅庵草舍无冬夏。闲来几句渔樵话,困来一枕葫芦架。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道情》)

    又云:

    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为儿女使尽拖刀计,为家私费尽担山力。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

    这样富于生气、富于活力的曲子,令人一读下去,立刻就会感到有一种质朴真率的神情,使人心情开朗,其与贯云石不相上下。

    贯云石 畏吾人。世祖至元二十三年生,泰定帝元年卒(1286—1324),年三十九岁。他是一个出身于外族而精通汉文的作家。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云:“贯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名小云石海涯(因系阿里海涯之孙,海涯佐元侵宋有功,封楚国公),自号酸斋。时有徐甜斋失其名(按即徐再思),并以乐府擅称,世称‘酸甜乐府’。”其次元姚桐寿《乐郊私语》云:“州(海盐)少年多善乐府,其传多出于澉州杨氏,当康惠公(康惠公为杨梓谥号)在时,节侠风流,善音律,与阿里海涯之子(应为孙)云石交善。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上彻云汉,而康惠独得其传。……其后长公国材,次公少中复与鲜于去矜交好,去矜亦擅长乐府,以故杨氏家僮千指无有不善南北歌调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有名于浙右云。”可见他的音乐天才很高,对于后来明代嘉靖以前昆山腔尚未流行时的海盐歌曲,影响颇大。他幼时雄武多力,善骑射,稍长,始折节读书。初袭父官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御军严猛,行伍肃然。后让官于其弟,去从姚燧学,燧见其诗文大奇之,继选为英宗潜邸说书秀才。仁宗时,官至翰林侍读学士,既而叹曰:“辞尊居卑,昔贤所为。”即称疾南归,在钱塘市诡名易服,以卖药为生。据此可知他品格的旷达、志趣的清远,非风尘俗士可比。《西湖游览志》说他隐居西湖时,有郡中数人游虎跑泉饮酒,诸人请以泉为韵,中一人但哦泉泉泉,久不能就;忽有一叟曳杖而来,问其故,便应声道:“泉泉泉,乱迸珍珠个个圆;玉斧砍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众惊问曰:“公非酸斋乎?”曰:“然然然。”在这个故事里,充分表现出他那才情的横溢与胸襟之潇洒。又在《元诗纪事》中,说他曾过梁山泺,见渔父织芦花为被,爱其清,欲易之以绸。渔父见其以贵易贱,异其为人,佯曰:“君欲吾被,当更赋诗。”遂援笔立就,诗曰:“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柳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诗成竟持被而去。人间尽传芦花被诗,因又号“芦花道人”。同时据陶九成《辍耕录》所载,知他有二妾,一名洞花,一名幽草,故他临终时的《辞世诗》云:“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从这些零碎的记载中,知他是一个浪漫而富于幽默感的人;由于他才情极高,所以能把中国文学的精神完全消化在肚里,使其作品成为最纯粹的汉人情调,看不出一点外族的色彩。他的散曲有《酸斋乐府》,存小令八十六首、套数九套;作风以豪放为主,但有时又很清润秾艳,颇近于诗中的苏辛。《太和正音谱》评之如“天马脱羁”,倒很相称。如他的两首《清江引》云: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连遭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入安乐窝。

    这些曲,对于功名无心,归隐有意,因此都是饱经世故后的警策语。我们再看他写自己怀抱的《殿前欢》:

    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奈,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酸斋笑我,我笑酸斋”,说得多么洒脱,令人神往!酸斋在这一方面的作品很多,我们姑再举一首写田家生活的《水仙子》:

    绿荫茅屋两三间,院后溪流门外山,山桃野杏开无限。怕春光虚过眼,得浮生半日清闲。邀邻翁为伴,使家僮过盏,直吃的老瓦盆干。

    这种生活情趣,只有陶渊明有,马致远有,其他的诗人就难以项背了。酸斋另外有两首《寿阳曲》,其一云:

    清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

    这首曲写别情,只寥寥几笔,便觉风趣无尽,与唐代的李青莲有些相似。其二云:

    鱼吹浪,雁落沙,倚吴山翠屏高挂。看江潮鼓声千万家,卷珠帘玉人如画。

    在以上所举几首中,有的写得很飘逸,有的写得俚俗生动,恰是豪放派的本色。再如《殿前欢》云:

    隔帘听,几番风雨卖花声。夜来微雨天街净,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穿芳径,十二阑干凭。杏花疏影,杨柳新清。

    又《塞鸿秋》云:

    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以上那几首,中间虽有些句子写得很华美,但仍然掩不住他那豪放生动的机趣。任中敏曾批评他的《塞鸿秋》道:“此词铺排转折,神理气势,无不兼至。周德清力诋其衬字太多,末句至倍有原格字数,在散曲中,诚属不宜,但论气势,则末句非有十四字,收煞不体也。”另外,顾佛影说:“事字韵重押,终是一病,前韵或当作史。”这个说法,很合情理。其次如《水仙子·田家》云:“绿荫茅屋两三间,院后溪流门外山,山桃野杏开无限。怕春光虚过眼,得浮生半日清闲。邀邻翁为伴,使家童过盏,直吃的老瓦盆干。”着墨不多而风趣无尽。至若《塞鸿秋》的“起初儿相见十分欢,心肝儿般敬重将他占。数年间来往何曾厌”,则渐渐倾向于柔弱隐约的境地。我们不妨举几首这方面的例子,如《清江引·惜别》云: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这支曲所写,真情流露,的是文人坦白直率的口吻。

    总观以上所述各家,像卢挚、姚燧、刘秉忠、胡祇遹、张养浩、贯云石等人,因为他们都是大官学士,同时又是正统派的高级文人,所以他们的作品,一部分还保存着豪放派萧爽俊逸的情趣和白描生动的本色,但另一部分却步入于骚雅一途,形成后期雕琢的唯美作风。

    第二节 元代后期的散曲

    元代前期的散曲,虽然我们依照各家作风的不同,分为清丽与豪放两派,但大体来说,马致远等人的豪放派却占着相当的优势,就是关汉卿等人的清丽派,多少也不免带些初期曲中的俚俗生动、质朴直率的特色。但在后期作家中,除了杨朝英、钟嗣成、刘庭信三人勉强可归之于豪放一派外,其余的都是属于清丽派的作家,原因主要是前期的作家大半为北方人,他们的性情浑厚而直爽,宜乎豪放;后期的作家大半都是南方人,他们的性情潇洒而尚美,宜乎清丽。两者互有所长,同时亦各有所短。前者的毛病是患粗、患野、患晦涩、患无韵,后者的毛病是患巧、患纤、患浮滑、患少骨。若能于清丽之中寓着豪放,雄浑之中写得娟秀,才算是上乘之作。所以我们欣赏某一个作家的作品时,绝不能把它先归之于哪一派后,再去读它、衡量它,而是要站在折中的立场去评断它的优劣。

    如果说元代前期是散曲的创始时代,那么元代后期便是散曲的黄金时代。因为前期的散曲作家,把大半精力都用在杂剧上;像关汉卿、马致远诸人之所作,只不过是一时的抒怀遣兴而已!卢挚、冯子振、贯云石等虽致力于散曲的写作,可是总脱离不了创始时代的气息,及至后期的张可久、乔吉起来后,散曲始成了文人的专业,渐渐走上了讲究格律、追求工巧的道路。同时接着又有应运而生的曲学批评以及曲律研究的书籍,我们所熟知的周德清所著《中原音韵》,便是个很好的代表作。全书虽是以曲韵为主,但对于音律及对偶也非常重视,反把曲的内容完全忽略了;其次在书末所附《作词十法》,专门为散曲立论,并且又夹杂着许多评语,正可看出他们对于曲的批评与认识,主要是以对偶修辞和声韵为标准,而纯粹走入格律的古典派。《续录鬼簿》的作者贾仲名说:

    周德清,高安人,号挺斋,宋周美成之后,工乐府,善音律,病世之作乐府,有逢双不对,衬字尤多失律倶谬者,有韵脚用平上去不一而唱者,有句中用入声拗而不能歌者,有歌其字,音非其字者,令人无所守,乃自著《中州韵》一帙,以为正语之本,变雅之端。……使用韵者随字阴阳,各有所协,则清浊得宜,上下中律,而无凌乱逆物之患矣。又自制乐府更多。《咏头指甲》云:“朱颜如退却,白云恐成空。”有言外之意。切对有“残梅千片雪,爆竹一声雷”,雪非雪,雷非雷,皆佳作也。长篇短章,悉可为人作词之定格。故人皆谓德清之韵,不但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德清之词,不惟江南,实天下之独步也。

    从贾氏这一段话里,恰好说明《中原音韵》这本书的内容和造成这本书的环境;换言之,也就是当代曲坛的风气已经转变到考究声律、讲求对偶的路上去了。试看此书评《山坡羊·春睡》云:“意度平仄俱好,止欠对耳!务头在第七句至尾。”又评《水仙子·夜雨》云:“惜哉此词,语好平仄不称也。”又评《殿前欢·醉归》云:“妙在马字上声,笑字去声,一字上声,秀字去声,歌至才思字音促,黄字急接,且要阳字好。气概二字,若得去上尤妙。”在这些话里,知道周氏品曲的标准,完全以音律、对偶、韵脚为上,反而把曲的内容忽略了。至此,散曲本身,实起了大转变,是研究散曲要特别留意的地方。以下为了方便起见,把后期作家仍按清丽、豪放两派分别叙述。

    一、后期的清丽派

    这一派重要的作家有张可久、乔吉、郑光祖、曾瑞、睢景臣、徐再思、吴仁卿、曹明善、周文质、赵善庆、王仲元、高克礼、周德清、钱霖、任昱、李致远、王晔等人。在他们的作品中,并不是没有一两首豪爽生动的曲子,但骚雅蕴藉,却成为他们共同的作风,而走上唯美的重格律的阶段。兹照上述次序,叙述如下:

    张可久 字小山(《尧山堂外纪》说名伯远,字可久,号小山。朱彝尊《词综》及《御选历代诗余词人姓氏》说字伯远,号小山。《四库总目》又说字仲远,号小山。《千顷堂书目》则又称可久为久可),庆元(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他的生平已不可考,《录鬼簿》云:“以路吏转首领官。”李开先云:“即所谓民务官,如今之税课局大使。”后来又调作桐庐典史,也是个卑微小官。他因仕宦不甚得意,便到处游历,凡是江南的名胜古迹之地,如苏州、扬州、金陵、天台、绍兴、洞庭等,都有他的踪迹。他的生卒年代也无法确定,但就《录鬼簿》所说及他的作品中所见,载有《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见《今乐府》)九篇;并且集中与卢疏斋、贯酸斋、刘时中等人的唱和也很多。疏斋即卢挚的号,于成宗朝(1297—1307)授集贤学士,那已是疏斋近死之年。酸斋是贯云石的号,于仁宗朝拜(1312—1320)翰林学士。时中是刘致的字,他与姚燧同时而略为后辈,大德初年,曾以文章就正于姚燧,也曾与卢挚相唱和。从这些佐证看来,小山既是马致远、姚燧的后辈,又与卢、贯、刘三家同时,因此可以推知他必是13世纪后期、14世纪初期之间的人物。再者,钟嗣成的《录鬼簿》,成于至顺元年(1330),把小山的名列得极后,可知小山之卒,当在泰定、大历(1324—1329)之间。

    小山因不得志于时,乃把毕生精力集中在散曲上面,在元代曲坛上享受着极大的声誉。其作品即在元代刊行者已有《今乐府》《苏堤渔唱》《吴盐》《新乐府》三卷,外集一卷,《小山乐府》各本。今有任中敏所辑《散曲丛刊》本《小山乐府》六卷,收罗最全,小令有七百五十一首之多,套数则仅有七套,元人散曲之富,无过于小山者。《太和正音谱》曾说:“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又说:“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食人间烟火气,真可谓不羁之才;若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诚词林之宗匠也,当以九方皋之眼相之。”《四库全书》说他:“遣词命意,实能脱尽尘蹊。”同时在钱惟善的《江山松风集》中,有《送小山之桐庐典史诗》道:

    君家乐府号吴盐,况是风姿美笑谈。公干才名倾邺下,子山词赋擅江南。霜清万木丹青变,雨暝千峰紫翠含,县幕从容钓台去,临流应得漱余酣。

    诗中“公干才名倾邺下,子山词赋擅江南”二语,并非溢美,确与他的曲名相称。他虽然官做得很小,想必以盛大文名,得以与当日的达官贵人们交游,在他的集中,《崔元帅席上》《梅元帅席上》《宁元帅席上》《胡使君席间》《湖上和疏斋学士》《湖上酸斋索赋》等一类的题目很多。总观他的作品,约有三个不同的境界:

    一是近于诗的句子:

    雨细清明后,能消几日春。(《清江引·春思》)

    猿啸黄昏后,人行画卷中。(《梧叶儿·湖山夜景》)

    雪冷谁家店,山深何处钟?(《梧叶儿》)

    海棠香雨污吟袍,薜荔空墙闲酒瓢。(《一半儿》)

    落红小雨苍苔径,飞絮东风细柳营。(《喜春来》)

    二是近于词的句子:

    诗眼明,暮山青,倚高寒满身风露冷。(《寨儿令·吴山塔寺》)

    银骢暖玉鞍,彩凤泥金扇。(《清江引》)

    春日绣窗前,人立秋千画板。(《梧叶儿》)

    屏外氤氲兰麝飘,帘底惺忪鹦鹉娇。暖香绣玉腰,小花金步摇。(《凭栏人》)

    三是纯粹曲的句子:

    西风又吹湖上柳,画舫携红袖。鸥眠野水闲,蝶舞秋花瘦;风流醉翁不在酒。(《清江引》)

    拢钗燕,靸绣鸳,卷珠帘绿阴庭院。奈何天不教人醉眠,打新荷雨声一片。(《落梅风·睡起》)

    小山曲俊语如珠,多不胜举;在他那七百多首小令中,犹如万花筒一样,真是无所不包。写景、言情、送别、怀古、咏物、说理、谈禅、赠答,应有尽有。可知散曲在他手里,能被纯熟而自由地运用,已经夺取了诗词在韵文上所占有的地位。而且炼句之工,对仗之巧,委实费了不少心力,所以涵虚子说他:“如瑶天笙鹤,既清且丽,华而不艳,有不食人间烟火气,可谓不羁之才。”又谓:“如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刘熙载评他的曲:“小令骚雅,不落俳语。”(《艺概》)许光治说他:“俪辞追乐府之工,散曲撷唐宋之秀。”真可谓知人之论。其次元周德清的《中原音韵》,明陈所闻的《北宫词纪》、沈德符的《顾曲杂言》,清阮元的《序刻天一阁书目》、焦循的《易余龠录》、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等,也都有零星的评语。这样看来,曲到了小山手里,把那俚语与白描的本色丧失,不免为其缺点,而以骚雅为其特色,正适合一般士大夫们的口味,因而明初的大儒宋濂、方孝孺等,便把他的作品校正出版,并视之为乐府的正音了。

    艺术的成就,本来是多方面的,究竟以雅正为高?或以质俚为上?二者很难有个定评。小山之曲,虽然多属于清丽雅正,但也有些凄婉豪放之作,兹举数首为例:

    红尘是非不到我,茅屋秋风破。山村小过活,老砚闲功课,疏篱外玉梅三四朵。(《清江引·幽居》)

    松风小楼香缥缈,一曲寻仙操。秋风玉兔寒,野树金猿啸,白云半天山月小。(《清江引·桐柏山中》)

    门前好山云占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槲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清江引》)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

    傍垂杨画舫徜徉,一片秋怀,万顷晴光。细草闲鸥,长云小雁,乱苇寒螀。难兄难弟俱白发相逢异乡,无风无雨未黄花不似垂阳。歌罢沧浪,更引壶觞,送别河梁。(《折桂令·湖上饮别》)

    又如:

    唤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被烟月迷红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殿前欢·次酸斋韵》)

    海棠香雨污吟袍,薜荔空墙闲酒瓢。杨柳晓风凉野桥。放诗豪,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一半儿·野桥酬耿子春》)

    他的小令,几乎每首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至于套曲,则以《南吕·一枝花·湖上晚归》最为人所传诵。李开先说:“小山此曲,古今绝唱,世独重马东篱《夜行船》,人生有幸与不幸耳!”现在请先看他的曲:

    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色围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一枝花》)

    挽玉手留连锦裀,据胡床指点银瓶,素娥不嫁伤孤另。想当年小小,问何处卿卿?东坡才调,西子娉婷,总相宜千古留名。吾二人此地私行,六一泉亭上诗成。三五夜花前月明,十四弦指下风生。可憎,有情,捧红牙今伊川令。万籁寂,四山静。幽咽泉流水下声,鹤怨猿惊。(《一枝花·梁州》)

    岩阿禅窟呜金罄,波底龙宫漾水精。夜气清,酒力醒,宝篆销,玉漏鸣。笑归来仿佛二更,然强似踏雪寻梅灞桥冷。(《一枝花·尾》)

    沈德符曾批评此曲道:“若散套虽诸人皆有之,惟马东篱‘百岁光阴’,张小山‘长天落彩霞’为一时绝唱。”(《顾曲杂言》)所以卢冀野的《论曲绝句》说:“论曲犹怜落彩霞,包罗天地称当家,庆元一老空凡响,慢说仙风被太华。”由此可见世人对此曲的重视了。

    乔吉 字梦符,一字吉甫,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今山西太原市)人,流寓杭州。据《录鬼簿》的记载,知他美容仪,能辞章,有《天风》《环珮》《抚掌》三集。所写杂剧《扬州梦》《金钱记》《两世姻缘》等最脍炙人口。但《金钱记》,可能为石君宝作,或误。《录鬼簿》又说他:“以威严自饰,人敬畏之。居杭州太乙宫前,有《题西湖》(【梧叶儿】)百篇,名公为之序。胥疏江湖间四十年,欲刊行所作,竟无成事者。五年(1345)二月卒于家。”生于世祖至元十七年,卒于至正五年(1280—1345),年六十六岁。他既是一个作客异乡、终身落魄的文人,穷愁潦倒,流浪了四十年之久,连自己的心血结晶,也无法刊行问世。所以在其作品中,有不少的自述和自叙,时时流露出他的身世和抱负。如《录腰遍自述》云: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切月四十年。

    此曲与马致远《青杏子》,同一情调。马曲云:“世事饱谙多,二十年漂泊生涯。天公放我平生假。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他们二者,都是功名无分,困于穷愁,只有以诗酒烟霞、花鸟风月来消磨光阴;在不得已中,求其洒脱。又如《升平乐·悟世》云:

    肝肠百炼炉中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掩清灯竹篱茅舍。

    他既然为环境所限,不能一展其抱负,于是只有尽量寻求快乐。同时我们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出他曾经和妓女李楚仪有过热恋,如《贾侯席上赠李楚仪》《楚仪赠香囊赋以报之》,以至《别楚仪》《嘲楚仪》等。其作品中甚至还出现其他的名妓如张天香、崔秀卿、王玉莲、朱翠英、王柔卿、朱阿娇、李玉真、顾观音、郭莲儿等,由此又可窥见他生活之一斑,是与柳永、关汉卿同一类型的人物。他有《梦符散曲》三卷,是近人任中敏据天一阁旧藏《乐府群玉》录出《惺惺道人乐府》一卷,据善本书室旧藏宋、元、明人词录出《文湖州集词》一卷,又据小令及诸选本所别见者,录出《遮遗》一卷。共存小令二百一十三首,套数十套。元人小令,除张可久外,要以梦符为最富。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说:“乔吉是一个很洒脱的人。他虽为功名穷愁所困,却能以诗酒烟霞、笑谈风月来消磨他的生命。因此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快乐自适的情调,没有半点困苦的哀音。”总观全曲,具有三个不同的境界:

    一是豪迈的,如云:

    离家一月,闲居客舍。孟尝君不费黄齑社。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尽行谁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山坡羊·冬日写怀》)

    秋声一片芦花,正落日山川,过雨人家。羡歌舞风流,太平时事,诗酒生涯。待杨柳晴春风跃马,且桂华凉夜月乘槎。一曲吴娃,笑煞江州,泪满琵琶。(《折桂令·秋日湖山宴集》)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山坡羊·寓兴》)

    拍阑干,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水间。纱巾岸,鹤背骑来惯。举头长啸,直上天坛。(《殿前欢·登江山第一楼》)

    以上诸曲,疏朗流宕,意气苍莽。涵虚子评之为:“如神鳌鼓浪。若天吴跨神鳌,噀沬于大洋,有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便是指的这些曲而言;但这仅是他散曲之一体,并不能概括其余。

    二是文雅的,如云:

    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露华凉、人怯衣单。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水仙子·重观瀑布》)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衣裳。酒醒寒惊夜。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水仙子·寻梅》)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香消烛暗人初定,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捱不到天明。巉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忽地心疼。(《水仙子·展转秋思京门赋》)

    还有像《满庭芳·渔父词》的“风初定,纶丝慢整,牵动一潭星”,以及《红绣鞋》书所见的“扇儿薄不隔歌尘,佯整金钗暗窥人”,都是极清丽的制作。李开先曾评乔曲道:“蕴藉包含,风流调笑,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繁;句句用俗,而不失之文。”倒是很中肯的话。蕴藉包含,风流调笑,即与张小山之骚雅相若,至于句句用俗,而不失之文,便是乔曲独具的风格。

    三是通俗的,如云:

    黑海春愁浑无处躲,嫩香腻语渐消磨,瘦啊!也不是今春个。无奈何,自画双蛾,添得越愁多。(《升平乐·春闺怨》)

    郁金香染海棠丝,云腻宫鸦翅。翠靥眉儿画心字,喜孜孜,司空休作寻常事。尊前但得,身边伏侍,谁敢想那些儿。(《小桃红·赠朱阿娇》)

    薄命妄,重离别,长吁一声肠断也。闷弓儿难泄,愁窖儿新掘,花担儿怕担折。兰舟梦水绕云结,香闺恨灯烛烟绝。凤凰衾人硬咽,鸳鸯枕泪重叠。呀,寒似夜来些。(《寨儿令·有感》)

    像这些曲子,字句洒落隽永,信多妙趣。真正达到了“出奇而不失之于怪,用俗而不失之于文”的境地;在张小山的散曲中,是不易见到的。另外如《山坡羊·冬日写怀》的“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攒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千百锭买张招状纸,身!已至此。心!犹未死”写得最为沉痛、最为动人。王骥德《曲律》云:“李中麓序刻乔梦符、张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夫李则实甫,杜则东篱,始当。乔、张则长吉、义山之流。然乔多凡语,又不如小山更甚也。”他这种批评,关于东篱、实甫的比喻,究竟恰当与不恰当,我们姑且不置论,然以长吉、义山比乔、张,在文学精神上,真是超人之见。至于所谓“乔多凡语”,这也是事实,因为小山一味求雅,《梦符集》中,仍有一些俚俗之作。然而,这种俚俗之作,并非不如小山,反过来讲,正是小山不如他的地方。清初朱彝尊、厉鹗等人,喜欢梦符、小山的散曲,然其模拟而所能达到的境界,只是张小山的雅,而还无法近似乔梦符的俗,可见写曲,骚雅易为而俚俗难求。元陶宗仪的《辍耕录》说:“乔梦符博学多能,以乐府称,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串,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言乐府矣。’此所谓乐府,乃今乐府,如【折桂令】【水仙子】之类。”正可借以了解他写曲的技巧。《太和正音谱》说:“乔梦符之词,如神鳌鼓浪。若天吴跨神鳌,噀沬于大洋,有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足见前人对他的作品,评价很高。由于他能以俗语造奇句,在曲的作风上俏丽尖新,为他人所不及。

    郑光祖 字德辉,山西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人。《录鬼簿》云:“以儒补杭州路吏,为人方直,不妄与人交,故诸公多鄙之,久则见其情厚,而他人莫之及也。病卒,火葬于西湖之灵芝寺。”他是一位著名的戏剧作家,最喜欢采用浪漫风流的恋爱故事,而又出以艳丽文采的辞藻,使他的作品,格外显得妩媚而柔弱,深得闺阁中之欢迎;凡伶界称郑老先生,大家便知道叫的是他。著有杂剧十九种,现存八种(《梅香·翰林风月》《周公辅成王摄政》《醉思乡·王粲登楼》《迷青琐·倩女离魂》《程咬金斧劈老君堂》《立成汤伊尹耕莘》《钟离春智勇定齐》《虎牢关三战吕布》)。至于散曲,现仅存小令三首(《乐府群玉》选《折桂令》二首,《阳春白雪》选《蟾宫曲》一首),套数两套(《太平乐府》选《驻马听》一套,《北宫词纪》选《梧桐树》一套)。其作风,大都以清丽见长。如下引二例:

    弊裘尘土压征鞍,鞭倦袅芦花。弓剑萧萧,一径入烟霞。动羁怀西风禾黍,秋水蒹葭。千点万点,老树寒鸦,三行四行,写高寒呀呀雁落平沙。曲岸西边近水涡,鱼网绘竿钓艖。断桥东下,傍溪沙,疏篱茅舍人家。见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折桂令·失题》)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汝,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折桂令·梦中作》)

    像这样饶有画意的清逸句子,置之《小山集》中,也无逊色,又如《折桂令》另首云:“漂漂泊泊,船缆定沙汀。悄悄冥冥,江村碧荧荧。半明不灭,一点渔灯。冷冷清清潇湘景……”也是极晶莹可爱之作。至如他的《驻马听·秋闺》云:“月圆苦苦被阴云罩,偏不把离愁照,玉人何处教吹箫?辜负了这良宵。”虽袭用古人句,但是出之自然,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雕镂”之嫌。涵虚子评他:“出语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临风而生珠玉。”确很中肯。再附带举他一首剧曲,以见德辉才情之一斑:

    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深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恨怎消?此际最难煞。(《元和令》)

    这是《倩女离魂》中,王文举上京应试,倩女送行时所唱曲子,确是写得柔情婉转、美丽动人,与所作散曲是同一个韵味。又如他《驻马听·秋闺》的“雨过池塘肥水面,云归岩谷瘦山腰”等句,颇近于诗,正是张小山的同调。他在《王粲登楼》一剧里,有一首《迎仙客》,写得也极好,如云:“雕檐红日低,画栋彩云飞。十二玉栏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国,感慨伤悲,一片乡心碎。”颇能道中剧中人王粲的胸臆。

    曾瑞 字瑞卿,《录鬼簿》说他是大兴人,自北来南,喜江浙人才之多,羡钱塘景物之盛,因家焉。瑞卿善丹青,能隐语小曲。神采卓异,衣冠整肃,优游于市井,飘飘然若神仙中人。性情高傲,志不屈物,所以无心仕途,自号褐夫;在其《正宫·端正好·自序》一套中,实足以反映出这种心情。如《醉太平·自序》云:

    看别人挥鞭登剑阁,举棹泛沧波。争如我得磨跎处且磨跎,无名缰利锁。携壶策杖穿林落,临风对月闲吟课;有花有酒且高歌,居村落快活。

    他既是这样一个高怀名士,所以一般有钱的人,经常给他馈赠不绝,遂得以徜徉岁月,过些怡然自得的生活。至临终时,诣门吊者以千数,可见他在当时是如何为人所仰慕了。

    瑞卿所作散曲集《诗酒余音》,原集已佚,散见于《太平乐府》《乐府新声》《北宫词纪》等书。近人卢冀野校录成卷,仍冠以旧名,刻入《饮红簃丛书》中。有小令十首,套数十六套,及补遗两套。大都是描写江村风物和市井人情的俗言土语。如《村居·般涉调·哨遍·么》云:

    把闲花野草都锄净,尚又怕稊稗交生。桑榆高接暮云平。笋黄、菜绿、瓜青。葫芦花发香风细,杨柳阴浓暑气清。开心镜,静观消长,闲考盈亏。

    又如《愿成双·散套·么》云:

    恰初春又早残春至,只愁吹破胭脂。忽惊风雨夜来时,零落了千红万紫。

    另外如《斗鹌鹑·风情·尾声》的:“假真诚好话听曾验,鼻凹里沙糖怎贪?顾念眼前甜,不堤防背后闪。”都是极平浅的词句。因为他是一位杂剧的作家,所以其散曲也受了影响而通俗畅达。他的杂剧现存有《王月英元夜留鞋记》(见《元曲选》辛集上),《录鬼簿》则题作《佳人误元宵》。

    睢景臣 字景贤,扬州(今江苏扬州市江都区)人。大德七年(1303),他从维扬到杭州,与《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相识。嗣成说他:“自幼读书,以水沃面,双眸红赤,不能远视。心性聪明,酷嗜音律。”其所作散曲有《高祖还乡》一套,写得有声有色,不愧是一篇奇作,钟嗣成说:“维扬诸公,倶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皆出其下。”汉高祖还乡的故事,见之于《史记》,他有名的《大风歌》就在那时写成,教给家乡的儿童们歌唱。此曲全用乡村农民的口吻,写出他对汉高祖的轻视,也就是对一般高级官吏的讽刺,村情野趣,令人捧腹不已,实在是一篇空前的奇作。我们先看他对这位起自布衣的皇帝汉高祖的画像:

    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屈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熟,气破我胸脯。(【哨遍·三煞】)

    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二煞】)

    春采了俺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称,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一煞】)

    像这种毫无见识、毫无考虑的村人土语,尖辣滑稽,逼真之至。到最后的【尾声】又说道:

    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摔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真是把刘邦挖苦透了。措辞造句,流利尖新,俗而不鄙,在散曲的内容与风格上,表现出异样的色彩。《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凤管秋声”,倒很适合他的才情。另外,他所作杂剧有《千里投入》《莺莺牡丹记》《楚大夫屈原投江》三种。

    徐再思 字德可,嘉兴(今浙江嘉兴市)人。曾为路吏,《录鬼簿》说他:“好食甘饴,故号甜斋。有乐府行于世,其子善良,颇能继其家声。”世人以他和贯酸斋并称,所以把他和贯酸斋的曲,编成一集,谓之《酸甜乐府》。其中有甜斋小令一百零四首之多,载任中敏《散曲丛刊》中,然而酸斋以豪放为主,甜斋却以清丽为宗。他的作品中,包含着凄婉与华艳,同时又不免带些豪放之气,《太和正音谱》说:“徐甜斋之词,如桂林秋月。”又任中敏评其曲曰:“兴到之作,皆时见其兼至,不可逐词以泥。”的确是很内行的话。例如他的《水仙子·咏弹唱佳人》云:

    玉纤流恨出冰丝,瓠齿和春吐怨辞,秋波巧送传心事。似邻船初听时,问江州司马何之。青衫泪,锦字诗,总是相思。

    德可大概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遇到了这个佳丽,既能弹,又能唱,使他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来。次如《水仙子·夜雨》云:

    一叶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作《中原音韵》的周德清评此曲道:“第二句第五字、第六字,及棋未收二字,并二老二字,但得上去为上,平去次之,平上下下着。惜哉此词,语好而平仄不称也。”这是他站在音律的观点上立论,并不是我们所讨论的范围。但就其内容而言,写客中夜,百感交集的情怀,极真挚动人。又如《蟾宫曲·春情》云: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任中敏在《曲谐》卷一中曾批评此曲道:“首尾各以数语同押一韵,全属自然声籁,何可多得。末四句仅各四字,而唱叹转折,能一一尽其情致,真是神来之笔。”又如《梧叶儿·即景》云:

    鸳鸯浦,鹦鹉洲,竹叶小渔舟。烟中树,山外楼,水边鸥。扇面儿潇湘暮秋。

    这是多么娇媚可喜的小诗,把一个“静”字写得如在目前。又像《喜春来·皇亭晚泊》云:

    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秋风征棹钓鱼滩。烟树晚,茅舍两山间。

    这又是多么的清俊。至若写得稍微浅露一点的,如《清江引·相思》云:

    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

    此曲语质而辞工,的是元曲上乘。又如《阳春曲·春情》之二云:

    昨宵事,你自说,许着咱这般时节。到西厢等的人静也,又不成再推明夜。

    与这类似之作,如《清江引·私情》云:

    梧桐画栏明月斜,酒散笙歌歇。梅香走将来,耳畔低低说:后堂中老夫人沉醉也。

    此等曲写得娇艳动人,读来但觉其为说话,并不知其为韵文。只有在这种地方,正可体味到元曲的特征来,卢冀野《论曲绝句》云:“游丝飞絮写相思,落尽灯花枕上时。梦回桂林秋月里,回甘还取水仙词。”也是欣赏他这一方面的曲。我们再看他的《沉醉东风·春情》:

    一自多才疏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这与诗中的“频呼小玉原无事,要使檀郎认得声”,是一样的真诚动人,但又活泼自然,曲中的主人翁,有“呼之欲出”之妙。

    吴仁卿 字弘道,号克斋先生,籍贯不详。或云蒲阴(今河北安国市)人,不知何据。他曾历官至府判、检校掾史等。又据其曲云:“穷知县,日高犹自眠。”“晋时陶元亮,自负经济才,耻为彭泽一县宰。”(均《阅金经》句)“虚名仕途,微官苟禄。”(《上小楼·钱塘感旧》)“利无名,官情疏,彭泽升斗微官禄。”(《拨不断·间乐》)可知他曾做过知县一类的芝麻小官,于是悒郁不伸而致仕退隐,其所作《阅金经》的“道人为活计,七桩儿为伴侣,茶药琴棋酒画书。”正是他晚年的生活写照。所作散曲有《金缕新声》,原本早已不传,今散见于《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乐府群玉》《乐府新声》及《太和正音谱》中,近人卢前始把它辑为一卷,刻入《饮虹簃丛书》中。共有小令二十三首,套数四套。《正音谱》评其曲如“山间明月”。就他现存作品看,大都是清疏而多逸趣的东西,如《阅金经》云:

    这家村醪尽,那家醅瓮开。卖了肩头一担柴。咍!酒钱怀内揣。葫芦在,大家提去来。

    又如《拨不断》云:

    泛仙槎,寄生涯,长江万里秋风驾。稚子和烟煮嫩茶,老妻带月炰鲜鲊,醉时闲话。

    像这一类清淡浅俗的句子,在《金缕新声》中屡见不鲜。与杜工部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同一情趣。另外有叹世的《醉高歌》云:

    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前过马。风俗扫荡伤王化,谁正人伦大雅。

    说得老成持重,由此可略知他素日为人是怎样的严肃端谨了。又像《大石调·青杏子》套:

    帘卷东风飘香雪,绮窗下翠屏横遮。庭院深沉袅篆斜,正黄昏燕子来时节。(【好观音】)

    银烛高烧从今夜,好风光未可轻别。留得东君少住些,惟恐怕西园海棠谢。(【煞尾】)

    从这些曲里,又看出他才思的清丽来。他另有杂剧:《子房货剑》《火烧正阳门》《醉游阿房宫》《楚大夫屈原投江》《手卷记》五种,今俱不存。

    曹德 字明善,曾为衢州路吏,一说官山东宪吏。《录鬼簿》说他:“甘于自适,今在都下,有乐府华丽自然,不在小山之下。”可知他是当时的一位知名之士。所作散曲,有小令十八首,俱存《乐府群玉》卷一中。如《喜春来·和则明韵三首》其二云: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

    其三云:

    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这是多么的馨逸自然之作。又如《庆东原·江头即事》云:

    低茅舍,卖酒家,客来旋把朱帘挂。长天落霞,方池睡鸭,老树昏鸦。几句杜陵诗,一幅王维画。

    也写得潇洒自如,引人入胜。他还有两首《清江引·长门柳》(一称《岷江绿》),写得极有名。据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云:“伯颜擅权之日,剡王彻彻都、高昌王帖木儿不花,皆以无罪被杀,山东宪吏曹明善时在都下,作《岷江绿》二曲以风之,大书揭于五门之上。伯颜怒,令左右暗察得实,肖形捕之,明善出避吴中一僧舍。居数年,伯颜事败,方再入京。”其曲云: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离别复离别,攀折更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也。

    其二云:

    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做主。

    此虽散曲,而立意温柔敦厚,含蓄有致,仍不失诗人之旨。因此他的声名大著,当时无人不知有赋《长门柳》词的曹明善。这段纪事,原载陶九成的《辍耕录》,蒋一葵不过转引罢了。

    周文质 字仲彬,其先建德(今浙江建德市)人,后徙居杭州。他与《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为莫逆交。嗣成说他:“体貌清癯,学问该博,资性工巧,文笔新奇。家世儒业,俯就路吏。善丹青,能歌舞,能曲调,谐音律。性尚豪侠,好事敬客。余与之交二十年,未尝跬步离也。元统二年(1334)六月,余自吴江回,公已抱病,盛暑中止以为痈疖之毒,而不经意也。医足踵门,病及五月而无冥眩之药,十一月五日,卒于正寝。”又云:“余编此集,公及见之,题其名姓于未死鬼之列。尝与论及亡友,未尝不握手痛惋,而公亦中年而殁,则余辈衰老萎惫者,又何以久于人世也欤?”从这些记载看来,仲彬大约只活了四十多岁,便已死去。生年不详,卒于顺帝元统二年(1334),他著有杂剧四种(《孙武子教女兵》《春风杜韦娘》《持汉节苏武还乡》《敬新磨戏谏唐庄宗》)。至于散曲,在《乐府群玉》中,载有其小令四十四首,《太平乐府》选有其套数五套,其作风清逸潇洒,如《小桃红·失题》云:

    当时罗帕写宫商,曾寄风流况。今日尊前且休唱,断人肠,有花有酒应难忘。香消夜凉,月明枕上,不信不思量。

    又如《叨叨令·自叹》云: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笑煞人也末哥?笑煞人也末哥?梦中又说人间梦。

    仲彬此曲思想,颇与庄子《齐物论》“梦之中又占其梦焉”相似,且全篇只押一“梦”字,非但不以重韵为累,反而觉其神理自然。这在曲里叫作独木桥体。又如《落梅风》云:

    鸾凤配,莺燕约,感萧娘肯怜才貌。除琴剑又别无珍共宝,只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

    这样活泼的文字,写来亲切动人,的确不失为元曲中的佳构。谈恋爱愧无以赠,全靠一片至情之心以博得伊人青睐,浑厚之至,没有一点寒酸气或自卑感。

    赵善庆 字文贤,又别作赵文宝,名孟庆,饶州乐平(今江西乐平市)人。钟嗣成说他:“善卜术,任阴阳学正。”著有杂剧七种(《教女兵》《七德舞》《满庭芳》《村学堂》《糜竺收资》《执笏谏》《姜肱共被》)。他所作散曲,《乐府群玉》中,载有小令二十九首,大都以清丽见长。像他所作《庆东原·泊罗阳驿》的“砧声住,蛩韵切,静寥寥门掩清秋夜”云云,把人的思想感情,带入了另一个清凉的境界。次如《落梅风·秋晴》云:

    秋声定,微雨歇,透疏棂纸窗风裂。孤灯儿似知愁恨切,照离人半明半灭。

    又如《折桂令·西湖》云:

    问六桥何处堪垮。十里晴湖,二月韶华。浓淡峰峦,高低杨柳,远近桃花。临水临山寺塔,半村半郭人家。杯泛流霞,板撒红牙。紫陌游人,画舫娇娃。

    用这么清拔的笔调,来描写湖山风物,是善庆的特长之处。又如《沉醉东风·秋日湘阴道中》云:

    山对面蓝堆翠袖,草齐腰绿染沙洲。傲霜橘柚青,濯雨蒹葭秀;隔沧波隐隐江楼。点破潇湘万顷秋,是几叶儿转黄败柳。

    这是何等的萧疏自然,直令人把玩不忍释手。涵虚子评其词如“蓝田美玉”,倒很相称。但是他也有些气壮的作品,如《山坡羊·长安怀古》云:

    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另外还有一首《落梅风·江流晚眺》云:

    枫枯叶,柳瘦丝,夕阳闲画阑十二。望晴空莹然如片纸,一行雁一行愁字。

    这是何等酣畅的文字,可惜他作品现存太少,不能以窥全豹。

    王仲元 据《录鬼簿》所载,知他为杭州人,且与钟嗣成相交有年。《太和正音谱》把他列入“已下一百五人”中,与董解元、卢疏斋、姚牧庵等并举,且注曰:“倶是杰作,尤有甚于前列者,其词势非笔舌可能拟,真词林之英杰也。”可见他在当时也是一位著名的作者。著有杂剧三种(《东海郡于公高门》《袁盎却坐》《私下三关》)。他的散曲,据《乐府群玉》所载,有《江儿水·叹世》九首,《妇人脸上笑靥》一首,《普天乐·春日多雨》一首,《太平乐府》选套曲四套。其作风以清逸见长,如《江儿水·叹世》第三云:

    茅斋倚山门傍溪,镇日常关闭。安闲养此心,去住从吾意。寻一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次像《妇人脸上笑靥》云:

    一团可人衠是娇,妆点如花貌。抬叠起脸上愁,出落腮边俏,千金这窠里消费了。

    这又是显得纤雅圆润。或以为此曲为乔梦符作,按《梦符集》中有《咏笑靥儿》《清江引》四首,第四首即此曲,是否应属乔作,只好存疑了。

    高克礼《录鬼簿》云:“克礼,字敬德,号秋泉,见任县尹,小曲荣府,极为工巧,人所不及。”《元诗选》癸集称其:“字敬臣,河间人,荫官至庆元理官(即县尹)。治政以清静为务,不为苛刻,以简淡自处。工古今乐府,有名于时。”所作散曲,今存者,不过《乐府群玉》里的四首,却没有一首不是尖新的。如《雁儿落带得胜令》云:

    新愁因甚多?浅黛谁教画?倦将珊枕欹,款要朱扉亚。(过)月明闲照绿窗纱,酒冷重温白玉斝。五花骢系何处垂杨下?少年心亏负杀!亏负杀!不恨你个冤家,高烧银蜡,宽铺绣榻,今夜来么?

    其次像《黄蔷薇过庆元贞》的“又不曾看生见长,便这般割肚牵肠,唤你你酩子里赐赏,撮醋醋孩儿弄璋。”写贵妃禄山事,极为自然。连用俗语,也非常妥帖得当。秋泉亦能诗,《元诗纪事》中载有《和杨铁崖西湖竹枝词》云:“第四桥头第一湾,看鱼直上玉泉山。大鱼已逐龙飞去,留得当年旧赐环。”写得清俊自然,毫不雕琢。

    周德清 据贾仲名《续录鬼簿》云:“字挺斋,江西高安(今江西高安市)人,为宋词家周美成之后。”他在元散曲的演变上,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作《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完全以声律、音韵、对偶来衡量曲的优劣,为曲家所宗。散曲到此,始纯粹步入骚雅一途。《太和正音谱》评其词为“玉笛横空”。据《尧山堂外纪》云:

    泰定(晋宗)甲子(1324)秋,周德清既作《中原音韵》并起例,以遗青原萧存存;未几,访西域友人琐非复初,同志罗宗信见饷,复初举觞,命讴者歌乐府《四块玉》,至“彩扇歌,青楼饮”,宗信止其言而曰:“‘彩’字对‘郡’字为‘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字,必欲扬其音,而‘青’字乃抑之,非也。”复初因前驱红袖,而自用调歌曰:“买笑金,缠头锦,得遇知音可人心,怕逢狂客天生沁。纽死鹤,劈碎琴,不害碜。”德清闻其歌大喜曰:“予作乐府三十年,未有如今日之遇二公,知某曲之非,某曲之是也。”遂捧巨觞,口占《折桂词》一阕曰:“宰金头黑脚天鹅,客有钟期,坐有韩娥。吟既能吟,听还能听,歌也能歌。和《白雪》新来较可,放行云飞去如何?醉睹银河,灿灿蟾孤,点点星多。”歌既毕,相与痛饮,大醉而罢。

    从这个故事里,看他们所作的曲,意思虽然都很平庸,但在字音的阴阳上却甚协调;这正是德清等人之所尚。因此他的曲,也都是经过千锤百炼而来的,显得极为精美。例如他的《朝天子·秋夜客怀》云:

    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碎客况,梦家山声在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读之令人感觉痛快明畅,惹起无限的乡愁。又如他的《喜春来·别情》云:

    月儿初上鹅黄柳,燕子先归翡翠楼,梅魂休暖凤香篝。人去后,鸳被冷堆愁。

    又如同调《秋思》云:

    千山落叶岩岩瘦,百结柔肠寸寸愁。有人独倚晓妆楼。楼外柳叶眉,不禁秋。

    这都是晶莹可爱之作。挺斋另有《喜春来·春晚》云:

    镫挑斜月明金韂,花压春风短帽檐,谁家帘影玉纤纤。黏翠靥,消息露眉尖。

    也是字字珠玑,令人把玩不已。挺斋家境贫寒,曾有《折桂令》写当时穷状云:

    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什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酱瓮儿恰才梦撒,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加。七件事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柳攀花?

    卢冀野《论曲绝句》谓:“开门七事苦嗟呀,柴米油盐酱醋茶。”即指此曲而言。清代湖南诗人张璨曾有诗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字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似较挺斋略胜一筹了。

    钱霖 字子云(见《录鬼簿》),松江(上海市松江区)人,与徐再思同时(徐有《钱子云赴都蟾宫曲》一首)。弃俗为黄冠,更名抱素,号素庵。善诗与曲,多游名公卿间。曾类集当时诸公曲曰《江湖清思集》行于世。所作散曲《醉边余兴》,今已失传,仅在《乐府群玉》中载有《清江引》(无题)小令四首,《辍耕录》卷十七载有《般涉·哨遍》套数一套而已。由卢前辑成一卷,仍用旧名,刻入《饮虹簃丛书》中。其作风以“工巧”胜。如《清江引》云:

    梦回昼长帘半卷,门掩荼蘼院。蛛丝挂柳棉,燕嘴粘花片,啼莺一声春去远。

    其二云:

    高歌一壶新酿酒,睡足蜂衙后。云深鹤梦寒,石老松花瘦,不如五株门前柳。

    像这些词句,中间五言对偶精工,便可看出他的才思来。至若《清江引》第四的:“梧桐一叶秋,砧杵千家月,多的是几声儿檐外铁。”则又写得词意雅驯。但其所作套曲,则又以“巉刻”见长,如写守财奴的《聚敛》云:

    忍包羞,油铛插手,血海舒拳,肯落他人后。晓夜寻思机彀,缘情钩距,巧取旁搜。(【耍孩儿】)

    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十煞】)

    写穷人的痛苦无告,富人的横征苛敛,与刘时中《上高监司》套颇为相似;“工巧”二字,却不能尽之。因此我们知道,凡是一个作家的作品,绝不能以单纯的眼光去判断其优劣。

    任昱 字则明,四明(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他少年时,生活很浪漫,好“狎游平康,以小乐章流布裙钗。晚乃锐志读书”。他与张小山、曹明善同时。在《乐府群玉》卷一中有曹和则《明韵》(【喜春来】)三首,在任氏曲中,也有曹明善《北回》(【清江引】)一首,可见他们年辈相若。所作散曲,存《群玉》中者有五十八首,《太平乐府》选《南吕·一枝花》一套。作风以华美胜,如《红绣鞋·春情》云:

    暗朱箔雨寒风峭,试罗衣玉减香销,落花时节怨良宵。银台灯影淡,绣枕泪痕交,团圆春梦少。

    又如《水仙子·友人席上》云:

    绛罗为帐护寒轻,银甲弹筝带醉听。玉奴捧砚催诗赠,写青楼一片情;倦疏狂席上风生。红锦缠头罢,金钗剪烛明,有酒如渑。

    他这种少年时的生活,很像词人中的柳永,把大好光阴,整日消磨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但到了晚年的作品里,却以恬淡的手法,刻画出他的生活情况,则又与前判若两人。如《红绣鞋·和友人韵》云:

    茅屋秋风吹破,桂丛夜月空过;淮南招隐故情多。无心登虎帐,有梦到渔蓑;不归来,等甚么?

    又如《小桃红·失题》云:

    山林钟鼎未谋身,不觉生秋鬓。汉水秦关古今恨。漫劳神,何须斗大黄金印?渔樵近邻,田园随分,甘作武陵人。

    文学是生活的一面镜子,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便写成什么样的诗歌。则明少年时的作品,显得那么温香旖旎;晚年的作品,无形中便转到闲适清疏的境地,而略带些豪放的意味了。则明又能诗,如《西湖竹枝词》云:“侬住湖边二十年,花开花落任春妍。门前有个垂杨树,不着游人系画船。”写得也极清绝脱俗,的是佳作。

    李致远 仕履不详,但知其在《元曲选》中有《还牢末》杂剧一种。所作散曲,在《乐府群玉》中有小令二十六首,《太平乐府》中有套曲四套。涵虚子《论曲》,谓其词如“玉匣昆吾”。我们看他的散套,多不甚好,唯小令颇玲珑有致。如《迎仙客·暮春》云:

    吹落红,楝花风,深院垂杨轻雾中。小窗闲,傍绣工,帘幕重重,不锁相思梦。

    又如《天净沙·离愁》云:

    敲风修竹珊珊,润花小雨斑斑。有恨心情懒懒,一声长叹,临鸾不画眉山。

    像这样清圆玉润的曲,真令人三叹不置。此外如《清江引·赠妓》的“樽前有人颜似玉,笑索多情句”也是极尽风情之作。但他也有些壮气的句子,如《拨不断·夏宿山亭》云:

    立峰峦,脱簪冠,夕阳倒影松阴乱。太液池虚月影宽,海风散漫云霞断,醉眠时小童休唤。

    《北词广正谱》把此曲归之于马致远作品中,然而我们看其《梧叶儿·失题》的“夜雨留荷泪,西风吼树音;秋月弄桐阴,梅花谢别来到今”的句法、气势,与前作近似。《广正谱》或以名字相同而误入。

    王晔 字日华,号南斋,杭州人,著有《优谏录》,惜已佚。《录鬼簿》说他:“体丰肥而善滑稽,能词章乐府。临风对月之际,所制工巧;有与朱凯《题双渐小青问答》,人多称赏。”原词自《黄肇退状》至《议拟》,共十六首,倶载于《乐府群玉》卷二中,是极为流利动人的作品。全词是描述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女主角是苏卿,男主角是茶商冯魁和诗人双渐。如《天香引·问苏卿》云:

    俏排场惯见曾经,自古惺惺,爱惜惺惺。燕友莺朋,花阴柳影,海誓山盟。那一个坚心志诚?那一个薄倖离情?只问卿卿:是爱冯魁?是爱双生?

    《天香引·苏卿》答:

    平生恨落风尘,虚度年华,减尽精神。月枕云窗,锦衾绣褥,柳户花门。一个将百十引江茶问肯,一个将数十联诗句求亲。心事纷纭,待嫁了茶商,怕误了诗人。

    我们看苏卿所答,是那样地含糊其词,模棱两可。茶商、诗人,前者是贪图物质的享受,后者是为了精神的慰藉;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一个女孩子做断然的处置,所以便觉其心事纷纭,左右为难了。因而免不了以下【凤雏引】的再问:“小苏卿,言词道不实诚,江茶诗句相兼并。那件着情?休葫芦提二面应。……”接着苏卿也用【凤雏引】答道:

    满怀冤,被冯魁掩扑了丽春园。江茶万引谁情愿!听妾明言:多情小解元,休埋怨;俺违不过亲娘面。一时间不是,误走上茶船。

    不有此问,不足以平书生之愤。苏卿所答,既说是违不过亲娘面,为什么又要说“一时间不是,误走上茶船”?显然有语病。所以再用【凌波仙】驳斥道:

    明明的退佃了丽春园,暗暗的开除了双解元。碜可可说下了神仙愿。却原来都是骗;再谁听甜句儿留连。同他行坐,和他过遣,怎做的误走上茶船?

    苏卿被驳得无言再辩,只有坦白地招认道:“书生俊俏却无钱,茶客村虔倒有缘,孔方兄教得俺心窑变。葫芦提过遣;如今是走上茶船。……”这才道出了女孩子心底的奥秘,尤其是“孔方兄(谓钱为孔方兄,见晋鲁襄《钱神论》)教得俺心窑变”句,更是一针见血。以后又用【天香引】问冯魁,冯魁用【凌波仙】答,真是铜臭喷人,倨傲不可一世。接着再用【天香引】问双渐道:

    小苏卿窑变了心肠,改抹了因缘,倒换了排场。强拆鸳鸯,轻分莺燕,失配鸾凰。实丕丕兜笼了富商,虚飘飘蹬脱了才郎。你试思量:不害相思,也受凄凉?

    这时的双生,便只有死心塌地地说:“小苏卿是接了冯魁定,俏书生便噤声。没来由闲战闲争,非干是咱薄倖。既然是他薄情,我着甚干害心疼。”以下又是以【天香引】问黄肇,黄肇以【凌波仙】答。最后便以【凌波仙】问苏妈妈道:“只为贪钱,将个婵娟,卖上茶船。”但是苏妈妈以【凌波仙】答得更妙:“有钱的问甚纸糊锹,没钞的由他古定刀。是谁俊俏谁村拗,俺老人家不信索。冯员外将响钞搋着,双生号咷休干闹。黄肇嗏且莫焦,价高的俺便成交。”原来价高的才能成交,难怪苏卿说“俺违不过亲娘面”了。统观此曲全案角色甚多,问答亦纷纭错杂,很难有个好的收场,只有以“老虔婆指明,小苏卿既已招承”而结束了这一场风流断案,劝“双生好去觅前程”了。

    任中敏在《曲谐》中说:“自元以来,曲中播咏最盛者,有三大情史。一为普救西厢,一为天宝马嵬,一则豫章茶船也(即双渐小卿事)。西厢极于王关,马嵬盛于稗畦,人所共知。茶船则其事其文,都不显著;然诸宫调则有张五牛、商正叔之《双渐小卿》。北杂剧则有庾天赐之《苏小卿丽春园》,王实甫之《苏小卿月夜贩茶船》,纪天祥之《信安王断复贩茶船》(将苏小卿断归双渐)。不知南曲则有《风月亭所举汝阳记》,传奇则有明王玉峰之《三生记》,万历间无名氏之《千里舟》《赶苏卿》等。散套则自周文质《斗鹌鹑》一套咏小卿以后,载在太平雍熙(指《太平乐府》和《雍熙乐府》)者不下二三十套。小令则既有王氏此种问答体,其余零星拈咏者,亦可以不计矣。”此以异调间列的体裁,来推演故事,全案角色纷陈,而尤能叙述得当;且问答栩栩如生,实堪与明人王彦贞以百首《小桃红》叙述西厢故事相媲美。赵万里有《水浒传双渐赶苏卿考》一文,载《北平图书馆月刊》三卷一号;赵景深的《小说戏曲新考》中,也有《双渐和苏卿》一文,是根据各家所题咏有关双渐、苏卿的散曲二十余首,编成一个小故事,内容是说:“苏卿又名小卿,金斗郡人氏,美容仪,善织锦,通文墨,卜居帝都,其母苏妈妈三婆,命其为娼,识双渐解元,两情缱绻。双渐字通叔,能操琴,所谓风流才子也。讵知好事多磨,有茶商冯魁(或云江洪)者,为苏卿美色所惑,以重金聘之,虽姨夫黄肇冒充苏卿之夫,亦无效。苏卿嫁后,渴念双生,一夕,于月明之下,坐茶船中,俯首叹息,似闻双生琴声,乃登舟相会,又恐惊醒冯魁。既醒,方知是梦。后茶船泊金山,冯魁偕苏卿入寺进香,冯先归,苏卿忆双生不已,题诗于壁。双渐既为苏卿所弃,落拓不得志,益放荡,识柳青于风尘中。后双生得官,赴临川县任时,偕柳青往,俨然夫妇。及双生见题壁诗,遂急往豫章,得与苏卿重晤焉。”这是一个大概的说明,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以上复杂的情况。

    日华尚作有杂剧三种,即《卧龙岗》《双卖记》《桃花女》。今仅见《桃花女》一种,其余皆不传。

    二、后期的豪放派

    元代散曲后期的作家,大部分都是倾向于清丽的风格,这时豪放派的阵容,远不如前期那么虎虎有生气。勉强说来,便只有杨朝英、钟嗣成、刘庭信等三人,占着比较重要的地位。

    杨朝英 号澹斋,郡城人,自署为“郡城后学”。其生平事迹已不可考,只知道与贯酸斋为莫逆交,酸斋尝道:“我酸则子澹。”遂因以为号(见邓子晋《太平乐府》序)。他以选辑《阳春白雪》及《太平乐府》而著称于世。杨氏不但选曲,同时本身也是一个有名的作家。其作品散见于《杨氏二选》及其他选本中,约有小令二十余首,写得都很清隽,作风与贯酸斋相似。如《清江引》云:

    秋深最好是枫树,叶染透猩猩血。风酿楚天秋,霜浸吴江月。明日落红多去也。

    这是他作品的最高成就,颇有豪放的意味。又如《湘妃怨》(又名《水仙子》)云:

    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胜尧夫安乐窝。任贤愚后代如何?失名利痴呆汉,得清闲谁似我?一任他门外风波。

    朝英所歌咏的对象,除了这些以外,当然还有些极缠绵的,如《水仙子》云:“灯花占信又无功,鹊报佳音耳过风。绣衾温暖和谁共?隔云山千万重;因此上惨绿愁红,不付能博得个团圆梦。觉来时扑个空。杜鹃声来又过墙东。”又如《阳春曲》云:“浮云薄处瞳矇日,白鸟明边隐约山。”都可看出其绮丽的才华来。《正音谱》评其曲如“碧海珊瑚”,大概就是指的这一类作品而言。若仅以“碧海珊瑚”四字,衡量他整个的作风,自然不甚切当。例如他所写《叨叨令·叹世》云:“昨日苍鹰黄犬齐飞放,今日单鞭羸马江南丧。他待说欺君罔上曹丞相,不如俺葛巾漉酒陶元亮。到也么哥,到大来快活也么哥,渔翁把盏樵夫唱。”就略带苍莽之气了。

    钟嗣成 字继先,生卒不详,约元英宗至治初前后在世。为人因状貌丑怪,累试不第,故自号丑斋。其先世是河南开封人,后侨居杭州。他所写《录鬼簿》,为我们保存了许多元代曲家的掌故。贾仲名《续录鬼簿》说他:“以明经累试于有司,数与心违,因杜门养浩然之志。其德业辉光,文行温润,人莫能及,善音律,工隐语。所编小令套数极多,脍炙人口。”他所编《录鬼簿》,叙录有元一代曲家作品,并记其官位行谊,为元曲保存了不少最可珍贵的材料,其功不在杨朝英之下。他是邓文原、曹克明、刘声之的高足弟子;和这一时期的作者,大都有来往,如金仁杰、施惠、周文质皆与之游。他又很佩服曾瑞卿、郑光祖;但他的作风,却比他们更为漂亮。所作小令三十余首、套数一套,散见于《乐府群玉》《太平乐府》中。其作风以豪放为宗,但常显露着特殊的诙谐与颓放的风趣。其自序《丑斋·南吕·一枝花》套曲,幽默诙谐,大吐胸中闷气,乃绝代妙文。如云:

    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梁州】)

    此篇全文很长,不能尽举,单凭这首《梁州》,不但看出他诙谐的风趣,而且他把自己的外貌,也给我们一个简单的描绘。其次有《醉太平》小令三首,写乞儿自述,惟妙惟肖:

    绕前街后街,进大院深宅。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请乞儿吃顿饱斋。与乞儿绣副合欢带,与乞儿换副新铺盖,将乞儿携手上阳台,没贫咱波奶奶。

    其二云:

    俺是悲天院下司,俺是刘九儿宗枝,郑元和俺当日拜为师,传留下莲儿落稿子。搠竹杖绕遍莺花市,提灰笔写就鸳鸯字,打爻槌唱会《鹧鸪词》;穷不了俺风流敬思。

    其三云:

    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明代有薛近兖的《绣襦记》,其中《莲花落》一出,为世人所称赏;如《顾曲杂谈》说:“鹅毛雪一折,乞儿家长口头语,镕铸浑成,不见斧凿痕。”然而我们看了丑斋的《醉太平》,便知薛作全由钟曲学来。

    另外像《水仙子·失题》二首云:

    菊裁栗里晋渊明,瓜种青门汉邵平。爱月香水影林和靖,忆莼鲈张季鹰,占清高总是虚名。光禄酒扶头醉,大官羊带尾撑,他!也过平生。

    其二云:

    灯前抚剑听鸡声,月下吹箫引凤鸣。功名两字原无命,学神仙又不成,叹吴侬何处归耕?日月闲中过,风波梦里惊,造物无情。

    涵虚子评丑斋如“腾空宝气”,读了此曲,的确有些豪气万丈,尤其“功名两字原无命,学神仙又不成”两句,真有无可奈何之叹!又如《沉醉东风·失题》云:

    听不厌鸾笙象板,看不足凤髻蝉鬟。按不住刺史狂,学不得司空惯。常不教粉吝红悭,若不把群花恣意看,饱不了平生饿眼。

    这是如何豪放的句子!在元散曲后期的作家中,很少看到。此外又如《清江引·题情》的两首云:“夜长怎生得睡着?万感萦怀抱。伴人瘦影儿,惟有孤灯照,长吁气一声吹灭了。”又云:“昨天话儿说甚底?今日都翻悔。直恁铁心肠,不管人憔悴,下场头送了我都是你。”用句真挚而深刻,虽是写情之作,也极富豪迈的情趣。

    刘庭信 原名廷玉,《尧山堂外纪》说他为“南台御史刘廷翰族弟,俗呼曰黑刘五”。贾仲名《续录鬼簿》又云:“行五,身长而黑,人尽称黑刘五舍。与先人至深。风流蕴藉,超出群辈,风晨月夕,唯以填词为事。有‘枕痕一线印香腮’《双调》,和者甚众,莫能出其右。又有‘丝丝杨柳风’‘金风送晚凉’《南吕》等作,语极俊丽,举世歌之。兄廷干,任湖藩大参,因之,卒于武昌。”他的散曲,约存小令七十余首、套数六套,均见《词林摘艳》。其作风和钟丑斋一样,极富风趣。如《折桂令·别情》云:

    想人生最苦别离,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意迟迟抹泪揩眸,急煎煎揉腮抓耳,呆答孩闭口藏舌。情儿分儿你心里记着,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按嗣成所作《折桂令》,共有四首,每一首的起句,都是“想人生最苦别离”,极为动人。这不是诗中“记得临歧两行泪,带烟和露不分明”的情调,也不是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滋味。只有在曲中,才能把“小妇人”急煎煎的心境,活生生地刻画在纸上。尤其结尾二句“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描写泼辣妇人恫吓其夫,更令人发噱。任中敏谓《西厢记》伤离一出的《叨叨令》,已先有此种语调,然而不如此语之妙(见《曲谐》卷一)。又云:“他那里鞍儿马儿身子儿劣怯,我这里眉儿眼儿脸脑儿乜斜。侧着叫一声行者,搁着泪说一句听者:得官时早报个期程,准备你丢丢抹抹远远的来迎接。”又云:“过了一百五日上坟的日月,早来到二十四夜祭灶的时节。寂寂寞寞终岁巴结,孤孤另另彻夜咨嗟。欢欢喜喜盼的他回来,凄凄凉凉老了人也。”像这样写寻常夫妇话别,措语极为生动新切。他还有些奇丽的曲子。如《水仙子》云:

    秋风飒飒撼庭梧,秋雨潇潇响翠竹,秋云黯黯迷烟树;三般儿一样苦,苦的人魂魄全无。云结就心间愁闷,雨好似眼中泪珠,风做了口内长吁。

    其二云:

    虾须帘控紫铜钩,凤髓茶闲碧玉瓯,龙涎香冷泥金兽。凭雕栏倚画楼;怕春归绿惨红愁。雾濛濛丁香枝上,云淡淡桃花洞口,雨丝丝梅子墙头。

    涵虚子评庭信曲如“摩云老鹘”。我们看上面的例子,炼字炼句,都显得非常苍老,然而在苍老之中,却又含着一种清新的感觉,这是常人所不易达到的境界。

    元代散曲作家,可考者二百余人,以上所述,不过数十人而已。大约说来,在前期的曲坛上,马致远等人的豪放派,占着优势,但关汉卿诸人的清丽派,亦略可与之旗鼓相当。后期的曲坛,则几乎为张可久等人的清丽派所独霸,豪放一派,便如“日暮崦嵫”,已恹恹无生气了。另外,还有一些无名氏的作品,甚多佳构。在那些作品里,民歌的色彩最为浓厚,有赤率大胆的肉欲描写,有趣味横生的嘲笑戏谑,有乡村生活的素描,有山水风景的速写;这也是元曲中重要的成分,可惜是零金碎玉,时代的先后不明,姑举以下八首为例:

    眼皮儿怕待合,好梦儿难成就。听更鼓,数更筹,青鸾无信入红楼。新月儿半钩,印纱窗上头。沉沉的梅影儿,仿佛是玉人瘦。(《胡十八》)

    垂杨外低低粉墙,烛花前小小银床。镇春寒翡翠屏,藏夜月芙蓉帐,几般儿不比寻常。回首桃源路渺茫,手抵着牙儿慢想。(《沉醉东风》)

    梦回酒醒初更过,月转南楼影渐没。玉人低唤粉郎呵,休睡波,良夜苦无多。(《喜春来》)

    秋来到,天渐凉,寒雁儿往南翔。梧桐树,叶又黄。好凄怆,绣被儿空闲了半张。(《梧叶儿·闺情》)

    拂水面千条柳线,出墙头几朵花枝。醉看雨后山,醒入桥边肆。正江南燕子来时。到处亭台好赋诗,少几个知音在比。(《沉醉东风》)

    百年三万六千场,风雨忧愁一半妨。眼儿里觑,心儿里想,教我鬓边丝怎地当。把流年仔细推详。一日一个浅斟低唱,一夜一个花烛洞房,能有得多少时光。(《水仙子·遣怀》)

    芝兰满种功难就,荆棘都除力未周。百年心事两眉头。除是酒,消尽古今愁。(《喜春来》)

    早霞,晚霞,妆点出庐山画。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客去斋余,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都做了渔樵话。(《朝天子·叹世》)

    像这样可爱的无名氏之作,元曲中俯拾即是。元人所作散曲,据隋树森编的《金元散曲》,共得小令三千八百五十三首、套数四百五十七套,较之《全唐诗》四万八千多首,《全宋词》两万多首,当然是相形见绌。然而我们要知道,唐代立国近二百九十年,两宋共三百一十多年,而元代则仅有九十多年。这样看来,元人作品之盛,绝不亚于唐、宋两代,何况元人还有《元曲选》一百种,《元曲选外编》六十二种,共计有一百六十二种之多,那些失传了的五六百种,还没有计算在内。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果没有这些作品,我们要谈到元代的文学,就只有空白了。

    第三节 散曲的过渡时期

    散曲发展到了元末明初的时候,犹如诗到了晚唐、词到了南宋一样,完全走上了“工巧”“骈丽”的途径;凡字句的琢炼,对仗的整齐,写情的深密,写景的秀丽,使曲坛一时现出不少活气;在文章的技术上讲,确实是很成功的。但就因为他们过于琢炼工整,过于含蓄文雅,因此所表现出来的情韵,完全失去了曲的特有风格,成为文人们花前月下助酒侑唱的工具。把散曲那种质朴、本色与白描的语调,丧失殆尽。这时期的作家,我们可以分作两部分来说明。一部分是元人散曲的结束者,像汪元亨、唐以初、汤舜民、刘东生、高明等算是比较重要的作家。一部分是明人散曲的开始者,像朱权、朱有燉等是。

    一、元人散曲的结束者

    汪元亨 号云林,饶州人(今江西鄱阳市),是由元入明者。贾仲名云:“浙江省掾,后徙居常熟,至正间,与余交于吴门。有《归田录》一百篇,行于世,见重于人。”又《乐府群珠》卷三称他为“元尚书”,不知何据。有杂剧三种,今俱不存。《归田录》又名《小隐余音》,见明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又在赵琦美《脉望馆书目》中,有云林《清赏》一卷;二者均已散佚。据王九思《碧山新稿》为许柳蹊作《端正好》套曲跋有云:“闲中览云林《清赏》爱而和之。”由此可知《清赏》一书,其中所载,自然也是散曲了。今本《雍熙乐府》中,有《醉太平》《沉醉东风》《折桂令》《朝天子》及《雁儿落带得胜令》各二十首,总计恰好有百首之多,大概就是所谓的《归田录》,为卢冀野刻入《饮虹簃丛书》中,题名《小隐余音》。其作风是张云庄“休居自适乐府”的同调。如《醉太平·归隐》云:

    憎苍蝇竞血,恶黑蚁争穴。急流中勇退是豪杰,不因循苟且。叹乌衣一旦非王谢,怕青山两岸分吴越;厌红尘万丈混龙蛇。老先生去也。

    他这种高瞻远瞩,睥睨一切的气概,颇与陶渊明有点相似。任中敏《曲谐》论此曲道:“论世既觉尽情,属语亦见工致。寻常谓古人文字好处,每日光景常新,其实并非过去之文字真能常新也,乃未来之人事大都仍旧耳!昔日青山两岸,吴越屡分,昔人因有此词。今日两岸青山,屡分吴越,固未尝与昔异,则读昔人此词,时同此艰,心同此感,顾有不觉其光景常新者乎?此词原无所谓光景也,特着语警切,古今之情无异,令人具兹同感耳!”其次在《沉醉东风》中又说:

    远城市人稠物攘,近村居水色山光。打点出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演习会牧歌樵唱。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

    这样闲适的情调,正宜过着那“向陇首寻梅,杖头挑酒,就驴背吟诗”(《折桂令》)的萧散生活,充分说明了遭逢国家丧乱之际,一般遗民野老们的无聊心绪。又如他的《朝天子》云:“荣华梦一场,功名纸半张。是非海波千丈,马蹄踏碎禁街霜,听几度头鸡唱。尘土衣冠,江湖心量。出皇家麟凤网,慕夷齐首阳,叹韩彭未央。早纳纸风魔状。”次如写归田的《沉醉东风》:“二十载江湖落魄,三千程路途奔波。虎狼丛辨是非,风波海分人我,到如今做哑妆矬。着意来寻安乐窝,摆脱了名缰利锁。”他再三感叹人生祸福无常,应该急流勇退。顾佛影选注的《元明散曲》中说:“这是因为明太祖在政权稳之后,对于知识分子异常猜忌,屡次诛戮功臣,大兴文字狱。当时群臣生命都朝不保夕,每天早晨入朝,都要和妻子诀别。云林这些作品正反映了明初一般士大夫的心理。”这些话说得对极了,明白了此中缘故,才可了解作者的心境。

    唐复 字以初,京口人,号冰壶道人。“以后住金陵,吟小诗,晓音律”。杂剧有《陈子春四女争夫》,今佚。所作散曲,词意很奇特。如《水仙子》云:

    蓝桥驿一步步鬼门关,阳台路一层层刀剑山,桃源洞一处处连云栈;有情人难上难,姻缘簿扯做了引魂幡。波浪起尾生心碎,云雨散襄王梦残,桃花谢刘阮情悭。

    写得层次分明,措语紧切。此外尚有《徐都相书堂》云:“伯牙琴,王维画,文章公子,宰相人家。聊一篇感兴诗,说几句知音话。”写得也很畅达。又在《乐府群珠》中,载有他的《红绣鞋·花阴避暑》四首,兹录一首为例:

    九里青林如障,一团翠影生凉。云根宴坐兴偏长。簟铺湘水冷,酒清碧筒香,风轻琴韵响。

    写得雅丽工整,乃一时风气使然,可惜他的作品不多,无法作深一层介绍。

    汤式 字舜民,号菊庄,象山(今浙江宁波市象山县)人。为明初散曲十六家之一。有《菊庄乐府》行世,又有《笔花集》,有单行本。贾仲名云:“补本县吏,非其志也,后落魄江湖间。好滑稽。与余交,久而不衰。文宗皇帝在燕邸时,宠遇甚厚。永乐间,恩赉常及。所作乐府套数小令极多,语皆工巧,江湖盛传之。”因为他是一个始穷终遇的词人,所以早年所作多牢骚语,而晚年所作,则多颂圣语。如送友应聘的“莫迟留,壮志须酬,不负平生经济手”,这是志得意满之语。至如他所写情词的:“蓦地相逢,眼眩魂飞动,方信道仙凡有路通。”(《赠妓》)几全是陈言腐语,已开明人堆砌雅辞的风气。他的《蟾宫曲·咏西厢》一首,音调别致,情韵悠然,为曲中重句格俳体之一种。其词云:

    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蟾宫曲》)

    明人施子野的《花影集》中有“闺怨蟾宫”,冯惟敏的《海浮词稿》有“四景闺情”,都是仿舜民此格。后来的小曲中,模拟者更多,蔚然形成一种体制了。类似之作,如《商调·望远行·闺情》云:

    杏花风习习暖透窗纱,眼巴巴盼望他,不觉的月儿明钟儿敲鼓儿挝。梅香,你与我点上银台爉,将枕被铺排下。他若是来时节,那一会坐衙,玉纤手忙将这俏冤家耳朵儿掐。嗏!实实的那里行踏?乔才!你须索说一句儿真实话。

    写娇泼少妇如见其形,如闻其声,造语又是那样的圆稳老到、真朴浑厚,不愧为曲中名手。他又著有杂剧《娇红记》《瑞仙亭》二种,可惜都失传了。

    刘兖 字东生,生卒不详。《续录鬼簿》云:“作《月下老定世间配偶》四套,极为艳丽,传诵人口。”同时他又作有《金童玉女娇红记》两卷,写得很不坏。至他的散曲,除了陈所闻《南宫词纪》卷三所存的一套《南曲秋怀》外,像《正宫刷子带芙蓉四时闺怨》,也是一套佳作。如《四时闺怨》的《山渔灯犯》云:

    燕将雏,逢初夏,梦断华胥,风弄檐马,闲扃了刺绣窗纱。香消宝鸭,那人在何处贪欢耍?空辜负沉李浮瓜。寂寞,厌池塘闹蛙。庭院日长偏怜我,枕簟上夜凉不见他。多娇姹,爱风流俊雅。闷倚阑干。猛思容貌胜荷花。

    又如《四时闺怨》的《米奴插芙蓉》云:

    渐迤逦寒侵绣榻,早顷刻雪迷了鸳瓦。自恨今生分缘寡,红炉畔共谁闲话。晚妆罢,托香腮闷加,胆瓶中懒添雪水浸梅花。

    以上所录的两调是夏、冬二季;春的结句是:“黛眉懒画,亸宫鸦鬓边斜插小桃花。”秋的结句是:“对西风,病容憔悴似黄花。”写得极为清疏;至如《刮地风》的:“炎气浮,月影脯,送长天落霞孤鹜。”以及《步步娇·秋怀》的:“簟展湘纹新凉透,睡起红绡皱,无言独倚楼。一带寒江,几树疏柳,牵惹别离愁,天回苍山瘦。”其铺叙的手法也极高妙,颇饶富丽的情趣。

    高明 字则诚(一说名拭,字则明),后人称高东嘉。温州(今浙江温州市永嘉县;或云瑞安人,或云平阳人,三县均属温州)人。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进士,授处州录事,后调浙江阃幕都事,转江西行台掾,又转福建行省都事。初方国珍叛,省臣以他是温州人,知海滨事,择以自从。国珍就抚,欲留置幕下,不从,即日解官,旅寓鄞县(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栎社之沈氏,以词曲自娱。明洪武初,太祖闻其名。召修元史,以老病辞,隐居以终。著有《琵琶记》及《柔克斋集》。所作散曲,仅见陈所闻《南宫词纪》中所载《二郎神》一套,又南北合套“东野翠烟消”,亦有题高作者。如《春游》的【千秋岁】云:

    杏花梢,间着梨花雪,一点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流水桥边,只听得卖花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粉墙内,佳人笑。笑道春光好,把花篮旋簇食櫑高挑。

    又云:

    俊多娇,只顾贪欢笑,却不道冷被人瞧。绿柳阴中,绿柳阴中,藏身暗折花枝来到。低声问:奴容貌,比花貌争多少?又被才郎恼,道花枝胜似奴貌妖娆!

    又如《春游》的【越恁好】云:

    闹花深处,闹花深处,滴溜溜酒旆招。牡丹亭左侧,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柳条,翠巍巍柳条,见忒楞楞晓莺儿,飞过树梢。朴簌簌落红,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这是多么漂亮的文字!陈所闻《南宫词纪》卷六载有《道情·浪淘沙》:“绿竹间青松,翠影重重,仙家楼阁白云中。”写得也极婉丽,郑振铎疑为则诚之作。现在再举一首《二郎神》套的【黄莺儿】:

    霜降水痕收,迅池塘,已暮秋。满城风雨还重九。白衣人送酒,乌纱帽恋头,思忆那人一似黄花瘦。合强登楼,云山满目,遮不尽许多愁。

    则诚在中国戏剧史上,是一位杰出的人才,所作《琵琶记》,早已脍炙人口,他描写人生社会的问题,细腻深刻,说白中时有妙言妙语。模拟剧中人物的口调与身份,也非常生动而有趣;在艺术上是一部成功之作。他当时所交,亦多知名人士。尝往来无锡顾阿瑛的玉山草堂,阿瑛选其诗入《草堂雅集》,说他“长才硕学,为时名流”。如其诗云:

    晓雨池上来,微风动寒绿。幽人睡初起,开窗见修竹。西山带层室,隐隐出林木。境寂尘自空,虑淡趣常足。独坐无晤言,流泉下深谷。(《宿说公房晓起偶成》)

    此诗境界之高古,词句之简淡,颇与南宋陈与义相似。他如《题岳坟》《采莲曲》等篇,虽格不甚高,要非传奇中语。他又能作词,如《鹧鸪天·题顾氏景筠堂》云:

    绿玉参差傍短楹,高堂清梦已冥冥。满枝只带湘灵点,一曲空听秦凤鸣。天莫问,物多情。此君潇洒若平生。风声月色来庭榭,老泪年来湿几更。

    至于所作文章,有《乌宝》一传,见《辍耕录》。由此可知则诚之学,所涉甚广,不仅一端而已!

    二、明人散曲的开始者

    在元末明初的曲坛上,除了汪元亨、唐以初、汤舜民、刘东生、高明外,能够下开弘治正德北曲隆盛的先声者,便是宁献王朱权和周宪王朱有燉了。

    朱权 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洪武二十四年(1391)就封大宁,永乐元年(1403)改封南昌。晚年学道,自号臞仙,一号涵虚子,又号丹邱先生。他精通音律,著《太和正音谱》及《琼林雅韵》等,有名于曲坛。并且编选《北雅》三卷(《栋亭书目》),惜今已佚。曾作杂剧十二种,今仅存《卓文君私奔相如》《冲漠子独步大罗天》二种,及传奇《荆钗记》一本。后者,明人传为柯丹邱敬仲撰,王国维则考订为朱权之作。至于所作散曲,小令有《出队子》《天上谣》两首,套数有《醉花院》《喜迁莺》两套,其他国内已无传本。尔后我在西班牙马德里圣劳仑佐图书馆中所藏的明人刻本《新刊耀目冠场擢奇风月锦囊》里,发现有《黄莺儿》八首,题为“臞仙作”。此书因久已流落国外,故鲜为人知,于1952年,由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方豪先生摄成影片带回,交由我整理;因其材料极不易得,趁便把它全部录出,以飨读者。如《咏风》云:

    无影又无踪,卷杨花西复东,过园林乱摆花枝动。飘黄叶舞空,推浮云出峰,江湖上常把孤舟送。吼青松,穿帘入户,银烛影摇红。

    其次《咏花》云:

    落尽又还开,逞娇姿妆嫩色,千红万紫人堪爱。娇滴滴蒲台,翠巍巍蒲阶,佳人笑倚阑干外。解愁怀,王孙公子,压得帽檐歪。

    再次是《咏雪》云:

    遍地聚琼瑶,满空中蝶翅飘,白茫茫占断蓝关道。银铺着野桥,玉妆着小楼,佳人团坐围炉笑。饮羊羔,山童来报,压折腊梅梢。

    最后一首是《咏月》云:

    疏影荡银河,展清光漾碧波,玉钩番作冰轮舵。到黄昏盼他,遇中秋赏他,江湖常伴渔樵坐。问嫦娥,分明是镜,谁下得苦功磨?

    这四首虽然分咏的是风、花、雪、月,然而并不曾明说到本题的字眼,可见作者的匠心了。另外四首是咏春、夏、秋、冬的。其一春云:

    春日百花香,睹园林锦绣妆,千红万紫人争赏。只见粉蝶成双,紫燕飞忙,游春仕女频来往。细思量,良人远别,甚日得成双?

    其二夏云:

    夏日热难当,独坐孤房日又长,困腾腾纵步凉亭上。只见芰荷生香,交胫鸳鸯,双双并立莲池畔。细思量,飞禽成偶,奴命薄不成双。

    其三秋云:

    梧叶乍飘黄,暑退凉生夜正长,愁闻铁马叮当响。兰房寂寞,更漏又长,孤灯独坐谁为伴。细思量,相思两地,一样受凄凉。

    其四冬云:

    冬日朔风狂,想夫君愁断肠,孤身旅邸多凄况。他乡故国,天各一方,远迢迢何日同鸳帐?告穹苍,惟愿得名成利遂,及早得还乡。

    臞仙的作品,虽然传者不多,仅就在这短短的几首里,很可看出他那才调的过人与运思的深邃,尤其是咏春、夏、秋、冬的四首,渲染着浓厚的民间色彩,很可能已开了明代小曲的先声。

    朱有燉 号诚斋,又号锦窠老人,太祖之孙,周定王橚长子。定王于洪武十一年(1378)改封为周王,于仁宗洪熙元年(1425)薨,有燉乃袭封为周王(府在开封,即宫故址)。太祖洪武十二年生,英宗正统四年卒(1379—1439),年六十一岁,谥曰宪。他因遭遇隆平,奉藩多暇,留心翰墨,尤精马(致远)、贯(云石)之学。据《百川书志》外史类著录,所撰有《甄月娥》等传奇,多至三十一种,今俱存,收在《杂剧十段锦》、《周宪王乐府》三种、《奢摩他室曲丛》二集、《盛明杂剧》二集及孤本《元明杂剧》诸书中。这些剧本的文字,虽不见得怎样漂亮,但音调颇称和谐。《列朝诗集》谓:“诚斋所作,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由此便可想见他的乐府在当时所传之盛了。

    他的散曲有《诚斋乐府》,宣德九年(1434)刊。今有卢冀野饮红簃刻本,有小令二百七十九首,套数三十五套。郁蓝生《曲品》评他:“色天散圣,乐国飞仙,嗣出天潢,才分月露。”如《红绣鞋·咏雪》云:

    踏瑞雪蹇驴破帽,访幽梅野径荒郊,赤紧的待沽酒前村价尤高。白茫茫银海岛,寒凛凛玉溪桥,把一个老先生干冻倒。

    又云:

    乘兴去虽然美话,兴阑归也自由他。着艄公怎地不嗟呀,忍着饥催去棹,捱着冰又还家,把一个老先生埋怨煞。

    前一首是写孟浩然踏雪寻梅的荒村野景,后一首是写王子猷雪夜访戴故事里的船夫的心情。取材虽是平淡无奇,但却如王士祯《花草蒙拾》所云有“生香真色”之妙,不是常人容易达到的境界。至如写隐居的《一枝花》套,写嘲子弟省悟修道的《粉蝶儿》套,却是极不自然的作品。

    除此以外,当然也还有些“诙嘲谑浪,微伤鄙僿”的情词艳曲,如《醉乡词·风流体》二十篇,《柳营曲·风月担儿》二十三篇之类;这都是他养尊处优的环境使然。因为他出身王室,且当升平之时,狎妓享乐,在所难免。同时他也写了不少以妓女为对象的杂剧,如《刘盼春守志香囊怨》《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美姻缘风月桃源景》《宣平巷刘全儿复落娼》《甄月娥春风庆朔堂》《兰红叶从良烟花梦》等是。

    在《诚斋乐府》中,尚有其他足资考订者,如《白鹤子咏秋景五首序》中,畅论南北曲的流别,为词隐鞠通辈所未悉。又有《南北楚江情五更怨》,是属于小曲之流,复见《吴骚合编》中,而张旭初兄弟,竟不知为诚斋所作,乃题作古词。并且在原本每首曲后,各附北词《金字经》一支,现存选本多把它删去,由此可知明季选曲之陋。同时有“二更露正凉”一曲,实为袁箨庵“西楼朝来翠袖凉”所本。《西楼曲》名重一时,《楚江怨》尤为吴骏公(伟业)所激赏,但也不知是否脱胎于有燉之曲;《诚斋乐府》价值之大,影响之深,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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