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

    他和她经常不期而遇。他们居住的两个街区，相距只有几十米远，所以他们不免经常在同一个超市、发廊、快餐店碰面。见了面，点点头，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或各奔东西。彼此脸上的表情淡之又淡，是谈不上欢喜还是厌恶的那种，即便有微笑来不及退尽，也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仅仅说明他们认识而已。在都市的滚滚红尘中，这是最司空见惯的一种人际关系。没有人相信他们曾经有过什么。

    而他们俩确实曾经是一对夫妻，只不过爱情的火焰早已燃尽。他们的分手同样是都市男女中司空见惯的模式——不动干戈，甚至没有争吵，不必陈述爱与不爱的理由。他们原来好似两只归巢的鸟，每次下班，都急于从两个起点回到一个终点。

    突然有一天，他们发觉自己没了归巢的欲望，家于是成了一个牢笼。他的音容，她的笑貌，就像一阵渐行渐远的风，再也不能在对方的心池荡漾起一丝一毫的涟漪，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分手，如同抛出一只已经不能再给他们带来收益的股票，非常轻松，同时也很果断和明智。他把房子留给她，为了上班方便，他在几十米外的另一个街区，购置了一套新居。

    他们都没有再婚，但是，他们都并不缺少异性伴侣。从他居室里走出的女性，从她居室里走出的男性，分别汇人大街上人头攒动的群落，维系着都市一种新型的情感方式。

    行走在都市的晨昏，他们偶尔也会想起过去，也会有稍纵即逝的惆怅和感伤。都市的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汽车尾气淡化了一切，霓虹灯飘忽不定，人流飘忽不定，穿越高楼的雨丝飘忽不定，他们的情绪也在都市中游移不定。将来会怎样呢？他们懒得去想。在这样的背景下，所有关于沉重的话题都是不合时宜的。

    日历翻到12月12日，这天晚上雪下得好大。下班后她回到家中，像往常那样给自己调了一杯咖啡，然后开了CD，这是一首萨克斯独奏曲。她端着咖啡，踱到窗前，信手拉开厚厚的金丝绒窗帘，看着都市的夜景。室外雪片飞舞，室内灯火通明，萨克斯如诉如泣，真是一个适合怀旧的夜晚。不由得，她的心弦被什么弹拨了一下，回想起过去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当时他们借宿在农村相邻的两个乡，那天晚饭后，她感到浑身不舒服，酸痛乏力，好像病了。她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听了，很着急地说，你先躺着，别动，我马上就到。说完挂了电话，她就幸福地等着他。忽然，她醒悟过来，他怎么来呀？雪太大，早就没了车，相距几十里路。她又打电话，让他别来，可是接电话的人说他已经走了，步行。她只好等，一直等到深夜零点，他终于赶到了。路上他摔了很多跤，衣服上满是雪和泥巴。见了她，他第一句就问，你怎么样了？好些吗，没事吧？她眼里噙着泪，哽咽着扑到他的怀里。

    又是一个多么相似的夜晚，只是他已不可能在她的身边。突然之间，她有点失落，手里的咖啡杯沉甸甸的，她随手放到茶几上，整个人恹恹地陷入沙发中。

    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倦，而且越来越加深加沉，仿佛身心俱损。同时，更可怕的是一种无所依附的彷徨又袭上心头。环顾四周，灯灿然，曲低咽，偌大的客厅华丽而冷清，此时，她不由涌起了强烈的愿望，她想见到他，只想见到他。

    迟疑了许久，她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你好吗？她说。

    我很好，谢谢！他说。听得出，他很平静。

    外面下雪了。她又说。

    呃，是的，雪好大。他答道，懒洋洋的。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他们都握着话筒，等待对方开口。

    她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我有点不舒服……能来看看我吗？

    对不起，今晚我有个约会。

    他明显觉出了意外，但回答的语气却很迅速和坚定。

    她慢慢地把手放下，话筒一寸一寸接近电话机，咔哒，电话挂上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她从一场酩酊大醉中醒过来，发现身旁的几案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上面反反复复涂鸦着一行字：几十里？！几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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