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优秀剧作选1980—2015-春风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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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言话剧

    编剧 支柱 师忠 王真(执笔)江戈

    第一场

    [局长办公室,空无一人。

    [少顷,马春胜气呼呼走上,进屋一愣,不由得泄了劲儿,坐下闷头抽烟。

    [一对青年农民夫妇尾随他上,探头探脑打量他,鼓足勇气走进办公室。

    农民 局长你忙着哩?(被马春胜瞪了一眼,顿时忘了词儿,慌乱中猛想起,掏出一盒烟笨手笨脚地撕开递上去,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到底看!局长,我不哄人,啥事情么,我就敢胡说哩!我真个结了婚了!(被马春胜瞪了一眼,又忘了词儿,他媳妇拨开他,非常自信地开了腔。这是个没有环境感的女人,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开口,总是吸足一口气,紧拉慢唱,悠悠扬扬)

    媳妇 草岭鼻梁丑丑他妗子的媒人,从我姑说,我还把她叫婶哩!不信你问去么。彩礼说下七百,做两回给的,给了六百八,还短我二十个元。硬说多给我扯了一个布衫。前年个噢……

    农民 (闷着头,交代问题一般)前年春上,种得豌豆了,说好麦头里结婚,可不行了。肉都割下了,都燷成臊子了。(马春胜被逗笑了,他也笑)芹菜都涹了浆水,立秋都没吃完,害人呢么!

    媳妇 (悠悠扬扬)对了吧,这事你怪谁呢!<口外>是四月八庙会上,我爹去卖背篓,碰着他逛庙会哩。<口外>见了我爹,把头扎下一声不言传,惹得我爹不爱了,回去给我娘说,她婶才给娃寻下个瓷锤。

    [马春胜又被逗笑,她像受到了鼓励。

    媳妇 局长你笑哩,我爹真个说来!

    [一听“局长”二字,马春胜的脸又黑下来。

    [这时突然传来王女女的喊声,她上。

    王女女 局长哪——(她冲进办公室,扑通跪下,像许多告状的农村妇女一样,带着一种失去控制的狂躁)局长你要给我做主呀!

    [马春胜想躲开她,她抱住他的腿不放,放声哭诉。

    王女女 我<口外>村长把良心瞎了!你发的救济款,叫他都给了亲戚呀!我去寻他,他说没我。凭啥没我呀!我娃他爸瘫到炕上,娃他婆是个瞎子呀,他两个女子就上来撕扯,把我头发拔下这么大一撮子呀!(她的哭诉拖长了腔调,正像许多农村妇女在这种场合一样,忘记了是来评理,只是毫无顾忌地大哭,拼命宣泄自己的委屈,以致令人不堪)

    [马春胜默默察看她头上的伤口。

    [媳妇探过头,“呀”的一声。

    媳妇 啧啧啧啧!(立即抽抽搭搭哭出声)

    [王女女受到同情,哭得愈发淋漓尽致。

    [马春胜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蹦出一句话。

    马春胜 真个没王法了?

    [众人一下愣住。

    马春胜 (朝王女女怒吼)放在前两年,我不把这号东西的皮剥了!(突然泄气)唉,你们找局长去……(突然怒冲冲走下)

    [停顿。

    王女女 (这才爬起身)——他是不是局长?

    媳妇 谁知道<口外>是做啥的!

    农民 公家这人真个难寻。

    王女女 (她悲痛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她带着对媳妇刚才同情的感激)娃多大了?

    媳妇 交一岁了。(又悠悠扬扬起来)看!他姨,我真个结了婚了……

    农民 这下局长来了……来下两个!

    [雷虎倒背双手,披着件军大衣,晃晃悠悠上,富局长陪着他。

    三人 (对雷虎)局长……

    雷虎 嘿嘿,叫我呢?

    富局长 你们啥事情?

    农民 我们寻局长。

    富局长 我是富局长。

    三人 (拥向雷虎)局长……

    雷虎 嘿嘿,你看怪不!

    富局长 (不急也不气,从进门他就在浏览桌上的文件,到这会儿头也没抬,这是他说话的习惯。他很少专门望着你,眼睛总是从从容容打量着别处,似乎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这种神志,常常使乱哄哄的局面一瞬间便能平静下来)只管给你说我是富局长,我是富局长,没听清?

    媳妇 我要寻局长呢!

    富局长 我是谁?

    媳妇 你是副局长。

    富局长 (慢条斯理,话里藏着笑)我就是富局长么。

    媳妇 我要寻正局长。

    富局长 (微微一笑,仍未抬头,他这人极爱开玩笑,却又从不显山露水)我姓富。

    [雷虎嘿嘿笑出声,他有一种潦倒之后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神志。

    富局长 (仿佛没听见雷虎的笑声,依然笑眯眯地)说起局长,我可是个正的。

    王女女 (立即抢上一步)局长!(说着便带出了哭腔)局长你可要……

    [富局长敏捷地拉过一个凳子。

    富局长 不急,坐下说。

    [王女女的哭声顿时收了回去。

    媳妇 (仿佛不甘心被抢了先)局长!我真个结了婚了。

    富局长 不急,一个一个说。

    农民 (不知分寸地抢过话去)我想盖房哩,乡长不给划庄基地么!

    富局长 (慢悠悠转过身)你看你这一头汗!盖房寻土地局去,咱民政局不管庄基地。

    王女女 我还得撵回去做饭哩,娃他婆是个瞎子。

    富局长 对,咱先说你的事。

    媳妇 (又抢过去)我乡长说了,这事情你民政局管着哩!

    富局长 你到底是啥事,结婚还是盖房?

    农民 是一回事情!

    媳妇 叫我说呀!(又悠悠扬扬起来)看!我是明媒正娶,草岭鼻梁上丑丑他妗子的媒人,礼钱说下七百,给了六百八。七月十四结的婚,待了八桌客……

    农民 (抗议)九桌子!

    媳妇 八桌子!

    农民 (愈发感到事情重大)九桌子!

    媳妇 八桌子!

    雷虎 (冷不丁问道)几点了?

    [富局长不理他。

    [停顿。

    [王女女嘤嘤哭诉起来。

    王女女 我倒是要他的钱来了?钱是政府给下的,嗯嗯嗯,欺负我屋没人,他就么打,嗯,打,嗯,打我哩,嗯嗯嗯。(突然跪在富局长脚下)局长,我不得活了!(放声大哭)

    [富局长不急不忙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

    富局长 (翻看了一眼)王女女。

    [王女女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十分意外,顿时止住哭声。

    富局长 你是董家湾的?

    王女女 (抽泣着)嗯。

    富局长 你男人病还看着没有?

    王女女 (一边回答一边爬起来)打早停了。

    富局长 这会儿下得了炕?

    王女女 年头里都能拉下棍棍喂猪了,没钱抓药,这会儿可不行了。(又要哭)

    富局长 坐下说。

    王女女 嗯。(乖乖止住哭,坐下)

    富局长 你寻了他几回?

    王女女 十来回都有了。

    富局长 他打你没有?

    [王女女迟疑。

    富局长 (突然非常严肃)实事求是,是啥就是啥!

    王女女 没有,叫他两个女子打我。

    富局长 他在现场?

    王女女 在。

    富局长 你们村长这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处理。他吃多少,他得给我往出吐多少,一分钱也不能少。国家的救济款就那么好花的!对不对?(又变得笑眯眯的)我姓富,我是正局长,你看你信得过我?

    王女女 嗯!嗯!

    富局长 信得过你先回,明天我就去了!

    王女女 嗯!

    富局长 (掏钱)给屋里捎点儿盐回去。

    王女女 这——唉!吃甜饭吃惯了。

    富局长 拿上,回吧!

    王女女 (不好意思了)局长,我刚才……

    富局长 (微笑)你这会儿知道了?刚才你就是不好!有啥事说啥事么,又不是小娃了,哭得先哄不住么!回吧回吧。

    [王女女下。

    雷虎 几点了?

    富局长 (不理他,对农民夫妇)你俩这事情我听出来了,你怕是没领结婚证?

    农民 领了!

    富局长 领了?领了村上能给你不划庄基地?

    农民 我娘领的!

    富局长 结婚证呢?

    农民 我娘不知道塞哪达了!

    媳妇 叫我说呀!(悠悠扬扬)是个红本本,塑料皮皮,比纸烟盒盒能大些。听我娘说,领一个,你公家还给发了十块钱!

    富局长 (苦笑)独生子女证!年龄不到,偷偷摸摸就把婚结了,这是违法行为,知道不?

    媳妇 娘,我不知道!这会儿结婚还犯法呢!

    农民 我说不来算㞗了,我娘硬叫来,这下把麻达寻下了!

    富局长 你哪个乡的?

    农民 老梁子。这事都是我娘弄的,我啥都不知道!

    富局长 (边写边说)拿上这信回去找你乡上的民政助理员,听候他处理。嫑犟嘴,赶紧承认错误,听下没?

    农民 听下了。

    富局长 (看看他)你多大了?

    农民 二十七!

    富局长 ——嗯?

    农民 二十三!

    富局长 说实话!

    农民 交十九了。

    [富局长过去细细地看了看孩子,皱起眉头打量着这一家人。

    富局长 回吧。

    农民 (喜出望外)我能走了?

    富局长 把你娘也叫去,啥事情么,她就能代替哩!走吧。

    [农民夫妇乐颠颠急下。

    [望着他们,富局长叹了口气。

    雷虎 几点了?

    [富局长不理他,拨电话:“叫老郝来一下。”

    富局长 (慢悠悠地)咋么,还有人候着你?(雷虎不语)你看你,穿的是国家救济的衣服,披的是解放军支援的棉袄,拿上政府的救济款,唉,你咋去给咱做事情?你还要脸呀不?

    雷虎 脸?(摇头,苦笑)

    富局长 你先把手给我放下来!

    雷虎 手?(嘿嘿笑出声)

    富局长 咦?啥好事把你兴的,还笑哩?你看你扎的这洋势,挺着胸子背着手,哎呀,雄赳赳,气昂昂,你还给谁示威呀!

    雷虎 (突然大吼)我的手不能动弹!

    富局长 (愣)手咋了?(打量,猛地掀掉大衣,原来他双手被倒绑着)把他的,你咋不早说!(忙松绑)

    [富局长望着手里的绳子,越想越好笑,笑得直擦泪花,天真之态可掬。

    [然而,雷虎却被这笑声融化了,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哭出声来。[富局长慌了手脚。

    富局长 你看这这这!雷虎,我可不是笑你呀!你这个人有个缺点,爱哭。

    雷虎 (闷声闷气)我又不是哭你!

    富局长 你说啥?哭我?

    [雷虎自觉失口,扑哧又笑了。

    [马春胜上,停立门口,十足的吵架模样。

    富局长 来了?

    马春胜 (开口就戗人)早就来了!

    富局长 坐么。

    马春胜 不坐!

    富局长 站客难打发,来呀!

    马春胜 好打发,就要你局长一句话!

    富局长 一句话的事情急啥呢,先抽个烟。

    马春胜 不抽!

    富局长 咋,戒了?哄谁呢!

    马春胜 (推开烟)我有!

    富局长 有你掏出来呀,回回都吃我的!

    [马春胜无奈掏烟。

    富局长 对么,这回咱吃你这好的。

    [马春胜无形中气消了一半,坐下。

    [电话铃响,富局长接:“对,你过来一下。”

    [富局长扔给雷虎一根烟,笑眯眯自语一般。

    富局长 咋㞗弄的,只要来我民政局,一个一个都气呼呼的。(突然探身到马春胜跟前)跟谁来?

    马春胜 跟我自己!

    富局长 你好着呢么。两个儿子都长成小伙了,地里的农活先不用熬煎,娃他妈在咱的双扶编织厂里,月月少说也能挣下个油盐钱,多好的日子!

    马春胜 哼,好,好得说不成了!

    富局长 看看看,可来了。——春胜,你给我说实话,你屋的生活真个就缺这二三十块钱?

    马春胜 我,(语塞)我缺啥我知道!

    富局长 看看看,又来了。坐下,坐下。

    马春胜 (突然低声下气)富局长,我少要一点儿能成不?

    富局长 咳!这又不是做买卖。

    马春胜 (越发低声下气)我就要五块,行不行?五块钱!

    富局长 春胜,咱这救济金,是雪里送炭,不是锦上添花。咱政府办事情,不管对谁,都得按政策。

    马春胜 哼,政策?这会儿你<口外>政策,光认得个钱!

    [富局长望着暴躁的马春胜。冷不防雷虎劈头又接了一句。

    雷虎 就是的!

    [富局长打量着这俩人,半天。

    富局长 难道说,你两个不是为了钱的事?

    [这俩不吭声了。

    [停顿。三支烟缭缭绕绕。

    [老郝急上。

    老郝 老富,你叫我?

    [富局长指着雷虎正要开口,老郝一扭头看见马春胜。

    老郝 ——咦?你这个人,不是给你谈过了么,咋又跑到这儿黏上了?

    马春胜 (霍然站起)咋,我来不成?

    富局长 老郝!

    老郝 你看这人,吃了炸药了,见碰就蹦。你也是咱县上的老模范了,咋是这觉悟呢?

    富局长 老郝!

    马春胜 呸!你还知道个模范?你把我这个模范当要饭的看!

    富局长 老郝!

    老郝 谁倒说过你是要饭的了?你申请救济款理由不成立,不成立就不能给!民政局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办的!(甩开富局长)不行,今天这话得说明白。

    [富局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

    富局长 你不说,我得是把你当哑巴卖了?政府机关么,吵吵闹闹,你咋是个愣㞞呢!

    马春胜 (自尊心大受伤害)有话你放开说,嘀嘀咕咕弄啥名堂!

    富局长 你看你!我给咱捏闸呢,你可给咱膏油呢,人么,咋不知道好歹了?

    [停顿。

    雷虎 几点了?

    [富局长刚要吩咐老郝处理雷虎的事情,雷妻急匆匆跑上。

    雷妻 局长耶!你是民政局长么?

    富局长 啥事情?

    雷妻 我男人寻不着了!

    富局长 (又好气又好笑)你男人寻不着也找民政局?看你还把啥丢了,都说下,我一搭给你寻去!

    雷妻 还有九十块钱!

    富局长 (苦笑)看,又是为钱的事情。

    老郝 唉,有钱不找民政局呀!

    马春胜 (过敏了)咦,你这是说谁哩?

    富局长 (赶紧)没说你,没说你,嫑多心呀!

    马春胜 (打断他)对了吧!我知道我马春胜这会儿没啥用处了,变成你们的包袱了!人嫌狗不爱,你当我看不出来?富局长,你记着,人不是一把铁锨,使唤了扛上,不用了撇下,人心要拿人心换!(走出又回)你们不要把人逼急了,逼急了我啥事都能做出来!(愤然下)

    富局长 (掀老郝)赶紧赶紧,快把撵回来!真要是出个啥麻达,就给咱做到脸上了!——快去呀!

    [老郝急下。

    富局长 咳!多说了一句话,狗屎马簈籓下一案板,我这嘴!

    雷妻 局长……

    富局长 ——噢,你说。

    雷妻<口外>九十块钱是救济款!

    富局长 (过敏)救济款?——噢,你说你说。

    雷妻 今天一早说来买些返销粮,到粮站了他可说要上牲口集转嘎子。

    富局长 谁?

    雷妻 我男人。

    富局长 噢,对对对,你说。

    雷妻 我说咱连个奶羊钱都凑不齐,你倒是上牲口集转个啥眉眼?他说转哩么,看哩么,全当是过瘾哩。<口外>人爱牲口,当下饲养员的。

    富局长 你男人?

    雷妻 嗯。我就没挡他。我等嘎子不见人,等嘎子不见人,粮站都下班了,还不见他回来……

    富局长 钱哩?

    雷妻 钱在<口外>身上装着哩!

    富局长 (突然)雷虎!

    雷妻 (诧异)你咋么在这儿钻着哩?就说你是个死人么,险乎儿把人急死……你咋么了?

    [停顿。

    雷虎 (大咧咧)你回去吧。

    雷妻 ——咋了?

    雷虎 咋也没咋。钱没了。

    雷妻 ——啥?

    雷虎 啥也不啥,赌了,输了,钱撇到沟里了。

    雷妻 ——你得是说笑哩?

    雷虎 我权当说笑哩。我怕你笑不出来。

    雷妻 你到底干啥去了?

    雷虎 你想听?——赌博,耍钱,叫公安局逮去了,还绑了一绳,你看你男人狰呀不!

    雷妻 (仿佛做噩梦一般)九十块钱,都耍光了?

    雷虎 不耍光留下它下蛋呀?

    雷妻 ——你不知道四个娃在屋里张着嘴等吃呢?

    雷虎 反正吃完了还是个没有!

    雷妻 你真个就不要这个家了?

    雷虎 要不起,不要了。你要你自己经管去!

    雷妻 (扬手欲打)我把你——

    [富局长一直在凝神倾听,这时不急不慢插了一句。

    富局长 嫑急。——问明白再打。

    雷妻 (“哇”地哭了)我日子咋么个活呀!今儿个天不明,娃们就醒了:“娘,你今儿个上县城给我买白馍馍去呀?”我说:“噢。”打正月娃就没见过麦颗颗了,人家娃立到街上吃馍,碎女子一直撵到人家屋里要馍吃,叫我顿顿回来照尻蛋子就几扫帚,三岁个娃她知道啥?我还不是为了人前人后你这张脸!

    雷虎 (笑)把我这张脸比屁淡!过下这日子,我还活人呢!

    雷妻 你羞你先人呢!

    雷虎 没办法,谁叫先人把我摊上了!

    雷妻 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

    雷虎 (笑)问了个怪,有良心能做这活?

    雷妻 你,你咋不死了去!

    雷虎 (笑)死了也是个穷鬼!

    [富局长慢悠悠开口了。

    富局长 哎呀雷虎,你这张嘴硬得很呀!(停顿)那你刚才哭啥呢?唵?

    雷虎 谁哭来?我没哭。

    富局长 (不理他,只顾说自己的)不对!你不是到牲口集上转悠去了么,咋会转身就跑去赌钱去了?

    雷虎 腿在身子底下长着,它要寻着招祸呢么!

    富局长 (不理他,只顾说自己的)不对!你在牲口集转悠来转悠去,转悠得心动了。

    雷虎 谁给你说的?

    富局长 说啥?

    [停顿。

    雷虎 (嘟囔)我还能买起个牛?

    富局长 看,原来是一头牛!

    [雷虎不语。

    富局长 于是呢,你牙一咬,脚一跺,豁上这九十块钱,押上一个宝,翻它个牛钱!

    雷虎 没<口外>事,我就是耍钱了!

    富局长 雷虎,钱不够你不会找人借么,可去赌博,啥人给你出下这瞎主意!

    雷虎 (声音低下去)我就是耍钱了!

    富局长 对,借钱你没处借,不是还有信用社么?

    雷虎 (更低)我就是耍钱了!

    富局长 对,像你这情况,贷款也容易,那你为啥不来找我呢?(雷虎不吭声了)唉,咱民政局成天熬煎,富的富了,撂下这贫困户咋弄呀?春里救济粮食,冬里救济衣裳。救济救济,救得了急,救不了穷,靠输血不能治病,民政局这老章程是得改一改。要是把这输血变成造血,把救急变成扶贫,把这救济款变成贫困户的生产周转资金,鸡变蛋,蛋变鸡,是个啥光景!——雷虎!头牛哩?

    雷虎 (来了精神)你问<口外>一头牛?<口外>牛便宜得跟拾下的一样,没人识货!你嫑看<口外>是个病身子,口青着呢,只要经管好,不出一年,保险能怀上牛娃!

    富局长 真个么?

    雷虎 富局长,你打听去,人民公社<口外>阵子,十九个饲养员,谁到人头里站着?

    富局长 还有谁,你雷虎么!(飞速写条)赶紧去,找民救科取钱,牵牛!

    雷虎 (不相信似的)真个么?

    富局长 快去呀,下班得了!

    雷虎 (仍不信)真个么?

    雷妻 (仍不信)真个么?

    富局长 (笑了)再不去,小心别人把牛牵跑了!

    [雷虎夫妻仿佛大梦中,一步一回头走下。

    [富局长打电话:“民救科,叫王科长先不要走,有急事!”

    [门外突然传来哭声,老汉上。

    老汉 局长哪——局长!你看五保户郤惶的……(痛哭流涕)

    富局长 (忙迎过去)来来,坐下,坐下,咱不哭了噢。(哄孩子一样)不哭咧不哭咧……不哭咧,不哭咧……

    [音乐……

    [幕徐落。

    第二场

    [县城街道的西北角上,集中了各种卖零七八碎的小地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在这里是一种美德,竞争的输赢往往取决于吆喝声。

    卖老鼠药的 一毛一包,两毛三包,三毛五包。不为挣钱,就为做个宣传。我这药,经过了一百零八次科学试验,教授签过字,研究所盖过章,大学里专门做了化验。这药就叫个化学气体灭鼠剂!喂,你拿回去朝地上一撒,老鼠跑过去,再有一个是活的,你来寻我。给一毛的退一块,给两毛的退五块,我再不退,看,我上南斯拉夫开荒去!

    卖成衣的 这位大姐呀,你这件上衣在哪里买的呀?这是国际流行色,上海、广州、香港都买不到的呀!你卖给我好不好哇?我跟这条裤子配成一套,拿回去送给我女朋友穿哪!

    卖菜刀的哑巴 呜……(举起一块纸板,上书:“大炮钢”)啊……(举起一纸板,上书:“今天就走”)

    卖老鼠药的 真金不怕火炼,好药不怕试验。这位同志说:听你一说,我真想试火一下。(摸口袋,倒吸一口气)没拿钱!——不要紧,有言道,海内存知己,有我就有你,今天我奉送一包,哪位同志?哪位同志?

    卖成衣的 这位大姐好运气,把我最好的一条裤子买走了。哎!还有一条!这条不卖了,这条不卖了!

    卖菜刀的哑巴 呜……

    卖老鼠药的 哪位同志?奉送一包!奉送一包!

    卖成衣的 哎,还有一条,还有一条!

    卖菜刀的哑巴 啊……

    [在这期间,有个女子慌张张地跑过来,一身新媳妇的打扮,但那瘦骨伶仃的身体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突然她钻进看热闹的人堆里躲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左顾右盼地找过来,没有发现她,一直找下去。

    [这女子又朝相反方向跑去。

    [竞争激烈了,卖老鼠药的和卖成衣的都想压倒对方的声音。

    卖老鼠药的(解下缠在脖子上的一条蛇耍起来)耍蛇卖药,走州闯县。有心的咱交个朋友,有空的咱谝个闲传。一说一笑,热热闹闹。喂,南来的,北往的,上海的,香港的,信得过我,你买一包药,信不过我,你歇歇脚。

    卖成衣的(打开录音机)叫同志啊,你停一停,站一站,想一想,算一算……

    [这时卖刀的哑巴从麻袋里掏出如下物件:一块生铁疙瘩,一块磨刀石,一把八号铅丝,一团乱麻,一一摆好,一声大叫,抡起菜刀朝生铁疙瘩“当当当”猛剁三下,然后就手在膝弯下的磨石上磨得霍霍有声。又一声大叫,举刀朝小腿上砍下去,两手比个圆圈,表示可以断肢;接着举刀齐头,顺着头发一刮,大拇指一翘,表示可以剃头。又一声大叫,抓过铅丝,顿时剁成数截;扔下铅丝拾起乱麻,顷刻切成碎渣。这时他抬起头,右手举刀让四周察看刀锋,左手拍拍胸脯,庄严自豪地伸出大拇指。众人探头刚要看,他大叫一声又朝铁疙瘩剁下去,伸出的头齐刷刷吓得缩回来。

    [人们都被他吸引过来了。

    [有一个瘦老头,留着鲜为人见的辛亥革命头,双手倒背,拎着个俗称“交叉子”的小凳,早就在这市场上闲转悠,这时他也被吸引过来,在一角远远坐下看热闹。

    [老郝推拉着富局长上,富局长不情愿地提着个菜篮,篮里有韭菜有肉。

    老郝    走呀,走呀。孙子都抱上了,还打捶闹仗哩,不怕让人笑话!核桃大个事情,离婚呀,分居呀,放年轻呀是耍娃娃脾气,真个老了老了,你老两口也做怪哩么!看,这会儿国共都搞合作,啥不得了的事情,你一下哩,她一下哩,几十年的热被窝了,你一个睡下不嫌凉?

    富局长    我图宽展!

    老郝    再嫑嘴硬!这才半个月没着家,就急得打转转,下一点了,“踢踢拖拖,踢踢拖拖”,吵得我楼下一家子睡不着。看,再嫑受<口外>洋罪了,赶紧去给下个话。女人家,你支块砖头她就上去了,你端个梯子她可就下来了。

    富局长    我呀?

    老郝 你咋么?把你局长架子放不下?看亮清,你是局长,人家是供销社主任,论官者都是八品,论钱者你比人家少七毛,就这我还没说男女平等<口外>话。麻利去,再嫑殃了!

    富局长 咦,哪达哑巴叫唤?

    老郝 哑巴叫唤寻娘哩!

    富局长 他娘咋么了?

    老郝 他娘叫他爹气跑了!

    富局长 他娘跑了有他舅哩。没了你给咱去!

    老郝 这我哥,我去倒算个啥?

    富局长 由你!权当是你两个打捶了。

    老郝 咳,早二年你咋不说这话?——候着!(又转身)买包味精!

    富局长 啥?

    老郝 味精!(下)

    [富局长凑近哑巴。

    富局长 喂,你是哪达的?

    [哑巴一笑,递给他一把刀。

    富局长 我不买刀,我问你,你是不是咱县上的?

    [哑巴举起纸板:大炮钢。

    富局长 不是的。我是民政局的,了解一下情况,我管你聋哑人这事情……

    [哑巴坚决地摇摇头,表示非两块五不卖!

    富局长 不是的!你的,听下没?是哪达的?听下没?

    [哑巴点点头,举纸板:今天就走。

    [远远坐在一边的那个老头突然搭话。

    老头 这位同志,你看一下<口外>刀把儿前头,得是打下个“刘”?

    富局长 有哩,有个“刘”。

    老头<口外>就对了,哑巴刘!这会儿你这人都不知道了,“陈六的桑木杈,麻五的牛皮胶,五瞎子膏药哑巴刘的刀”,盖全省哩!

    富局长 他屋在哪达?

    老头 黑石关。打他爷手上就有<口外>铁匠铺了,起头是给骡马钉掌。你不知道,老早里黑石关是条上省城的官路,闹土匪把路给荒了,这才打开菜刀了。“好厨子,哑巴刀”,时节名气大得很。唉,好有二十几年没见这东西了!

    [卖老鼠药的和卖成衣的又吆喝起来。

    [哑巴一见急了,也吼叫起来。

    [穿得像新媳妇的那个女子又跑过来,那个老婆追踪下。

    富局长 (跑到卖老鼠药的跟前)对咧,对咧,你俩歇嘎,我正问事哩!——我买你的药行不?(买药)

    老头 (对哑巴比画)你爹还在哩?

    [哑巴点头。

    老头 有六十了?

    [哑巴比画:六十七。

    老头 就守下你一个?

    [哑巴点头,向老头比画。

    老头 (对富局长)爷父两个忙活上一集,这背到县里卖上两天。唉,老汉跑不动了!

    富局长 两天能卖完不?

    [哑巴憨笑着摇摇头。

    老头<口外>咋能卖完么,想买也给吓跑了!

    [富局长在哑巴跟前蹲下去。

    [老郝拉富妻上。

    老郝 走呀,走呀!好我的供销社主任哩,你<口外>架子就大得很。

    富妻 我供销社忙着哩,你给他说,没空!

    老郝 你真个不回去?你再是这我可不管了!

    富妻 不回!这会儿叫他知道狼是个麻的!

    老郝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麻的劲大了!人家称韭菜割下肉,候着你回去吃饭呢……老富!老富!来了!

    富局长 来得好,正想去寻你!

    老郝 (对富妻)看咋向?

    富局长 你看看这菜刀。

    老郝 买下买下,剁肉包饺子正使唤上。

    富妻 我不管。

    富局长 这事非得听你的,我做不了主。

    老郝 看咋向?

    富妻 把你说得郤惶的!

    富局长 这刀质量保险没麻达,你看你供销社<口外>刀,厚得像个案板,一碰一个豁豁。你看这刀!

    老郝 要下,要下!

    富局长 说了一整,我就候你一句话哩。

    老郝 看咋向?

    富妻 那就要下。

    老郝 要下走回!

    富局长 慢着,咱说个价。

    富妻……谁买刀呢?

    富局长 你。

    富妻 谁卖刀呢?

    富局长 我。

    富妻 (对郝)哼,你叫我才是为这事?

    老郝 你卖啥?

    富局长 我卖刀。

    老郝 你挨刀呀!

    [富妻验货。

    富妻 一块五!

    富局长 两块三!

    富妻 一块六!

    富局长 两块三!

    富妻 一块七!

    富局长 两块三(老郝拽他,递给菜篮)……两块二毛五。

    富妻 一块五!

    富局长 (菜篮一撂)两块三!

    老头 按收购价,两块三大了些。

    老郝 对着呢,就是大了些。

    富妻 一块八!

    老头 按人家这刀,一块八碎了些。

    老郝 对着呢,就是碎了些。

    老头 看,两块!

    富局长 两块二!

    富妻 一块九!

    老郝 我肚子饥了!

    富局长 你供销社就光认得个钱!我看你跟<口外>林业局也差㞗不多。一倒手一把一块,真比地主还恶!你看你穿的啥,这人穿的啥?你捞干面哩,叫别人也喝碗面汤呀!

    老郝 韭菜蔫下了!

    富局长 蔫下了吃起才绵。

    富妻……两块!

    富局长 你知道这刀是咋么打的?老汉六十七了,没明没黑在<口外>叮当哩,爷父两个哑巴,你看日子熬煎不熬煎?货再不好呀,我不说这话,人家这东西正经着呢,你把价压得么低,说不过去!

    富妻 两块零五!

    富局长 你供销社大门上写下斗大的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写下光叫人看哩?你把这些贫困户扶持一下,全县人在心里给你立碑哩——两块二!

    富妻<口外>咱就说不成!

    富局长 说不成你走,我另寻人呀!

    富妻 (过敏)你敢!

    [女子又躲过来,老婆紧追上。

    老婆 (远处招手)来呀,来呀,我娃听话……

    [女子往富妻身后躲。

    老婆 这娃真个地!你姨就说了你两句,就生<口外>么大气。快跟娘回去,再嫑淘气了,一家人候着你吃饭哩!

    [女子绕着富妻躲她。

    富妻 咋回事?

    老婆 咳!说出来惹你姨笑哩。这是我碎女子,跟我走亲戚来了,引上几个娃伙拿竹竿戳院里<口外>酸杏砸甜仁仁哩,她姨就说了句“<口外>杏再过几天就熟下了,可惜得很”,当下不爱了,饭都端到桌子上了,拾起就要回哩,你看这娃叫我惯成啥了!

    富妻 (将女子推过去)听你娘的话,快回去吃饭去。你姨又不是旁人!

    老婆 (厉害起来)走!把你还放不下了?回去才剥你<口外>皮呀!走!

    [女子就要被老婆拽下,哑巴突然哇哇大叫。

    老婆 (推开哑巴)你掺和啥哩?有你啥事!(使劲拽女子)

    [哑巴哇哇叫着拉住女子不放。

    [女子含泪一个劲儿点头。

    老头 (突然站起)把<口外>老婆拉住!我听来了,<口外>不是个好东西!

    [老婆扭身就跑。

    老头 (追下)你跑?啥朝代了,还做这买卖!

    富妻 (忙拉过女子)她不是你娘?

    女子 (点头,突然大哭)我不去!……我不去!

    富妻 上哪儿去?……说话呀!

    女子 我爹把我卖了……

    富局长 你是哪达的?

    女子 黑石关……我爹说在河北省给我寻下个下家,叫我跟上她走。我到火车站一看,人有四十多了,还是个罗锅子……我不去!(哭)我不敢回,我爹打我呢。我娘看病,把人家钱使唤完了……还欠下人家一千斤苞谷,我再回去……我爹就急疯了……

    富妻 走,跟我上妇联去!(拉女子急下)

    [卖老鼠药的和卖成衣的突然卷起东西就走。一个税务干部上。

    税务 (对哑巴)喂!——我叫你!

    富局长 他是个哑巴。

    [税务给哑巴税票,哑巴将口袋掏了个底朝天。

    富局长 一晌午连一把刀都没卖下,他拿啥给你交!

    税务 那不行。卖多卖少我不管,占了这块地方就得交钱!(对哑巴)快点儿!

    [富局长掏钱,钱不够,看见老郝口袋鼓囊囊的,一掏才是包烟,傻眼。

    税务 (见哑巴真的没钱)收拾摊子走人!快快快!(下)

    [哑巴背起麻袋欲下,富局长拉住他。

    富局长 慢着!……你回去,告诉你爹,听下没?……多收几个徒弟,我给你贷款,听下没?……把生产扩大……扩大生产!听下没?……你再嫑来回跑了,听下没?销路咱给你解决……销路!……一句也没听下?……你的……回去的……给你爹的……说!生产的……大大的——我咋成了日本人了?(拽老郝)你给他说!

    老郝 他说,你回去,把这刀,做得多多的!打得好好的!打下的刀,他的,统统的——咳,我也是了。

    [富妻上。

    [富局长与老郝吃力地向哑巴比画着。

    [哑巴终于明白了,他解开麻袋,拿出一把菜刀递到富局长手里。

    富局长 还没明白?我不要刀,我是说……

    [哑巴打断他,把刀又塞到他手里。

    [富局长下意识地掏出钱,被哑巴一把抢过来,双手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他怒气冲冲,又跳又叫。突然,他直愣愣地望着富局长,擦着眼泪,憨憨地笑了。

    富局长 (背起麻包)走,咱给你寻买主去!

    富妻 放下!这刀我供销社要了!

    富局长 (意外)你?你给多少?

    富妻 就是你说的价。

    富局长 两块二?(惊喜)

    富妻 两块二就——两块一毛五!

    富局长 两块一毛五就——两块一毛六!

    老郝 (把菜篮朝富局长怀里一塞)成交!

    富局长 (捧着菜篮走向妻子)……回家吃饭走!

    富妻 (望着菜篮突然失笑,从中拾起一包东西扔给老郝)你两个吃去!

    (背起麻袋对哑巴)走!

    [富妻与哑巴下。

    老郝 (看纸包)——老鼠药?

    [二人笑,下。

    [幕落。

    第三场

    [早晨,阴了一夜的天空闷声闷气地滚过一阵雷声,滴滴答答地下起来。白光荣又揭不开锅了,冒着雨去村支书老白家里要救济款。

    白支书 (幕内)走!

    白光荣 我不走!

    白支书 走!

    白光荣 我不走!

    [白光荣被掀出来,他刚要发火,白支书从里屋跑出来。

    白光荣 哎呀!白支书,白村长。

    白支书 再嫑黏,黏也没向,这一回救济款没你就是没你!

    白光荣 (哀求)白村长……好我的二爸,你叫人活呀不!

    白支书 (朝幕后)饭对了没?(对白)麻利点儿走,我办事去呀!

    [儿媳妇应声端饭上。

    儿媳 光荣哥,我给你盛饭?

    白支书 (呵斥)该做啥做啥去!

    [儿媳下。

    白光荣 看,你老人家一天三顿干面,我三天都没闻着面气气了。

    白支书 (一边吃着)没粮食,电磨子推去。

    白光荣 粮到哪达哩?

    白支书 没粮买去。

    白光荣 没钱么。

    白支书 挣去。

    白光荣 挣不下……

    白支书 挣不下就偷去!

    白光荣 你,你咋能这么说话?偷去,真个是人穷好欺负,把人不当人了!偷去?我给你说,我今儿个不是来求你的,我是求咱国家来了。国家发下的救济款是救济谁的?我是不是贫困户?

    白支书 (不理,向幕后)盛饭!

    白光荣 好,我走!哎呀,(出门又返回)二爸,咱把话说亮清,国家发下的救济款,就是救济咱的。

    [“砰”,大门关上了。

    白光荣 (跳起来)把他家的,奸贼!这个奸贼!国家再没人了么,叫这号人掌权呢。这民政局长把眼窝瞎了!

    [富局长上。

    富局长 爷,我可怎么了?

    白光荣 (边走边骂)奸贼!奸贼!民政局长……(眩晕欲倒)

    富局长 (忙扶住)来,看把你骂得乏的。

    白光荣 (又跳起来)奸贼!奸贼!

    富局长 再嫑骂奸贼了,再不是奸贼呀,就把你逛倒了。

    白光荣 国家发下的救济款,浑叫你吃了瞎账!唵?

    富局长 胡说哩,哪有事!

    白光荣 没有?我来问你,这盖大房一盖就是一砖到顶,五脊六兽;娶儿媳妇一请就是几十桌子,钱哪达来的?你当个一把手就一手遮天呀?

    富局长 看,谁做<口外>事羞他先人哩!我还娶儿媳妇呢,我一抓一个女子,一抓一个女子,想再抓个儿呀,可给结扎了。就是你给我寻事哩,也得有个边边。

    白光荣 哎呀,去去去,谁倒说你来,我寻民政局去!

    富局长 慢着慢着,你看我是谁?

    白光荣 你是谁嘛?

    富局长 民政局的富局长。

    白光荣 哎呀呀,副局长!这阵副局长多得拿鞭杆吆哩,我要寻正局长去。

    富局长 我就是正局长,我姓富——当领导的高低嫑姓富。

    白光荣 你是局长?

    富局长 局长。

    白光荣 党员?

    富局长 党员。

    白光荣 贫农?

    富局长 贫农。

    白光荣 哎呀,我的局长大人呀,我不得活咧!

    富局长 爷,叫板呀?

    白光荣 我白光荣是贫贫的贫农么,噢,贫了一辈子,还是贫贫的!你瞅,就是我住的房,山墙都快塌火了,眼看别人都盖起新瓦房,咱知道国家的困难么,硬是不伸手,咬着牙往下住么,咱是贫农么,要有觉悟哩!谁知道,越穷可就越穷,屋里可一颗粮食也没了,娃娃饿得光剩下个骨头架架。我媳妇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抱起娃娃要回娘家,我说去吧,去吧,我一个人给咱坚持到底!我媳妇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抱起娃娃头都没回一下。唉,局长,你看咱贫农的日子郤惶不,啊!(哭)

    富局长 政府刚发了救济款,他没给你?

    白光荣 我村上是奸贼当道,他白支书一手遮天,浑拿去了,还能有我的!

    富局长 你不会寻他去?

    白光荣<口外>人心黑着呢,刚刚把我从屋里掀出来。

    富局长 (火了)他人在不?

    白光荣 这一阵子正在屋里调面吃呢,干干的,一点儿汤都没有。

    富局长 你回,我给咱寻他去,看他咋么掀我!

    白光荣 我总算寻着党咧!我听党的,我……我回,我回。我感谢党,我感谢党。局长,你嫑出来了,我回我回。(下)

    [富局长敲门。

    白支书 (门内)咋又来黏了?我说了,没你就是没你!

    富局长 (门外)干的没我的,喝口汤汤能行不?

    白支书 (开门)啥风把你吹来了?进!

    富局长 我当然要进!

    白支书 (向内)给你叔倒茶!(对富)好着呢么?

    富局长 好!你哩?

    白支书 罢了。

    [儿媳端茶上。下。

    富局长 这是谁?

    白支书 大儿刚娶的媳妇。

    富局长 我儿倒有福气,寻下这么好个媳妇。(狡黠地)多少钱?

    白支书 六百。

    富局长 便宜。倒是你支书面子大!

    白支书 是两个自己恋下的,媳妇家是个专业户,不贪<口外>几个彩礼钱。

    富局长 啥时候过的门?

    白支书 上星期日,你局长屋里台台高,请不来么。

    富局长 坛场弄得还大?

    白支书 大啥呢,也就是十几桌。

    富局长 十几桌?没几十桌怕不得行吧?

    白支书 报上只管说办事不能铺张浪费,咱咋敢带<口外>头?

    富局长 嘿嘿,你老白真个是遵纪守法的老党员!

    白支书 (警觉)你得是寻事来了?

    富局长 我是喝喜酒来了。

    白支书 那就喝开,今儿个把你放倒!

    富局长 哼,看谁把谁放倒!

    白支书 能成,我候着!

    富局长 你说,扶贫建房你完成没有?

    白支书 建了三户。

    富局长 没草房了?

    白支书 还有一户。

    富局长 对,这是一。

    白支书 二呢?

    富局长 救济款发了没有?

    白支书 发了。

    富局长 都有谁?

    白支书 该有的都有。

    富局长 前些日子,董家湾村主任发放救济款徇私情,都给了亲朋好友,通报看了么?

    白支书 发通报便宜他了!

    富局长 还有严重的,救济款不给贫困户,狗日的各自吃瞎账!

    白支书 谁?

    富局长 正查着哩!

    [白光荣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持篮子,持打狗棍,拿着一张白纸。

    白光荣 村长,我也不给你干部寻麻烦了,你给我开个证明,我要饭去呀!

    白支书 要饭去?好,麻利去!这事不用开证明。

    白光荣 你还是给咱开上,证明一下我的身份,咱是贫农,嫑叫公安局把我当坏分子抓了去。

    白支书 (接过白纸)行,你家三代贫农,当然政治清白,对着呢,我给你开上,再把咱村委会的红坨坨盖上,能成么?

    富局长 (压住火)你真个叫他要饭去?

    白支书 是他要去,咋是我叫他去?

    富局长 他屋早没粮了,媳妇都饿跑了,你不知道?

    白支书 知道。

    富局长 他来要救济款,谁把他掀出去的?

    白支书 我!

    富局长 你——(火了)你对贫困户就是这态度!

    白光荣 (劝)局长你嫑生气,叫我说两句。(对白)村长,我来寻你,你不爱。对,那我问你,咱贫下中农揭不开锅咧,不寻你共产党的村长书记,难道叫我到美国去给<口外>尼克松下话呀?说话要有个立场呢,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对呀不?咱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么,就是你长得大些,我长得碎些,你把我撇了,光叫你一个往大里长呀?你看你<口外>思想惊险不惊险!

    富局长 白老大,你嫑忘了你是党支部书记,贫困户的疾苦你不管,党性上哪达去了?你说,你把救济款发给谁了?扶贫建房款给了谁家?他住的草房都快塌了,为啥不给他建房?他没吃没喝为啥不给他救济款?开个证明要饭去,这就是你白支书干的事!

    白光荣 那咱说句<口外>政策上的话,你这是新兴的地主富农,新兴的资产阶级自由化!

    白支书 咋么,可想分浮财呀?

    白光荣 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口外>说不来!

    白支书 能成,你想分,我现在就叫你分!白光荣你过来看,我圈里有两头犍牛,活得旺旺的。你看哪头好,你把它套了去。

    白光荣 真个?

    白支书 你放心,有局长给你当证人!

    白光荣 嗨嗨,富局长,你看刚才说的话又不算数咧,你看你看,你嫑后悔,我去牵<口外>大的!(欲下)

    白支书 嫑忙。(取出一副牛套)牵走不行,我说的是套,套走了才是你的。

    (将牛套扔到白光荣脚下)

    白光荣 (为难)这……

    富局长 这啥?他搭上牛套,你就要上!

    [白光荣拾起牛套,半天理不顺。

    富局长 套去呀!咋么了?

    白光荣 这咋㞗弄着呢,这……我没套过么,我不会。

    富局长 不会啥?——你不会套牛?

    白光荣 没套过……

    富局长 你……

    白支书 局长大人,看见了么,<口外>是个使牛的人么?三代贫农,不错,可<口外>人下过几天地?(对白)你给局长说,种麦一亩地撒多少麦籽?

    白光荣 (吭哧)……一斗。

    富局长 ——一斗?

    白光荣 (忙更正)五斗!

    富局长 爷!你撒一石多好!

    白光荣 一石?一石稠呀不?

    [白支书大笑。

    富局长 你……才是个逛㞞!

    白支书<口外>是吃运动饭的,哪回运动不是红人?吃大锅饭时节,跟着混天天,啥时节正经种过地?这会儿自己种责任田了,<口外>就黑了。年年靠救济款过日子,就这嘴还馋,春里刚发下款,不买口粮,见天跑县城下馆子,吃罢了,把媳妇饿跑了,可又来伸手要。

    富局长 不给不给!这人不能给!

    [白光荣见状欲溜。

    白支书 回来,莫走,莫走!过来,把手举起来!

    白光荣 做啥?

    白支书 手举起来!

    [白光荣莫名其妙举起手,白支书掳下他的袖子,露出手表。

    白支书 这就是去年发给他的扶贫建房款!

    富局长 (绕着白光荣转了整整一圈)把这我儿再饿上他三五天,叫他再日

    弄人!

    白光荣 啥?再饿上个三五天!(晕倒)

    [二人忙乱。

    富局长 这这这,唉!

    白支书 你看你!你看你!

    富局长 人工呼吸!人工呼吸!(摆弄白光荣)

    白支书 好我的局长呢,这人没粮吃我咋会不知道?我是怕给了款,这又给你挥霍了。(悄声)我早去粮站把<口外>的粮食买回来了,在屋里给他放着哩。

    [白光荣闻言突然睁大眼睛。

    富局长 你倒是有心人,咋不给给他?

    白支书 我想整治整治他,叫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改改毛病再给他,谁知道这我儿不经饿!

    [白光荣又赶紧闭上眼睛。

    富局长 (边做人工呼吸边说)大锅饭硬是把人吃瞎了,队长吆喝啥,人就做个啥,一点儿主动性也没有。这阵一分田到户,真就有人连地都不会种了。还有这号懒㞞,能吃不会做,你把救济款塞到手里他都不知道咋么用。唉,这些人啥时候才能脱贫么!

    白支书 这事,我支委会倒商量出个办法。

    富局长 啥办法?

    白支书 干部包户扶贫。

    富局长 咋个干部包户扶贫?(不由得停止做人工呼吸,白光荣双手刚刚直立着)

    白支书 放下这号懒人不说,还有的户没劳力,有的户不会计划生产,有的户搞生产没点点,靠<口外>自己硬是没办法。我村干部每人包一个贫困户,包解决困难,包计划生产,包安排生活,一包到底,啥时节脱了贫啥时候算完成任务。

    富局长 好你个白老大,倒是你点点稠,干部包户扶贫,这办法好!好!

    白支书 好啥哩,我党性原则差得很!

    富局长 (笑)错了错了,悔不该杀错了郑三弟。——说,都包了几户?

    [白光荣手举累了,偷空放下,活动胳膊。

    白支书 村干部包了七户,民兵包一户,共青团包两户,妇联还包一户,共总十一户。

    富局长 你包的谁?

    白支书 这不是!(白光荣倾听)唉,这人懒是懒,脑筋活泛,灵活得很,就是背了个红包袱。只要把这毛病治好,我包他一年脱贫没一点儿麻达!

    富局长 (激动地来回踱步)你这经验,我一定要在全县推广!咱全县几百干部,要是每人包一户,再发动党员、民兵、共青团、妇联,大家都来扶贫,咱还用熬煎啥哩!好,太好了!

    白支书 先嫑好,人还没醒哩!

    [白光荣赶紧直起双手。

    [富局长欲做人工呼吸,发现白光荣直立的双手,感到蹊跷,他推左手,左手放下,推右手,右手放下。

    富局长 (笑起来)人工呼吸没用了,要用土办法,老白,牛屎侍候!

    白支书 (会意)<口外>东西咱有。一铁锨够不?

    富局长 不够了再说。凡是闭气的人,用啥法也治不活,就拿牛屎往嘴上一抹……

    白光荣 (跳起来)哎,不不不不,哎呀,富局长,你这办法也太恶了!

    白支书 看,我就知道你这我儿可作怪哩!

    白光荣 二爸呀……你刚才说的我都听着了。你老人家要帮我脱贫,我,我,我……

    富局长 你……你先把话说下,干不干?

    白光荣 这么好的事情,谁再不干谁是我儿。

    白支书 那就对。活路上你听我安排,我叫你干啥你干啥,干完活先到我屋里吃饭。

    白光荣 吃饭?太好了,太好了,啥时候开始?

    白支书 明天。

    白光荣 明儿个,那……今儿个呢?

    白支书 (笑)今天先预支你两顿。

    白光荣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好我的二爸呢!

    白支书 (向幕内)给你光荣哥下面!

    白光荣 (跳起来)妹子,我可要干的!干干的!(向幕内跳去)

    [灯光转暗。

    [山歌音乐起。

    第四场

    [雷虎家院内。

    [雷妻在院门外焦急眺望。

    [女儿桂桂从屋里急上,战战兢兢,满脸胆怯害怕的神情。

    桂桂 (怯生生地)娘!……娘!

    雷妻 (眉头锁着,烦躁不堪)喊叫!

    [桂桂吓得不敢吭声了。

    [雷妻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

    雷妻 咋?还没醒过来?

    桂桂 (畏畏缩缩)睁了一下眼睛,可又睡着了。

    雷妻 (喃喃自语)能睡着就好,能睡着就好……(又向外眺望)

    桂桂……娘!

    雷妻 (失神地)唵!

    桂桂 好像是出汗了,浑身上下都是水。

    雷妻 (又烦躁了)那你还不把被子给盖上。

    [桂桂应声急下,慌乱中“咣啷”一声被扁担绊倒,吓得她赶紧抱住地上乱滚的水桶。

    雷妻 哎呀,好我的碎先人哩!——对了,对了。(急下)

    [桂桂放好扁担,向院门外眺望。

    [她突然跑进院内。

    桂桂 娘……娘!

    [雷妻急上。

    桂桂 来了!人来了!

    [雷妻忙迎下。

    [雷虎用自行车推着神婆急上。

    [雷妻毕恭毕敬搀神婆进院。

    雷虎 (黑着脸朝桂桂呵斥)过来!

    神婆 (一进院就滴溜溜打量四周)哎呀,把我吓了这么大一跳!

    [雷虎连忙赔笑脸,又黑着脸朝桂桂。

    雷虎 叫你没听着?

    神婆 哎哟!这一路把人的尻蛋子能颠散活,险乎儿叫你把我颠到沟里绊死咧!

    [雷虎忙赔笑脸,又黑着脸对桂桂。

    雷虎 还车子去!

    [桂桂忙推自行车下。

    神婆 哎哟!看起这院子宽宽的,咋没见盖下房么!

    [雷妻端上盘来,雷虎急下。

    雷妻 神姑,你一路走乏了,也没啥好的,炒了几个鸡蛋,你先喝口酒解一解乏,我这就给你下面。

    神婆 哎哟!到底看——对!(盘腿坐下)

    [雷妻斟酒,雷虎急上。

    雷虎 (把妻子拉到一边,神情异样)我咋看着一阵不如一阵了?

    [神婆竖耳偷听。

    雷妻 (为难地望望神婆)这可咋说呀!

    雷虎 喘气也不对了,呼噜呼噜,光见有出的气,不见有进的!

    雷妻 那咋办?刚把酒端上,要不你去给她下个话?

    神婆 哎哟!你屋这院门开得不对呀,院门开到这地方要折家里老人的寿呢!(掐指)嗯,嗯,你屋的这个病人,不是你爹就是你妈,嗯嗯,病得不轻,气紧,有一口痰挡着!

    [雷虎与妻面面相觑。

    雷虎 神姑,病叫你一下说准了,嘿嘿,就是人不对。

    神婆 (立即)不对?哎哟!一口酒喝多了,多掐了一个花甲子,病人是你娃,你娃!

    雷虎 嘿嘿,也不是娃!

    神婆 (恼怒)又不是老人又不是娃,还是不是人?

    雷虎 嘿嘿,不是人。

    神婆 你说啥?

    雷虎 (再三赔小心)嘿嘿,不是人,是牛。

    神婆 (蹦起来)啥?牛?就说你失急慌忙把我叫来,才是给牛下神?你糟蹋我这行当呢!送我回!

    [雷虎夫妻忙挡,桂桂上。

    雷妻 神姑,你就多少行个方便,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娃去放牛,我这死女子贪玩,叫牛滚了坡,这几天了一家人就没敢合眼,把药给灌了个没遍数,咋也不见好么。都说你神姑本事大得没边边,商量来商量去,明知道惹你不高兴,耍了个大胆把你请来,神姑你嫑生气,这头牛是我一家人的命呀!(忍不住哽咽,见神婆仍执意要走)神姑你等一下!等一下!(拿出一张张大小不一的钱,尽数塞到神婆手里)神姑你嫑嫌少,只要牛能活过来,我就是再去借债也要好好地谢承你!

    桂桂 (抱住神婆的腿)神婆,你救救这头牛!这头牛好不了,我爹要打死我!

    神婆 唉!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人归阎王爷,牛归马王爷,马王爷这条路我可是没去过,就是去了,还不知道跟马王爷能搭上话不。——看火侍候!

    (念)骑白马,上南天,

    又没笼头又没鞍。

    鬼听令,佛听参,

    我不是神来就是仙。

    [“咣啷”一声,桂桂不小心又将扁担碰倒,神婆吓了一跳。

    [桂桂吓得慌忙跑下。

    神婆 磕头,我上路呀!

    (唱)叫响着鼻子听呀听分明呀,

    你的呀病来我呀看得清呀。

    三魂七魄么叫上着身呀,

    白人白马白将军……

    [富局长急上。

    [富局长停立门口。

    [神婆伐神,满院驱鬼。

    [她迎面碰上富局长。

    [屋里传来桂桂的惊叫:“爹!爹!”

    桂桂 (急上)爹!牛眼睛睁开了!

    雷虎 (还在下跪,闻言惊喜)这么灵?

    桂桂 翻……翻……翻白眼哩!

    [雷虎夫妻大惊,冲下。

    [富局长急下。

    [神婆偷看,想溜,刚出院门——

    [富局长上。

    富局长 回来!

    神婆 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叫你听见没?

    神婆 (进院)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哪个村的?

    神婆 我错了……

    富局长 叫个啥?

    神婆 我错了……

    富局长 问你呢!

    神婆 局长,我错了么!

    [突然,幕内传出桂桂的惨叫。

    [雷虎发疯一样追打桂桂上。

    桂桂 (抱着头乱钻)爹……爹……爹呀!

    富局长 雷虎!(刚靠近就被雷虎一把掀开)

    雷虎 (没命打)叫你把人害死了!你把人害死了!你把人害死了!

    桂桂 我不了!我再也不了!(扑通跪下)爹——

    富局长 雷虎!(又被雷虎一把掀开)

    雷虎 (越打越狠)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先人!

    桂桂 (被打倒在地上)伯!伯!我爹打死我了!

    富局长 雷虎!(被雷虎差点儿掀个跟头)

    雷虎 (又踢又打)你死去!死去!你咋不早早死了!

    [桂桂惨叫。

    [富局长顺手抄扁担。

    富局长 雷虎!你再打,我就下手呀!谁还打不过谁!

    [雷虎愣住。

    [二人对峙。

    [雷虎突然发出怪异的笑声。

    雷虎 嘿嘿嘿嘿嘿嘿,你局长还打人呢?

    富局长 打你是轻的!

    雷虎 你厉害!

    富局长 没你厉害!

    [停顿。

    雷虎 坐!

    富局长 坐!

    雷虎 吃!

    富局长 吃!

    [停顿。

    [二人偷偷擦泪,又若无其事相对。

    [神婆往前凑。

    神婆 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去,到门外立下!——桂桂,给我看住她!

    [神婆缩到院外。

    [雷妻上,神色木然,捧着第一场出现过的那条绳子。

    雷妻 富局长,人穷了,牲口都嫌弃,我们把牛没喂住,对不起你……

    (哭)

    [雷虎勃然大怒,将手中筷子朝她摔去。

    雷虎 哭!牛是你先人么?

    [富局长重新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沉默。

    富局长 问你个事情。

    雷虎 吃!

    富局长 咱的互助合作保险,你参加没有?

    雷虎 喝!

    富局长 唵?

    [雷虎喝闷酒。

    富局长 我可是给王助理员叮咛了,叫他一定要动员你参加。

    [雷虎喝酒,雷妻欲言又止。

    富局长 这也是考虑到贫困户家底薄,抗灾能力差,咱民政局才建立了这个互助合作保险。等会儿我叫王助理员把保险金送过来,你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雷妻忍不住了。

    雷妻 富局长,我屋没有参加……

    [富局长紧锁眉头,雷虎只顾喝闷酒。

    雷妻 (懊恼不已)唉!王助理员来家里动员了个没遍数,这人就是不当回事么!

    [雷虎喝闷酒。

    [富局长紧锁眉头望着他。

    雷妻 唉!都是你,这下可咋办?欠下一尻子债,给牛看病,又借下人家四十个元,看你拿啥还……

    雷虎 (怒吼)屁叨叨,屁叨叨,你屁叨叨啥呢!

    [沉默。

    雷虎 已经已经了,还说啥?喝!

    [富局长脸色铁青,把酒夺过去,泼在地上。

    [沉默。

    [神婆从院门外探出头。

    神婆 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发作了,当然不是仅仅因为她)你给我站好!

    [神婆吓得缩回去。

    [沉默。

    富局长 (极力克制恼怒,声音低沉,一句一顿)你雷虎,唵?到底是信政策?唵?还是信神仙?你雷虎,人领上不走,鬼哄着转悠!

    [雷虎的脑袋垂了下去。

    [几个小伙子突然拿着绳子、抬杠闯进来。

    小伙子 (大不咧咧)虎哥,你<口外>牛哩?

    雷妻 (一惊)你们干啥?

    小伙子 抬牛么,干啥!趁牛还没凉下,皮好剥——哎哟,富局长!

    富局长 咋回事?

    雷妻 谁叫你们来抬牛了?

    小伙子 (畏缩了)我们光管干活,别的啥都不知道。(不住地望着门外,门外一只手在朝他们示意)不叫抬就算了,我们走。

    [雷虎霍然站起。

    雷虎 嫑走!(大步来到门口)请!

    [半天,万元户扭扭捏捏走进来。

    万元户 (赔着满脸笑)富局长,你来了?……雷虎兄弟,你可甭误会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雷虎 嗯,好!

    万元户 富局长,你看这这这……

    雷虎 这啥呢!这领你的情,叫人把牛抬走!

    万元户 (赔笑)看,好我雷虎兄弟……

    雷虎 雷虎没兄弟!

    万元户 (对富局长)你看这这这……

    雷虎 这啥呢!我雷虎说话算话,只管放心往出抬。——抬上走!(对小伙子)抬走呀!

    小伙子 抬走就抬走!(走下)

    万元户 站下!

    小伙子 站下就站下!(又走回来)

    雷虎 你对我好得很!我就借了你四十块钱么,你看你把心操得到的,牛刚刚咽气,你就打发人来往回抬,你得是害怕我还不起你四十块钱?

    万元户 富局长,你看,你看,这是个啥话么!

    [富局长笑眯眯地望着他。

    雷虎 (大吼)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雷虎……我雷虎名叫雷虎!老天爷发威才响雷呢,我就姓<口外>!山里百兽虎为王,我就叫<口外>哩!才死上一头牛,看把你吓的,明给你说,它死上一头,我买五头,你看着,明天我就买去!

    万元户 对对对,怪我!怪我!

    雷虎 怪你?谁都不怪,人么,有失势的时节,就有得时的时候,日头爷就光到你一家门上照着呢?

    万元户 (不由得一震)是这话……

    雷虎 对不对?……五头?五头我还嫌少得很!我办养牛场呀!全村就光你有钱,明给你说,我把你<口外>万把块钱当谝闲传哩!我把养牛场一办起,挣得钱淌哩!——你能盖大房,你盖大房我盖楼呀!——桂桂!桂桂!爹送你上学去呀!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上外国学,美国、法国,周游列国!——呃!(突然捂着嘴跑下)

    富局长 赶紧给他舀点儿凉水!

    [雷妻忙端水。

    [万元户偷偷打量酒瓶。

    [雷虎上,富局长俯身他脸前。

    富局长 (悄声问他)咋个向?

    雷虎 喝多了……

    富局长 这会儿呢?

    雷虎 过去了……

    富局长 去,洗个脸,跟我进城!

    雷虎 做啥呀?

    富局长 贷款买牛!

    雷虎 唉,还敢买牛么……

    富局长 咦?你刚才咋说的?

    雷虎 我……我说啥了?

    [万元户凑过来,话里藏着窃笑。

    万元户 雷虎兄弟怕是说醉话呢!

    富局长 (脸板得没一丝笑意)谁说他说醉话?我就看他没醉!

    [万元户尴尬。

    [神婆又探出头来。

    神婆 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站好!

    [神婆又缩回去。

    [雷妻突然走到富局长面前。

    雷妻 富局长,我去能行呀不?

    富局长 ——你?

    雷妻 人活脸,树活皮,我自己再不争气,还有啥脸面见你。富局长,你把我引上,我跟你上民政局贷款买牛去!

    雷虎 你……你再赔了,拿啥还呀?

    雷妻 你男人没钱使了能卖婆娘,我再没啥还了,我就卖男人呀!

    [王助理员满头大汗跑上。

    王助理 不用卖,不用卖,啥都不用卖,钱给你们送来了!(与富局长招呼)

    雷虎 啥钱?

    王助理 啥钱?互助合作保险金么!

    雷虎 你弄错了吧?我没参加。

    王助理 你放心收下,一点儿也没错。咱局长下了个硬任务,一定要动员你参加,碰上你这个犟㞞,多少不听劝,没办法,我就替你垫上了。——看,这不是你的名字?(递钱)你点点数。

    雷虎 (不敢接)这……这是真的?

    富局长 (畅怀大笑)钱都送来了,还能是假的?——来,接着!

    [雷虎接过钱,半天无语。

    雷虎 富局长,你们……你们……你们真是共产党呀!

    [神婆又探出头来。

    神婆 局长!我错了……

    富局长 (对王助理员)走吧。(来到门口又转过身)雷虎,我相信你刚才说的不是醉话!

    [富局长、王助理员带神婆下。

    [停顿。

    [雷虎数出四张钱。

    雷虎 给你!

    万元户 干啥?

    雷虎 还债!

    万元户 哎呀!好我雷虎兄弟,你这是弄啥呢么!我错了,我确实错了。谁能把谁看来,谁就能保证他一老走运,谁能注定永远受穷?说不定有一天,还有我求到你的时候。收回去,收回去。好我的兄弟,快收回去呀!

    [雷虎昂昂然。

    [幕落。

    第五场

    [富局长家。

    [富局长妻子正在整理房间,她想尽办法在使这个简陋的客厅显得整洁好看一点儿。

    [座钟响。

    [她看表,焦急地“哎哟”了一声,更加忙碌起来。

    [哑巴上,上下焕然一新。

    [忙碌中的她听到声音,连头也没顾上回。

    富妻 买回来了?

    [哑巴笑呵呵地站着。

    富妻 怎么才回来!

    [哑巴笑呵呵地站着。

    富妻 你看都几点了?

    [哑巴笑呵呵地。

    富妻 真是的!就别想指望你干点儿活。十点的火车,说到就到。你可好,叫你去买几个菜,一去就不见回来了。闪开!——唉,你瞧这家里乱的!人家是大城市的,你就不怕人家笑话咱?闪开!——哼,你不怕,我可得顾自己女儿的面子。——你就傻站着,不会来帮个忙!哑巴了?——哎哟,是哑巴!(笑)

    [哑巴比画着问富局长。

    富妻 出去了。上饭馆买几个菜,有个亲戚来。

    [哑巴似懂非懂,问什么时候回来。

    富妻 (看不懂)——找他有事?

    [哑巴告诉她,自己今天结婚。

    富妻 (看不懂)……是菜刀的事?菜刀!

    [哑巴笑着摇手,又比画,越发眉飞色舞。

    [富妻越发糊涂,笑。

    富妻 你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等他回来。你先坐。

    [哑巴刚坐下,看手表又急忙站起。比画自己有急事,过会儿再来。

    富妻 怎么又走了?

    [哑巴急切比画,要求他们一定在家里等着他。

    富妻 (勉强看懂)——噢,叫他等着你?知道了。

    [哑巴急下。

    [富妻刚要收拾房子,马春胜上,打着补丁的旧军装上挂满奖章,显得十分异样。他的神情比第一场显得更冷峻。

    富妻 (一愣)你,你找谁?

    马春胜 (没任何表情)富局长。

    富妻 他不在家……

    马春胜 我等他。(不等富妻相让,便径直走进来,直戳戳坐下)

    富妻 你是……

    马春胜 (不看她)马春胜。

    富妻 找他有事?

    马春胜 有。

    富妻 那……那你坐。

    马春胜 坐着呢。

    [他这股冷冰冰的威严劲儿弄得富妻手足无措。

    富妻 喝水不?(一提,是空壶)咳,水还没烧开呢!……那就抽烟吧。(一拿,是空烟盒)哎哟,家里还没烟了!

    [马春胜一声不应。

    [富妻更加尴尬。

    [敲门声。

    富妻 (松了口气)回来了!

    [开门,复员兵甲探进身。

    兵甲 (擦着汗)这得是富局长家?

    富妻 他不在家。

    兵甲 (不信)不在家?(进屋,打量马春胜)不在家?

    富妻 买菜去了。

    兵甲 (仍不信)买菜去了?(朝里屋打量)

    富妻 (皱眉)今天我们有亲戚!

    兵甲 (擦汗)有亲戚?(突然蹲)哎呀!这可咋弄呀?

    富妻 出什么事了?

    [兵甲突然制止她,指外面。

    兵甲 回来了!

    [复员兵乙跑上。

    兵甲 ——是你?

    兵乙 是你?

    兵甲 你咋也来了?

    兵乙 等了这半天,民政局没人么!今儿个是星期天。

    兵甲 这里也没人!

    富妻 出什么事了?

    兵甲 咳,把人能气死……

    [复员兵丙跑上。

    兵丙 赶紧赶紧,民政局郝主任叫咱过去,他就住在这后边。

    兵甲 走走走!(三人急下)

    [富妻刚要关门,兵甲又跑回。

    兵甲 对不起噢!——来咧来咧!(跑下)

    [富妻看看表,看看马春胜。

    [马春胜纹丝不动。

    富妻 (烦躁)买个菜,又死到哪儿去了!

    [敲门。

    [又敲门。

    [富妻气呼呼开门,是白光荣。

    [他从富妻肩上探过头,打量房间。

    白光荣 咦?(摇头)不是这家!(扭身就走)

    富妻 神经病!(突然拿起笤帚,走到马春胜身前)请你让一下!

    [马春胜不卑不亢站起,坐到另一边。

    [白光荣又上,瞅门牌。

    富妻 再让一下!

    [马春胜又坐到另一边。

    [白光荣进屋,细细打量。

    富妻 对不起,还得让!

    [马春胜呼地站起身,瞪着富妻。

    [富妻佯装不知,继续打扫,突然被白光荣吓了一跳。

    富妻 你——你找谁?

    白光荣 这就是富局长家?

    富妻 你这个人——(勉强克制住)他出去了,不在家!

    白光荣 (满脸疑惑)这就是局长的家……不像!不像!

    富妻 你到底找谁?

    白光荣 (龇牙一笑)富局长么。(继续打量,摇头)哎呀,局长的家就是个这?(拿起桌上的烟盒)啧啧啧,局长就吃这烟呢——还是空的!(刚坐下,又站起)啧啧啧,局长的尻子就坐这沙发呢!

    [座钟打点,富妻焦急。

    [白光荣的怀表也奏响了音乐。

    白光荣 啧啧啧,高低快把打摭了,赶紧换个石英钟,瞎好是个局长家么!

    富妻 (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们如果有事情找他,请你们到民政局去!今天是星期天,你们让我们清闲一会儿行不行?

    白光荣 (龇牙一笑)嫑生气,我是给他送钱来了!(拍拍怀里)送钱!

    [马春胜突然呸的一声,大步走出。

    [富局长迎面上。

    富局长 春胜,你来了?

    马春胜 嗯!

    富局长 家里坐么!

    马春胜 你有贵客!(拨开他,昂首下)

    富局长 (进屋)他咋了?

    富妻 你还知道回来呀?你看看都几点了!

    白光荣 富局长!

    富局长 (点点头,又问妻)他咋了?

    富妻 十点钟的火车,说到就到,人家可是大城市来的。你瞧瞧这家里!你瞧瞧你这一身,你成心想叫你女儿丢人现眼是不是?

    富局长 (答非所问)是是是。——他咋了?

    富妻 (看篮,更火)叫你去买几个炒菜,你跑哪儿去了?

    富局长 不是叫我到饭馆去么?——他咋了?

    富妻 菜呢?

    富局长 咳,不凑巧,生意叫人家包了!

    富妻 包了它顶多贵点儿,你也不看看什么事情,还顾上心疼这几个钱!现在谁家不承包,你少编瞎话哄我!

    富局长 看看看!人家是把席面给包了,不对外营业,——他咋了呀?——唉,说是有个农民结婚呢,一大早就去把饭馆给全部包下了!

    富妻 (越发火了)你还有脸说!一个农民结婚,人家都成几十桌请客,你一个局长,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到这会儿了连盒烟都没有,我看你给女儿怎么说!

    富局长 (慢悠悠笑了)怎么说?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心里还想着马春胜)真的,他到底咋了?

    富妻 我又不是你的秘书,我怎么知道!(拾起篮子气冲冲下,在门口又转身)家里你收拾!(下)

    富局长 咦?马春胜今天这是咋了?

    [富妻又回。

    富妻 钱!

    富局长 噢,钱,钱。(交钱)

    [又想问,被妻子打断。

    富妻 我可告诉你,十点钟的火车,人说到就到!(急下)

    富局长 (朝白光荣讪讪地)你看把人忙的,今儿个有个亲戚。

    白光荣 你忙你忙。——来来来,我给你当个下手!

    富局长 哎呀,那再好没有了!留下一块儿吃饭。

    白光荣 好说好说!

    [二人收拾着房子。

    富局长 白光荣!

    白光荣 哎!

    富局长 这一向你一下光荣起来了,做啥挣下这么多钱?

    白光荣 胡弄,胡弄。——富局长!

    富局长 哎!

    白光荣 这年月人心变了!

    富局长 噢?

    白光荣 你说呢?

    富局长 不对不对,挪过来!

    白光荣 唉!有的人变成鸡了,一天到晚在人脚底下刨着吃!

    富局长 噢?

    白光荣 有的人变成老鸦了,满世界飞过来飞过去寻着胡吃!

    富局长 嗬嗬?

    白光荣 把他妈日了,还有变成狼了,崽娃子叼着吃你哩!

    富局长 哈哈哈!——这边,这边!——那你变成啥了?

    白光荣 我?我属说不来的,咱逮住啥吃啥!

    [富局长白了他一眼。

    富局长 今儿个寻我有事?

    白光荣 等会儿说,等会儿说。

    富局长 哟,事情还严重?

    [白光荣突然停住手。

    白光荣 富局长,我想借一下你民政局洋灰地篮球场。

    富局长 得是公粮没晒干?没晒干你就往粮站送?你这懒病啥时候能治好!

    白光荣 唉,见天下连阴雨,把满满一柜十元票子发了霉了,我想借你<口外>篮球场摊开晒一下,嫑叫虫打了!

    富局长 去!再嫑拌屁了!

    白光荣 你不叫晒?不叫晒我寻别处去!

    富局长 回来!——把这抬一下。

    白光荣 (搭手)咱俩说不成,说不成。你先看你<口外>态度,咱俩没话说!

    富局长 说不成去㞞,你能有个啥好事情!

    白光荣 哎呀,富局长,你就把人看没了!我白光荣,啥世事没经过,上万人<口外>大会,我不拿一张纸说得夸夸夸!

    [富局长找烟,白光荣扔给他一支。

    白光荣 明给你说哩,今儿个我是给你送钱来了!

    富局长 哼!钱呢?

    白光荣 (拍胸)在这儿揣着!

    富局长 多少?

    白光荣 不多,也就是十来万。

    富局长 拿来我看?

    白光荣 我就是寻着叫你看来了!(掏出一张报纸)你往下瞅,往角角上瞅,看着没?

    富局长 (念)“急需购进大量单人床板,数量不限,有货者来人来信来函……”

    白光荣 翻过去,翻过去,再往角角上瞅。

    富局长 (念)“优惠处理大批量杂木板,一次性处理价格折半……”

    [富局长看来看去看不出究竟。

    白光荣 (大模大样坐下)再嫑看了,听我说!你把你民政上<口外>款交给我,我把它这杂木板一回要下,我也不往回拉,就近找个木器厂,掉过头我就去拖住这个大买主,他在黑处咱在明处,价高价低由咱说,看,就这么一倒手,不出几个月,我叫大团结哗哗哗往你兜里淌哩!

    富局长 这么好的事情,你咋会让给我?

    白光荣 我没钱么!

    富局长 你咋不寻别人?万元户多着呢!

    白光荣 看看看,刚才我咋说的?这会儿人心都黑了,我给他说给,他就把我撇到干河滩晾下了。你老富是好人,叫人信得过,我这是经过长时间观察的!

    富局长 这钱给你可咋么分呢?

    白光荣 我不要钱!我就要个出差费,你公家<口外>事我知道,一出一进都得有个名目。

    富局长 少不少?

    白光荣 多少就是<口外>事了,你民政局待我够意思,人么,意思对意思,<口外>才有意思,权当我给你意思意思!

    富局长 白光荣!

    白光荣 哎!

    富局长 你该走得了。

    白光荣 咋么?

    富局长 我这毛病你知道,一着急就骂人哩!

    白光荣 富局长,我这可是为你!

    富局长 我也是为你——赶紧走,我憋不住了!

    白光荣 你咋是这些?

    富局长 你把我当啥呢?日鬼捣棒槌,搞什么名堂?国家叫你劳动致富,你不好好做活,见天在报纸缝缝里寻钱哩!救济款是做啥的?<口外>是扶助贫困户发展生产,你就想拿去搞投机倒把?想了个美!你给我出去!

    白光荣 局长,你再想一下……

    富局长 走走走!

    [白光荣被迫退下。

    [富局长气呼呼蹲在椅子上。

    富局长 把他的,都叫钱把心给迷了!

    [他将烟头往地上用力一摔,猛想起,赶紧过去又拾起,重新擦椅子,整理沙发。

    [白光荣又探进身子。

    白光荣 富局长,你再想一下……

    富局长 你走!

    [白光荣又退出去。

    [三个复员兵跑上。

    富局长 咋又来了!——哎哟,是你们?进来坐,进来坐。

    [复员兵长叹一声,闷头坐下。

    富局长 ——咋了?

    [他们叹气。

    富局长 出啥事了?

    [他们叹气。

    兵甲 人家又不要咱了!

    富局长 (差点儿打了茶杯)——啥?

    兵丙 人家又不要咱了!

    富局长 (难以置信)——真个?

    兵甲 厂里通知,从明天起,不叫去上班了!

    富局长 (一把抓住他,仿佛他是厂方似的)岂有此理!凭啥不要了?唵?

    兵丙<口外>谁知道!

    富局长 (又冲到他脸前)谁知道?就说你没长嘴?你不会问问他?

    兵甲 问谁去!端人家碗,看人家脸,叫你回来你敢不回来!

    富局长 (又冲过去)就是叫你回来他也得有个下数,糊里糊涂就叫人家打发了,咱给你联系下这工作容易么?

    兵乙 再不容易也是个临时工!

    富局长 (又冲过去)临时工咋?临时工就该受这窝囊气?没出息样子!

    兵丙 像是谁愿意窝囊,咱在人家跟前说不起话么!

    富局长 你说他两句他敢把你吃了?自己不敢说怪谁呢!

    兵甲 谁都不怪,只怪咱是个农民!参军的时候敲锣打鼓红得像灯笼,领章一摘帽花一卸,八下里没人要,绿得像菠菜!

    富局长 再嫑胡黏了!你参军前脚刚走,咱后脚就去寻你部队,联系定向培养两用人才。你复员还没回来,咱就满世界跑着给你寻工作。临时工是临时工,正式工没指标么,就为这临时工,把咱老郝同志的腿没跑断!你们可好,叫人家一句话就打发回来了,明明是欺负咱呢,连句硬话都不敢说!都这么大的小伙了,咋就不会保护自己的权利么!一有事就知道寻我,我再死了呢?——唉,对了对了,已经已经了,咱自己可吵啥呢!(撕报纸卷烟)

    [三个复员兵过去撕报纸卷烟。

    [沉默。

    [白光荣又上,见他们撕报纸,急得暗暗跺脚。

    富局长 你谁到老郝家去一下,叫他来!

    兵甲 郝主任家我们已经去过了!

    富局长 他人呢?

    兵甲 唉,还没说上两句话,来了你民政局一个同志,失急慌忙给叫走了,说有个啥急事。

    富局长 啥事?(急切站起)

    兵甲 不知道么!

    富局长 嗯,星期天能有啥急事?——你们工作这事情,我们也商量过,光靠联系临时工看起来不是个长久办法,年年都有复员,早晚都是个麻达。咱打算办个民政经济实体,名字就叫双扶劳动服务公司,你们参军权当是培训呢,回来就是咱公司职工。家里有真佛,何必远烧香,求爷爷告奶奶<口外>事我也兮兮的了。眼下一个是销路,一个是原材料,尤其是这个材料——(突然一愣)嗯,材料?(猛地想起来什么)咦?……材料?……(大喊)快!快把烟掐了![富局长不由分说,从三人嘴上把烟卷一根根拔出来,抖开,往报纸上凑。

    富局长 我的爷!差一点儿把财神卷烟吃了!——白光荣呢?白光荣!

    白光荣 白光荣不在,人早走了!

    富局长 (笑)人不在还有声呢?

    白光荣 人走了,把声留下给你看门呢!

    富局长 进来,进来!

    白光荣 (往门口一蹲)唉!见撵就跑,说叫就来,局长你得是唤狗呢?

    富局长 对对对,有请!有请!

    白光荣 (不动)唉,自己人么,请啥哩,咱可担不住你局长的大礼!

    富局长 你给我进来!来回都成了你了!

    白光荣 这不对了?你早摆出局长的架子,咱早就听了,人还是得有个怕性呢。——白光荣进来了!

    [他刚站起,老郝跑上,拨开他进屋。

    老郝 老富!马春胜真个给咱做到脸上了!

    富局长 马春胜?

    老郝 唉,还不是为了他<口外>个救济款,人家站到县委门口,在<口外>卖奖章呢!

    富局长 他人呢?

    [马春胜人随声出,拎着别满奖章的毛巾。

    马春胜 人在这!咋?

    富局长 你——你看你<口外>模样!奖章是能卖的东西么?精尻子推磨,你转着圈给我丢人!

    马春胜 丢啥人?我卖我自己的东西,丢你的啥人?这会儿你给严肃开了,奖章能咋?这年月奖章不就是一块铜!——你要不?要了快掏钱,贵贱我都卖呢,我把这留下能当吃么能当喝!——你们谁要?谁要?

    [富局长一把夺过去。

    富局长 你不就是为了个救济款么?你真个就缺<口外>二三十个元?马春胜呀马春胜……(气得直哆嗦)好我的马春胜同志!

    [停顿。

    [三个复员兵探过身子,带着一种感到神秘的表情打量着马春胜。

    兵丙 你……就是马春胜……

    马春胜 我就是!咋?

    兵乙 就是<口外>个老模范马春胜……

    马春胜 就是的!咋?

    兵甲……在部队上,我们听首长说过你……(马春胜一愣)首长说,咱县上有个马春胜,把复退金全都捐给了生产队,当了十年队长,扛着一床被子,前后换了三个村子,到了哪里,哪里变样……就是你噢……

    [马春胜怔怔望着他们,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一字一顿的。

    马春胜 你们还记着我……咱部队还没把我忘了?……我谢谢你们……谢谢……

    [突然捂住脸坐下。

    [停顿。

    马春胜 (喃喃地)现在,谁还知道有个马春胜,连我娃都指着鼻子问我:你积极么,你积极了一整倒顶了个啥?人家上边的些大头头来村里拜年,光寻万元户家里去,咋没见谁来把你瞅上一眼?——我给娃咋回答?你光说我不缺<口外>二三十个元,对着呢,我生活上是不缺<口外>点儿钱,可我马春胜心里头缺啥,富局长你知道不知道?我死缠活缠来要这点儿救济款,我是有话说不出嘴,我想拿上这钱给我娃看一下,叫全村的人都看一看,我想拍着这钱满村里吆喝:(哭喊)政府没有把马春胜忘了!

    [沉默。

    [富局长望着手中的那些奖章。

    富局长……你为啥不早点儿给我说呢……这哪里是为了什么救济款呀!地不平就留不住水了,不公道的事情要伤人的心呢……好兄弟,(他百感交集,仰天长叹)你要的这是暖心钱呀!

    [停顿。

    [座钟打点。

    [钟声一下、一下,仿佛敲着人的心。

    [突然,富局长想起了什么。

    富局长 (手忙脚乱)瞎了,瞎了!都赶紧下手,给我帮个忙!快!快!

    [门外人声熙攘。

    富局长 完了!这下挨骂呀!

    [哑巴与新娘、雷虎夫妻、老汉、桂桂、王女女等拥上。

    [富局长愣住。哑巴拽新娘给富局长鞠躬。

    雷虎 富局长,今天是哑巴兄弟结婚,来请你坐席去!

    富局长 (恍然)——噢!今天个饭馆是你包下的?(他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哎呀呀呀呀!……哎呀呀呀呀!

    [众笑。哑巴急切地比画。

    富局长 ——嗯?你说啥?

    雷虎 是这,富局长,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想给你送个啥。

    富局长 送啥呢!要送,你们就给我多来几件这号事情!

    雷虎 送别的知道你也不要,我们请村里的老师给你写了几个字。

    富局长 能成,字咱要哩!这墙上光秃秃的,今儿个咱屋里正需要这东西。

    [雷虎招手,两个小伙抬“孺子牛”匾上。

    富局长 (大惊)这要不成!要不成!贵贱不敢……

    [他被几个人硬按住了。

    [雷虎领人挂匾。

    白光荣 富局长,你看挂这儿能成不?

    [富局长突然转过身去擦眼睛。

    富局长 把他的,咋把眼睛叫啥给眯了……

    [他一个劲儿擦眼睛,半天转不回身来。

    [众人感到诧异,愣住。

    [富妻喊着急上。

    富妻 老富!老富!快点儿吧,人来了!(猛见满房子人,吃了一惊,奔到富局长跟前)怎么了?你怎么了?

    富局长 (不好意思地)我……我咋觉得心里酸酸的!

    [富妻不解地打量众人。

    [人人都在一边笑一边擦泪。

    [只有富妻不明白,仍在焦急地问着。

    富妻 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幕缓缓落下,全剧终。

    本剧链接 此剧由宝鸡市话剧团排演,1989年9月参加“陕西省第二届艺术节分片暨宝鸡市第三届戏剧节选调汇演”;10月作为全省唯一一台话剧剧目,赴西安参加陕西省第二届艺术节优秀剧目汇演,获陕西省第二届艺术节综合演出银牌奖。其间,《陕西日报》《西安晚报》《文化艺术报》等发表评论文章给予高度评价。剧本1993年入编陕西省文化厅《陕西新剧目选编》(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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